蒋勋说红楼梦-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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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清与热闹的对比

    我们读《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四十三回,会发现《红楼梦》章回间有一种刻意的对比。像第四十一回中,以妙玉的雅,对比刘姥姥的俗;以妙玉的洁癖,对比刘姥姥的脏。作者也许是想让我们从中看到人生的两个极端,以及如何在两者之间求得一个平衡。东方的哲学一直很注重这种相对的关系;任何绝对或者极端,都会有问题。

    那在这一回中,他对比了两件很有趣的事情:一件是贾家最红的人——王熙凤过生日,另一件是宝玉去祭奠一个已经去世、微不足道的丫头。一边是可能要一整天唱戏、喝酒、吃饭、去庆祝一件事情,热闹得不得了;另一边是宝玉在这个重要的日子,而且是跟他最有关系的王熙凤的生日,忽然溜掉了。一大早,天还蒙蒙亮时他就出城了,只带了一个书童。他就是要到城外的荒郊野外,因为他说,正要冷清清的地方才好。注意“冷清”,正好对比着“热闹”。

    在现实生活中,喜欢热闹是人之常情,大家都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去。可是宝玉在他的生命中,始终对自己有一个提醒,就是当大家都往热闹地方去的时候,有人是在冷清之中的。否则的话,我们很难解释第四十三回中的这种心境。

    这一回的回目是:“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你可以看到在这副对联中:一边是金,一边是土。金是一种华丽、贵重的东西,土是最微不足道、低卑的东西。“攒金庆寿”,就是每人拿出一点钱来为王熙凤做寿,但那个热闹可能是假的,因为王熙凤在贾家最有权势,有的人怕她,有的人想要奉承、讨好她。而这个“撮土为香”是在最卑微的泥土里,找到真正芬芳的东西,那是有真情实意、有长久的意义在里面。

    我们试试看在第四十一回与第四十三回的对比当中,有没有特别看出作者在“有”和“无”里明显地做的一些安排。其实在《红楼梦》中段的部分,这两回非常重要,因为它非常明显地用对比的方法来呈现一种精神状态。

    但是这个对比,到底在对比什么?我很难讲清楚;或者说如果讲得太清楚,反而会失去它的意义。我希望大家在读小说的过程中自己去体会和感受,也希望通过这样的对比,使大家有所领悟。我们常常讲领悟,所有的哲学和宗教都是希望你领悟,可最好的领悟其实不是靠语言,语言的开示常常是没有用的;最好的开示是让你两样东西都看到,你自己会有一个领悟。所以我也一直相信《红楼梦》里有很多这种对比,是因为最热闹的生命和最冷清的生命,曹雪芹都经历到了。所以他会把人世间两种不同的情境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自己去感受,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说是无法说清楚的。

    攒金庆寿

    下面我们回到正文的部分:“话说王夫人因见贾母那日在大观园不过着了些风寒,不是什么大病,请医生吃了药也就好了,便放了心,因命凤姐来,吩咐他预备给贾政带去的东西。”贾政因为点了学差,在外地出差,王夫人就很关心他,打点了一些东西,让用人给他带去。正在商量,“只见贾母打发人请,王夫人忙引着凤姐儿过来”。见了面,王夫人就询问贾母今天有没有好一点,贾母说:“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送来的鹌鹑崽子汤,我尝了尝,倒有味儿,又吃了两块肉,心里很受用。”

    人在生病的时候,吃什么都没有胃口,用还没长大的小鹌鹑炖的汤可能比较清淡,所以贾母觉得很好吃,心里很受用。王夫人就把这个功劳让给了凤姐:“这是凤丫头孝敬老太太的。算他的孝心虔,不枉了老太太素日疼他。”贾母点头笑道:“难为他想着。若是还有生的,炸两块,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儿。”你看贾母也是相当懂得吃的。“那汤虽好,就只不对吃稀粥。”意思是喝汤和喝稀粥不搭。“凤姐听了,连忙答应,命人厨房传话。”

    贾母这才跟王夫人说:“我打发人请你,不为别的。初二日是凤丫头的生日,上两年我原就想着给他作生日,偏到跟前就有大事混过。今年人又齐全,料着又没事,大家好生乐一乐。”从这里可以看到贾母对凤姐的疼爱,因为过去长辈其实是很少给小辈过生日的,觉得这不合辈分上的礼节。我们小时候过生日叫“长尾巴”,根本就不敢说过生日,过寿就更不敢讲,好像到了某个年纪的人才可以叫“过寿”。王夫人笑道:“我也这么想着呢。既是老太太高兴,何不就商议定了?”

    贾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谁做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这个也俗了,也觉很生分的似的。今儿出个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笑。”王夫人忙说:“老太太怎么想着好,就是怎么样行。”王夫人个性比较憨厚、呆板,没什么主意,相比之下贾母就有趣得多。贾母笑着说:“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多少尽着这钱去办,你道好玩不好玩?”贾母提议大家凑份子为王熙凤过生日,这个就叫“攒金庆寿”。

    不过大家凑份子,就带出很多问题,像是谁出多少钱之类。等一下你就可以看到王熙凤的厉害,她一方面要得面子,一方面又拿到很多钱;她要贾母少出钱,同时又要别人多出钱。所以里面有很多机关。王夫人笑道:“这个很好,但不知怎么凑法?”贾母听了,越发高兴起来,忙命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所有的姑娘、宝玉,以及贾珍的太太尤氏、赖大的母亲等有头有脸管事的媳妇。

    “众丫头、婆子见贾母十分高兴,也都高兴起来,忙忙的各自分头去请的请,传的传,没顿饭时的工夫,老的,少的,上上下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地。”“乌压压挤了一地”,这个形容非常有趣,就是贾母房里一大堆人。大家可以借这次机会再了解一下这个家族中女眷的族谱:“只薛姨妈和贾母对坐”,注意,薛姨妈永远跟贾母对坐,她虽然和王夫人是同辈,可因为是客人,所以她跟贾母对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门前两张椅子上”,这是贾母的两个儿媳妇。再看“宝钗姊妹等五六个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前,地下满满的站了一地”。于是贾母命人拿了几个小凳子,给赖大的母亲等几个年事比较高、地位也比较高的嬷嬷坐。嬷嬷就是伺候过主人的奶妈,她们的身份比较特殊。这里也透露出贾家的一些规矩:服侍过父母的用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所以这些年纪大的嬷嬷可以坐,而尤氏、凤姐这些年轻的媳妇只能站着,“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老嬷嬷告了罪,坐在小杌子上了”。“告了罪”是说她们不该坐,因为她们是用人,但是贾母命令,所以她们只好坐在小凳子上。

    “贾母笑着把方才的一席话说与众人听了”。贾母讲话,哪有人敢说不的。“众人谁不凑这趣儿?”注意下面的话:“再也有和凤姐好的,情愿这样;也有畏惧凤姐的,巴不得来奉承的:况且都是拿的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都欣然应诺。”虽然大家都表示愿意拿出钱来给凤姐过生日,但是动机很不一样。对比之下,等一下宝玉的“撮土为香”,可能更体现真情。王熙凤有一天可能连撮土为香的人都没有,今天这个热闹,只是表面文章而已。

    现世当中人的高低

    贾母就先说了:“我出二十两银子。”注意一下过去家族的习惯,贾母辈分最高,她出二十两,别人就不能比她多。薛姨妈笑着说:“我随着老太太,也是二十两。”薛姨妈是客人,她跟贾母对坐,以她受到的尊重,贾母出二十两,她也出二十两。这个可以了解吗?

    接下来当然就是王夫人、邢夫人,她们笑着说:“我们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两罢了。”“并肩”就是一样,“矮一等”意思就是少一点。再小一辈的媳妇尤氏、李纨也笑着说:“我们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两罢。”“贾母忙向李纨道:‘你寡妇失业的,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其实贾家每个月都给李纨月钱,跟贾母一样,是最高的那档——每个月二十两银子。

    王熙凤就觉得,虽然贾母的用意很好,但在这么热闹的场合讲出这样的话,听上去蛮让人难过的。凤姐这个人很聪明,常常能在大家冷场的时候,重新活跃气氛。所以她忙笑着说:“老太太别高兴,且算一算帐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还有两个人的钱一定是贾母出:一个是宝玉,一个是黛玉。“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说着高兴,过会子又心疼了!”说你现在蛮高兴的,隔个几天,你大概就会心疼。“过后儿又说‘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子,哄我拿出三四倍来暗里补上,我还作梦呢。”

    凤姐当然是跟贾母开玩笑。我多次提到凤姐这个女孩子太聪明了,她知道贾母这种既富且贵的老人家,根本不在意钱。你越这么讲,她越开心。“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道:‘依你怎么样呢?’凤姐笑道:‘生日没到,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注意“折受”,应该是“折寿”。我们之前讲过,大户人家的小孩是不过生日的,因为觉得会折寿。王熙凤的意思是,我这么年轻,你们给我过寿,我已经承受不起了。“我一个钱饶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分我替他出了罢。”凤姐这么做当然是为了讨贾母的喜欢,让贾母觉得她真懂事。可是看下去你就会知道,这十二两凤姐最后并没有出。但在众人面前,她一定会表现得得体大方。所以曹雪芹这个人很有趣,他一直想让我们看到,人前的“我”跟人后的“我”是不一样的。那个攒金庆寿、锦上添花的我,跟撮土为香、孤独祭奠的我,是两个不同的我。我相信这两个“我”,我们身上都有,就看社会鼓励哪一个出来。

    她的话连邢夫人听了,都说“很是”。贾母于是也就答应了。然后凤姐又建议:“我还有句话儿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这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亏了!”她有点替贾母抱不平。

    所以王熙凤绝对是一个好的管理者,她知道她这样说,不但贾母高兴,王夫人、邢夫人也高兴。贾母听了果然很高兴,笑着说:“倒是我的凤丫头向着我,说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又叫他们又哄了去了。”凤姐也笑了,说:“老祖宗只管把他姐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一位点一个,派多派少,每位替着出一分就是了。”贾母忙说:“这很公道,就是这样。”

    这时赖大的母亲说话了,赖大是贾家的大管家,他的母亲过去做过贾政的奶妈,所以辈分也很高。她笑着说:“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就是替王夫人、邢夫人鸣不平。“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侄女儿,倒不向着婆婆姑娘,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竟成了个外侄女儿了。”这里的“姑娘”,是姑妈的意思,赖大母亲说凤姐是邢夫人的儿媳、王夫人的侄女,现在不向着她俩,却向着贾母。“说的贾母与众人都大笑起来了”。

    赖大的母亲接着说:“少奶奶出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说:“这可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他们的多。”贾母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些做过公子少爷奶妈的,一生都会被孝敬,所以那个钱大概不会少。然后说:“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这几个嬷嬷听了,连忙答应“是”。

    贾母又说:“姑娘们不过应个景儿,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了。”是说探春、迎春这些姑娘们,每个月的月钱也不多,就意思意思,每个人一个月的月钱就行了。又回头叫鸳鸯:“你们也凑几个人,商议商议凑了来。”就是你们这些做丫头的,随意凑一点就行了,贵在参与。“鸳鸯答应了,去不多时,带了平儿、袭人、彩霞等,还有几个丫环来,也有二两的,也有一两的。”贾母就问平儿:“你难道不替你主子作生日,还入在里头?”意思是你们是主仆关系,你应该单独替凤姐过生日。平儿笑着说:“我那个私自另外有了,这是官中的,也该出一分。”意思是我另外有准备,这是凑份子的钱,我也该出一份。贾母笑着说:“这才是好孩子。”

    凤姐这个时候又说:“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他们出不出,也问一声儿。”读到这一段,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有一个感觉,就是作者真的非常细心。他把两个姨太太:周姨娘和赵姨娘也拉出来,她们是丫头扶正,很辛苦,王熙凤常常会欺压她们,克扣她们的钱之类。凤姐还很有道理:“尽到他们是理,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意思说,如果不通知她们,好像有一点看不起她们,因为不管怎么样,她们也算是这个家族的一分子。

    贾母听了忙说:“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们!只怕他们不得闲儿,叫一个丫头问问去。”你大概可以看到,周姨娘、赵姨娘这些姨太太,在这个家族里面,地位多么卑微,甚至连鸳鸯、平儿这样比较有地位的丫环都不如。赵姨娘是贾环的母亲,也是探春的母亲;探春在这里,可是她妈妈没有来。所以我常常想,如果我是探春,心里是什么感受:面对着亲生母亲,只能叫她姨娘。“说着,早有一个丫头去了,半天回来,说道:‘每位也出二两。’”虽然是所谓的姨太太,可是份子钱基本和丫头一样。所以注意一下这个凑份子的名单,其实也是在讲这个家族中每个人地位的高低。

    王熙凤做人的两面性

    这个时候,贾珍的太太尤氏就悄悄骂凤姐了:“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作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尤氏批评凤姐是贪婪、不满足的坏丫头。“瓠子”外形有点像葫芦,比葫芦长,中间没有腰,是可以食用的,有些苦味,所以说一个人命苦,就说“像个苦瓠子”。

    这里作者很小心地点出来,凤姐虽然在场面上很周到,可对这些可怜人是毫不留情的。“凤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说,你给我离了这里!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送别人,不如拘了来,咱们乐。’”我觉得作者这里有一种很委婉的讽刺,慢慢让你看到:妙玉应该修行什么?王熙凤应该修行什么?

    “说着,早已合算了,共凑了一百五十两银子有零。贾母道:‘一日戏酒用不了。’”这些钱请一个戏班子,加上喝酒、吃饭,一天都用不完。尤氏说:“既不请客,酒席不多,两三日的用度都够了。头等,戏不用钱,省在这上头。”因为贾家自己有戏班子,这笔开销又省了。贾母说:“凤丫头说那一班,就传那一班。”凤姐就说:“咱们家的戏班子都听熟了,倒是花几个钱叫一班来听听。”贾母说:“这件事我交给珍哥媳妇了。率性叫凤丫头别操心,受用一日才是。”尤氏答应了,又说了一会儿话,大家知道贾母有点累了,就渐渐散了。

    下面我们看一下这一百五十两银子是怎样花的,就会看到尤氏管钱跟凤姐管钱,有一点不同。

    “尤氏等送邢夫人、王夫人散去,便往凤姐房里来商议怎么办法的话。凤姐道:‘你不用问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王熙凤是会看老太太眼色的,贾母高兴,她就这样做;贾母不高兴,她立刻就改。尤氏笑着说:“你这阿物儿,也忒行了大运了。我当有什么事叫我们来,原来单为这个。”“阿物儿”相当于我们现在说“你这个家伙”,原来就是为了给你过生日。“出了钱不算,还要我来操心,你怎么谢我?”尤氏跟凤姐因为是妯娌,所以讲话比较随便。凤姐笑着说:“别拉臊,谁又没叫你来,谢你什么!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别人办就是了。”这就是凤姐的厉害,她知道贾母交代的,尤氏不敢不办。

    尤氏只好笑着说:“你瞧他兴的这样儿!”就是已经被宠得有些昏头了。“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这句话很有趣,是一种民间的俗语,说你最好还是收敛一点,别太得意了,小心乐极生悲。其实民间一直有一种智慧,这种智慧是从生活中领悟到的,就是所谓“水满则溢,物极必反”。“二人又说了一会话方散”。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把银子送到了宁国府,因为尤氏住在宁国府。尤氏刚起来,正在梳头洗脸,就问是谁送来的。丫头们说是林大娘,“尤氏便命叫他进来”。林之孝是贾家另外一个管家。“尤氏命他脚踏上坐了,一面忙着梳头,一面问他:‘这一包银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说:‘这是我们底下人的银子,凑了先送过来。老太太和太太的还没有呢。’”正说着,丫环回说:“那府太太和姨太太打发人送分子来了。”“那府”指的是荣国府,那府的太太跟姨太太,就是王夫人和薛姨妈。尤氏笑骂道:“小蹄子,专会记得这些没要紧的话。昨日不过老太太一时高兴,故意的说要学小家子凑分子,你们就记住了,到了你们嘴里就当正经的话。”尤氏这么说,是因为“凑份子”本来不是贾家这种富贵人家用的字眼,贾母因为一时兴起用了,大家也都跟着用。所以尤氏就骂这个小丫头“还不快接了进来好生侍茶,再打发他们去”。

    “丫环答应着,忙接了银子进来,一共两封,连宝钗、黛玉的都有了。”“封”的意思是把银子包好,然后封起来,因为怕钱财的东西在路上有一点闪失。大家知道宝钗的那份肯定是薛姨妈出的,那黛玉这一份,就是王夫人出的。尤氏问:“还少谁的?”林之孝家的说:“还少老太太、太太的和姑娘们的,还有底下姑娘们的。”太太指的是邢夫人。尤氏又问:“还有你们大奶奶的呢?”大奶奶是谁?就是李纨。所以尤氏也很聪明,她的意思是,凤姐昨天不是说要替大奶奶出十二两银子吗,那个钱难道不算了吗?林之孝家的说:“奶奶过去,这银子都从二奶奶手里发,一共都有了。”意思是,您过府一趟,这银子都是从凤姐那边发,应该都在里面的。

    “说着,尤氏已梳洗了,命人伺候车辆,一时来至荣国府,先来见凤姐。只见凤姐已将银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笑着说:“都齐了?”凤姐也笑着说:“都齐了,快拿了去罢,丢了我不管。”尤氏又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当面点一点。”尤氏大概比较了解王熙凤的个性,她如果是一个糊涂人,大概也就收下了。她说我有些信不过,要当面点点。数完后,果然发现没有李纨的那一份。尤氏就说:“我说你弄鬼呢,怎么你大嫂子没有?”“弄鬼”这个词也很有趣,意思是弄诡计、耍花样。凤姐笑着说:“那么些还不够么?便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给你。”从这里你就可以看到,王熙凤在人前人后是多么不同。

    尤氏体贴下人的反衬

    尤氏就说:“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儿又和我赖,这个断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尤氏也是厉害角色,她就有点讽刺王熙凤,说你做人怎么做成这样。凤姐笑着说:“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从这句话我们可以听出,王熙凤对外扮演的角色看似非常公正,可事实上她有很多通融,那个通融完全看利害关系。尤氏于是笑着说:“你一般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说着把平儿的一份拿出来,说:“平儿,来!把你这分子收起去,等不够了,我替你添上。”“平儿会意,因说道:‘奶奶先使着,若剩下了,再赏我也是一样。’”平儿是知道她为什么要把钱还给自己的。尤氏笑着说:“只许你主子作弊,不许我作情?”平儿这才收下。

    尤氏又说:“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这当然是开玩笑的话,因为尤氏跟凤姐私下相处非常好。但我要特别强调的是,王熙凤大概没有意识到,这话好像是在骂她,事实上也是在提醒她。可是很奇怪,很多话在当下,你是听不懂的。

    “一面说,一面又往贾母处。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话,便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的喜欢呢。”你看,鸳鸯在贾母身边,扮演的角色多么重要。大家有事都先去找鸳鸯,因为一方面贾母年纪大了,不太管事;另一方面是考虑到万一贾母给了钉子碰,没有周旋的余地。“二人计议妥当,尤氏临走,也把鸳鸯的二两银子还了他”,说用不完。相对于凤姐,尤氏比较为下人着想,她觉得她们每个月也就是二两银子的月钱,一下子都要拿出来,有些于心不忍。这里当然也在对比尤氏跟王熙凤的个性,尤氏虽然不是特别能干,可是她对人有一种同理心。

    “说着,一径出来,又至王夫人跟前说了一会话。因王夫人进了佛堂,把彩云一分也还了。”王夫人有一个私人专属的佛堂,每天在里面念佛,她一念佛,别人都不敢打扰她。“他见凤姐不在跟前,把周、赵二人的也还了”,周姨娘和赵姨娘一开始还不敢接,害怕传到王熙凤耳中,又要被骂一顿。尤氏说:“你们可怜见的,那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也许作者特意用尤氏的这种做法来当一个陪衬,让我们看到王熙凤不太有的,就是这种体谅。

    “两人听说,方千恩万谢的收了。”注意《红楼梦》中的字眼,我希望大家能感觉到,作者在写作的过程中,所有的用字用句,都不是随意的。对赵姨娘跟周姨娘来说,这二两银子可能真的非常重要。现在有一个人能体谅她们,把这个钱还回来,所以她们“千恩万谢”地收了,“于是尤氏一径出来,坐车回家,不在话下”。

    宝玉出门布下的悬疑

    下面来感受一下,作者是如何把我们从热闹带到一个非常荒凉的意境中去的:“且说转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的,并说书的男女瞎儿,全有。”“百戏”跟戏不一样,它是杂技、杂耍,有点像今天的马戏团。早从汉朝起,就有所谓的百戏,当时有很多从西域来的百戏团在汉朝宫廷里表演。“男女瞎儿”是指过去说书的多半是瞎子、盲人。“因而都打点取乐玩耍”,所以大家都准备在这一天,好好玩一玩、乐一乐。“李纨又向众人道:‘今日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宝玉也不来,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忘了。’说着,便命丫环去瞧作什么呢,快请了来。”

    丫环去了半天,回来说:“花大姐姐说,今日一早就出门去了。”众人听了,都诧异地说:“再没有出门之理。这丫头糊涂,不知说话。”她们认为一定是丫头糊里糊涂,传话传错了,所以又派了翠墨再去问问。翠墨回来说:“可不真出了门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探春说:“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么事,再没有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他。”刚说着,袭人就来了。李纨说:“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这么高兴,两府里上下众人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

    你看作者的技巧就是:一步一步布下悬疑,一步一步带着你走,所以当我们读到这里,会有一些紧张,宝玉到底有什么事?哪一个朋友这么重要,他要去探丧?我们在脑海里一直猜。我记得第一次、第二次看《红楼梦》时,始终不知道到底是谁,而作者也一直不揭晓。那种《罗生门》式的写法,其实在文学技巧上是非常惊人的一个手法。

    袭人赶忙回答:“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赶回来的。劝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里的要紧姬妾没了,也未可知。”李纨说:“果然如此,也该去走走,只是也该回来了。”然后大家就商议说,我们先作诗,等他来了再罚。

    刚说着,贾母打发人来叫,于是大家就都过去了。袭人向贾母回明了宝玉的事,贾母就有些不高兴,于是派人到北静王府去接宝玉回来。你可以看到贾母这个决定是很大胆的,因为过去等级森严,北静王是一个王爷,而且其实宝玉根本就没有去北静王府。

    遍体纯素的心灵出走

    我很希望大家在读四十三回后半段的时候,体会到宝玉这样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从一个非常热闹的环境出走的心情。我自己最近几年读到这一段时,心里感触很深。就是有时候在一个热闹的场合,一个喜气洋洋的场合,你会忽然想要离开。我觉得这一段大概也有这样一种感觉。在热闹当中,生命不太容易产生反省,所以他要出走。而这一天,也很巧合,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想到王熙凤的生日跟金钏儿的生日是同一天,作者也不明讲。有时候读《红楼梦》,感觉很奇异,我觉得这里面一直在讲一个东西,就是“他走了”。大家读到最后,会读到宝玉的出家。但作者不是直接写,而是从宝玉爸爸的视角,看到船头的雪影里,有个身披大红猩猩毡斗篷、光头赤脚的青年人,向他倒身下拜,然后飘然而去。读到这一段,你会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宝玉的爸爸贾政官复原职,那个热闹即将重新开始,他却走了。我觉得这不是一种形式化的离开,而是一种心灵的出走。作者大概是想借此提醒我们,要保有冷静、清醒的心灵状态。

    下面才开始交代宝玉到底去哪里了。我最早读的时候,心里就很着急,想知道他到底去哪了。“原来宝玉心内有件私事”,你看作者多厉害,就不讲什么事,只说是私事,是一个人心里不能讲出来的事情。我们每个人大概都会有一个内心的私密空间,这个空间是非常珍贵的,因为有很多个人的反省跟回忆在里面。所以一个社会热衷打探别人的隐私,用很粗暴的方法把它揭露出来,其实是很不敬的。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宝玉其实完全可以跟别人说,我要去祭奠某某人,或者至少跟几个人讲,可是他一个人都不讲。这就表示这件事是他内心里面最深的反省跟领悟;或者他愧对这个感情,所以他要去做这件事。

    “于头一天就吩咐茗烟:‘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的一个跟着。’”宝玉平时出去,至少是八个男人——四个书童、四个车夫跟着,这次他说一个都不准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有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李贵是宝玉男仆中的领班,“北府”指的是北静王府。“横竖就来”,就是很快就会回来。“茗烟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说了”。

    “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好漂亮的四个字——遍体纯素,就是一身白色的衣服。这里面有个很明显的对比,宝玉平常喜欢穿大红的颜色,现在是遍体纯素,以此衬托他心里的悲哀。不走大门,从一个小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趱下去了”。一言不发,上了马就玩命跑。茗烟只得快马加鞭赶上,一边还在后面问:“往那里去?”大概他感觉到去的不是北静王府的方向。宝玉问:“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显然,宝玉根本不在乎去哪里,只要去一个清静的地方就行。茗烟说:“这是出北门的大道。”这里有一个常识,就是过去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的,所以宝玉他们从后门出来,一定是往北,可是宝玉根本没有方向感。

    “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玩的去处。”这个茗烟很有趣,他以为宝玉要溜出去玩,就提醒他,出去玩的话要往南边走,那里才是闹市。宝玉听了点头说:“正要冷清清的地方才好。”这些都是悬念,都在讲宝玉其实不是要去什么地方,他只是想找一个清静所在,寄托自己的哀思。“说着,率性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

    水仙庵

    “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茗烟道:‘这里可有卖香的?’”又是悬念,就是不讲要干吗。茗烟说:“香倒有,不知要那一样?”宝玉说:“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香。”檀香、芸香、降香都是名贵的香,是由檀木、芸木、降木做成的。对于宝玉这个公子来讲,祭奠好朋友当然要用最好的香。这些香料大概都来自南洋很多地方,像婆罗洲、印尼、东爪哇一带。古代很多国家打仗,都是为了香料,所以香料在人类的文明史上,常常扮演着引发战争的角色,有点像今天的石油。

    我们现在烧香不是那么讲究了,唐宋的时候有“香道”,跟茶道一样,有很多学问。用龙涎、麝香各种东西做出那个香味,闻香时还要写诗,把所有香味的感觉写下来。最近在台北有一些朋友玩“香道”,他们就给我闻了一点点,闻完以后,和我说:“你知道刚才那个闻过的大概是好几万。”我吓了一大跳,玩香可以玩到这种程度。

    茗烟笑道:“这三样,可难得。”宝玉就为难起来。茗烟见他为难,又问:“要香作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里有碎香,何不用?”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他便撩起衣襟,掏出一个荷包来,摸了摸,“竟有两星儿沉素香”。“星”是形容只有很少的一点;“沉素香”是随身带着防范蚊虫或者驱除臭味的香,“素”是朴素的意思。我觉得这里作者用“沉素香”,是有寓意的:祭奠是一种心情,重要的是你的内心够不够虔诚。如果内心够虔诚,就算撮土也可以为香,而不必一定是檀香、芸香或者降香。他心里就很高兴,说:“只是不恭些。”就是有一点不恭敬,“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好些”。这又是一个暗示。他要祭奠的这个人,是非常亲近的人,所以他要用贴身带着的香,而不是用买来的香表达他的诚意。

    接着宝玉又问有没有炉炭,茗烟都傻掉了,他从出门就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一下问香,一下又问香炉,好像所有东西是一下就可以变出来的。从这里你可以看到宝玉的悲哀,平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对人世间完全不了解,以为想要什么都有。茗烟说:“荒郊野外那里有这个?既要用这些东西,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就骂他:“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用这样没命的跑了。”意思是说,带这带那,不早被别人发现了。

    茗烟只好“想了半天,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二爷不止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东西。’”这个小书童也很聪明,他见宝玉又是要香,又是要香炉,就有一点猜到宝玉可能要祭奠什么人。那样的话,不止香、炉炭,可能还需要别的东西。所以他就说:“如今我们率性再往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着加鞭前行,一面骑,一面回头跟茗烟说:“这水仙庵的姑子常往咱们家去,咱们这一去到那里,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

    茗烟就有一点奇怪了,说:“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说:“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了真。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无有个什么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

    “洛神”就是洛水之神,但其实古来并没有所谓的洛神,人们相信有洛神,完全缘于曹植,也就是曹子建写的《洛神赋》。顾恺之有一幅很著名的画叫《洛神赋图》,讲的就是这件事。说曹操的儿子曹子建非常聪明,长得又漂亮,他爱上了甄宓。可是甄宓后来嫁给了他的哥哥曹丕,做了皇后,曹子建心里就很难过。有一次他去拜见哥哥、嫂嫂,回来的时候经过洛水,就有一点神思恍惚,然后看见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在水上飘,他就问旁边的人有没有看到。旁边的人都说没看到。他于是形容给他们听,说那个女子的美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并据此写下了《洛神赋》。所有形容最美女子的句子全部在这里,古代很多的情书,都是抄曹子建的《洛神赋》,它被认为是中国第一篇男子写给女子的,纯粹在谈女性美的文章。因为过去谈到女性都离不开善良、贞节这些道德的部分,而不是谈美。

    宝玉当然也很喜欢《洛神赋》这篇文章,所以他说:“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注意“合我的心事”,好像有一个因果似的,刚好是水仙庵在等他。

    下面这一段很好玩:“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就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这个句子用得好极了,平时最讨厌这水仙庵的大施主的公子,忽然自己跑来了,可不像天上掉下个活龙。“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好像洛神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而是人世间一个美丽的女子。只见这个塑像“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这四句都是《洛神赋》中的句子,“宝玉不觉滴下泪来”。我们到庙里去看塑像,大概也不至于滴下泪来。宝玉是因为看到的不是洛神,而是他心里要祭奠的那个对象。“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烧香。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不止香炉,连那些摆给死人的供品,烧给死人的纸钱、纸马都带来了。宝玉说:“一概不用,单用个香炉。”

    这也是一个重点,就是宝玉觉得真正的祭奠不需要这些东西,而是心里的一个诚意和纪念。宝玉大概也不相信,一个人在另外的世界,会享用这些东西。

    井台的隐喻

    然后宝玉就让茗烟到后院,“拣一块干净的地方儿,竟拣不出来”。我觉得这一句很有趣,庙里怎么会不干净?庙里怎么会连一块干净的地方都找不到?有时候你读《红楼梦》读得太快,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想一想,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以仔细想一想,这句话是写实的还是抽象的?如果是写实的,说明这个庙很脏,到处都是垃圾,所以不干净。如果对比四十一回讲的脏,我们就知道,这个“脏”是抽象的,是说心灵上的不干净。最后茗烟没办法,问:“那井台上如何?”我不记得是第几次读《红楼梦》才读到“井台”两个字,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井台是有寓意的。金钏儿就是跳井死的,所以宝玉要祭奠的,一定就是金钏儿。

    宝玉没有讲话,只是点点头,心里面大概在想,这正是我要找的地方。两人于是来到井台上,把香炉放下,“茗烟站过一边,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便命收了去”。宝玉只觉得这一天,一定要有一个心思给亡者。对他来讲,这个亡者的某个部分,在他生命里没有消失,所以他要记忆这个东西。

    我们看到了曹雪芹的前卫,因为在儒家文化里,很多东西拘于礼节都变成了仪式,而仪式甚至让原初一点点心情上单纯的悲哀都没了。有时候你参加丧礼,也不晓得到底是不是悲哀,因为太多仪式搞成了排场以后,面对死者单纯的纪念跟感怀都不见了,有时候甚至觉得好笑。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种感觉,有时候我们在很多的仪式当中,情感真的消失了。所以作者会一直觉得,一个真正遍体纯素的心情上的纪念,是点一根素香,在井台上祭奠,其实也就够了。

    “茗烟答应着,且不收”,下面这段描写非常有趣:“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里祝道:‘我茗烟跟随二爷这几年,二爷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的极聪明、极精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茗烟这样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小书童很懂事,知道别人的心事是不可以触碰的。他也很有趣,似乎知道宝玉不会去祭拜什么男人,要祭一定是祭一位又漂亮、又聪明的姐姐或妹妹。

    然后又说:“二爷的心事不能出口,等我代祝:你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芳魂”、“香魄”,都是形容死去的女孩子。“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因为宝玉老是骂茗烟说:你们这些须眉浊物。“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

    这段非常幽默有趣的话,是在一种很悲哀的心境下讲的。宝玉被茗烟搞得有点啼笑皆非,没等他说完,就忍不住笑了,踢了他一脚说:“休胡说,看人听见笑话。”你注意那个“踢”的动作,完全是小男孩的举动。

    茗烟的鬼灵精

    茗烟起来,收了香炉,跟宝玉边走边说:“我已经和姑子说了,二爷还没用饭,叫他随便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这个“勉强”的意思,大概是觉得庙里没什么好吃的,也不见得干净。然后又说:“我知道今儿咱们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出来的。”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是在那么热闹的地方祭奠死者,有点不适合;二是一边在心里祭奠死者,一边在那里大吃大喝,也不合适。“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就尽到了礼了。若不吃些东西,断使不得。”宝玉觉得茗烟说得有理,于是说:“戏酒既不吃,这随便素的吃些何妨。”茗烟说:“这才是呢。”

    不过茗烟接下来又说:“还有一说,咱们出来了,必有人不放心。若没人不放心,就晚了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出来这个茗烟在绕弯子要劝他回家。“头一件,老太太和太太也放了心;第二件,礼也尽了,不过如此。”他说你早些回去,一来老太太、太太放了心;二来礼数也尽了,就是凤姐过生日,你总不能人都不到。

    “就是家去了,看戏吃酒,也并不是二爷有意,原不过陪着父母尽孝道。二爷若单为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阴魂也不安。”我觉得以前做用人的真不简单,可以讲出这么委婉得体的话来。说完了以后还问:“二爷想我这话如何?”

    宝玉笑着说:“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我来,回去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就是拿“孝顺”这顶大帽子来压我。“我才出来,不过为尽个礼,再去吃酒看戏,我也没说一天不进城。”茗烟听了就很高兴,然后两个人来到禅堂,那姑子果然准备了一些素菜,宝玉就跟茗烟随便吃了些。吃完饭,两个人又顺着原路,一路骑回来。茗烟在后面还只嘱咐:“二爷好生骑着,这马总没大骑,手提紧着些。”茗烟现在真的有一点担心了,怕他有一点点的闪失,觉得刚才冒冒失失就跑出来了。

    欲言又止

    “一面说着,早已进了城,仍从后门进去。忙忙来至怡红院中。袭人等都不在房里”,她们已经过去给王熙凤过生日了。“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见他来了,都喜的眉开眼笑,说:‘阿弥陀佛,可来了!把花姑娘急疯了!’”从这句话你可以想见,宝玉不在的时候,上上下下急成什么样子。又说:“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宝玉听说,忙将素衣服脱了,自去寻了华服换上。问在什么地方坐席,老婆子回说在新盖的大花厅上。”

    古代的大客厅,四面都是花园,所以叫“花厅”。“宝玉听说,一径往花厅上来,耳内早已隐隐闻得歌管之声。”已经在唱戏了。下面这一段是作者最了不起的地方,因为他好像就要揭晓谜底了,告诉你宝玉祭奠的是谁?可就差那么一点,最后还是没有说。

    “刚至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很多年轻朋友看《红楼梦》,这一段都没有看到,因为作者似乎是很不经意地一笔带过。注意“独”,说明别人都遗忘了那个受到羞辱的自杀,只有她还记得。“一见他来,便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回来,都反了。’”我们注意她的举止和她说的话。玉钏儿的姐姐金钏儿因宝玉而死,所以玉钏儿心里对宝玉是有恨的。我们知道,恨一个人的时候,悲哀跟柔软的部分,是不要给人家看到的,所以她立刻就“收泪”不哭了。玉钏儿说宝玉是“凤凰”,当然是讽刺,是说大家众星拱月,都把你当成宝贝。

    所以我们说,曹雪芹如果就是贾宝玉的话,他是把这本书当成忏悔录来写的。“宝玉赔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赔笑”是因为他感觉到玉钏儿恨他,不想理他,所以低声下气。我们通常会在别人跟你对立的时候,产生更强的对立。可宝玉不是,宝玉永远都在谅解,他可以理解玉钏儿此时的痛苦和怨恨。他其实想柔软地告诉玉钏儿,他记得金钏儿的死,他去祭奠她了。“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宝玉忙进厅内……”,就差那么一点,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但正是这种没说,才更加意味深长。

    文学为我们提供一种对话

    “宝玉忙进厅内,见了贾母、王夫人等,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玉钏儿的话不假,大家就拿他当宝贝一般。“宝玉忙赶着与凤姐行礼”。他当然知道今天是凤姐的生日,所以先给凤姐祝寿。注意“行礼”跟刚才“含泪施半礼”的对比,人世间有很多的礼,有些是你心里的怀念,有些则是排场上的客套。

    “贾母、王夫人都说他不知好歹:‘怎么也不说声就私自跑了,这还了得!明儿再这样,等你老子回家,必告诉他打你。’”贾政不在家,祖母跟妈妈大概都舍不得打他,所以唯一能吓唬宝玉的,就是说等你老子回来,好好揍你一顿。“说着又骂跟的人偏都听他的话,往那里去就去,也不回一声儿”,又问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宝玉就骗她们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昨日死了,给他道恼去。”“道恼”就是心情不好,去安慰一下。“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他跟母亲撒了一个谎,不过这个谎言是善意的。他去祭奠一个人,并没有做坏事。

    贾母又强调了一遍:“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这是最后的结论。“宝玉答应着。贾母又要打跟的人,众人又劝道:‘老太太也不必多虑了,他已经回来,大家该放心乐一回了。’贾母先不放心,自然发了狠,今见来了,喜且不尽,那里还恨,也就不提了。”所以我有时候跟年轻一代讲,祖母、妈妈就是这样,她讲的那个话很重,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

    这些大概都是我们从文学里可以学到的东西。小时候我们也许扮演过宝玉那个逃出去的角色,大了以后可能就是那个老在担心的贾母角色,我们都看不到对方的心事,可文学会让你看到对方。

    那贾母“还怕他不受用,或者别处没吃饭,路上着了惊怕,反百般哄他”。所以这个祖母真的很有趣,本来要打要骂,现在又开始担心他了。“袭人早过来伏侍,大家仍旧看戏”。

    好,四十三回到了这里,作者加了一个尾巴,说到当日演的是《荆钗记》,而且“贾母、薛姨妈等早看的心酸落泪,也有笑的,也有骂的”。《荆钗记》到底是出什么戏?它是元朝非常有名的一出戏剧,据说是柯丹邱写的,有一点像陈世美和秦香莲的故事。不过情节刚好相反,是讲穷书生王十朋中了状元后,宰相逼他娶自己的女儿,可是王十朋不愿意。于是宰相暗中把他的家书改成了休书,他的妻子钱玉莲绝望之下就跳江自杀了。消息传来,王十朋就跑到江边大哭,这个片段叫《祭江》。而在四十四回我们就会看到,黛玉对人世间动情的部分,有怎样的一种冷眼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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