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尾传奇-铜镜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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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节 完心愿绿柳拜别 遇险滩水鬼逞凶

    胡五德赶回客栈,此刻刚到寅时,夜色深沉,此时三郎依旧昏沉沉地躺在地下,那女鬼绿柳也静立在其凸出的肚腹上,而朱红则坐在旁边的靠椅上。

    见他转来,朱红忙起身问道:“可探得一二?”

    五德答道:“有了,必教这小姐满意。”

    绿柳听他言语,知道经年盼求的冤家终于有了下落,满腔的猜度、等待,都化作纷飞泪雨。她朝着五德拜下,道:“辛苦大仙奔走,若真能找到苏郎,奴家愿来世为犬马,供大仙役使。”

    五德满面笑容,连忙摆手:“罢了罢了,我倒是不计较的,你只要放过这地上的呆子,就已经是给我大方便了。”于是将在城隍处听到的消息与她细说了。

    绿柳一脸喜色,阴惨惨的面孔竟然也明艳了几分,欢喜地笑道:“苏郎竟果真不曾负我!如此说来他还在阴司?”

    “想来应该如此,一般这样有些牵挂而不曾转生的,不在奈何桥上,便在孟婆门口。”

    绿柳又悲叹:“奴家只道他早已上京去了,却原来根本未到那里,故而如何打听也没有消息。六年苦等,竟一开始就在候一个死人,这真真是造化弄人!”

    朱红劝道:“你二人虽是错过,但终究两情不渝,这一世有缘无份,不如去求下一世。”

    绿柳连忙擦干泪水,强笑道:“大仙说的是,奴家这就离了公子的身。许多冒犯之处,还望两位大仙勿要怪罪。”

    五德只期望她快走,自然也客客气气,还装作大度的模样安慰了几句。

    朱红催动法术,绿柳的袅娜身形深深拜下去,慢慢就化为青烟不见了,这时三郎胀鼓鼓的肚皮也恢复如常,五德连忙把他搬回床上。摸了摸他的手脚,竟如冰块一样,又用棉被裹住了,施法升温。捣鼓了半晌三郎咳嗽了几声,虽还是没有醒转过来,但是却神情平和了。五德撤了封在四周的各种符咒,又将窗户打开,吹散室内的阴瘴之气。

    朱红长叹一口气:“这样一来终于也得了团圆,她苦等这么久,如此倒算个好结果。”

    五德在窗前深吸了口气,却不屑:“我只瞧的那些书生最是无用,爱了好女子又没本事讨去,偏生还割舍不下功名,老是指望金榜题名才八抬大轿去迎娶。要我说,若真是心头肉,便是该拉了她远远逃走,天下之大,哪里不可以卖力气过活?再退一步,哪怕立时被杀了也是死在一处,总比这样两个都作了鬼,却仍旧一个阴世一个阳世地相隔九重好。”

    朱红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心之迂,从来都不抓住现时,偏要将所求所盼寄予将来。这个男子还算是有些良心,我为女身,看多了那些更薄幸的。所以‘情’这一字,最忌的就是‘痴’。”

    五德却道:“姐姐难道不知,这‘情’最是动人的也是个‘痴’字么?”

    朱红正要笑他清心修道倒看得通透,但突然间感觉一阵不适,跟着面色发白,软软地坐倒。

    五德大吃了一惊,也顾不得无礼,跨上去扶住朱红的身子,慢慢引她在靠椅上坐下。

    朱红道了谢,五德握住她双手,只觉得又冷又湿,甚为担心地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仿佛法力大有损耗……”

    朱红微微拭了额角细密的冷汗,回答道:“你也看出来了……我之前很出了番力气呢。”

    “莫非我出去的时候又有什么古怪?”

    朱红皱眉道:“正是,你动身去城隍庙中时,我本在此处留看着那绿柳。起初也并无特异之处,她还与我说些在算命人那里听到的笑话,但刚过子时,她身上忽地阴气大盛。我连忙结印压制,却屡次被她冲破。我看她似乎全无神志,还现了鬼相,更不敢小觑,于是拼尽了全力。她那阴气好似要袭上三郎胸口,我原本想着苦撑到你回来,两个合力降伏她。但谁知也就过了一刻,她又陡然恢复原状,竟神情如常。我用语言试探她,她对方才的事情一无所知。于是我也不声张,只想着先将她遣走才是。”

    五德大骇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连姐姐如此法力都无法镇服么?这是为何?”

    朱红思索片刻,猜度道:“我瞧她通身不像一个修邪术的恶鬼,倒似被人做法当了枪使。”

    “姐姐可探知有什么东西在外面牵引?莫非是那算命的找上门?”

    朱红摇头道:“这个却难。我们之前就封了这屋的,外头的决计进不来。要说是那算命的么……一个江湖术士,连自己养的小鬼儿都守不住,怎有力气压服得了我?”

    二人都想不透这其中关节,朱红休息了片刻,待到周身力气都恢复了,对五德道:“如今你也该晓得,你这恩人的身上有些东西邪门得很,还是小心为好。我先回去,过段时日再来探望。”

    眼见这过一会儿天就亮了,五德也不多挽留,只嘱咐朱红路上小心,便目送她化作清风,从窗户走了。

    五德回来看三郎,这公子哥儿已经全如平时一般睡着,除去脸色稍白以外,看不出才遭了一难。五德拔下几根头发,在他床榻四角结了护身的法印,回到自己房内。

    朱红留下的死鼠还摊在地板上,尖嘴微张,双目紧闭。五德看得心中烦躁,衣袖一扫将之化为两个桃核,然后拿茶杯扣了。他重新倒在榻上,却睁着双眼直到天亮。

    卯时三刻的时候,五德听到玄珠敲他主子的门,三郎在里面应了声,这便起来了。五德连忙整理了衣衫,将那两粒桃核收入荷包里,强打起精神过去。

    三郎净了口、脸,玄珠正在给他束发,五德见他面色憔悴,眼睛下有些黑晕,故意问道:“贤弟昨夜睡得不好么,一大早的怎如此倦怠?”

    三郎勉强一笑,答道:“正是。一个晚上只梦见女鬼附身,又有一红一黑两只狐狸围绕游走,哪里能安睡?长鸣兄的脸色也恁地不济,莫非与弟同样梦魇了?”

    五德干笑数声:“大约是这店家将枕头架得太高,你我都多有不适。但不知玄珠如何?”

    那书童一面拿了梳子给主人梳头,一面答道:“小人没福气,下面的通铺可比相公睡的地方差多了,不过幸而小人能将就,就只怕鼾声吵得旁边的人睡不着。”

    五德微微皱了眉,却也不多说。

    这时掌柜的噔噔地跑上楼,敲了敲门,点头哈腰道:“原来客官们都起了,那船家潘老五差了徒弟过来接几位客官哩。”

    三郎点头谢了他,嘱咐玄珠快快收拾行李包裹,自己去与掌柜下楼会了帐。只见大堂里站了个粗壮的后生,皮肤黧黑,手大脚大,穿一身短打,一脸的忠厚老实。掌柜的引见道:“这是潘老五的大徒弟李石头,等下他自会带客官们去码头。”

    那后生向三郎问了安,到后头马厩中牵了驴马出来,待得玄珠将行李包裹都放妥了,四人一行便径直去了码头。

    那潘老五的铁头船半新不旧,一高一矮地竖了两根桅杆,船身吃水很深,已经是装了货了。见客人上门,几个后生搭了跳板将他们迎上来。潘老五也过来见礼,道:“在下乃本船纲首,相公们唤俺老潘便成。舱房都收拾妥当了,相公们若有不满意的尽管吩咐便是。驴马就装在底舱里,一旦靠岸边可牵了出来松松腿骨。此船即日便出发,船上吃食饮水都不缺,相公们无需多虑,安心看两岸风光就是了。”

    三郎见这老船家也是粗手大脚,五十多岁的模样,虽头上有些白发却牙口结实,想必跑船的风浪见多了,身体也比寻常人硬朗。三郎与五德分别谢了他,潘老五招来一名十七八岁的后生,命他带着客人们去了舱房。

    不多时听见船头船尾两相唱和,潘老五发了号令,碇工启碇,张绊升帆,那船摇了一摇便朝着潭州大码头开进,接了另一个主顾之后,又储备了些瓜果等物,便顺江而下了。

    三郎生长在益州,虽也行过水路,但那不过是在临近游玩时架的小画舫或飞蓬船,哪里乘坐过这样的江上快船。起初与五德在甲板上看着山水景色,甚为惬意,又与潘老五聊些水事,长了些见识,然而不多时便倦了,加之昨日没睡好,便回舱去躺下。玄珠却与一个厨工熟识起来,在一旁玩色子耍钱。最可怜的乃是胡五德——天可怜见的,他本是山中兽类,虽修了仙却仍敌不过本性,哪里有狐狸水性一流的?开船只一会儿他便觉得头昏眼花,天旋地转,早上在客栈中喝的一碗鸡丝粥尽数倒在江中;若下去舱房中又觉得太过憋闷,更添恶心,于是便只好靠在桅杆下闭目养神。

    潘老五是见惯了晕船的,也不多去烦他,命李石头拿了张羊皮垫子让他坐着。五德脑中空空荡荡,只感觉江风习习,如柔纱拂面,自己就仿佛在云端一般上下飘浮,身不由己。

    正难受的当口,却忽听到有人在旁边道:“这位相公请了……”

    五德连忙睁开眼睛,见一身着翠绿锦袍、面白微须的中年汉子在一旁拱手,他不得已起身见礼。只听那汉子道:“在下苏州范文卿,此番贩运了些货物回去,不想竟与相公同行,请问相公尊姓大名?”

    五德忙报了自己的名字,连说“幸会”。

    范文卿问道:“不知胡相公是否也去苏州?”

    五德摇头:“在下只是与友人借道江南,而后北上去汴梁。不过生性好耍,欲先到杭州去游览一番。”

    范文卿笑道:“既然到了江南,自然应去杭州玩一玩的,而后只须雇一飞蓬小船,便可顺运河直上,便利得很。”

    五德与这行商说笑,聊些各自的见识,方才胸腹间那翻江倒海的感觉竟弱了许多,也不禁高兴。他暗中运起法力仔细查了这汉子的底细,发现乃是一平常的凡人,更放心了。

    中午时分,潘老五请范文卿与三郎等共同去吃饭,五德没有胃口,便推却了,三郎与玄珠倒跟同船的人等都熟识了。五德在甲板上吹了一整天的江风,看那些山水都看得生厌了,直到傍晚晕船的毛病才略略轻些,于是便在晚上喝了点稀粥,回到舱内歇息。

    等到太阳落山,潘老五择了一浅滩下碇,令大家将息,明早再启程。他将四个船工分作两班,上下半夜各自起来值守。三郎和五德的舱房搭了两张床,玄珠便在三郎那头的地板上睡了。

    五德迷迷沉沉,一天一夜没有好好地休息,这次一沾枕头难免就睡得实了些。睡到半夜,却发觉有人使劲推搡。他睁目一看,竟然是书童玄珠。这小奴平时就与他不睦,这会儿却一脸惊骇,连喊“胡相公醒来”!

    五德心中恼怒,低声骂道:“深更半夜,你不去挺尸却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玄珠也不回嘴,只是哭丧着脸:“胡相公,方才有、有什么东西缠我左足。”

    “你怕是睡迷了吧!”

    “真、真有,小的被缠得肉痛,醒过来就叫公子……公、公子他……”

    五德一下子睁圆了眼睛:“三郎怎样?”

    玄珠瑟缩道:“公子睡得正好,怎么都摇不醒来!”

    五德胸中一窒,翻身起来便探向三郎床头。借着窗外的月光,只见三郎气息平稳,双目紧闭,没有丝毫异状,还有微微的鼾声。五德抓了他手腕一搭,便知道是有些东西让他做了好梦。

    这不过是小法术,五德自然理会得了,于是心中稍定,转头吩咐玄珠:“你在这里好好地睡你的,我出去看看便回来。”

    玄珠乖顺地诺了,于是五德轻轻起身出了门,走上甲板。

    此时明月高悬,四野寂寥,江水轻轻地拍打着船身,那哗哗的轻响如同女子的柔声细语,竟比白天还动听。桅杆下面挂着盏灯,一个本该值夜的船工正靠在旁边呼呼大睡。

    五德知道但凡是夜航船都容易遇上水鬼,如今停靠在岸边,虽然异兽之类的是少见,但还是有些不死心的小鬼儿摸上来。他又缓步走到船尾,见那一个船工也依着舵尾睡迷了,于是冷笑一声,显了灵狐本相,一下子蹿到船头。

    只见五德黑色的皮毛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光,然后前足在木板上踩了三下,船上开始还没有什么响动,不多时便听见有嘶嘶的声音。一条黑丝绦从船舱中退了出来,从船舷滑下去。五德看得真切,立时一扑,张嘴便咬住了。

    那条黑丝绦力气惊人,竟然一下子将五德拖入了江中。

    五德只感觉全身顿时凉了,那黑索如蛇,拽着他便往江心去了,一边游一边往下沉。五德在心底冷笑一声:这点道行也敢在他面前放肆。那八条尾巴立刻变作了八条大鱼,反拖了黑索往岸上走,五德前爪搭上去奋力一拉,只见一个白森森东西便从水下浮上来。定睛一看,原来竟是一具骷髅,那黑色丝绦正是骷髅头上的黑发。

    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水鬼也慌了,拼命角力,却哪里敌得过神通广大的狐仙。只一会儿工夫,就被拽回了岸边,噗地一声冒出水面。

    幽幽月光正照在这骷髅头上,越发显出死白的颜色,略一摇晃,黑色的眼眶中就掉出一条鱼苗,斑驳的黄牙上下碰着,咔咔地响。

    五德笑道:“你倒是好兴致,莫非偏爱这个时候来给邻人问安?”

    那骷髅丧气道:“大仙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若知道这船上的人有大仙护佑,决计不来冒犯。”

    五德用前爪将他的光头敲得梆梆作响,喝道:“我知你这样每日就想着自己死了需找人代的,江上不知多少,可惜我就看不惯。今天放了你,后面的一个接一个来,倒显得我好欺负了!”

    那骷髅用手骨做拱起状,恳求道:“大仙是修道的人,必知我等的苦楚,在这江里日日泡着,皮肉都化去了,还不得超生,碰着送上门的便自然不好放过。况且溺鬼求代,便是连阴司衙门都不管的,大仙何苦为难小的呢?”

    五德冷笑数声:“牛头阿旁拿不拿你我不知道,只要我在这船上,你与你那些沉了塘的同伙就远远躲开,否则本仙真发起火来,让尔等从今往后都在水里泡着。”

    骷髅点头如捣蒜,不敢不从。

    五德松开他头发,命道:“你现在解了船上众人的迷魂术便滚吧。”

    骷髅呆了一呆,回答:“大仙明鉴,小的生前就是平常船夫,哪里会迷魂术?做了鬼也只会拖人,不会施法,否则怎么还耗在此地?”

    五德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暗叫“糟糕”,丢掉那骷髅的头发,骂道:“带了你的杂毛快走,莫叫我再见着你!”

    说完也不多顾一眼,呼地从水中跃起,落在船甲板上,也来不及弄干身子便窜入了三郎的舱房之中。

    只见房中空空荡荡,三郎和玄珠竟然都不见了踪影。五德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只觉得头壳几欲炸裂。

    第八节 庆忌强收买路财 五通戏为调停人

    胡五德只恨自己一时不察,竟然中了调虎离山计。这时看来,先前那时便有蹊跷——若三郎和船工等都已经迷倒,为何独独玄珠却醒了?此番看来,定是留下那小奴,闹醒了他才好调开,对这两个下手。如今到处乌漆墨黑,又去哪里找人?

    五德心乱如麻,只觉得焦躁如胸口燃了一团火,偏生又发不出来,好不容易压下去,这才开始细细察看房中痕迹。

    这时虽光线暗淡,但五德化出原形,不用法力也可以看清周围环境,用心之下,果然在床上发现了几个细细的黑印。那印子只有指甲盖大小,又非寻常灰迹,只有鬼妖的眼睛方可分辨。五德看那印子一路延伸,竟消失在了靠岸的船舷一侧。

    五德凌空踩了云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跟着那印子在乱石滩上前行,走出七八百步时,只见一株枯树横在面前,他低头一看,原来前方有道河渠,半干不干地弯弯曲曲,直通向远处,看不到尽头。而在这河渠中央,有数个四寸多高的小人儿正在策马前行,前方还拉了一辆小车,个个峨冠博带,都是黄衣黄帽,连马都是黄的。他们悬浮于水渠之上,边走边交谈,五德却听不明白说些什么,也不曾看到三郎和玄珠的身影。

    只见其中那个站在车上黄衣人突然觉察,扭过头看到了五德,却毫不惧怕,反而笑道:“小狐狸好快的脚程。”

    其余的黄衣人顿时都转头看他,大笑起来,其身形不高,嗓音却有些尖利。

    五德心中怒火腾腾,又不好发作,沉下声音问道:“不知尊驾等是何方神圣,为何要捉弄在下?”

    车上的黄衣人用尖细的声音说道:“本座乃是天命澄泽侯,执掌此地大小水路,凡人过境尚需祭我三牲,何况你这小狐狸。若不快快奉上孝敬,本座必定让你懂得该有的礼数。”

    说罢,只一挥衣袖,车马随从往前一冲,顷刻间都消失了。五德抢上几步,连片衣角都没捞到,气得龇牙咧嘴,连连跺脚,脸上都禁不住露出了兽类的凶狠之相。

    他倒是晓得城隍爷按所治之地的大小有公、侯、伯之分,却从未听说过什么“天命澄泽侯”,只怕又是一个冲着那铜镜来的妖怪。五德甩干皮毛,变为人形,好不容易压下心头火气,掐指算了下,此刻正是子时,顺着水渠寻去说不定能找到那些小妖的住处。

    于是他使出缩地术,顺着水渠往前查探,奔了几里发现前面的月光下有片亮闪闪的地,待近了一看,原来是一汪小水潭。五德降落下来,绕着边走了几遭,方知这里乃是几个深浅不同的连珠潭。若大江涨了,洪水就会漫过石滩,倒灌进这几汪水潭中,水潭蓄水,后面的村落就没有泽国之患;而枯水时节,这几个连珠潭中的水就慢慢减少,却相互交通,始终不会干涸。

    五德走在齐腰高的蒿草中,打量着这几个水潭,忽然悟道——莫非那些黄衣小儿就是涸泽之精:庆忌。[1]

    一有此念,五德顿时又喜又忧,喜的是庆忌虽为妖,却是水生的精灵一类,从不修炼,因此虽捉了三郎去,却不会因为铜镜而害他的性命;忧的是他们一日可行千里,若真要逃走,怕是无论如何都抓不到的。五德在水潭边踟蹰半晌,却没有想出办法,如今这情势,莫非真要献上三牲?

    他既知庆忌所好,便不多忧心三郎与玄珠的性命,想了半天还是先回了船上,去找所存的腌肉救急。

    船上众人都中了庆忌的迷术,睡得死沉,但因五德方才收拾了找替的溺鬼,自然也没第二个敢来犯禁。潘老五和众徒弟、船工的鼾声震天响,苏文卿等乘客也是好梦正浓。五德甚是不放心,又在每个人身上画了护身符。而后在厨房中翻出半个腌猪头和羊腿,牛肉则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的,找了半日也只在箱笼中摸到些鱼干。大三牲凑不齐,小三牲缺了俩,五德又只好下了底舱寻些酒。黑暗中的驴马倒似乎感觉了些不适,都睁大了眼睛,喷着响鼻。五德在自己骑的那匹马儿头上拍了两拍,苦笑道:“这个时候瞧着倒是你们比人还有灵性呢。”

    五德在舱中翻了许久仍是一无所获:苏文卿贩的大都是锦缎瓷器,另外就是有些茶叶,却没有好酒,而潘老五所存的酒也不多,想是害怕徒弟与船工喝醉了误事。

    五德正是懊丧之际,那堆捆扎结实的货物之中却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叽叽喳喳的,竟然不止一个人。

    五德悚然一惊,连忙回头,却见那堆货物中隐约有些微光透出。他猜度着怕是又有江河中的妖孽混上船来,一边暗自在五指上化出五根尖甲,一边小心地朝着那发光之处靠了过去。看明光点乃是在一包绸料之中,五德猛地划破包裹,只见在下面是一张木刻的黄纸神符,上有五尊神,正如同活着一般嬉笑。

    五德喝道:“哪里来的妖孽,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那纸上的神一下子止住嬉笑,横眉绿眼地骂道:“小畜牲无礼!竟然敢对本座不敬!你有眼无珠,连是神是妖都分辨不出么?”

    五德道:“神有正气,有封诰,你等若为神,怎么会藏身在这寻常商贾的货物之间?”

    只见那五神中的一个笑道:“好没有见识的娃儿,咱虽不是正神,但执掌财路,在江浙广受血食。凡行商者,多供奉我兄弟五人,尊为五显圣公。如今这苏文卿为苏州商人,特去庙中请了我兄弟几个来保佑,又有什么奇怪的。”[2]

    五德听了这一番话,只记起以前听人说过,乡野之中多供奉些神格不高的“小神”。所谓“小神”者,即与“小人”品格相同,乃野鬼为神,因为有些来历,又有神通,不祭祀之便时常为祟,因而百姓时时去供些香火,一来可以免其做怪,二来也可以保人财平安。

    明白了这一关节,五德心中突然冒出一计,当下就规规矩矩地向那张黄纸深深一揖,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几位尊神,万望尊神切勿怪罪。”

    他这样一服软,黄纸上的小神甚为满意,哈哈笑道:“你这小狐狸也算乖觉,既知错了,我兄弟几个也不是心胸狭窄之辈,若真有心赔罪,烧些钱纸来就是了。”

    五德又是一揖:“多谢尊神宽宏大量,莫说些许钱纸,就是真金白银都是应该的。不过……”他露出为难状道,“小的现在是有心无力。”

    一个五通啐道:“就知道你这小狐狸奸猾,不过是口头上说些好话而已,原来也是一毛不拔的!哼,若不弄些手段,你怕是不知道我兄弟几个的厉害。”

    五德连忙摆摆手:“尊神息怒、息怒。小的有心为尊神供奉香火谢罪,奈何现在确实不便,尊神请听小的细说。”

    那五通也来了兴致,让他快讲。

    五德做出一副丧气状,说道:“小的名叫胡长鸣,乃是峨嵋人士,自从修炼成人,便在凡间自由来去,交了许多朋友。近日认识了富家子张燧,此人生性豪爽,待我极诚。原本我与他顺江南下,正要去尊神的地界耍耍,不料却在此处遇着了麻烦。”

    五通笑道:“原来是个骗吃喝的小贼头。怎么,莫非那公子哥儿瞧出你无赖,要赶你走么?”

    “非也,非也。张公子最是大方,舍得银钱的,哪会如此对我。今日船行到此处,我等正在安歇,却有一伙野盗,竟将公子及其仆下掳去,还言明不给孝敬就不放人……”五德说到此节,顿了一顿,看向那黄纸,却不见五个小神有何怒色——原来这五通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雁过拔毛的勾当自己就干得不少。

    五德心中暗暗唾骂,又继续说道:“我原是不知道尊神也在,要是知道,这笔没由来的花费自然不必拿出。早就劝张公子多供奉尊神几位,又稳妥又便宜。”

    那黄纸上的小神哈哈大笑:“小狐狸倒明白正理,可惜你却不先做聪明打算,这时又要来后悔了。”

    五德上前一步,恳求道:“小的如今是知道厉害了,还望尊神能指点一二。”

    众小神道:“人也掳去了,话也发下了,你还待怎样?早点去赎回来才是。”

    五德又是眼珠一转,更是愤愤道:“尊神既然着苏掌柜请来,自然也是船上正主,那些小妖竟敢无视,胆子也忒大了。如此贪婪,只怕拿了张公子尚不足,下次就自然犯到苏掌柜头上,若不将之退去,必有后患。”说罢,更将双拳一握,“罢了,如今他们既然已经踩到头上,小的也必当拼尽全力救张公子回来,总不能让人小看了。”

    众小神面面相觑,各自已有些坐立不住,其中三个都在交头接耳。五德看在眼里,故意又说道:“其实小的也知道不必拼命,只消赚回张公子,那就是他救命恩人,他岂有不重谢之理?有劳尊神护住了船上其余众人,小的先行告退,天亮前必归。”

    他刚迈出两步,只听见后面就传来一声喝呼:“慢着、慢着,你且站住。”

    五德心头暗暗好笑,偏又做出一副焦急模样:“尊神还有何吩咐?小的这就要去救人呢!”

    只见那黄纸飘浮起来,然后五道红光射出,落在地上却又合为一处,然后化成了一个穿戴了唐时官服的男子。

    五德愕然道:“尊神不是五位么?”

    那五通神洋洋得意地回答:“咱兄弟确是五人,不过一起时可称五显圣公,任中一个也能如此称呼。”

    五德拱手道:“竟然是合体的大法术,小的真是佩服之至。但不知尊神为何现形呢?”

    五通神抚须笑道:“你这小狐狸颇讲义气,甚合我的胃口,既然你要搏命救友,本座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但不知你要对付的贼人是哪个?”

    五德大喜,先行了大礼,然后才答道:“掳人者乃是涸泽之精庆忌。”

    五通神双眉皱了一皱:“这庆忌么,倒是不易捉的,他们胯下小黄马一日千里,还没等你碰到他衣角,就已经没了踪影了。本座有更好的法子。”

    “倒要请尊神示下。”

    五通神道:“那庆忌掳人不是为了伤人性命,若本座出面与他谈上一谈,说不定就将人放回来了,也无须破费。”

    五德道:“尊神愿意出面调和,小的感激不尽,只恐那庆忌贪婪小儿,逮着肥鱼怎肯撒手?”

    “小狐狸,你也知道这天下供奉本座的何止数千?本座也不是每个都理会得的,大多庙中都让下属代理,需要时才来一处。如今肯为小小庆忌亲身前往,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他们哪里还有脸扣住人不放?你也不用打主意做那不出本钱的买卖,按理说过他地头,给些财礼也是应当,不用太过吝啬。”

    五德点头道:“谨遵所命。”

    五通神又咳嗽两声,虽没说话,眉眼却不住地扫向五德。五德连忙又道:“若救回张公子主仆,小的必令他多多供奉尊神。”

    五通神这才满意地笑笑,衣袖一挥,命道:“前面带路。”

    五德越加服低做小,带了五通神出船,沿着乱石滩后那水渠一路前行,不多时便看到了连珠潭。

    此时月娘高悬,清辉如水,四野蒿草随风轻摇,袅娜如细腰好女,那水潭边上浮着点点萤火,正与水里月儿相映,一片可爱。

    可惜五德自然是无心欣赏的,而五通神则是两个眼睛都是孔方兄的,更加看不见。他正了正官帽,又拍拍衣袖,做足了排场,方才开始念咒。不多时,便见得水潭面上漾起了波纹,开始还如鱼鳞般细微,不多时便如舞动的红绡,最后中央那个水潭冒出白莲似的浪花,之前那个驾车的黄衣小人便自莲心而出,其余随扈皆排列在后。

    庆忌们仍如先前一样赶了车过来,那头领对五德问道:“去了这么久,可带了上供的来。”

    五德弯腰一拜,恭敬说道:“方才在下无知,冲撞了侯爷,如今特来赔罪。只是回去的时候偶见同行的五显圣公,说是与侯爷有旧,特来一叙。”

    黄衣小人这才将头转向旁边的五通神,拱手道:“五圣公安好?久不相往来,为何独今日突然驾临?”

    五通神也略一施礼:“你我都是化外之人,本该亲近亲近,何不先叙叙旧,再理会这小狐狸的事?他要的人总在你们手里,跑也跑不走的。”

    庆忌头领想了片刻,黄瘦的脸上露出笑意,随即道:“既如此,就请五圣公进水府说话。”

    五通神向胡五德看了一眼,便与庆忌头领步入中间的水潭,沉了下去。

    五德站在连珠潭边,算到此时已经丑时过半,却除了苦等别无他法。眼见得四野苍茫,冷风悠悠,五德背手而立,又想起朱红离开时的那些话。虽然他那时前往城隍庙中打探,却从不曾怀疑朱红话中有假,只是想到从刚出益州碰上野兔精,到现在的泽精庆忌,所有妖邪鬼怪是一个比一个难缠,而到汴梁尚是路途遥遥。若是在明处的强盗倒也罢了,所虑的却是那暗处不知道的阴招……

    正这样忧虑的时候,五德却突然发现草丛中有四点金光闪烁,他略一凝神,便看见一个熟悉的黑毛怪物缓缓走来,那面相打扮十分严肃,等得越走越近时,便化为了一个身着青衣的人形奴仆。

    五德大惊道:“刘吉,为何是你?”

    原来来者竟是朱红的仆下、那光明寺中被五德缚住的方相!

    只见这方相笑嘻嘻地走上前来,行礼道:“胡相公叫小的好一番找啊,本以为相公在岳州,不料这么快就行到此处了。”

    五德问道:“你所为何来?朱红娘子可好?”

    刘吉道:“谢胡相公挂念,主人昨日回到洞府,打坐了几个时辰便恢复了,并不碍事。主人遣小人前来,也是挂念相公,心中忧虑。”

    “多谢娘子费心。”

    “主人有口信命小人带与胡相公:只恐强敌已觊觎良久,却并不现身,如今躲明枪容易,防暗箭却难,相公要倍加小心。”

    五德感激不尽,连连称谢,没料到他与朱红竟然猜到了一处去,心中更忧了几分。

    刘吉又道:“方才小的上船见众人都迷了,张公子与胡相公俱不在,莫非是有什么麻烦?”

    五德点头道:“正是,遇着了收买路财的,又碰上个吃大户的,真是晦气。”

    刘吉又笑道:“主人有事去了东海,说是少时回来再与相公碰头,又怕相公一人孤单,特命小人来为相公马前卒,若相公有事,请尽管吩咐。”

    说罢,又变会原形,长大模样,颇有些吓人,接着突然越缩越小,最后竟化为印章大小的一块石方相,落入了五德掌中。五德细细一看,方相颈项中还留了一条若有似无的红印——原来那一日被自己勒出的伤还未痊愈呢。

    他刚将方相收入荷包中,却看见中央的水潭面上翻出花儿来,五通神与庆忌缓缓升出。五德连忙做出恭谨的模样,束手而立。

    庆忌将五通神送到连珠潭边上,各自拱手作别,那驾车的黄衣首领又对五德道:“适才不知这条船受五圣公的庇佑,多有冒犯。既然现下五圣公已经说明,本座便网开一面,让你这小狐狸去吧。”

    五德连忙拜谢,那五通神也得意洋洋,好像补了天裂一般。庆忌又与他寒暄几句,再次道别,转身就驾了车要走。

    五德忙叫道:“侯爷慢走,何时将我朋友赐还?”

    黄衣小人们都唧唧地笑起来,那“天命澄泽侯”嘲弄道:“肉体凡胎,最是笨重,本座这车虽然跑起来快,却也拖不动那些蠢笨的东西,怎么会带走了藏起来?不过是施了一个障眼法,依旧留在船上了。你这小狐狸粗心大意,竟被轻易骗过。”

    周围的黄衣小人笑得更响了,而后转身随着那头领沉入水中。

    五德哭笑不得,于是转来对着五通神谢了一番,又不免好奇,问道:“尊神与庆忌说了什么?为何如此轻易就了结了此事?”

    第九节 五显圣公索还报 布火使者闹酒家

    要说这天地之间,虽然万物有灵,能修成仙的毕竟是少数。胡五德近千年的道行,炼出八条尾巴,也算有本事的了;若论法力,虽略逊于朱红这等地仙,但毕竟有些手段。为何却奈何不了庆忌一类的妖鬼?原来庆忌虽为妖,却是天地生出的精怪,本身就是有造化灵气的,顺自然而生,顺自然而灭;而五德则是自个儿修炼,强为难为之事,自然就先一步落了下层,全靠后面的勤奋才得以补足。而那五通则是享了百姓供奉香火的鬼神,是相当于千家万户地给他们积道行,多少也有神格,五德虽然可诓他们,却也不敢和他们比肩。

    如今要制庆忌,托付于五通神是正好的。他们道行相当,都是不受天庭法理管束的化外之人,正所谓以毒攻毒。

    如今五德对做了说客的五通神就颇感好奇,不知道这贪利无赖的小神到底如何从装模作样的庆忌手中将人赚回来。

    五通神听到五德询问,脸上不免露出得色,笑道:“本座乃是神,广受四方血食;庆忌则不过安于一泽水潭的小妖,哪有收服不了的?”

    五德心中不屑,却愈加恭谨:“这个是自然的,但他们本自视甚高,恐怕也对尊神不敬……”

    五通神冷哼了一声,道:“本座瞧他们那水府,十分空大,竟盛得下我这身量,想必也是死要面子、虚张声势的。本座只须告诉他们,如今要讹这公子哥儿的钱粮倒是小事,却不可冒犯到我兄弟几个,若不放手,将来必托梦与本座所佑之人:凡到此处,需作法攘灾。长久下去,莫说小小的一顿祭祀享受不了,恐怕还会穷得去逃荒了。”

    原来仍旧是恶人治恶人的招儿,五德暗暗好笑,却不声张,连串的好话说了几筐,唬得五通神更加得意,又道:“小狐狸,庆忌等想着的三牲大礼是不用了,不过你也要学会得巧卖乖。船上找到的肉食,还是抛些在这水塘中吧。”

    “多谢尊神教诲,在下理会得。”

    五通神又咳嗽两声:“还有一件,本座既然与你解了围,你也需知道感恩戴德。”

    五德心领神会,忙道:“张公子那边,在下也理会得。”

    这话一毕,却见原本一个着官袍者突然化作了五个人,每个都长得差不多,个个笑容满面。这五个五通齐声道:“若要孝敬,须得五份供奉才是。”

    五德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这五通神果然是最没脸没皮的,办事的时候化作一个,得报酬的时候便要多收几倍。但是他心底却不怕,反正烧银钱香蜡都是三郎家的事情,况且既然这帮吃大户的也真开了口,不再多要些便宜也不划算。

    五德也不客气,一边满口许诺,一边把直到苏州的护卫差事都算进了那些还没烧的银钱中。五通神经此一遭,也志得意满,深觉好处容易得,海口夸了无数。

    寅时,二人回到船上,五通神回到黄纸上睡下,五德却仍旧忙碌。他先将半个猪头和羊腿拿去祭了庆忌,又在舱房中细查了原先留在被褥上的黑印,最后不禁哑然——庆忌的车马都悬在空中,哪儿又能留下这样的足印呢?后来翻找一通,果然在床底找到了三郎,又从一个箱笼中救出玄珠,二人皆不省人事,只管呼呼大睡。

    五德心中无奈,却还是感觉轻松了几分,这下躺回自己的卧榻,一觉睡到了天亮。

    却说第二日三郎醒来,与玄珠一般都直叫着腰腿痛,想是在狭小的地方蜷缩得久了,多不舒服。问及五德,他只说是二人头次在船上过夜,不大习惯而已。唯独玄珠对深夜被某物缠了足踝心有余悸,问及后来如何,他却说守在舱房中不见五德打探回来,又抵不住困意,还是睡去了。五德知道这多为庆忌的迷术渐渐发挥了效用,否则哪有那么快。

    三郎却对玄珠所说的却颇不以为然:“睡梦之中也会有腿脚抽筋的时候,哪里就会被莫名其妙的拖走了?再者,若真有被鬼怪缠住,为何双足竟没有痕迹。”

    五德对三郎之迂已经早已经领教,转念一想,此人迂一些也方便他这一路行事,若真是个信鬼信神的,指不定还会节外生枝,招来更多的麻烦呢。

    往后这些日,倒过得甚是平顺,无论是船行江上,还是靠着几个码头停靠,都没有妖邪再上来作祟。盖因五通神本尊长住在船中,又有五德和方相在此,道行不足的小妖即便是对三郎的铜镜有觊觎之心,却也没胆子来取。

    五德心中暗笑,看来之前多与五通神客气倒是有好处的。他与苏文卿闲聊,得知在苏州,五通神之供奉更加普遍,凡做商贾的,多献上祭品求生意兴旺,寻常外行也去求发财。这番五通如此看重三郎这笔,也许还存了至此将地盘从江南往西南一隅扩张的心思。

    不管怎样,又过了月余这一路算是平安地到了苏州。

    三郎每日在船上或温书或吟诗,玄珠与众船工或赌钱或吃酒玩闹,除了几次口角之外都平安无事,到了苏州,便将钱钞付给潘老五,告辞了。因五德在船上与苏文卿熟识了,便被强拖着招待了两日,以尽地主之谊。

    五德甚是精灵,见苏文卿笃信五通神,便巧言诓了三郎一片金叶子,拿出来交与苏文卿,嘱咐他买些银钱香烛烧化,剩下的全部捐了公德。一来回报了主人家盛情,二来也还了五通神的人情,还全不教三郎觉察生厌。

    这时已经是入秋了,三郎与五德、玄珠三人,离却了苏州,去到杭州。人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三郎所生长的益州虽然也是富庶之地,到底不如这人间天堂惬意。到处都是入画的美景,女子都说一口吴侬软语,动人之极。三郎走遍了苏堤、白堤,游遍了西湖胜景,那诗也不知做了几箩,都觉得无法写尽杭州之美。

    如此一来就盘桓了大半月,五德跟着戏耍,未见任何妖物不怕死地撞上来,每日好酒好菜,觅幽览胜,庶几淡忘了一月多前与朱红共同担忧之事,不过那两粒灰鼠化的桃核与石头方相都收在荷包里,贴身带着。

    此时正是螃蟹肥美之时,这一日,三郎邀了五德,带着玄珠去城内最为出名的偎翠楼品尝。此时大个儿的螃蟹要六钱银子一个,三郎一口气点了五个,还搭配些酒菜,出手阔绰,掌柜的将他们请入三楼临街的雅间,伺候得甚为殷勤。三人都不懂吃螃蟹的讲究,一个小二专门在旁边讲解了,然后才令他们自己动手。三人都像孩童得了耍子一般,十分稀奇。

    天色渐晚,路上行人稀少,从窗口望出去,只见得层层云霞漫卷,红澄澄地盖在天上。三人酒足饭饱,便叫小二退下了,依在窗口闲谈。

    这时见一老丐,端着碗站在偎翠楼楼下,向着进进出出的食客乞讨。三郎不禁叹道:“就是在这样的繁华胜地,也是能看到悲苦啊,可见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所在。”

    五德戏说道:“这个是自然的,好比我们今日吃得到螃蟹,却不是人人都能享用,否则这螃蟹即便绝子绝孙,也供应不过来。”

    三郎道:“长鸣兄的意思是这世上若均富贵,反而不美?”

    “先莫说人之根本陋习之一就在于爱好相互比较,差了一点都像是猫抓心一样过不去,就是说若人人都得温饱,不愁衣食,那善人恶人的报应又在哪里?作奸犯科与行善积德的一样富贵,只怕天理就没了。”

    三郎也笑道:“可惜贫贱者也并非都是恶人。”

    “正是呢!所以贫贱者有好有坏,富贵者也有好有坏。天道循环,报应安排,最要紧的就是令贫者富户都记得向善,如此贫者可以因德致富,富者可以败德致贫,这才是世间常态。”

    玄珠只瞥了一眼,插嘴道:“要小人看来,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要讨饭的,就捧不上金碗。公子能甩出钱来吃螃蟹,小人就只会跟着讨点好,要让小人多做善事将来可以自己买螃蟹吃,却反倒累得慌,小的还不情愿呢。”

    这逗趣的话惹得二人哈哈大笑,三郎摸出十几个钱,对玄珠道:“你这小猴儿少耍贫嘴,我看那老丈也甚是堪怜,你拿了这些钱去给他,让他能买些热食填肚。”

    玄珠接了出门去,五德却微笑道:“我观贤弟虽不信神佛,却真有慈悲心肠。”

    三郎面上一红,连忙自谦:“长鸣兄又妄夸我,小弟既然富裕,多费几个钱施舍给人又有什么好提的。”

    五德摇头道:“并非只有今日之事。还记得你我在那光明寺中,你发了梦魇,以为有妖怪作乱,却还先记着弱女子,当先跑去查探;那时在岳州,受算命老儿捉弄,遇上……唔,遇上诡计,以为女子有所求,仍一口答应了;如今见到贫病老弱者又随手施舍,可见贤弟天性纯善。”

    三郎有些发窘,对五德的称赞颇有些不适,连忙道:“救助弱女,为男子就理所应当,小弟读书识礼,这些都是本分。”

    正说着,却见窗外已看到玄珠布施了老丐便要回来。掌柜带了个小二,恰好走出来驱赶,口中骂骂咧咧,嫌弃老丐挡了生意。玄珠在旁边劝了几句,那老丐高声怒骂掌柜,惹得小二动了老拳,慌得玄珠连忙拦住,老丐指指点点,径直去了。

    待得玄珠回来,三郎追问缘由,玄珠答道:“可怜,那老儿也是看着偎翠楼食客众多,来讨口残羹,不过掌柜的却嫌弃他在门面不大好看,要赶了走。真是刻薄性儿!”

    五德问:“那老丐走的时候倒不大声嚷嚷了,他说了什么?

    玄珠笑道:“总是不甘心的气话,说要将这偎翠楼变为白地,惹得那掌柜的和小儿都怒了!不过一个老儿的狂言,如何做得数,太过计较竟显得小气。”

    三郎听了却摇头道:“若如此悭吝,恐怕早晚也是白地。”

    五德笑道:“贤弟此话正是道理,看来愚兄方才说的造化因果,贤弟也明白了。”

    如此说笑了片刻,又叫了壶茶来慢慢品了,眼见着天慢慢黑下去,三郎便与五德起身离开,准备会了帐就回租住的客栈歇息。

    三人走到出雅间,下到二楼,看到店内食客仍是满座,人声鼎沸,佳肴美酒的香味扑鼻而来,堂们举着托盘往来穿梭,好一番热闹景象。有些小二正一排排地点亮宫灯,高挂起来,又有些将纱笼罩在烛台上以防风吹灭。瞧这场面,怕是要开店到深夜才会休止。

    不料,正有一个小二挂起宫灯的时候,那长杆一不着力,竟忽地掉了下来,坠着流苏的宫灯直直落到另一个堂倌的身上。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偏生这堂倌手上高擎着一个托盘正在席间穿梭;这托盘上别的没有,竟刚好是几大壶的美酒。那宫灯砸将下来,撞翻了托盘不说,纱笼一浸湿了美酒,遭里头的火苗一舔,竟然腾起一股烈焰。可怜那小二身上也沾了酒,还没爬起来,火苗就蹿上了身,只烧得哭爹叫娘,一路打滚。

    周围食客吓得狠了,有些胆大的连忙扑打,胆小的早就逃开。但那火似有了灵性,竟顺着酒浸开的地方一路燃,当先将隔断酒席的一扇漆屏裹住,登时又势大了。而此刻所有点着的蜡烛就如同得了号令一般,嘭得爆响一声,炸出万点火星,直射出来。那大厅之中霎时间乱作一团,各个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躲避,有些衣裳燃了的连忙就地打滚,惨叫哭喊取代了方才的欢声笑语。

    三郎与五德看着眼前这一巨变都是惊愕万分,这时便想往外逃,大厅里却已经乱了,撞倒的人横七竖八,凳子桌子更是翻倒一片,还没走到楼梯口,烧着的漆屏又横倒下来,拦住了去路。眼见着楼板着火,怕是踩上去就要坍塌。

    五德急道:“快!你我速回三楼,临街那面窗口还可跳下去逃命!”

    说罢便抓了三郎往来处跑,这时那火势竟异常凶猛,转眼就从地面爬到了柱子上,掌柜与小二无论怎么泼水都无法浇灭,只急得嚎啕大哭。

    三郎与五德回到那雅间,推开窗户,只见街道上已经聚拢了无数人,还有从酒楼中逃出去的食客。许多人正奔跑着去报与潜火铺的指挥使[3],更有人自己提了水桶来帮忙。

    三郎与五德所在的雅间位置较高,为求视野开阔,又没有什么树木遮挡,故而想攀着树枝下去的念头自然就打消了。三郎在窗口拼命招手大叫,便有些百姓拿来了棉被米袋等,让他们跳落。

    五德朝下方看了看,对三郎道:“如今下面有些垫底的,贤弟跳下时务必小心,护住头脸要紧。”

    三郎却道:“小弟理会得,请长鸣兄先下去吧。”

    五德愕然道:“自然是贤弟先走,愚兄不怕这火的。”

    三郎急道:“长幼有序,长鸣兄理应在小弟前面。”

    五德骂道:“你个呆子,这时候还尊什么礼法?”一面说着,一面就拽了他推到窗边,并催促到,“双手攀住窗栏,且勿发力,轻轻落下就好。”

    三郎这时候居然来了驴脾气,死死扣住窗棱,不愿先走:“若非见到长鸣兄平安,小弟决不离开!”

    玄珠在一旁哭道:“我的小祖宗啊,这个时候就不要耍性子了,左右是要逃的,哪个先哪个后又有什么关系!”

    五德心中又急又怒,一跺脚,道:“好!我先走就先走,你过来助我一把!”

    三郎这才松动,刚一走近五德身边,却被他一下子抓住后颈。五德在他后脑处一按,三郎只感觉到一股疼痛,眼前一黑,便昏倒在地。

    五德对吓呆的玄珠道:“来,将你我三人的外套脱下,连作一股。”

    玄珠还懵然道:“这……这是做甚么?”

    五德骂道:“不开窍的蠢货,你家主人如今不靠绳缚着放下去,莫非竟要将他如米袋般地丢出去不成?”

    玄珠忙点头从命,二人协力把外袍撕作一条一条的,又将三郎捆好,抬起了从窗口送出去,缓缓垂下。下面的众人连忙搭手接了。

    这时火势越来越大,连带在包厢之中都闻到了焦糊的味道。五德对玄珠道:“下面你来,我垂你下去!”

    玄珠摆手道:“这可怎么使得?相公如何提得起我?”

    五德又骂道:“你还要学你主人的呆性不成,这个时候逃命,尽管听我吩咐,再没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

    正说着,却看到远处有几个百姓抬了长梯,嘿嘿地跑来。玄珠惊喜道:“胡相公快看,有救了!”

    众百姓七手八脚地将长梯竖起,搭在窗边,此时火焰已经从门间蹿进来,浓烟滚滚,五德对玄珠道:“你快快下去,我将门抵住,还可挡一时。”一边说着,一边就将方桌推过去。

    玄珠沿梯子下去,五德也转身要去接上,这个时候却凭空地有股巨力袭来,便直直地撞向那堵上的门。五德只感觉周身剧痛,木门与方桌都被撞成碎片,他也一下子掉入了火堆中,衣服顷刻间就燃烧起来了。

    五德连忙坐起来,却看到有个浑身冒着烈焰的东西走近,定睛一看竟是个四足妖兽,却长了一张人脸,一爪抓着根手杖,浑身黄色的毛发,上面有火焰滚来滚去,看着极为骇人。

    那妖兽走到五德面前,狞笑道:“小狐狸,见了布火使者[4]还不见礼么?”

    第十节 救危难朱红灭火 解疑点五德辨凶

    五德一见这黄毛怪立在面前,便暗暗叫苦。

    布火使者乃是专好烧焰火玩的,平时就爱四处闲逛,一旦撞上了,不把所到之地变为焦土是绝不甘休的。而好死不死,他却又刚好是五德的克星。

    原来五德修道,因其毛色为黑,故而在五行之中选了水为其根本。这般修道,若遇小火并无大碍,而如遇到今天这样的大火,就是不死,也会大有损耗的。

    五德心中有些忐忑,一下子从火堆中站起来,默念咒语先灭了身上的火苗,然后戒备地看着面前的黄毛怪。

    布火使者见他这副模样,笑道:“小狐狸,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不逃么?”

    五德冷哼一声:“使君这架势,也不像希望我逃走样子。”

    布火使者哈哈大笑:“你倒也聪明。本使君今日找乐子,不料竟然遇到你,我久未尝过烤狐狸的滋味,不如今天就大快朵颐!”

    一面说着,一面挥动手杖,所指之处立即冒出一团团火球。五德在火中跳来跳去,只觉得汗流浃背,皮肤都要干裂了。他几次想逮着空隙回到那窗户处,却又几次被布火使者的火球挡了回来。几番逃脱无果,五德心中愈加不安,暗想:“罢、罢,如果真逃不掉,索性拼上一拼!”

    于是拿出荷包,掏出那一小块石方相掷在地上,大叫:“刘吉快来助我!”

    转眼之间,那石头就长成了又高又大的方相,熊皮披身,四目如电,手上挥舞着金戈,猛地朝布火使者横扫过去。

    黄毛怪连退几步,大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竟然还有如此厉害的帮手!”

    方相本身就带着阴气,他一出来,站立的地方火势顿减。不过布火使者却一不慌,将那手杖插进自己喉头,又慢慢地躬下身子,四肢着地,竟化为了一只人面兽身的怪物,一张嘴,熊熊烈焰便对准了他们两个喷来。

    五德靠在刘吉身边低声道:“不妙,这火疯子竟然是盯上我俩了,不令他败走,怕是今天就要了账!他现在化了形,没了手杖,你我需相互照应,分前后或左右两两进攻才是。”

    刘吉点头:“就照相公说的办!”

    布火使者骂道:“两个贼头,鬼鬼祟祟说什么?任你们要使什么奸计,今天都要给我填肚!”张嘴又是一团火喷出。

    五德化为原形,和刘吉左右分开,同时跑向布火使者,那怪物微微一愣,似不知道该先烧哪个,随即又一调头,率先对上了五德。他嘴巴只一张,确突然觉得尾部剧痛,那火焰便喷歪了,砖头一看——原来刘吉手上的金戈正好削下他一簇黄毛。布火使者勃然大怒,立时改扑向伤他的方相。不料还未跑出两步,后足也落入了狐口。

    他接连两次着了道儿,立时暴怒,一丛丛的火焰顺着身上的毛四溅开来,连带着酒楼中的火焰也越烧越大!热浪滚滚,烤得五德身上的黑毛都卷曲了起来,四处都能听到烧焦的木料掉落。

    五德脚下的楼板也吱吱嘎嘎地想着,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他与刘吉相互看了一眼,又同时跃起,对准布火使者的咽喉扑下。不料这次那怪物已经学了乖,顺势朝一旁打了个滚,竟然躲过。随即他露出白牙,森森地笑道:“好你个奸猾的小狐狸,不当心就叫你占了便宜!现在就让你知道本使君的厉害!”

    他身子突然暴胀起来,就鼓得像一个蹴鞠,五德和刘吉暗暗心惊,忙打起全福精神,不敢大意。

    只见布火使者猛地将口张大一倍,一团耀眼的白光射出,竟比周围的火焰还要热上十分。

    五德心中一惊,拉着刘吉大步后退,却退不过那白光袭来的速度,略迟一步,他尖嘴上的胡须便已经着了,眼看全身都要被这光烧燃!

    这时只听得一声娇斥,火灼的感觉却并未到来,凭空里突然插入一道白纱,将那光与他相互隔开来了。

    刘吉一昂首,大喜道:“主人来得好及时!”

    原来正在此时,一道红色的倩影从半空中穿入,纤手一挥便用披帛割断了布火使者的烈焰。来人正是刘吉侍奉的朱红娘子。

    她这一到,五德与刘吉自是大感振奋,而布火使者则退了两步。

    原来朱红因为赤狐,与五行中的火刚好相配,又道行高深,已是地仙了,布火使者不过妖鬼一类,如何敢惹?

    只见她冷冷一笑,道:“使君好兴致,穷极无聊竟烧着我的同宗与仆下取乐!”

    布火使者强辩道:“我本就是有点烧火的能耐,偏生这家酒楼狗眼看人低,方才折辱于我,把我赶走,若不出手教训,岂不堕了本使君的威名?”

    五德听了才晓得,原来之前在门口乞讨那老丐竟然是这灾星所化——怕是他本身就有心找事,恰逢这店家也不厚道,正方便他得了借口下手!

    朱红骂道:“别人不过赶你离开,你就要毁人家当、坏人性命,真是够阴毒!合该你由正神谪贬成妖鬼!”

    布火使者又羞又怒,却也不敢发作,只道:“大仙既然要保这两个小子,只管带走便是,何必如此不饶人。”

    朱红又冷笑道:“你素来只烧挑中的,今天怎么突然转性了,竟要置我这同宗之于死地?”

    布火使者神色一变,却不老实回答:“本使君从来对没长眼睛的都不客气!”

    朱红杏眼圆睁,突然一展披帛,将那人脸怪兽裹在其中,道:“真是巧得很,本仙对冒犯的蠢才也不客气!”

    布火使者虽然骄横,被朱红这白色披帛一裹,竟然挣脱不了,身上的火焰顿时熄灭了,只好连连哀告:“大仙息怒、息怒,在下错了……愿、愿向大仙陪个不是!为难这两位确非我本意!”

    五德虽高兴朱红来得是时候,但也被楼中烈火烤得难受,于是进言道:“姐姐少顷再审这孽障吧,此地不宜久留啊。”

    朱红也抬头望去,此时外面人声喧哗,潜火铺的兵士已经携了水囊、唧筒等赶来,还有架了长梯,朝里面泼水的。只见一个爬上长梯兵士望向这边,正好看到他们,直着嗓子便叫起来:“还有人在内哩!”

    这一打岔,被白纱缚着的布火使者忽然化成方才直立时的人形大小,转身往火中一跳,便化为轻烟逃走了。

    朱红恨恨道:“好个孽障,算你逃得快!”

    于是也不耽搁,拉了五德与刘吉,运起法力去了。

    这一番争斗,五德是受了些伤,别的不说,单是身上皮毛、嘴上胡须就烧掉不少。回复到人形以后更是凄惨,头发烤卷了一大半,脸上红红紫紫,衣服也全是焦灰。

    朱红在城中一空宅中设了障眼法,将他与刘吉带来此处,作法疗伤后,定了定神。

    五德忧心三郎,朱红便差了刘吉前去打探,并从旁保护,自己却留住五德,说是有要事商谈。

    五德暂且放下心来,对着朱红行了个大礼:“在下今日涉险,多谢姐姐来得及时,救出生天。”

    朱红摆手道:“毋须多礼,其实我本该再早来几日的。你刚离岳州,转道水路的时候,我遣刘吉来传的话可曾听到。”

    五德连连点头:“听到了,姐姐竟和我想到一处去了。自从我随着三郎出了益州,这一路上果然风波不断,我细想来,从最开始就有古怪。”

    “你且说来听听。”

    “之前我降服野兔精,便从他们口中得知,三郎身上藏宝的消息已经走漏,故而早料到一路上难免有来动手的。但是有疑点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其一:三郎这宝贝铜镜的的消息如何漏出去的;其二,姐姐说那铜镜有古怪,听了女鬼绿柳所说的种种我也觉得蹊跷,铜镜本身我见过,虽然特异,但并不是有心智的妖镜;其三,若有不轨之徒一直在暗地里觊觎此宝,为何又不出手,只在暗处作法使坏?究竟是有心无力,还是别有所图?”

    朱红脸上显露出赞许的神色,说道:“你说这些正合我猜度的。自从那两只灰毛的孽畜莫名死去,我就存了疑,后又遇上绿柳的事,似有外力作祟,更觉得不寻常。那日我离了你回到洞府疗养,又花了些时间去查证有关于铜镜的传言,思来想去,倒有一面与你恩人身上这个有些相似。”

    五德忙道:“倒要请姐姐告知。”

    “传言昔日魏伯阳炼丹之时,曾用磁石加铜与玄铁镕成一面镜子,镶嵌于丹炉之中。这镜子常年与仙药共处一炉,竟然也炼成了宝贝。后魏伯阳服药尸解,这镜子历经战乱,不知所终。凡得此铜镜者,即可聚天地之气帮助修道……不过还有另一种邪门的用法,就是用法术操纵,即可吸取别人的道行。”

    这话让五德背后出了阵冷汗,愕然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我却不知道……”

    朱红道:“如今你我二人将疑点一对,便可知:其实并不是怕路上有多少妖孽来夺镜子,怕的却是那暗处的奸贼。”

    五德颇为赞同,又道:“看来那奸贼一开始便跟上了三郎,并伺机下手呢。”

    朱红道:“正是,在你离开后,我又回岳州那客栈打探了一通,加上在光明寺中一节,已经猜透了几分。”

    五德笑道:“在下与姐姐想到了一处,不过在下是遇到了庆忌掳人及今日撞上的布火使者,这才大致有了个底。”

    朱红问道:“那如今你有何打算?”

    五德想了一想:“今天这一场火,是那奸贼要置我于死地,看来需早去汴梁。我倒有一计,若姐姐相助,则可使那奸贼自动现形。”

    朱红掩口笑道:“你这小狐儿有什么算计我的,就直说了吧。”

    “不单是姐姐,在下连刘吉也要算计的。”

    朱红碧眼一转,顿时明白了:“莫不是要我将那三个也叫来?”

    “这倒不用,人多也不好行事。”五德整了整衣衫,装模作样地深深一揖,“烦请姐姐扮作一位道行不高的狐精,还要委屈刘吉变作贴身养娘。”

    朱红笑了一笑,只一转身,容貌衣着顿时就改了:只见她碧色的双眸若涂了层漆,化为纯黑;芙蓉花般的面颊丰腴了三分,多些富贵;眉梢上扬,更添风流情态;那身红裙褪了艳色,变成靛蓝;云鬓上也没多的首饰,只有一支珠花,双耳上银丝穿了两颗珍珠悬着,螓首一动,便伶伶俐俐地摇起来,恰好衬着白玉香腮。虽她这周身都还朴素,仍旧是风情万种的佳人,且一看便知是惯于抛头露面。

    五德喜道:“姐姐果真厉害,便是这般女子,最易让人轻信了。凡人看之觉得轻浮,而有道术的也看得出些许妖气,实在妙极。请姐姐召回刘吉,我们这就回去见三郎吧。”

    朱红只在手中捏了个诀,那个方相眨眼间就赶回废屋,随后听了主人吩咐,果然化作一个手粗脚大的寻常老妇。

    三人也不耽搁,准备妥当便回到偎翠楼,那里早已烧成白地,火虽浇灭了却焦臭扑鼻,果然应了先前三郎之言。

    五德问起那从三楼窗户中垂下的书生和书童,有在场百姓答道:已叫了轿子抬回客栈去医治了。五德忙与朱红、刘吉等雇了车马过去。

    却说三郎这头,一抬回客栈便苏醒过来,只觉得后颈上穴道仍有疼痛,但周身却无大碍。他见玄珠灰头土脸地立在身旁,却没有五德的踪影,心中忧急如焚,连声问道:“长鸣兄何在?”

    玄珠抽抽噎噎,惊魂未定,半晌说不出来。

    三郎怒道:“有话就说,这么吞吞吐吐做甚?”

    玄珠哭道:“小的……小的也不知道胡相公下落……他将公子从窗户中垂下后,众百姓搬来长梯,他又命小的从长梯先走,等小的爬下梯子,胡相公却、却不曾跟上……小的只看见窗户中有火苗窜出……”

    三郎只觉得眼前一黑,咬牙骂道:“你这蠢才,怎能丢下他独自逃走?难道竟没有再去相救?”

    玄珠咚地跪倒,回道:“公子息怒!小的并不是贪生怕死,小的多次想回去救胡相公,却因火势太大,无法近前。最后那靠着窗户的长梯都燃起来了,小的怕胡相公已经……已经……当时公子又昏迷不醒,小的只好先将公子救回,再作道理。”

    三郎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一下子跳起来,连连跺脚:“你这个蠢才、蠢才!长鸣兄于我本有活命的大恩,这次就该报答!他让我走,已经教我无地自容,你竟敢弃他而去!你……你……”他又愧又怒,加上心中悲痛,竟泪水涟涟,说不出话来。

    玄珠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三郎立了一刻,突然抓起外袍披上,鞋也不穿地跑了出去。

    玄珠吓得大叫:“公子……公子这是做什么?”

    三郎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去寻长鸣兄!”

    玄珠一骨碌爬起来,抱上鞋就追去。

    三郎心底只一个念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也要重回偎翠楼打探清楚。他这般想着,只闷了头往前冲,却在楼梯上冷不防撞到一个人。

    三郎爬起来正要赔不是,却听来人笑道:“贤弟怎么不好好安歇,如此匆忙可是要去寻我?”

    这声音真如天籁!三郎一抬头,看到胡五德正笑吟吟地扶住了他。三郎顿觉喜从天降,方才的忧愁悲恸一扫而空。他抓住五德双手连声问道:“长鸣兄竟也逃出来了,为何现在才回来?可有受伤?”

    五德安抚道:“贤弟宽心,我除了一些皮肉灼伤之外并无大碍。”

    这时玄珠也捧了三郎的鞋追出来,一见五德,愣了一愣便欢喜地大叫着跑去。五德见这少年双目红肿,尤挂泪珠,对三郎道:“贤弟可千万不要责罚玄珠,是我看他年幼,强令他先下去逃命的。贤弟不也着了我的重手么,可千万不要怪罪愚兄!”

    三郎躬身道:“岂敢、岂敢?小弟两次为长鸣兄所救,虽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不知长鸣兄是如何逃离火海的?伤处可有医治?”

    三郎笑道:“这些等愚兄慢慢道来,如今还要先给贤弟引见我的恩人呢。”说罢,就请站在身后的朱红上前来,拱手道,“这位乃是朱夫人,愚兄从火场逃出,多亏夫人与养娘看护,搀上车送回此地,身上伤口也给涂药包扎,减轻了些痛楚。”

    三郎郑重地与朱红见了礼,千恩万谢,又自愧于身上衣冠不整,当下便请“朱夫人”来房里坐下,自己去整了仪容,再又出来道谢。

    朱夫人见三郎如此郑重其事,不禁笑道:“张公子恁地客气,妾身也不过是刚好经过偎翠楼,即见危难,怎么能袖手旁观?况且周围百姓都协力相救,妾身为女子,干不了别的,但送胡相公回来倒也费不了什么事的。”

    张燧正色道:“夫人此举大有侠义之气,在下虽为男子,也有不及。长鸣兄遭难,在下本该是第一个挺身的,谁知竟不能,还累得长鸣兄险些命丧火场,实在是惭愧……”说罢,脸禁不住又红了。

    这时玄珠打了水来,五德一边揩净头脸上的灰烬,一边笑道:“我就知道三郎要心中留个结疤,本不是你的错,何苦苛待自己?我哪里又着你连累了?我让玄珠走时,火也烧进来了。我在火地里跌了跤,烫着了皮肉,想要走那窗户又见大火封了去路,于是转到隔壁房间,从后面爬下。当时一团乱麻,又是提水的又是救人的,我也找不到你们,既得朱夫人所救,也就先缓了一缓再回来。”

    三郎对朱夫人施礼道:“夫人救了长鸣兄就好比救了在下一般,在下无以为报,今后夫人但有所命,在下必尽全力。”

    朱夫人掩口一笑,道:“张公子果真心善,妾身做的这些许小事哪里要什么回报,不过理所应当。只是……”她又是一笑,却止住了。

    三郎忙道:“请夫人但说无妨。”

    朱夫人谢了,道:“妾身寡居,夫家已经没了人,正要回汴梁投奔娘家,身边只有这一个老奴相随。单身女子,路上多有不便,听胡相公说,公子也是要去汴梁,妾身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容妾身与公子等同行,到了汴梁,妾身自有重谢。”

    三郎一口答应:“这有何难?护送夫人乃在下举手之劳,岂敢推迟?”

    于是三人说了行程,都道是这场火烧得心惊,也无心再在杭州游玩耽搁,早点租了船北上才好。

    见到一切平安,三郎心中稍定,却仍对玄珠迁怒,也不容他休息,便打发了他速去租船。玄珠心中不服,嘴上却未出一言,答应着就去了。

    第十一节 设巧计诱敌上钩 擒魔头大显神通

    从杭州去到汴梁可走水路,而三郎原先的那些驴马也因在偎翠楼大火中跑散,没了下落,于是他单租了条结实小巧的舫船,同五德与朱夫人沿运河北上。三人一路上说说笑笑,竟是分外有乐趣。

    玄珠也曾私下猜度,只觉得这朱夫人眉眼风流,说话也酥人筋骨,毫不矜持,恐怕不是好出身。三郎却不甚介意,言道:“哪怕曾为娼门女子,既从良了,也当以礼相待,况且她还义助长鸣兄转来,可说是咱们的恩人,莫要去猜度人家。”

    玄珠诺了,也不敢再多言。

    如此日间行船,晚上在船上歇息,渐渐地离汴梁近了,而竟没有一个妖邪前来冒犯。五德和朱红都不动声色,只是守株待兔。

    眼看着还有一天的路程便要到汴梁了,这日黄昏,三郎憋得气闷,命船家靠岸,领了玄珠上去散步,而五德和朱夫人在舱中下棋,推却了不去。

    五德落下一枚白子,却破不了朱红的围攻之势,不由得皱眉苦思。

    朱红轻轻招手,一旁侍立的养娘“刘吉”就添上些香茶。朱红笑道:“小狐儿,眼前这局你已经走到了极致,若能够找到关节破了,那自然就可以胜了;若你现下只求稳固,可保一时不死。”

    五德笑道:“姐姐瞧我如今是踌躇不决么?”

    “正是。你这里磨磨蹭蹭,已经看透我的局了,却不破不进,是什么道理?莫非真要等和?”

    五德却笑道:“其实在我心中,从未觉得有真正的和局。任何执子者,和了就是输了。下棋就如作战,只有双输,没有双赢。”

    朱红丢下手中翻转的黑子,慢悠悠地端了茶碗,眼见得落霞满天,竟然鲜红如血,不由得皱了皱眉,道:“眼见汴梁就要到了,凶煞也近了,小狐儿,我倒可教你一个乖。”

    五德问道:“姐姐预备怎的?”

    朱红一边品茶一边道:“你我虽已知真凶,却也知道三郎是文昌星记了功名的人。你我不必过于劳心,只须提防那真凶找来更大的邪魔为祸就可以了,不必顾虑其他。将送三郎进贡院,你我两人都已找好了离去的借口,他必丝毫不疑。那真凶后面要做什么怪,自然都是让魁星烦恼的事情。如今你守他守了一路,把一个囫囵人送到这里,明天便就可以交割完毕。我俩虽设下了除害的计策,也不是一定要费力气实施的,平安到京就不就够了?”

    五德看着棋盘上的残局,摇头道:“姐姐又在拿话探我。我却知道姐姐的意思——姐姐这一番话,何尝不是我数月前所想的?即便是到了岳州,我还存了这样的念头。不过我既然已经送三郎到了这里,索性还是将后患给他除净了吧?”

    朱红抿嘴一笑,道:“小狐儿,其实你可知你最招人疼的地方是什么?”

    五德面皮也厚,涎着脸道:“在下处处都招人疼,不知姐姐说的是什么?”

    朱红啐了他一口,正色道:“我知你虽来报恩,却实在未对三郎起那感激的心思,不过为了修道精进而已,没料到三郎生性质朴纯良,竟是个难得的好人。他把你这小狐儿当挚友,你岂会敷衍了事?你说是报恩,实则难拒人间温情,这在我等兽类中着实可贵。要我说来,懂得这一点,你的修为较其他同宗精进也不是异事。”

    朱红这番褒奖,让五德都有些猝不及防,仿佛平白得了个彩头,即便面皮再厚,也不由得暗暗发烧。

    朱红见他窘了,也不多说,将茶杯放下,一面提他黑子死棋,一面拿起一枚黑子在棋盘上放落,催促道:“你这啰嗦的小子,快快出招,难道要我等到天黑不成?”

    五德突然对他笑笑:“姐姐也如此急性儿啊……好吧,就如此了。”

    他拿了枚白子落下,竟顷刻间解开己方之围,杀出一条生路。

    朱红呆了一呆,大笑道:“好你个小狐儿,竟真不要和局了!”

    五德一拱手道:“承让、承让,多谢姐姐不下狠手杀我。今晚这一局,我倒还请姐姐莫要客气,务必尽全力。”

    朱红舒了口,嫣然一笑:“那是自然。”

    子时刚过,太阴如钩。

    一条舫船停靠在运河岸边,前边的竹帘垂下,后面两间舱房都关了门,静悄悄地没有声息。此地离着码头有一里多路,恰好邻近一片富家巨贾的废园,最是安静,河边的野草沙沙而动,周遭只听得秋虫啾啾与蝙蝠拍翅的声响。

    两个船夫正搭了条棉毯,睡得香甜,忽然有靛蓝的裙裾和绿色的绣鞋来在他们身边,然后一只玉手轻轻在鼻端一扫,那船夫的鼾声就更大了。施法之人见有了效用,忍不住轻轻一笑,月光下只露出张珠圆玉润的绝美面孔——原来竟是朱夫人。

    她向身后的仆妇耳语了几句,那妇人便扛了船夫去丢在岸上。

    朱夫人推开一扇舱门,只见两个卧榻之上,三郎与五德睡得正香。她缓步上前,若方才一般先迷了二人,然后来到三郎跟前,解开他衣衫,露出胸口佩戴之铜镜。

    这铜镜感她妖气,陡然泛出金光,然后背面八卦转动,镜面上竟然显现出一个漩涡。朱夫人连忙后退,却觉得浑身乏力,心口脑门无一不痛,仿佛内脏都要叫这镜子吸了去。她咬牙想逃走,足下却迈不动半步。

    不多时,那漩涡便越来越大,朱夫人也气息奄奄地仿佛要昏死过去,就在她倒下的时候,身上却突然绽出一簇红光,也被吸入漩涡中,船尾处同时有人凄厉地惨叫起来!

    只见这时睡在旁边胡五德猛地跳起来,喜道:“得了!”

    而站在三郎旁边的朱夫人已经变回来九尾狐仙朱红娘子的模样,素颜红裙,明艳不可方物。

    二人身法如电,立时穿过舱房来到船尾,只见一个人蜷缩在舵旁,翻转哀号。五德冷笑道:“如何?纵使你藏得奸巧,今日也须露出本相了!”

    他踏上一步,抓住那人的头发拖了过来,竟是书童玄珠。

    此刻这少年原本尚存稚气的脸已经扭曲变形,条条红丝布满面皮,看着甚是怕人。他眼看着五德,双目中似要喷出火来,却又手脚无力,抵抗不了。

    五德笑道:“这狐火的滋味如何?只怕奇经八脉都烤着吧?”

    玄珠颤声道:“你这畜牲……如何……晓得是我?”

    五德道:“这有何难?朱红娘子那日与我们在光明寺中相遇,她自是要擒那两只鼠精,后来却告我说鼠精道行尽失,当时我们都在正殿,何人能做手脚?唯有你在禅房中‘酣睡’,作法者不是你,是谁?后来到了岳州,引着三郎去算命的不也是你么?你的道行不浅,还看不出算命先生弄鬼?绿柳告诉我她乃是发觉算命先生的法界被吸出一个圆洞,才趁势附上三郎,不是你在旁边作法,又是哪个?”

    朱红也道:“你等离开岳州后,我又去那客栈打探。你说你睡在通铺,那间屋子正对着三郎的客房。五德离开之时恰巧子时已过,不是你催动邪术令铜镜吸取绿柳的阴气,我怎么会招架不住?”

    “还有……”五德又道,“庆忌掳走三郎那一日,我自然不受他们的迷魂法术,为何三郎着了道,你却清醒?你身负法力,自然不怕迷魂术,告我知晓是让我去出头,却不想后来再装做被迷的时候,已经迟了;杭州偎翠楼着火,何人隔空发力将我推入火中?站在窗口还没爬下长梯的不就是你?布火使者与我无冤无仇,怎么会平白无故要取我性命?他化作老丐在门口行乞,是哪个与他碰头?”

    这一番说辞下来,玄珠脸上的红线更如青筋一般条条鼓起,他咬了牙,恨恨道:“不想你这畜牲如此奸猾,竟然半点声色也不露!骗得我好苦!”

    五德冷笑两声,道:“彼此彼此,互相骗骗正好相当,我在明你在暗,算起来你倒是占了便宜呢!若不是我拜托朱红姐姐露些妖气,扮作一寻常狐精惹你上钩,你岂不一直要骗我到汴梁?”

    朱红道:“你用这铜镜做法,吸我妖力,却不想我将狐火偷藏在其中,这火种顺着你的法术反噬到自己身上,正是报应!我且实话对你说了,你要老实回了我们的话便罢,若不从命,当心这火烧起来,将你焚成灰烬!”

    五德厉声问道:“说!你究竟是何人?三郎带着这铜镜消息是不是你走漏的?你究竟是自己做恶还是受人驱使?”

    只见玄珠脸上不断抽动,那红线越来越多,他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嘴边都滴下了鲜血。五德连声的逼问并未让他开口,却猛地一挣,打脱五德的手,如发狂般地大笑起来。

    五德与朱红对望一眼,心中都觉得诡异,不由得暗暗戒备。

    只见玄珠缓缓地站直了身体,阴森森地笑道:“我是哪个?你两只狐狸怕是从没有见识过!那铜镜我好不容易才开了洞,可以吸取道法为我所用,却偏偏需要循序渐进,只能先尝尝鼠精、女鬼一类的小菜,否则你二人早已经被打回到原型,给我下酒了。如今你们既然要挡我的路,须得让你们知道我的真本事!哼哼……这一具少儿躯体,舍去也罢,小小狐火又能奈我何?”

    说罢,只见他伸展了双手,赤红色的火苗先自指尖冒出,继而燃遍全身,顷刻之间就成了个火人。火光之中的形体渐渐变化,而成形之时,火焰全部熄灭,只见月光下,竟然出现一个妇人。

    五德目瞪口呆,差点失口叫出来——“张夫人”!

    眼前那玄珠化成的人,竟然是张大成扶正的妾室柳氏,张隧的继母。

    只见柳氏似笑非笑地看着五德与朱红,身着平常妇人服色,没有半点妖邪之相。她森然道:“胡相公,你在益州见过奴家的,怎么今日重逢,也不打声招呼呢?”

    五德回过神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鬼怪?为何假托了柳氏名头在张家为祸?”

    柳氏笑道:“我怎是为祸,他家儿子能有今日,也全是我出力的。”

    五德又问道:“莫非三郎之前的离魂症,也是你害的?”

    柳氏得意地说道:“你这畜牲倒是聪明,这么快就想到了。不错,他那病症原本是我施法造成的,不过细数起来,若没了我,也就没了他张家的这根独苗。”

    她见五德不信,又笑道:“你这畜牲只知道报你的恩,如何明白我要的。当年魏伯阳炼丹,丹成而喂一白犬,犬即死,于是除却一人外,其余弟子都不敢服他所炼之药。后他自服后死去,弟子出山寻棺木收敛,回来才发现他将另外的丹药纳于那服药的弟子及白犬口中,共同仙去了。”

    朱红道:“此乃葛洪《神仙传》[5]中所记,与你作祟何干?”

    柳氏道:“此书惑人不浅!世人皆以为那白犬也吃了丹药成仙,却不知道畜牲成仙须先修成人形。那丹药不过让白犬有了神志,得了长生而已,余下修行还有得费上许多功夫。”

    五德惊道:“莫非你就是那服了丹药的白犬?”

    柳氏笑道:“我就说你这畜牲聪明。我本身正是当年的白犬,因此才知那面铜镜使用之法。我要借它修炼,彻底成仙,却需要它配戴于一个神煞命局为天乙贵人[6]的男子身上,好消弭其做法时所惹来的阴煞。”

    “所以你找到了张家?”

    “正是,张家独子本该大富大贵,可惜在取得状元功名前多有些小灾。我寄生张家,先将克他的生母与大娘都除去了,然后选了好时辰将他魂魄赶出体外,这样才能注入我的精魂,在他赶考路上多收妖精。谁料到你这狐狸偏要巴巴地跑来报什么恩,将我一番心血化为乌有!而后三郎上路,我托身于书童玄珠,意在随时作法,你与这贱人还不罢休,屡次坏我好事,真是罪无可恕!”

    柳氏一面说着,一面愤恨,只见那双唇逐渐拉伸,竟伸出四枚寸许长的獠牙!

    朱红听得那一声“贱人”,早已怒火万丈,她自修成地仙以来,何时受过如此侮辱!当下便双手一振,握住了两团烈火。

    五德见柳氏显出凶相,便知此魔头大不好对付,更打起全副精神小心防范。

    只听柳氏大喝一声,双手甩出四匹白练,缠在二人足踝,五德与朱红双双用力跃起,却被柳氏砰地拉下,砸在床板上,顿时木屑纷飞。

    朱红将狐火烧在白练上,瞬时融断了一根,而后五德化指为刀,又切断了一根。不过柳氏并不惊慌,磔磔怪笑,胁下突然又长出两只手臂,异常粗壮,钵大的拳头当胸打在五德与朱红身上。

    朱红胸口剧痛,而五德道行稍浅,竟被击得喷出一口鲜血。

    “此怪太强!怕是不能硬拼!”

    朱红一面说着,一面结了个印,而五德默念咒语,河水凝成冰锥射向那犬怪。犬怪的白练回身一绞,冰锥便如糖渣般纷纷掉落。然后她又将白练抽回,如钢鞭一样打过来,将朱红的结印抽出了条条裂痕。

    正在危难之时,突然听得半空一声怒吼,手执金戈的方相从旁跃出,刺向犬怪柳氏!

    朱红心头一紧,还未来得及出声,方相刘吉就被柳氏的四只手抓住,随后用力一扯,竟生生将那高大的方相裂成了四片。

    朱红顿时狂怒,显出狐狸的本相直扑上去,九条尾巴如同火焰一般燃烧起来。

    此刻少了法印,五德暴露在外,他略一沉吟,竟扭头朝后跑去!朱红这时已与犬怪撕咬在一起,虽见到五德逃走,也无暇阻拦,只心头连骂“懦夫”。

    却说五德踉跄着来到舱房内,三郎已经睡在榻上不省人事,五德拽下他颈上铜镜,又奔回船尾,大叫道:“姐姐快做法!”

    朱红尚不明所以,而犬怪却猛地一呆,嚎叫着直扑过来,五德就地打了个滚,狼狈躲过,又将那铜镜背面朝外。朱红立刻醒悟,顾不得身上伤口,聚拢全身力气将狐火射向铜镜。

    五德用铜镜接了狐火,微微掉头,火焰便从铜镜正面喷薄而出,竟然眩亮了数十倍,犬怪被火焰整个裹住,不能挣脱。五德将镜面朝上,那火焰也如有神志般朝上移动,将犬怪举向半空。

    只听得犬怪惨叫呼号,拼命挣扎,却脱不出铜镜逆射而出的狐火。只过得一刻钟,那嚎叫渐渐变成了哀鸣,等到火焰熄灭的时候,竟化成一堆黑灰簌簌地飘落在船板上。

    五德浑身一松,登时瘫倒在地,朱红也无力化成人,就以狐型慢慢萎顿下去。

    此时四野寂静,周围既无夜航船,也无灯火。这场打斗虽然精心动魄,却也无人觉察,在平息以后,周围夜虫与蝙蝠都已经远远地逃开,只能听到五德与朱红的喘息之声。河水轻拍着舫船,他二人身下的船板缓缓摇动,竟然有几分安详。

    五德用手抚弄那面铜镜,看着头上月娘,忽然问道:“姐姐,不知你可会木工?”

    朱红愕然:“你……你莫不是被打昏头了吧?”

    五德起身笑道:“若是不会,明日船夫醒来见船破得如此,岂不是要哭死过去?”

    朱红愣了一愣,虽未化作人形,那碧绿的双眸中,还是露出了笑意:“如今这个样子,且不说千里之外的张家突然不见了主母会如何,单说这小哥儿身边的书童也陡然没了,你要如何唬弄过去?”

    五德道:“姐姐怎不以为我会就势令张三郎明白,这世上原是有鬼神的?”

    “那哥儿是个实心孩子,你真要让他二十多年读的圣贤教训都摇摇欲坠?”朱红顿了一顿,笑道,“小狐儿,我就说你做不出这样的事。”

    五德叹了一声:“知长鸣者非姐姐莫属……如今魔头既除,已要到汴梁,也不用去有意戳破,索性就瞒到底了。我倒有个法:暂且用纸剪三个傀儡,权充作朱夫人、玄珠和养娘,如何?”

    “那这船又怎样?”

    五德想了片刻,道:“说不得只好使些障眼法,等一启碇,便说这船自己坏了。姐姐放心,我自会多留些银钱给这船夫。不过……”他拿起手中铜镜,“……这个东西却是万万留不得了。”

    朱红凝神聚气,回复人形,问道:“你待如何?”

    五德道:“目前也无他法,只有暂时封入匣内带在身边,待寻着了仙人再交换回去为好。”

    朱红看着那八卦上的漩涡已经封闭,对五德道:“今日一战,我元气大伤,刘吉也需补好本体再从头修行。你若信得过我,这铜镜就先带去我的洞府,等封印之后便再交给你。”

    五德也不迟疑,便将那惹出一串祸事的灾殃递给朱红。她将铜镜收在怀中,将碎成四块的方相也纳入袖内,正要动身,却又转头来看着五德嫣然一笑:“小狐儿,我的洞府便在武夷山九曲溪岩壁之中,你了结了此间事务,也不必急着回峨嵋,不妨先来找我喝酒。”

    说罢,那道朱红倩影化作袅袅轻烟,散去了。

    五德起初还有些发呆,突然咂摸着她最后一句话,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

    后话也不细表。

    此后的事皆如五德所愿,三郎不曾发现身边有三个人皆为傀儡,只是奇怪自己那日竟睡得异常地香甜,而舫船所伤也不过多费了他十两银子而已。

    “朱夫人”与“养娘”到了汴梁就与三郎和五德告别,走到拐角儿无人之地化作了两片黄纸,随风飘去。只是“玄珠”较为麻烦,需的多灌些法力,让其在后来三月之中慢慢地“病亡”。

    五德送三郎进贡院之时,便见金身青面,赤发环眼,头上还有两只角的魁星大人早在一旁等候,而见未来的状元郎竟和狐狸交好,不由得多有侧目。

    五德言其亲戚已经寻到,正要前去相认,三郎颇有不舍,拉住了手一再要留着再多聚写时日。五德却了,笑道:“贤弟厚意,愚兄心领足矣,此后同在一城,不是多有相见的时候?只是有句话望贤弟谨记。”

    三郎红了双目,拱手道:“愿听长鸣兄教诲。”

    五德道:“这个世上,多有可信、可不信之事,贤弟天资聪颖,却性子执拗。以后行事,切不可认死理,须知天道循环,多有人力所不能察的。”

    三郎懵懵懂懂,虽不明白五德此话的真意,却仍然恭敬一揖:“小弟记下了。”

    五德笑道:“既如此,我这就告辞了。”

    “长鸣兄真不多留一会儿。”

    五德笑道:“佳人有约,不敢再多耽搁啊。若贤弟将来有需要之处,愚兄必然赶到。”

    说罢挥挥衣袖,便混入了来往的人群中,不一会儿就没了踪迹……

    注释

    [1]〈管子·水地篇〉中说“涸泽数百岁,谷之不徙、水之不绝者生庆忌。庆忌者,其状若人,其长四寸,衣黄衣,冠黄冠,戴黄盖,乘小马,好疾驰。以其名呼之,可使千里外一日反报。”说穿了,庆忌就是一种爱玩飚车的水妖精。

    [2]这个五通神是个好玩的神,关于他(他们)的说法太多了,有说是英雄为鬼的,有说是强盗从良的。反正他们之前还是好好的,结果越到后来形象越猥琐,特别是明清之后,完全成了淫秽的邪神了。不过在唐宋的时候,在长江流域,特别是江南那一带,是把他(他们)当作财神在供奉了。当然了,其实他们本质上是民间鬼神崇拜中的一种。一般也叫他们五圣、五郎神,包括文中五显圣公。

    [3]潜火铺就是我们现在的消防队,而那个时候的消防制度是很接近现在的,都是专业士兵担任灭火任务。

    [4]布火使者:是一种掌管火的鬼或者妖兽。上古的时候是认他为神的,后来地位就降低了,最后沦为作怪的鬼。山海经中有所说的厌火国,就是妖兽类的。

    [5]《神仙传》,是东晋的葛洪所著,里面收录了古代传说中的84位仙人的事迹。虽事多怪诞,但是据说有不少的养生知识。

    [6]天乙贵人,是四柱神煞的命格之一吧。是那种做官为公卿、考试为头名的好命!简直是超好命!基本上天神下凡才有这样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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