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潇湘子雅谑补余香 蘅芜君兰言解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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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贵荣华的捆绑

    我想《红楼梦》是一个非常现代的小说,它有很多观点不像传统里认为的一定有很多人伺候才叫好命,它反而有很多检讨。当然有一个很重要的条件,是因为曹雪芹的家族没落了,没落之后才看到所谓的富贵跟繁华,其实是一种捆绑。他回想起虽然家族声势显赫,但也有伴君如伴虎的那种战战兢兢。因为你富贵到一定的时候,功高镇主,皇帝是怕的,所以你可以看到和珅这些人的下场,都是因为不知收敛。曹家大概已经是历史上少有的五代繁华,一般的家族繁华历史也比较短,大概家族三代就差不多了。

    作者提出的这个经验,我称它为智慧,它并不是书本上读得到的:而是了解到人怎么处于富贵,怎么处于贫贱,当把贫贱和富贵看成一个平等的东西的时候,他反而有另外一种豁达。我觉得人生的圆满就是富贵与贫贱的对话,光是富贵、光是贫贱都是一种遗憾,因为少掉了一些东西。

    富贵还是贫贱,都看你从什么角度看待?如果我今天脱了鞋子在田里劳动一天,我觉得很快乐的时候,那就不是贫贱。我到旧金山的时候,我朋友带我去城外的一块林地,那里需要预约,像看病一样挂号。我的朋友和我说,这个号是八年前挂的,我们这个周末才可以去。那个地方叫“禅园”,去了以后就可以在上面种菜、挖土、浇花,不会的话,还有人特别教你。想去“禅园”要交很贵的费用,而且要等很长时间,可是所有在旧金山都市里的上班族,在那里救回自己的一块地方。

    你就会想到《红楼梦》里面的刘姥姥。其实我们也许今天少的是那块地方,可以让你脱掉鞋子,呼吸新鲜的空气,挖挖土、浇浇花,重新去过一个很简单的生活。周末两天过后,回到职场,都好像健康了很多。因为其实那不是医药可以治的病,也不是什么补药可以补的病,是另外一种病,是说你已经离开自然、离开快乐太远了。这些部分大概在《红楼梦》第四十二回里都谈到了。

    刘姥姥的智慧与包容

    下面我们回到文本:“话说贾母一时醒了,就在稻香村摆晚饭。”稻香村是李纨住的院子,她因为守寡,所以在十二金钗里是最朴素的。她住的院子也不栽任何花,种的全是稻米、蔬菜一类很务实的东西。林黛玉住的是潇湘馆,里面种的全是竹子。这个植物在讲这个人,这个环境也在讲这个人。所以《红楼梦》里每个人都住在属于自己宿命的环境中,他们住的地方,也是各自生命的反映。

    “贾母因觉懒懒的”,可能平常不怎么动,一下子动得太多,就有些累了,“也没吃饭,便坐了竹椅小轿,回至房中歇息”。你看,短短的一段路,还要坐竹椅小轿。然后“命凤姐等去吃饭”,贾母的这些媳妇、孙媳妇平时都要等贾母吃了饭自己才能吃,所以贾母不吃饭,别人都不敢吃。这些都是在交代这个大家族的礼节和规矩。“他姊妹们方复进园来,吃过饭,大家散出,都无别话。”

    “且说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凤姐,说:‘明儿一早定要家去了。’”这个刘姥姥带着孙子跑到贾家来,本来是当天就要回去的,可被留下来,玩了几天。以前没有电话、电报,也没有办法传短信,所以刘姥姥家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定很紧张。那刘姥姥自己也担心家里惦记,就想赶快回去了。她和凤姐说:“虽然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过的,都经验了。”对刘姥姥来讲,这是她生命中永生难忘的一段时间,因为她吃了奇怪的菜,逛了漂亮的花园,听到了最好听的戏,她说一生中把最美的东西都经历了;可有没有感觉,一直住在大观园里的人,恐怕对此都熟视无睹了。所以什么是“福分”?我觉得刘姥姥就是有福分的人。她在简单朴素的日子里,忽然得到了最美的味觉、听觉跟视觉享受,她有一种快乐。而贾母每天都在听这些、看这些、吃这些,所以贾母没有那种感觉。因为所有东西一直重复的时候,它其实是一个边际效益的递减。就像贾家的人费尽心机要吃最好的东西,要听最好的戏,到最后其实都麻木了。

    什么是最好听的音乐?什么是最好看的东西?什么是最好吃的食物?其实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任何我们说最好吃的东西,每天三餐给你吃,你也绝对没有办法快乐。我相信“最好的”其实是包含了自己探寻、摸索的过程,所以最怕的是停滞在一个麻木的状态,每天过重复、同质的生活。

    我有时候跟年轻朋友聊天,谈起我小时候大概只有在中秋、端午、过年三次吃到鸡肉,他们都不相信。我们以前真的是这样,因为平常都是很简单的食物,过年过节才精心去做大鱼大肉,所以那个记忆很深很深。可是现在,这样的菜每一餐你都可以吃到,反而就不想吃了。如果哪天有朋友送来高山上摘的高丽菜,你就开心得不得了,会觉得今天好棒,还会特意打电话邀友人来分享。这其实说明生命是一种互换,所以刘姥姥在这里得到了这样的东西,她就非常感激:“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的照看我。”有没有感觉到,刘姥姥虽然没有读过书,可讲话真是周到,她用“怜贫惜老”四个字,意思是我这样一个糟老太婆这么贫穷,可大家都对我非常照顾。

    这就是一种智慧。我们会发现这样的语言,在今天已经不容易听到了。我觉得刘姥姥说这些话,并没有自卑,而是一种谦虚。因为自己没有,所以对所有的“有”,都存着感谢跟感恩的时候,那个心情是不一样的。刘姥姥对所有人世间给予的这些,都觉得是多出来的。就是说我凭什么让人家对我这么好?其实这个家族是可以不用对她好的,因为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所以她有感谢。可如果换一个心情看待:我这么穷,你们干吗那么有钱?那个心情就是恨。可以感觉得出来,刘姥姥的内心有一种包容。

    刘姥姥接着说:“我这一回去,没别的报答,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我的心了。”我们讲的报答,常常是指物质的报答;别人给了我们什么东西,我们要回报什么东西。刘姥姥说我没有别的可报答的,你们不缺吃、不缺穿,所有的东西都是人世间最好的。我能够报答的,只有每天为你们烧香、念佛,保佑你们平平安安的。刘姥姥的报答其实是一种非常可贵的报答,是一种怀念,是一种感谢,是一种祝福。可是我们今天也许很难理解,人世间有一种报答可以不是物质的。

    九百九十九步与未央宫

    凤姐就跟她开玩笑说:“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呢。”因为刘姥姥来大观园,贾母特别高兴,就有一点忘了自己的年纪跟身体状况,玩得有点过头,然后就生病了。你看两个老太太差别就这么大,同样逛园子,一个吹了点风就完蛋了;一个被灌了好多酒,可是说好就好了,一点儿事都没有,这表示那个身体的底子是硬朗的。

    我几个朋友的父母,常常就是要脱了鞋子,在田里面跑来跑去的。他们说:“很简单,我的脚是接地气的。”他们认为大自然的东西是最好的,如果隔断了大自然,生命的底蕴就没有了。我觉得民间常常讲这个话,说你们整天穿着鞋子,身体怎么会好。所以后来我到他们家,就常常脱了鞋子,跟着踩踩大地。

    “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不止老人家,小孩子也是,因为照顾得太好,过于娇嫩了,就像现在说的草莓族,一吹风就生病了。刘姥姥听了就叹了口气说:“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不惯十分劳乏的。”她说贾母是上了年纪的人,可是你知道,刘姥姥比贾母年纪还大。

    不过我觉得贾母还是有一种天然的生命力。她是史侯家的女儿,从小就生长在有钱人家,以她这样的背景,对刘姥姥这样的老太太,可能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们看到社会上有很多这样的人。可是贾母在这一点上很可爱,她会好奇:怎么她牙齿都不动,我的就动了;怎么她还可以这样跑来跑去,我就已经不行了。所以我觉得贾母有生命力,就是因为她有好奇的那个部分。

    凤姐说:“从来没像昨儿高兴。往常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两处坐坐就回来了。因为你在这里,要叫你逛逛,一个园子走了多半个。”贾母是因为刘姥姥来,觉得乡下人难得来这么漂亮的花园,就想多陪她走一走。事实上以她一品老夫人的身份,真的不必陪着刘姥姥逛园子。从这里你也可以看到贾家有一点不同,不是财大气粗,而是他们有富贵里的教养。

    接着王熙凤又跟刘姥姥说:“大姐儿因找我去了,太太递了一块糕给他,谁知风地里吃了,就发起热来。”你看一个小孩子,在有风的地方吃了一块糕,就发烧了,现在的孩子大概还不至于这么娇弱。好,刘姥姥就讲了:“小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老太太无厘头的迷信就出来了。过去民间有一种迷信,认为每个地方都有人们看不见的灵、邪、祟、魂、魄这种东西。我母亲身上就有这种东西,我小时候常常发热,她就说我去了哪里什么之类的;她还常常提醒我,遇到有人办丧事,要到庙里走一走再回来。乡下或者民间,一直有这种东西,相信有一些神秘的东西存在。所以这个乡下老太太立刻就想到,这个女孩子大概不常来大观园,到了陌生的地方,就会有东西冲撞,跟她不合。

    我最近碰到一些人,都是正规医学院毕业、做主治医生的,跟我说:“你第一次挂这个检查仪器,要不要先测一测。”他们有一种测磁场的仪器,可以测出这个东西跟你的身体合不合。因为人的身体是一个磁场,外部的物质世界也是一个磁场,他们现在是用科学的方法在解释这个“合不合”的问题。刘姥姥的说法,其实也就是这个观念,是说人到了一个生地方,有一些东西可能跟你的身体会有冲撞。所以我觉得很好玩,这就是人类古老的智慧,它是一个经验,而这个经验今天常常被认为是一种迷信,可是现在又有很多人在用科学的方法重新印证这个东西,叫做能量医学。

    刘姥姥又说:“小人家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们。”注意这一句话,刘姥姥说巧姐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是富贵人家的小孩,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就坟圈子里跑去”。所以乡下孩子根本不怕什么邪祟,因为他的生命是在这里面打滚出来的。用另外一种说法来讲,如果你把所有的病菌隔离了,你是最容易感染的。就好像我们一到印度,就拉肚子,可是当地人不拉肚子,因为他们每天跟大肠杆菌在一起,所以就免疫了。人类的矛盾就在于:我们希望很干净,尽量把大肠杆菌指数降低;可这样一来,一旦离开熟悉的环境,你就完蛋。这是一个两难。

    “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有可能是被风吹了,感冒了。“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因为她平时太干净,从来不接触脏的东西,所以一接触脏的东西,就不得了了。所以这个干净是好的意思吗?可能不一定是好的意思,而是说免疫力太差了。很多人说在北美居住的人,一到其他第三世界国家很多都会生病,因为他太干净,病菌太少。所以宇宙间是不是有一个循环我们不知道,但可以看到很多特别强的文化,最后完全消失。譬如说巴比伦文明完全消失,很多人认为那是因为它少掉了另外一种生命力。《易经》里面讲,一样东西发展到极致之后,就要回到最粗糙的状况再来一次,让那个生命力重新培养厚实,再发展出来。因为不要忘记,精致本身就是生命力弱掉了,东方很多历史都在讲这种轮回。这就是为什么我常常要往南部跑的原因。我觉得在一个比较粗犷的生命里面,其实有一种非常大气的东西,那是一种很厚实的生命力。

    我最近看到一部电影很好玩,讲慈禧太后每天吃完饭后要散步九百九十九步,永远不会走到一千步,因为一千步以后就是下坡。就像汉朝皇帝住的宫殿叫“未央宫”,它是从圆形讲哲学,圆形到了“央”就是下坡了,所以他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到中央,要永远保有蓬勃的朝气。

    所以不管从个人、从家族、从一个整体的文化来讲,都会看到这里面有一种平衡的智慧。

    “避神”和“送祟”

    所以刘姥姥特别讲:“只怕他身上干净,眼又干净。”“眼睛干净”是说,她没有看过不应该看的东西,所以看到就会受伤;如果看多了,就不会大惊小怪了。“或者遇见什么神了。”她不敢讲鬼,其实神跟鬼是同样的东西。大家知道从商代起,人们就认为每一个死去的祖先都会成为神鬼,在冥冥之中保佑或者惩罚后代。不过民间常常不太讲鬼,而讲神。

    所以“趋吉避凶”是说,“吉”跟“凶”永远是在一起的。你要往吉的方向发展,是避开那个凶,而不可能没有凶。《易经》也是在讲,吉凶祸福是一体的两面,你把它发展成福,它就是福;你发展不对,它就变成祸,关键看你怎么运用。一念之间,它可以变成福;一念之间,它也可以变成祸。

    “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这个祟书本子当然很复杂,可是简单来讲,就有点类似现在的黄历。它会告诉你今天适合往东边走,今天可以嫁娶,今天可以如何如何,否则的话你怎么会看到某一天忽然全高雄人都在结婚,其实他们是看了祟书本子。民间到现在还有这个东西,所以不要嘲笑刘姥姥。有时候我觉得很有趣,在想到底什么是科学的问题?大家都说宁可信其有,所以不管是电子新贵还是传统的大企业,到最后上梁的时候,都是照老规矩来,放鞭炮、祭拜,时辰算得好好的,一分一秒不差。所以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讲,这是一个安心的东西。

    “一语提醒了凤姐,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叫彩明念。”彩明是一个识字的丫头,她就翻了一会儿,然后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东南方得之,遇见花神。”八月二十五日就是她们逛园子那天,也就是说,巧姐生病,是因为在园子的东南方遇见了花神,冲撞了花神。所以并不是冲撞了鬼才会受惩罚,冲撞了神也会受惩罚。假如你冲撞了妈祖的神轿,也会有灾难的。那怎么办呢?“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五色纸钱就是各种颜色的纸钱,向东南方向走四十步,然后烧了。

    “凤姐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说,一面命人请两份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祟”这个字我们现在不太容易理解,祟是一种作祟,它并不是灾难、灾祸,就是一些小小的麻烦。大家知道台湾的烧亡船,就是送祟。因为“亡爷”是瘟神,是掌管生病的神,烧亡船就是把他送走。就好像说我们得罪不起,给你买一张头等舱的票,你走吧,这就叫送祟。而妈祖是保佑神,保佑神是要迎来的,这就是“迎福送祟”。我在南部东港一带看过很多烧亡船,那个祭奠仪式非常非常大,不下于妈祖信仰。可是后来很奇怪,大家都比较多地谈妈祖信仰,而不太谈烧亡船的部分,其实这个部分在民间很自然,甚至民间的盂兰盆节、送水灯也都有把邪祟送走的意思。

    送完祟之后,“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所以你也不晓得到底是真是假,这个纸钱一烧,孩子就睡得安稳了。凤姐就很高兴,说:“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的多。我这大姐儿时常要病,也不知是什么原故。”刘姥姥说:“这也有的事。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太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屈。”这完全是刘姥姥的民间看法,可是她很大胆地讲出来了。“以后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

    这句话我现在也常常跟朋友讲,你老是说小孩没有办法独立,可是你有没有给他机会让他出去碰一碰、撞一撞,去犯一点错。防范所有犯错的可能,他就不会有做对事情的可能。但我们都知道这很难做到,因为我们总是想把所有的好都留给下一代。结果,我们每一代都在讲这个话,可是很难做到。

    以毒攻毒,逢凶化吉

    “以后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刘姥姥提了这样的建议。凤姐认为这话有道理,又说:“我想起来,他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稼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这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还压的住他。”

    王熙凤很相信刘姥姥的话,觉得她是上了年纪、有经验的人。然后就和她说:不怕你不高兴,你们乡下人,到底比较贫苦,所以我想借你们穷人家的“生命力”。这个部分我一直觉得是《红楼梦》的作者有意要告诉我们的,就是生命并没有绝对的好或绝对的不好。一个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其实他的生命力是很弱的,没有办法抵御太多的困难与危机。所以王熙凤就说:我想借你们乡下人的口,给她取一个名字,也许能够镇得住她。

    为什么民间老是把小孩的名字取得那么难听,什么阿猫阿狗的,因为觉得好养,太娇贵怕遭天嫉。我一直认为这是民间的一种大智慧,其实也是在提醒人,做人要收敛,不要太张扬。

    我们通常会请有身份地位的人给小孩取名,可是王熙凤反而叫刘姥姥这样的乡下老太太给她的女儿取名字。刘姥姥听了,想了一想,笑着说:“不知他几时生日?”先要八字。凤姐说:“正是呢。生的日子不大好,可巧是七月初七。”我们知道七月初七,现在有点变成中国的情人节了,其实最早是纪念牛郎织女星的节日,是传说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因为织女是天上掌管纺织的女神,民间的少女会在这一天祈巧,让自己的手变得灵巧,因为古代的女性都要做女工这一类的东西,所以这一天也叫“乞巧节”。我记得我们小时候家里还有过这个节,就是妈妈会带着姐姐妹妹们,吃一种蚕豆,然后拜织女星,就希望说可以在纺织方面手很巧的意思。

    但凤姐说她女儿生在这一天不太好,是因为民间有一种迷信,认为小孩生在某个神的祭日,对这个小孩不好,因为那个时辰太重。所以生在端午、元旦、中秋这种节日,这个小孩的命会比较特别。像贾家的大女儿元春,就生在元旦,后来做了贵妃。除非她命中八字很重,否则就压不住这个节气。

    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他作巧哥儿罢。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有没有发现,乡下人没有什么好怕的。七月初七是乞巧节,她说我们就用“巧”字,这叫“以毒攻毒”。可见民间有很多有趣的智慧。我用“智慧”这两个字,大家也许觉得不太理解,好像智慧是读书人才有的。可是我常常会觉得读书人读到的东西,是知识,不一定是智慧。智慧很奇怪,它不是靠读书就能读出来的,它是生命经验,它是对宇宙、自然一种本能的知觉、一种通达。所以我们说在印度的古代经典里,有很多人类的智慧。

    刘姥姥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虽然不识字,是个文盲,可是她有一种智慧。她用这个“巧”字,就是说,命运这个东西,你越是怕它,就越容易被它整到,所以不如直接面对它。“以毒攻毒”的意思是,面对危难,你不要避讳它,正面面对它,反而能够破解。

    我跟很多朋友说过我母亲一个最好笑的事情,她很相信眼皮跳会有灾难。眼皮一直跳一直跳,她就很心慌,没有办法好好做事。结果她剪了一块白纸贴在眼皮上,我说你干吗贴一块白纸,她说这样子“白跳白跳”,就表示逃过这一灾了。现在想起来这种东西当然很荒谬,但这让她心安。而且其中有很有趣的东西,就是她怎么会想到用一张白纸,来借“白”这个字?

    大家知道齐白石在七十五岁时,算命先生说他今年必死无疑,他回去难过了很久。最后他想了一个“瞒天过海”的办法,就是把那一年的年龄改成七十七岁,所以齐白石自己加了两岁,他说我已经过了七十五岁那一劫了。后来胡适之为齐白石作传,考证他的年谱,怎么考证都对不起来。胡适不便直接当面询问齐白石本人,只好托人婉转探问,结果了解到了齐白石年岁的缘由。

    你会觉得民间很好玩,它有很多东西可以玩,连神鬼都可以成为朋友。小时候每到腊月二十三或二十四,我们会把麦芽糖黏在炉子上,祭灶王爷。因为传说这一天灶王爷要去天上,报告这一家人这一年做了好事还是坏事,所以我们就把糖黏在炉口,意思是让灶王爷嘴巴甜一点,上天讲这一家人的好话。这是在贿赂神。

    民间的有趣就在于,他们会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是躲不过去的,就看你用什么方法。这个跟人的生命力有关。所谓生命力,就是灾难不再是灾难,危机不再是危机。我们在生活中,有时候遇到一点小事就觉得过不去了,其实就是生命力弱了。

    “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那‘巧’字上来。”我觉得这一段讲得非常好,就是说你能保护她一辈子吗?她将来总要成家立业;人生怎么可能永远顺利,一定有不顺遂的时候。我觉得这就是刘姥姥的大智慧。她说:就算你不能保护她的时候,就算遇到挫折或者不顺利的时候,也没有关系,借着这个“巧”字,必定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注意这八个字,她并没有说不逢凶,不遇难;因为人生不可能不逢凶,不遇难。你去旅游,怎么知道海啸会来?你永远不知道,天意在什么时候等着你。所以逢凶化吉是一个好卦;相反,如果因福得祸,那就惨了,这还是《易经》里的东西。

    “凤姐听了,自然欢喜,忙道谢,又笑道:‘你只保佑他应了你这话,就好了。’”那我们知道,到了五十回以后,刘姥姥的这些话,果真应验了。所以“巧姐”这个名字,是《红楼梦》里很特别的一个例子。就是这么一个富贵人家小孩的名字,是一个穷困的乡下老太太取的。可是大家知道,后来在十二金钗里,结局最好的一个,就是巧姐。因为贾家被抄家以后,巧姐被她的娘舅卖到了妓院,刚好是刘姥姥家把巧姐救到了乡下,嫁给板儿做了媳妇,这些部分都在第四十二回埋下了一个伏笔。当然这个部分曹雪芹没有写完,是后来高鹗补写的,不过他依据的是第五回关于巧姐的那幅画像:一个在乡下纺织的女孩子。就是说她后来嫁到了乡下,过着平凡的生活。所以《红楼梦》里面有一个大因果,你不整个慢慢看,不太容易懂。

    奇特的因果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讲了一个很奇特的因果。

    我们说作者大概觉得富贵并不见得是福气,有时候富贵刚好是大灾难的因,平顺的、没有大灾大难的日子反而是福气,所以他认为生命里面最应该追求的东西是就平顺。巧姐后来嫁到乡下,日子过得平平安安的,是真正在大家族最悲惨的灾难当中,化解了不幸的唯一平顺的人。

    贾家在这么富贵的时候,哪里想到有一天这个小女孩,会需要刘姥姥来帮她,但生命的境遇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现在,是刘姥姥在贾家得到东西,可她给这个小女孩取了名字,作者已经暗示有一天刘姥姥可以帮助贾家。但在当下你怎么相信她可以帮助贾家,这么穷的一个老太太,她有什么能力可以帮助贾家。可是人生的因果跟缘分,是现实当中不知道天机的人,永远算不出来的。所以王熙凤的判词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最后她就死在自己的计较上,反而是她的女儿结局很好,这是她曾经在人生里面有过一次不计较,有过一种忽然在她的精明之外的豁达。因为如果计较,她不会对刘姥姥这么好。她对于一个乡下来的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老太太,忽然有一念的慈悲,就帮助了她,结果这个东西在她的女儿身上有了回报。

    所以东方其实一直相信轮回,相信因果,我自己觉得如果不把它当迷信来看,其实它是一个哲学,这个哲学是说人生并不应该只看到这么短的时间里,而应该看到一个大的宇宙之间的互动关系。我觉得刘姥姥身上有这个智慧,她觉得人世间是有牵连的。

    平等是一种心思

    凤姐说完,就叫来平儿吩咐道:“明儿咱们有事,恐怕不得闲儿。你这空儿闲着,把刘姥姥的东西打点了,他明儿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这里的“便宜”有方便、便利的意思。刘姥姥忙说:“不要多破费,已经遭扰了几日,又拿着走,越发心里不安起来。”“遭扰”就是“打扰”,你看刘姥姥讲话多得体,她说我在你们这里白吃白喝了这么多天,走的时候再带东西,怎么好意思呢。凤姐说:“也没有什么,不过随常的东西。好也罢,不好也罢,带了家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这是给刘姥姥做面子,可以了解吗?就是你们乡下人来我们贾家,你回去的时候风光一点,也不丢你的脸,也不丢我们的脸。后面你会看到,有一次袭人去探望生病的妈妈,走之前王熙凤说她衣服没穿对,要她换上凤姐那件貂皮的;然后又说丫头不够,再带四个丫头,也是为了贾家的面子。

    刘姥姥于是就跟着平儿去了,只见堆了半炕的东西。平儿一一拿给她看,说:“这是你昨儿要的青纱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子月白纱作里子。这是两块茧绸,作袄儿作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年下做件衣服穿。这是一盒子各样的内造点心。”“内造”就是皇宫里做的点心,“也有你吃过的,也有你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前儿装瓜果带来的,一个里面装了两斗玉田京米,煮粥是难得的;这一条里是园子里的各样的果子”,过去有一个习惯,就是有人送你东西,你要把东西再装满还回去,不能只还个空口袋。

    又说:“这一包是八两银子,都是我们奶奶给的。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银子,是太太给的,叫你们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是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人靠友的。”说着又悄悄地笑道:“这两件袄儿和这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给姥姥的。那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很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送了。”

    “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佛了,又见平儿也送他这些东西,又如此谦虚,忙念佛道:‘姑娘说那里话来?这样好东西我还弃嫌!我便有银子还没处买这样的去呢。只是怪臊的,收了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平儿笑着说:“休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人,我才这样。你放心收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你看平儿多聪明,她给别人东西,怕人家不好意思,就说我也要跟你要东西;可要的又得是人家给得起的。所以她就说:“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灰条菜干子和豇豆、葫芦条儿各样菜干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别的一概不要,别枉费心。”“灰条菜”是一种野草,又叫“灰灰菜”,她知道刘姥姥家穷,所以要的都是些她们给得起的东西。可换一个角度看,也可以了解富贵是多么可怜。

    我读到这一段,会特别觉得作者是在写一种平等,一种人世间的平等。这种平等只有当人与人之间有了一种情分以后,你才能看得到,不然就会算计,就会觉得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给我几根破咸菜,太不公平了。平等并不是物质的价值,而是一种心思,贾家给刘姥姥的是珍贵的,刘姥姥给贾家的也是珍贵的,是两种不同的珍贵。

    生命需要一种平衡

    下面就讲到太医来给贾母看病,贾母这个人也很有趣。中国封建时代的传统女性,从小要扮演害羞。我用“扮演”这个词是说,她不见得真的害羞,可是她一定要扮演那个害羞的角色,也许还包括王熙凤。尤其在少女时代,她们都要避开很热闹的场所,尽量不讲话,人家一讲话就脸红,低着头,这好像变成了美的某一种代表。可在贾母结婚、生孩子、从母亲变成祖母,甚至变成太祖母后,这个传统的女性美学在她身上发生了变化,贾母发展出另外一种豁达。因为过去女性看病是要放帘子的,只把一只手伸出来。而贾母说:“我已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笑话不成!不用放帐子,就对面瞧罢。”就是说,我这把年纪了,我的儿子都有他那么大了,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些地方都透露出,贾母尤其在认识了刘姥姥之后,特别觉得生命里有些东西不必那么计较。

    看病这一段只是一个过场,短短的一段,可是很有意思。“只见贾母穿着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这个“一斗珠”,我们现在不太容易了解,就是羊皮外面的那个羊毛卷起来,一粒一粒,像珍珠一样。这当然是很珍贵的羊皮,贾母就穿着这种珍贵的羊皮袄端坐在榻上,等太医来给她看病。太医进来后,看到“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就不敢抬头。这是大家族的规矩,家里来了男客,所有的贵妇都要躲在纱幕后面,只有贾母坐在帘帐之外。

    贾母笑道:“当日太医院正堂有个王君效,好脉息。”就是说他的脉把得特别好。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回说:“那是晚生的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原来也是世交。”意思是说她年轻的时候就是王君效给她看病。当一个人的辈分已经到了一定程度,她就有一种大方。我们看,过去这种家族,都有世袭传承。这个世袭并不是简单地说他是御医,他儿子就有特权做御医;而是说其中有一种家学渊源,就像家里的秘方不外传一样。

    把完脉以后,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不过偶感一点风寒,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常暖着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呢,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怠吃,也就罢了。”说完,“吃了茶,写了方,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巧姐出来”。因为凤姐需要回避,所以由奶妈抱了出来。笑着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意思是也给我们大姐儿看一看。“王太医听说,忙站起来,就奶子怀里,用左手挽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诊脉,又摸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描写得很细致,跟我们现在中医诊病的步骤差不多。然后笑着说:“我说了,姐儿又要骂我了,只是要清清净净,饿两顿就好了。”这个太医说的话很有趣,跟刘姥姥刚才讲的,意思其实是一样的。就是富贵人家,有时候太过了,就像他刚才跟贾母讲的,吃得略微清淡一点就可以。因为吃了太油腻的东西,又不怎么运动,东西全都塞在胃里,身体肯定会出问题。

    你会发现《红楼梦》第四十二回中讲的,其实就是《易经》里的平衡:福祸、吉凶的平衡,多跟少的平衡。我们都认为多是好,少是不好;可有时候刚好相反。你身体里某些东西太多了,就应该让它少一点,这样才能取得平衡。所以东方医学常常讲“调”,就是说,当它不平衡的时候,你把它调养过来。“调”与治疗不太一样,它相信人有一种自我调整的能力,可以重新取得平衡。

    所以作者让刘姥姥来到大观园,其实就是有意在做这种平衡。她虽然贫穷,没有读过书,可是她给贾家带来了自然、纯朴和生命力,让这个富贵人家领悟到,生命可以有另外一种样子。

    世家文化的体贴教养

    讲完贾母看病,作者又绕回来,说刘姥姥要走了,来向贾母辞行。贾母说:“闲了再来。”又叫鸳鸯来,嘱咐她:“好生打发你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了。”“刘姥姥十分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到了下房,鸳鸯说还有东西要给她。昨天不是已经给了一大堆吗?现在还有东西要给她。是什么东西呢?鸳鸯指着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两件衣裳,都是往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着也是白收着,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这个衣服最后穿的人是谁?是刘姥姥。所以我想这里面其实有很多很让人感慨的东西,一件珍贵的物件最后会到谁的手上,你很难讲。

    鸳鸯又指着一个盒子说:“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就是刘姥姥之前说要带回去做花样子的。又指着一个小包说:“这包儿里是你前儿说要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清心丸,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因为她们知道,乡下最缺的就是药。都是些什么药呢?有解毒的梅花点舌丹,有祛暑的紫金锭,有活血的活络丹,也有清热的清心丸。都是一些应急的成药,每一种都用药方包好,注明是治什么病的。贾家给刘姥姥的东西,不止是贵重,还有一种体贴。我觉得《红楼梦》写到这些细节的时候,非常动人。就是大户人家打发一个乡下老太太,那些物质的东西不算什么,最动人的东西是这些药品。

    然后又说:“这是两个荷包,带着玩罢。”说着,抽开了荷包上系的绳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他瞧瞧”。“锞子”是小金锭或小银锭;“笔锭如意”是指上面铸有如意形状和笔形的锞子。《红楼梦》中很多地方,都提到了笔锭如意锞子,这是“必定如意”的谐音。然后笑着说:“荷包你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鸳鸯是在跟刘姥姥开玩笑。“刘姥姥已经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说,便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了。’鸳鸯见他信以为真,便笑着仍与装上,说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你留着年下给小孩子罢!’”

    “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成窑钟子来递与刘姥姥”,就是刘姥姥喝了以后,妙玉不要的那个杯子,然后说:“这是宝二爷给你的。”刘姥姥说:“这是那里说起?我那一世修了来的,今儿这样的?”刘姥姥就非常感谢,说我这是哪一世修来的福气,会有这么大的福报。

    鸳鸯又说:“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那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还有几件,也送你罢。”刘姥姥又连忙道谢,说我怎么会嫌弃呢。于是鸳鸯又拿出自己两件衣服,给她包好。刘姥姥还想去大观园跟宝玉、王夫人和一帮姐妹道谢,鸳鸯说:“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头我替你说罢。闲了可再来。”然后吩咐一个老婆子,到二门叫了一个小子来,帮刘姥姥拿东西。这么多东西,刘姥姥一个人,绝对拿不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那边,一并拿了东西,雇了车儿,命小厮搬了出去装上,一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

    从这些描写我们可以看到,过去那种大户人家的周到。他们不会说给你一些东西,就不管了。过去所谓的世家,一般人都误认为是有钱人,其实绝对不是这样。我们看《红楼梦》的时候,可以特别注意一下所谓世家文化的教养。像刘姥姥这样的人,别人根本可以不把她当一回事,或者说打发了算了。可贾家不是,贾家有很多细心,包括送药、雇车这些细节,这个才叫世家文化。通常第一代富贵不太懂这些东西,他们通常比较粗糙,甚至有些炫耀。反而到了第四代、第五代,才会知道对方跟自己是平等的;这种平等,一直是作者有意透露的。

    宝钗与黛玉的友情

    好,刘姥姥走了,第四十二回进入到很重要的一段,其实也是这一回的回目里讲的:“蘅芜君兰言解疑语,潇湘子雅谑补余香。”就是蘅芜君——薛宝钗找到了一个机会要去“整整”林黛玉了。第四十回刘姥姥她们在大观园喝酒、行酒令,林黛玉在情急之下,就说出了《西厢记》和《牡丹亭》中的句子。要知道,《西厢记》和《牡丹亭》在当时可是禁书。我们会疑惑,这么伟大的古典文学,怎么会是禁书。可在那个时代所有的自由恋爱都是被禁止的,所以这一类书也就成了禁书。

    结果这两句被宝钗听到了。记不记得当时宝钗看了她一眼,但是黛玉没有注意,然后事情就过去了。宝钗这种人是非常得体的,绝对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你偷看禁书。但是宝钗在刘姥姥走了之后,找到一个机会,要质问林黛玉了,而且这一次质问很特别。在《红楼梦》里,大家一直把宝钗和黛玉当成情敌,因为她们两个都爱宝玉,宝玉也爱她们两个,觉得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所有的连续剧、电影,也都把它变成一个三角恋的故事。可我一直觉得,《红楼梦》你真正读下去,会发现友情的成分多过爱情。

    所以这一段其实非常微妙,宝钗私下把黛玉叫到蘅芜苑,笑着说:你偷看了什么书,从实招来。黛玉就耍赖了,一头钻到宝钗的怀里说:好姐姐,你饶了我吧,不要让别人知道。因为女孩子觉得偷看了这些书,是非常不光彩的事。宝钗就笑着说:我如果没看过,怎么知道你看了那些书,又怎么知道那是《西厢记》和《牡丹亭》里的句子。这完全是在讲宝钗跟黛玉交换了一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少女心事,而这种交换,绝对不是情敌,而是只有非常好的朋友之间才可能有的。所以其实在《红楼梦》里面宝钗跟黛玉最美的一段,就是这里。因为宝玉一生就在两难当中,宝玉觉得宝钗那么美,美在丰满,美在大方,美在能干;可是他又觉得黛玉也美,美在孤芳自赏,美在孤独,美在感伤。两种这么不同的美,好像一个是春天的美,一个是秋天的美,那你要他选择,他永远无法选择。可是这一天宝玉特别快乐,因为他看到宝钗跟黛玉这么好,这么亲。

    粗俗文化很容易把两个人的关系解释成情敌,可在好的文学中,像《红楼梦》、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你会发现情敌往往是最好的朋友。因为可以做情敌的,绝对不是等闲之辈,往往是势均力敌。所以我常常觉得,在人生中,要去爱自己的敌人,因为“敌人”这个字眼不是随便乱用的。可以称为敌人的,绝对有跟你并驾齐驱的部分。生命里有敌人,就会有意志力,才会有进步的空间。一个凤凰在鸡群当中,大概也会觉得无趣。

    后来有一段是惜春要画大观园,宝钗就建议惜春,这个画要怎么画,都需要什么材料?黛玉看完宝钗列的单子后,就开她的玩笑说:画画还需要水缸和箱子,难不成你把你的嫁妆都列上去了?宝钗就把她按在炕上,要拧她的嘴,起来之后,见黛玉头发乱了,就帮她拢了拢头发。你注意那个动作,如果今天有一个学姐帮学妹拢头发,我们不难理解其中的疼爱跟体贴。

    所以我想讲的是,人跟人之间所有的嫉妒,其实都是欣赏。你会嫉妒,一定是因为他有长处。怎样让嫉妒变成欣赏?这就是美学的课题。嫉妒是觉得我不如他;变成欣赏的时候,就会觉得在这一点上他比我强。彼此欣赏,才可以成为对手;你根本看不起对方,怎么可能成为对手呢?就像诸葛亮碰到周瑜。所以看《红楼梦》我一直觉得,一定要看到宝钗的美、黛玉的美,以及她们之间彼此欣赏的部分。

    两个少女间最美的一段对话

    下面我们就来细读这段最美的对话:“且说宝玉等吃过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中,至分路各归之时,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颦儿”是黛玉的小名,你看这个称呼,已经先有了一份亲近;“跟我来”,是因为不想让大家知道。黛玉就跟宝钗到了蘅芜苑。进了房,宝钗坐下来笑着说:“你跪下,我要审你。”大家注意,说这种话是非常亲的表现,我想这点大家都可以了解;如果不亲,就不会用这么重的话,而是客客气气。语言有时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

    宝钗非常聪明,因为这两个人一直处在对立的关系,现在她这么说话,其实就是要化解了。黛玉不知道是什么事,笑着说:“你们瞧这宝丫头疯了!你审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好个千金小姐!”她连用了两个“好个”,就是你这个大家闺秀,你这个千金小姐,不是应该知书达理吗,可你“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黛玉大概已经忘了,行酒令的时候一时着急,情不自禁讲出来的话。所以“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然后问:“我何曾说什么来?你不过拿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宝钗说:“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儿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来的!”

    这个时候黛玉就想起“昨日失于检点,把《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注意“失于检点”,因为一个大家闺秀,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孩子,是不可以读那种书的。连男孩子都不可以读,何况女孩子。所以我认为《红楼梦》一直在为青少年讲话,因为大人永远会觉得小孩在看不该看的书。我自己小时候看了不该看的书是《红楼梦》,所以他们觉得孩子不该看的书,其实有一部分是好书。《西厢记》、《牡丹亭》现在也是文学经典,所以有时候转换一下思维,你就觉得在教育里并没有那么大惊小怪的。因为小孩有他成长的过程,有他自己好奇、探索的过程。

    更有趣的是,原来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禁书。男孩子的书包里,到某一个年龄就会有一本《花花公子》之类的东西。他就是看一看,那大人怎么去面对这个事?我总觉得今天的教育有一个难题,就是小孩子在什么时候,可以让他读一点跟情欲有关的书?如果他完全不了解,也是一个麻烦,他长大以后谈恋爱、结婚,要怎么去处理?

    因为这种书也是讲情爱的,还有一点讲情欲,所以黛玉的脸就红了,觉得不好意思。“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来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导我,我再不说了。’”有没有发现,当你做错了事,要撒娇的时候,这个敌对关系就要开始化解。黛玉的这个动作、说的这些话,表明她跟宝钗之间已经完全没有嫌隙了。

    宝钗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这个宝钗还故意逗她,黛玉说:“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知道,我以后再不说了。”“宝钗见他羞得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追问了,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够个人缠的。’”“款款”就是非常温柔,私下说悄悄话的感觉。宝钗说你以为我是省事的?我也是一个淘气的,意思是这些女孩子,都不是死读书,不是那种只考第一名,永远升学主义的。她们其实有自己的想法,她们会去看大人不让看的书。

    所以我有时候希望碰到一些难缠的学生,尤其在美术系。因为要创作,一个学生你叫他画什么,他就画什么,你知道他一辈子也没希望。而难缠的学生,你叫他画什么,他偏不画什么的,现在果然都有出息了。因为创作本来就是你自己要胡思乱想,然后敢去摸索很多东西的。所以其实在教育里,有时候我们真的非常为难。一方面我们会赞美一个乖孩子,可是同时又觉得你也太乖了吧,没有一点搞怪的东西。

    “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过去这种商业家族,到了第二代、第三代,最怕的就是被别人说财大气粗,而文化显然是摆脱粗俗的一个重要手段。“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我觉得这句话讲得实在太棒了,我一直想手抄给“教育部长”看,就是所有的孩子都怕看正经书。什么叫正经书?就是考试的书、教科书。而那些大人不准看的书,反而有很多生命成长可以摸索的东西。在这里,宝钗这个少女讲出这句话,其实是非常了不起的,她讲出了天下所有青少年的心声。

    “弟兄们也有喜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男孩子们不是不爱读书,他们喜欢读的,是跟性情有关的书,所以他们喜欢唐诗,喜欢宋词,还有《西厢记》、《琵琶记》、《元人百种》这类禁书。喜欢看的书就是连饿肚子都会去买的,我记得非常清楚,初中的时候,我每天都去旧书摊上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时这是禁书。然后省吃俭用,用一个月所有的零用钱去买了它。可你到学校可能会被老师骂,说你这么不爱读书。所以我常常在想:我爱读的书,为什么完全不被承认?而我不喜欢读的那个书,他们却拼命要我读?

    “他们背着我们看,我们却偷着背了他们瞧。”大家都在偷看,彼此心照不宣。我想我们大概回想一下初中、高中,真是如此,大家都偷偷有自己的一个世界。“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所有从事教育工作的人,都应该读读这一段。有时候我在想,我做老师,都不知道我的学生在读什么书?在上什么网站?可是也很有趣,他也应该有自己成长过程中的一个私密世界。如果有一天他跟你分享那个私密世界,就表示他把你当成知己了。如果他不跟你讲,绝对是你的问题,或者说他认为你没有这个私密世界。如果他认为你也有,他就会跟你沟通了。所以现在宝钗会跟黛玉沟通,就是因为她们两个都有这个私密世界。

    “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何况你我!”这是宝钗的结论,宝钗有一些很保守的观念,非常务实。她虽然聪明、调皮,小的时候也看禁书,可是到了一定的年纪,她就准备去选妃,做一个贤妻良母。这就是宝钗跟黛玉的不同。所以宝玉真正的知己是黛玉,而不是宝钗。

    “就连作诗写字等事,这并非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在宝钗看来,男人分内之事是养家糊口,女人分内之事是操持家务、做做针线什么的。“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能有几个这样?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读书误了他,可惜他倒把书糟蹋了。”读了书反而变坏了,这是宝钗的观念,“所以倒是耕种买卖,倒没什么大害处”。就是说做一些实际的事情,反倒更好。所以宝钗年龄虽小,但看问题很不一般。

    “你我只该做些针线之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看也罢了,最怕是见了这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正经书”就是那些让女人三从四德、安分守己的书,宝钗认为这些正经书读读无妨。但《西厢记》、《牡丹亭》这类杂书,会让人移了情、乱了性,整天胡思乱想。

    “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这时素云进来了。《红楼梦》里人物很多,偶尔我会考大家一下:“素云是哪一个房里的丫头?”她是李纨房里的,她来通知大家:“我们奶奶想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大姑娘、宝二爷都在那边等着呢。”宝钗问:“又有什么事?”黛玉说:“咱们到那里就知道了。”于是两个人便来到稻香村。

    黛玉的调皮

    李纨见了她俩,就笑着说:“社才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说我们刚起了一个诗社,就有人耍滑头,要请假。黛玉笑着说:“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呢,惹得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黛玉忙接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个‘母蝗虫’就是了。”每一年稻谷成熟的时候,蝗虫就来大吃一顿。黛玉嘴巴有点刁,她觉得这个刘姥姥其实很聪明,来一趟,带了那么多东西走,所以用母蝗虫形容她,“说的众人都笑了”。

    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尽了”就是到头了,谁也说不过她。“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惟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儿,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日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促狭嘴”是说喜欢捉弄人。“春秋的法儿”就是“春秋笔法”,它是孔子撰写《春秋》时首创的一种文章写法,表面上不露山水,其中却隐藏着微言大义。众人听了,都笑着说:“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

    接下来的谈话是四十二回里我特别希望大家注意的一段,这里面可能保留了古代、清代绘画最完整的资料。特别是如果有喜欢绘画的,或者教美术的,可能这一段资料是最珍贵的,你在一般的艺术史里都看不到。

    李纨就让大家商议一下,给惜春多长时间的假比较合适。她说:“我给了他一个月,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说:“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大家已经知道她在开惜春的玩笑,于是笑着问:“还要怎样?”黛玉自己已经忍不住了,笑着说:“又要照着样儿慢慢的画……”大家听了,都拍手笑个不停。

    宝钗也笑着说:“有趣,最妙落后一句是:‘慢慢的画’,他可不画去,怎么就有了呢?所以昨日那些笑话儿虽然好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淡淡的,回想却有滋味。”宝钗真是个一流的评论家。惜春就有些不乐意了,说:“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起强来了,这会子又拿我取笑儿。”

    黛玉赶忙上来拉她,想岔开话题,笑着说:“我且问你,还是单画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上呢?”惜春说:“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了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房样子”就是建筑图,缺乏情趣,所以贾母叫惜春把人也画上,就好像行乐图一样。可惜春说:“我又不会这工致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说:“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能不能?”意思是画人物相对容易,画草虫你会不会?李纨说:“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了?或者羽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真是太聪明了,隔了好几层,她又转回来了,说:“别的草虫儿不画罢了,昨儿的‘母蝗虫’不画,岂不缺典!”“缺典”的意思就是遗憾。众人听了又大笑起来。

    这里就涉及了中国绘画的分类,有花鸟画、仕女画、界画,“界画”就是画亭台楼阁之类建筑的,还有一种叫草虫画。草虫画是什么?就比如说画蜻蜓,要把蜻蜓翅膀上面透明的纹路都画出来,所以草虫画是一种最细致的工笔。像齐白石就是常常在花卉大写意的画上,加一个小小的蚱蜢,而蚱蜢头上的须都是细细的,所以他的功夫非常了得。

    “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笑的前仰后合。”这个时候好玩了,只听“咕咚”一声,不知什么倒了,大家急忙看时,原来是史湘云伏在椅子背上笑,“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起来,他又不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因为中式的家具都是榫卯扣在一起的,她在那边坐着不老实,摇摇摇,榫脱了,椅子就垮了,这里你就可以看到史湘云的性格,像个男孩子,大大咧咧。大家都是坐在椅子上,可她是跨着椅子,趴在椅背上的,“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想象一下那个情景,真的是很好笑。“宝玉忙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的止了笑声。”

    眼神会意的深情

    大家又笑又闹,所以动静很大。这时宝玉就给黛玉使了个眼色,“黛玉会意”。注意“会意”,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跟一个人使眼色,他能立刻会意,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有时候你的眼睛都快挤烂了,对方还是没有会意。这种文学描写得非常细腻动人,宝玉没有说:黛玉,你头发乱了,快进去弄一弄。而是使了一个眼色,给了一个眼神。如果我们看得太快,就看不到这些东西,看不到《红楼梦》中最迷人的东西。

    有时候我看到这里,会不由把书合起来,想一想我这一生中,有没有一个人我跟他使眼神,他能会意的。如果有,你会觉得人生很圆满;如果没有,就会觉得很悲哀。我觉得人生有这样一个知己,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屋里,将镜袱揭起,照了照,只见两鬓略松”,两鬓只是略松,你可以看到宝玉对黛玉是多么细心、体贴。“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了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出来。”女孩子的梳妆匣叫“妆奁”,奁里有一个一个小盒子,分别放着胭脂、水粉还有小梳子、小刷子等。上面有个盖子,盖子立起来是面镜子,镜子可以倒下来,也可以插进去。这就是一个化妆盒,跟现在女孩子的化妆箱大小差不多。这个妆奁在结婚的时候是要带走的,所以叫“嫁妆”。我装印章的也是这种奁,大概是用紫檀或是很好的酸枝木做的。“抿子”不是梳子,它比梳子密,也不是刮头发的篦子。它是一种小刷子,可以沾一点发油,在两鬓刷一刷,让两鬓的头发贴紧。过去如果女孩子的两鬓松了,会显得不礼貌。

    出来后,黛玉又开起了李纨的玩笑。她指着李纨说:“这是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们来大玩大笑的。”所以黛玉真的是很喜欢开玩笑。李纨笑着说:“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得众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你可以看到大观园里的这群女孩子,个个伶牙俐齿。黛玉听了脸就红了,因为宝玉就在旁边。

    对美术绘画的高明见解

    下面就开始讲绘画了。宝钗说:“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四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要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有几幅丘壑的如何成得。”“丘壑”是凸起来的山丘跟凹下去的溪壑。过去讲,画园林就是画山水,也就是画丘壑;如果不懂得画山水,一定画不成园林。

    “这园子都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既照样儿往纸上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想纸上的地步,远近该多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我觉得这段话,可以说是美术构图学的最好解读。大家可以了解吗,比如今天我要把高雄的一个公园画在我的画里,如果按照建筑图样画,这幅画绝对不会好看,因为它没有意思。你必须以画家的眼光分出它的远近、主次,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近景,后面有一个远景作为背景。画完以后,你自己看一下,背景有没有抢了主题。譬如达•芬奇常常把画的背景用雾状柔擦的方法推远,因为他要凸显前景的美。这都是在讲构图要有强调的部分,要有淡远的部分,所以曹雪芹真是很了不起,他在绘画上也有着高明的见解。

    “第二件,这些楼阁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界划”就是“界画”,有点透视法的意思。比如说画一条走廊,那是个三度空间,柱子要越来越短,这样才能够走进去。如果你不懂透视法,就无法画出真实的空间感。“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斜了,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窗帘上,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

    “第三件,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的;下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手脚是最难画的,如果没有受过解剖学的训练,很容易画着画着,那个脚就瘸了,那个手指就肿起来了。“染脸”是说,在画工笔画的时候,人物脸上粉粉的感觉不是从正面染的,而是从背面敷的。粉从纸背透出来,那个感觉刚刚好,不然脸就会显得太白,不真实。你们看张大千的画,正面是看不出来的,但如果把画送到裱画店去“揭裱”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人脸的皮肤颜色是上在后面,不是染在正面的。“撕发”是说,画中的头发看上去是一团黑,可是在光线下有一丝一缕的感觉。它是用比较淡的墨染过以后,再用浓墨一根一根去撕出头发来,特别是鬓角的部分。如果有机会你们到台北故宫看古画的时候,你用放大镜去看,你会看到黑色是不同层次的。所以“染脸撕发”,都是一种技法。

    然后宝钗就说了:“依我想,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宝兄弟帮着他。”为什么要宝玉帮她?因为惜春是那么小的女孩子,画这么大一幅画,能力是不够的。“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好叫宝兄弟拿出去问问那几个会画的相公。”宝玉听了就很高兴,说:“这极好。詹子亮的工致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说:“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要问去。也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说拿什么画?”就是先商量好用什么纸来画。

    宝玉就说:“家里有薛涛纸,又大又托墨。”我们之前介绍过薛涛,她是唐朝的一个女孩子,后来成了名妓。她将春天落下的桃花瓣,泡在井水里,做出一种桃花色的纸,叫“薛涛笺”。宝玉不太懂,说这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说:“我就说你不中用!那薛涛纸写字、画写意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宋山水,最托墨,禁得皴染。若拿来画这画,又不托色,又难烘染,画也不好,纸也可惜。”你看宝钗就比他们懂得物质的东西,她说那种纸不能用来画工笔,画工笔的纸一定要矾过。“上矾”也是一种技术。就是用胶矾水浸刷生纸生绢,让它们变得吸水适度,这里是有特别技巧的。我们现在大概胶彩画的系统都要上矾的东西。

    画国画的人就知道,生纸跟熟纸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没有上过矾的叫生纸,写书法或画画的时候,墨一上去就会渗开,因为它追求的是墨韵。熟纸则是矾过的纸,上过矾以后墨就不会被吸收,不会产生毛细现象,就可以在纸上慢慢地皴跟染,凡是草虫画、仕女画、界画都是用熟纸。“烘”跟“染”意思不一样,“烘”是从后面去染的。这一段里面还有一个关于中国画历史的细节,那就是南宋山水画。因为绘画发展到南宋的时候,特别追求注重皴染的写意风格,所以才开始大量地用纸,之前很多都是用矾过的绢来画的。

    宝钗对绘画材料的熟稔

    宝钗又说:“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块重绢。”“重绢”是什么?大家可能知道,台北故宫博物院中三张最有名的画——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郭熙的《早春图》,还有李唐的《万壑松风图》,都不是画在纸上,而是画在绢上的。大家下次去台北故宫,可以注意一下这三幅画,中间都有一道缝。为什么?因为画的宽度是当时纺织机的两倍,比如当时的纺织机大概最多织三尺,可是他要画六尺的画,就必须把两块绢拼起来。年代久了,中间就有缝出现了,所以现在很多人判断是不是真的宋画,要看中间那一条缝。注意一下,绢画跟纸画是不一样的,我们现在很少有人用绢画画。“重绢”就是两层很密的绢,所以它不容易吸水,比较紧。宝钗建议叫外面的相公把绢给矾出来,再“叫他照这园样删削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这个宝钗真是很了不起,小小的年纪,没有她不懂的。

    颜料的部分,需要配一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泥金泥银”就是把黄金跟白银磨成粉,然后加上胶来画画,所以我们了解到过去的颜料是很贵重的。“你们也得笼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大家知道,绘画的颜料要用一个东西把它们黏在一起。西方用的是亚麻仁油把颜料的粉末聚在一起,变成一管一管的颜料,所以我们把西洋画叫“油画”。那东方用什么?用胶——用鹿皮、兔皮、鱼皮熬成的胶去把颜料黏在一起。所以日本的东洋画、大陆的工笔重彩、台湾的胶彩画都是这样。

    这里用到了非常专业的名词:化胶、出胶。“化胶”是说将熬好的胶,加上适量的水,用小火慢慢熬,让它完全化开。“出胶”则是说把鹿皮之类的熬成胶,所以宝钗说要用炉子。我自己画的油画打底也要用鹿皮熬胶,就是鹿皮胶。现在法国有直接做鹿皮胶的,买来以后加上十倍的水,用极小的火慢慢熬。比勾芡还要难,因为火一大以后,它就黏成团了。我大概熬成一瓶,放在冰箱里可以用个一两年,可每一次拿出来还要再化胶。

    “还得一个粉油大案,铺上毡子好画。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置才好。”你看,宝钗完全像个采买。惜春说:“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赭石”是咖啡色;“广花”是一种朱标色,也就是酱红色;“藤黄”是从藤中提取的一种黄色;“胭脂”是红色。现在一般写意画大概只要这四种颜料,顶多加上一个花青。

    宝钗于是就给惜春开了个单子,让她照着单子去跟老太太要。宝钗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写下来:“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张,大赤飞金二百张,鱼子金二百张,青金二百张,广匀胶四两,净矾二两。”你看这个单子多么长。《红楼梦》里宝钗对于绘画工具的讲究到了这种地步:蟹爪是画树枝的,须眉笔是画眉毛的,分得这么细,这么讲究。大概我知道台湾现在很多的国画家都没有这么全的笔。大家可以把这一段影印下来,下一次如果去北京荣宝斋你拿着这个单子去买,也许很多东西也失传没有了。

    “这些颜色,咱们淘澄着,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宝钗讲到了国画颜料制作中一个很专业的名词:“淘澄飞跌”,因为过去的颜料要自己做,是买不到的。“淘”是说我拿到一种矿石,比如赭石,要将原料研碎,用水淘洗去泥土,有点像“浪淘尽”的感觉;然后再“澄”,就是把淘过的颜料再用乳钵研细,兑胶后澄清、沉淀;沉淀以后第三个工作是“飞”,飞是用吹的方法,把上面不要的淡色东西吹走;飞后,留下中色和重色,再将碗盏跌荡,留下重色,叫“跌”,之后那个颜料才能用。简单说就是,“淘”是淘洗,“澄”是沉淀,“飞”是吹走不要的东西,“跌”是剩下最后沉淀的最好的那个颜料。你看宝钗有多厉害,绝对可以去教大学美术系了。所以《红楼梦》变成了红学。你单是拿这一段,就可以写一篇论文:十七世纪中国绘画的工具、材料和技法。

    之后宝钗又说了一些需要的东西,什么碟子呀、碗呀、水桶之类的,最后说:“生姜四两,酱半斤。”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铁铲一个。”宝钗问:“作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口锅来,好炒颜色吃。”说得众人又笑起来。所以黛玉这个女孩子,有她多愁善感的一面,也有她非常调皮有趣的一面。宝钗说:“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先抺在底子上烤过,一经火就炸的。”原来用碟子化颜料还需要做这个准备工作,我们又学到了一样东西。大家听了都说:“原来如此。”

    单子写完后,黛玉拿着看了一会儿,拉着探春悄悄说:“瞧!画画儿又要这样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他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出来了。”探春听了,就笑个不停,说:“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说你的是什么话?”宝钗说:“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一面说,一面走过来,把黛玉按在炕上,要拧她的嘴。黛玉忙央告道:“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训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她说这话,其实是话里有话。别人听不出来,宝钗一听就知道,她指的是之前看杂书的事,“便不好再和他厮闹了,便放他起来”。

    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边笑边指着她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连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于是转过身来,宝钗就用手帮她把头发拢了上去。宝玉在旁边看了,“只觉更好看,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着,叫我替他抿去”。宝玉“正自胡想”,就听见宝钗说:“明儿写完了,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没有的,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之后大家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吃过晚饭,就一起来给贾母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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