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尾传奇-铜镜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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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野店无端遇妖邪 三郎临危逢秀才

    李太白有诗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张说也曾吟道:“眇眇葭萌道,苍苍褒斜谷。烟壑争晦深,云山共重复。”由此可知,若要出入蜀地,必要登险山、涉恶水,历千难万难。然自古鱼过禹门则为龙,川人要求个功名,就必出蜀。虽是多着几分风险,为了前程却也说不得了。

    此为大宋淳化年间,在益州至东京汴梁的路上,有三个人骑着马匹不紧不慢地走着。当头一人年约二十五六,白净面皮,长得颇为俊秀,身上着交领云纹锦缎长袍,头插白玉包金簪,腰间坠了一袋蜀绣香囊并一青玉环佩,跨下一匹黑马皮毛水滑,一副大家公子仪态;其后一人约十六七岁,靛青的短衣长裤,戴一包头巾,跨一青驴,驴背上负着两个箱笼,一看便是前方那少爷的书童小厮;最后一人三十不到,做儒生打扮,相貌平平,略显寒酸,眼睛却生得甚为动人,颇有几分风流神采。

    这三人前后虽是一路,却看不出多少亲密。前方那公子只管看着锦山秀水,满脸的新奇,好似头一遭离家,高兴得紧。实际上这不过是段寻常山路,比不上青城、峨嵋任中一处,甚至密林悠悠,荒草萋萋,加上半山飘荡的淡淡薄雾,很是阴森。虽然山顶上是日头高照,无奈山腰依然分不到一点晴光,加之前后再无别的路人,这段行程就显得颇为气闷。

    走了半晌,懵懵懂懂地在山路上拐了数个九曲回肠,前方百步开外的一山岩背后,冒出一簇黄色的茅草顶子,横着竹竿挑出一帘酒旗,迎着山风摇摆飘荡。

    那书童又惊又喜地叫道:“少爷,前方有酒家呢!”

    锦衣公子搭手一望,笑道:“是了是了,走了这半日,正好腹中饥渴。玄珠,你紧赶几步,命店家快烧水造饭,取囊中银针与我泡上,备好酒菜,咱们可吃了再上路。”

    书童答应着,正要催动青驴,后边那儒生却高声道:“且慢!”

    锦衣公子转头,颇为不解地问:“长鸣兄,有何事?”

    那儒生上来对锦衣公子劝道:“此地非官道,前后荒无人烟,少有旅人过路,怎会有酒家?依我看来颇为蹊跷,保不定是强人黑店。即便不是歹人设局,贤弟衣饰华贵,难免没人不起坏心,还是避开为好。”

    锦衣公子不以为意:“长鸣兄心细如发,可也未免太过谨慎了。咱们三人破晓便上路,现在也是晌午,肚中若不垫底,哪来的力气?况且长鸣兄也知此地少人过,强人若在此要坐地掳财,岂不早早便饿死了?不妨事的。”回头又对书童吩咐,“快去快去。”

    那书童想必早饿得厉害了,对儒生的阻拦颇为不快,见自家主子发话,立即答应一声,忙不迭地催马朝酒家跑去。

    那儒生面色不悦,却也不便再阻拦,只与锦衣公子并头跟随在书童身后,来到那酒家。

    只见在空旷地面上,支着一个简陋茅屋,屋顶歪斜倒不说了,外面的柱子竟是未去皮的原木,还青幽幽地附着苔藓,正中柴门大开,四壁上的窗户是竹篾所编,甚为通风,屋里虽未点烛也亮堂堂的,门前几根拴马桩,都是粗大的树桩,仿佛新砍不久,斧痕尤在。玄珠的青驴正拴在最末,啃着地上的青草。

    锦衣公子和儒生下马来,还未站定,一个小二便从店中跑出,低眉顺眼地问安,将两匹马拴住了。

    玄珠也从出门来,迎着锦衣公子道:“少爷,我已吩咐了店家煮茶备菜,顷刻便好。”

    锦衣公子夸了他一句,和他一齐走进这野店,身后的儒生叹了口气,也跟进来。

    这茅屋内只有木桌两张,条凳八根,很是简陋,横梁竟然也是青皮原木,倒颇有几分天然之趣。锦衣公子见屋内干净爽利,气息清幽,极为喜欢,更不疑有他。

    三人在一张桌子落座,一个身着棉布长袍的矮小男子连忙从内室出来,点头哈腰地问了安,道:“小人乃本店掌柜,适才小哥的吩咐俱已照办,如今先给各位客官上茶。”

    他随即一拍手,两个小二便奉上香茶杯盏。虽然茶器都是粗陶,但茶好水好,依然清香扑鼻。

    锦衣公子一看这三人,却不禁莞尔。你道为何?原来这掌柜与两个小二,都长了五短身材不说,竟像得如一个娘胎里蹦出来的:都满月似的一张圆脸,豆大的小眼,扁平鼻子,线缝般的嘴,面皮白净,更绝的是那两撇八字须,竟没有谁长一分短一毫的。

    锦衣公子笑问道:“掌柜的,你平素穿衣戴帽大约是不用镜子的吧?这两位堂倌便足以为鉴了。”

    掌柜赔笑道:“此店乃小人家中产业,只在此地招待过路行商打尖留宿以为糊口,雇的人都是亲外甥。俗话说:外甥随娘舅,长得像也是当然的。”

    锦衣公子听了更是大笑,那玄珠也跟着打趣了几句,反倒是旁边的儒生眉头微皱,一脸地讥诮。

    这当口,两个小二从后面厨房端出几盘热腾腾的菜摆上桌,顿时青白一片,细看下来,原来是蕨菜、韭黄、茭白还有些许萝卜,再多一钵糙米饭,大小碗碟内竟无半点荤腥。那锦衣公子见菜式简陋,面上就不好看,只问道:“掌柜的,即便此处偏远买不到猪狗肉,野味总该不缺,怎的竟如此寒酸?莫不是怕我等身上无钱,竟将好料藏着自用?”

    掌柜忙陪笑道:“山野小店,不敢囤着那些鲜货,客官要得急,又不成去打,怠慢了!”

    锦衣公子用箸拨弄那些青绿小菜,只觉得口涩无味,那儒生冷笑道:“掌柜的,我看你店子后便是密林,现去捉些野味也是有的,不过差一小二去掘个山鸡窝,掘个兔子洞,何愁找不到一星半点的肉食?”

    此话一出,不说那两个小二面皮发青,就是掌柜也抖了一抖。好在生意人家,极会圆场,又忙禀道:“小店虽无肉食,好酒倒是足量的,客官们若等得,且先饮几盅。小人这便叫厨子为客官们寻些野味来。”

    那锦衣公子顿时大喜过望:“没肉有酒也是好的,快快端上来。”

    掌柜打发了两个小二出去,又亲自捧来一粗陶坛子,敲开封泥,为三人倒满。霎时间醇香扑鼻,那锦衣公子呷了一口,顿觉甘冽非常、唇齿留香,大赞道:“好爽快!”

    他咕嘟咕嘟两口就干了,掌柜的又连忙给他添满。

    旁边的书童玄珠见主子畅饮,馋虫早就爬上了喉头,忙不迭地举起碗来牛饮似的往里灌,只有那儒生冷眼旁观,丝毫不为所动。

    掌柜的眼珠一转,又对他道:“客官莫不是还在计较下酒菜?暂且先饮一盅,小的稍后便将鲜肉送上。”

    那儒生不言不语,只瞧着掌柜冷冷一哼,掌柜的笑也不是,怒也不是,踟蹰半晌,便将酒坛轻轻置于桌上,避猫鼠似的退下了,临到厨房外又扭头一瞥,见儒生还是喝了口酒,那八字须下竟挂了一丝诡笑。

    三巡酒下肚,锦衣公子只觉得腹中如燃了团火,直蒸得酒气上头,面色也红了,眼目也花了,舌头也大了,十根手指都不听使唤了。转头看看玄珠,早已软倒如一滩烂泥。锦衣公子双眼迷离,痴笑道:“好……好厉害的酒,想不到……这野店……竟有此等……佳酿……长、长鸣兄……你我再来一坛……如、如何……”话未说完,也如无骨的泥鳅一般滑到了桌底。

    那儒生面色如土,强撑要起身相扶,最终也摇晃了两下,倒伏在桌上。

    此时野店中寂静,只听得三人鼾声大作。那掌柜的从厨房中挑开布帘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浑身油腻、厨子打扮的人,竟然也是圆脸小眼八字须。忽而同样的两张面孔也从门口探了出来——原来那两个小二并未去捕什么野味,方才便守在外面。

    这四人蹑手蹑脚地凑到锦衣公子等人身边,那掌柜一一查看明白了,又对着儒生尖声笑道:“任你这穷酸奸猾似鬼,也须着了咱的道。小的们,快与我寻那宝物!”

    小二与厨子齐声应着,一人一个地翻捡醉倒的苦主。不多时,当中那个便喜道:“得了!”

    原来他扯开锦衣公子的衣衫,摸到一个硬物,拽出细看,原来是一面两寸见方铜镜。只见这铜镜做工极精细,花纹古拙,背后刻了一阴阳八卦图,更奇的是镜面无半点划痕不说,竟还有光华流动。

    掌柜一步抢上,将镜子拿着细细摸了一遍,笑道:“正是此物!当真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宝贝终究是我们的了!”

    四人围做一团,正欣喜若狂,却听得背后有人冷笑道:“好不知羞,分明是巧取强夺,如今倒似得了份内的花红一般。”

    四人一惊,转头一看,那儒生竟然立在身后,且脸色如常,丝毫没有醉态。掌柜的惊疑交加,喝道:“你怎会无事?”

    儒生不无鄙夷地嘲弄道:“区区雕虫小技,不过晕眩术法而已,我还不看在眼里。若不是要让尔等现行,一早便将这穷窝砸个稀烂了!”

    贼子个个面面相觑,掌柜突然一声呼哨,四人同时拉起双唇,门齿暴长了三倍不止,凶神恶煞地朝儒生扑来。

    儒生见此诸人面生异像,却半点不慌,双手各捏了个诀,喃喃几声后,便见一阵烟雾腾起,将四个贼人包在其中。一时只听得惨叫连连,待得雾气散去,掌柜、小二、厨子都不见了,原地上仅余下堆毛蓬蓬的灰色团子——定睛一看,竟是四只野兔。

    那儒生喝骂道:“短尾的孬货,好没有眼色,竟敢在爷爷眼皮底下装模作样,打量爷爷我是瞎子么?”

    野兔精吱吱挤作一团,眼见着儒生背后竟生出八条乌黑的狐尾,只恨自己有眼无珠,以为各个尾巴藏得妥当了,未曾料想对方更有隐形的高手。

    当中一只身量最长的野兔用爪子捧了铜镜,人立起来,颤声道:“小的伏乞上仙饶命,小的委实不知这……这位公子与上仙同行,若是知道,就是剪了我等的耳朵与诸位下酒也是不敢不从的。尊友的铜镜这便奉上,望上仙千万饶过小的。”

    儒生接过镜子放入怀中,敲敲桌上残酒,那野兔精甚是乖觉,连忙吩咐三只手下窜上桌,扶着酒坛为儒生斟满。

    儒生呷了口美酒,道:“尔等若要活命也容易,我问的据实答来即可,否则……哼哼,本仙这趟路上尚缺腌肉,尔等虽只够塞牙缝,好歹也能就着下二两酒。”

    野兔精连连躬身点头:“是是,上仙请问,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来问你,你如何知道这铜镜?”

    “上仙容禀:小的与弟兄们原是在这山中清修,半月前小的去青羊宫外听宣道,听说有一异宝在城东现世,得之可聚天地之气,于修为有大大的帮助。小的夜观星象,又卜卦多次,算得异宝向东北而动,回来与弟兄们商议,在此设下一局,万不曾想到此宝有上仙伴护啊。”

    “你当我是黄口小儿,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平白地知道有宝贝,还就偏撞上了。这风声何来?谁人告知?再唬我,嫌你的尾巴还不够短么?”

    野兔精急得三片嘴唇乱动:“上仙息怒,小的句句实话。这消息是听青羊宫附近一雀儿精说来的,她在三清殿外常年听教宣道,最是有灵性,决不肯轻易传言的。对于此异宝现世的消息如何走漏,小的全然不知。小的可以百年修为起誓,若半句虚言,愿被人磔骨吃肉,皮毛剥去做帽子。”

    儒生双目一转,料想也问不出更多了,随即摆手道:“罢了。”他起身拍拍衣衫,那桌上的野兔精连忙下地来,用毛茸茸的爪子为他揩净布靴上的灰土。儒生叫声“乖”,在四只野兔精头顶一抹,又将它们变回人形,笑问道:“真是奇哉怪也,尔等修行有高低,化形时理应不同才是,如今怎好似一个模子刻的?”

    那化为掌柜的大兔子赔笑道:“不怕上仙笑话,小的弟兄们未曾化过形,小的只好依着城里某行商的脸面变了一变,不想弟兄们都学了样,依葫芦画瓢。”

    儒生哈哈大笑,往它身上轻踢了一脚:“合该尔等托生为兔子!去,将铜镜归位,再把他二人扶出去,这野店也拆了,然后速速离开。铜镜之事就烂在肚里,若走漏了风声,仔细尔等的小命。”

    四只野兔精连连作揖,接了铜镜放回锦衣公子胸口,又手搭手地将他和书童移到马、驴一侧,施法将野店推倒,只见地上顷刻间便起了无数杂草,恍如一副寻常荒野的模样。末了,野兔精向儒生一齐磕头,化为原形,钻入草丛中便不见了。

    儒生上马瞧着面前这两尊醉菩萨,叹了口气。他大袖一挥,便看着锦衣公子与书童缓缓地坐起身,醒了过来,只是眼中迷离无神。

    锦衣公子浑浑噩噩地问道:“长鸣兄,方才何事?为甚么我只觉得头重脚轻,双手无力?”

    儒生关切地问道:“可有胸闷?”

    “这倒没有。”

    “是了。方才走下山道,三郎与玄珠都嚷着乏了,便在此处稍做休息,不知不觉间你二人竟睡熟了。既然已醒来,这便上路吧,山下应有正经店家,也好寻些吃的填肚。”

    锦衣公子诺了,又道:“长鸣兄不曾休息?”

    儒生闻言禁不住苦笑:“在下天生劳碌命,有了空歇也睡不得的。”

    锦衣公子懵懵懂懂,只觉得眯了一觉,腹中饥火更盛,于是也不多言,便催着继续赶路。在他与书童玄珠上马之后,儒生回头看看那片空地,笑了一笑——身后云山雾罩、荒草飘摇,不知藏了多少精怪,前方虽大路平坦却也难料得脚下虚实,一切都未有定数呢。

    这事的缘由须得从头说起。

    在成都城内有一位做丝绸买卖的富户,姓张,名大成,原是蚕农,后因勤勉经营渐渐攒了家私。中年之后又与人合伙置了片店铺,起早贪黑,渐渐成了当地的大绸商。这张大成性情仁厚、仗义疏财,但凡遇上灾荒年生,都要捐出大笔银子救济流民,平日里也惜老怜贫,时常帮衬街坊,是以在成都有“张大善人”之称。

    然张大成虽有万贯家财,膝下却无一儿半女。他原配郑氏本有所出,可惜不到半岁便夭亡,后纳一妾,连得三女,仍无男丁。在四十六岁上头,张大善人便又纳了一妾,终享弄璋之喜。中年得子,自然爱若性命,特请高人算了生辰八字,取名为张燧,因前头正房夫人夭折了一个大哥,其母又早产一男胎,故而行三,小名唤之三郎。

    这三郎从此便是张大成的心头肉,当真捧着怕摔、含着怕化,幸而也不是一味娇惯,总是有些分寸。后六岁开蒙,聘了西席,更管教了野性。此子聪明非常,日常功课一学就会,把个张大成乐得如同得了仙童,指望着将来光耀门楣。

    三郎十岁上,原配夫人郑氏亡故,只隔两月其生母林氏也去了,三郎从此更是懂事,日日苦读,以求取功名。张大成将余下的妾室柳氏扶正,勤俭持家,虽人丁不旺却甚为和睦。

    三郎十四岁便中了秀才,名震成都,众人皆以“神童”呼之,后不到弱冠便在秋闱中得了举人的功名,一时间多少人羡慕,称“虽甘罗、李泌亦不过如此”。张大成更是大散金银,广积阴德,两个出嫁女儿所在的亲家同样与有荣焉,连州府上也送了贺礼。

    不料就在三郎准备上京省试之时,却突然得了急症,整日头昏发热,到后来竟卧床不起,胡言乱语。只瞧得好端端一个珠玉公子,被磨得只剩把骨头了,张府上下更是如天要塌了一般。张大成急得须发俱白,那银子流水也似的使出去,名医圣手、珍稀药材如同不要钱般地搬进来,然而个把月也竟无有丝毫起色,合府上下都暗自垂泪,只道小公子要就此仙去。

    张大善人平素广布恩德,所以街坊邻里都帮着烧香拜佛,寻方找药,这一日竟有个秀才拿着封荐书找来,说有祖传方子可救命。张大成拆信一看,原来是旧日交好的绸商荐举来的,上书:

    “弟刘楚再拜,字达兄大成足下:自别台颜,日日挂念!闻贤侄有恶疾,五内如焚。兹有秀才胡五德,字长鸣,家藏奇方,可治异症。弟拙荆尝有疾,幸得其药救之。今特为兄荐至府来,贤侄或可得其良药。望侄早安,勿烦惠答。”

    张大成惊喜非常,忙将秀才迎入府内,就如福神上门。而家中愁云惨淡之际,也好歹有了个期冀。虽不知这相貌平平的秀才是否真能救得火,在生死交关当头,也无他法可想。

    殊不知胡五德也是暗自庆幸,凭着一封信才让张家中门大开,否则怎过得那两尊门神。既到了府中,便是他大展本事的时候了。

    作者注:关于狐仙的名字,“胡五德,字长鸣”,“五德”是鸡的别称,《韩诗外传》云:“头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时不失者,信也。”而鸡因为打鸣,又叫“长鸣都尉”。所以“胡五德,字长鸣”其实潜台词就是:“我是狐狸呀,我爱吃鸡。”哈哈~而关于“玄珠”这个名字,就是“墨”的别称了,他是书童嘛。

    第二节 狐仙巧施回春术 老僧义助落魄人

    这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道是三郎难过鬼门关,天上却掉下个赛华佗,硬生生地撸了衣袖要从阎王殿上抢人回来。

    不过虽有故人举荐,这布衣秀才言不出众、貌不惊人,年纪不过二十七八,让张大成也将信将疑。此时不过已如溺水之人,便是根稻草也抓住不放,管他是谁,只要救得三郎的性命,便是张家上下的活祖宗。张大成丝毫不敢怠慢,也不催促瞧病,先奉上香茶珍馐,要胡秀才将息将息。哪知秀才十分识趣,当先就要他领着去三郎房中。

    张大成大喜,忙亲自带了去。

    熬了这些时日,三郎已是骨头上只覆了层皮的活骷髅,身如败絮、气若游丝。满屋只闻得苦药焦炭的味道,那些书啊画啊等风雅之物,也因久久地无人翻看,落满了灰尘。周围仆人衣不释带地伺候着,个个面色蜡黄,愁眉不展。

    张大成见爱子病入膏肓的模样,早已是来一次哭一场,如今只在门边做一“请入”的动作,就不敢朝床榻上再正眼瞧上一瞧。

    胡秀才面目凝重,在床头坐定,号了脉,又细观三郎颜面气色,在其人中、风府、通天、玉枕等穴位按揉了片刻,而后唤一丫鬟取来清水半碗,从怀中取出一只竹管,将管中一枚药丸化于其中,令三郎服下。但见药汤入口,神智迷糊的病倌儿竟哼出了猫叫似的几声。

    张大成抢上几步,见孩儿枯黄的面颊上泛了浅浅的红潮,立刻对这不是大夫的大夫信了七分。

    胡秀才又问三郎何时得病,昏睡几日,有无言语等等诸多事宜,张大成不敢隐瞒,一一细细说了,胡秀才笑道:“来着了,来着了,公子的病确是遇了巧,在下正好有医治的方子!”

    张大成听着耳中,只觉得满天神佛乍现,给将死之人愣是支了条活路,顿时老泪纵横,拉着胡秀才便叫“恩人”。秀才受宠若惊,连说“不敢当”,又道:“公子的疾症学生固然可以医治,但这余下的一月需老大人多给方便,依学生所嘱行事。”

    张大成自然是点头如鸡啄米:“但有所命,无敢不遵。不过犬子这病究竟为何,倒要请教。”

    胡秀才道:“公子这病说来也不怪,从古至今皆有发生,野史中也曾记载,名目繁杂,多称为‘离魂’。病者先是疲乏体虚,恍惚无神;继而浑浑沉沉,不晓世事;最后卧床不起,直至消瘦亡故。病因由名可知,为魂魄离散,医治么,说难也易,说易却难——即是将离散之魂魄重新唤回而已。可惜世间人多有迂腐者或尽信巫而弃医;又或尽信医而讳巫,故此症多不能救,更有些庸医邪巫,乱用药石,救人不成反而害命。今学生得先祖所授秘术,可保公子痊愈,老大人只须按方抓药,并听学生安排行事,不出月余,必还老大人一个康健的儿子。”

    张大成又是一番感激,忙请示下。秀才道:“先以汤药送服,每日需人参一钱,辰砂三钱,茯苓三钱,煎浓汁。待得服下六剂,再观后效。”[1]

    听了秀才所言,张大成便如同领了圣旨般急吼吼地命下人去采办,至于那些人参、辰砂、茯苓如白菜萝卜似的搬进来,也不必提。

    往后接连六天,张家按胡秀才说的方子给三郎熬药服下,终于开了口禁,好歹能灌些肉粥下去,面色也渐渐回复了,不再死人一般,只是依旧未曾睁眼,还是整日地昏睡。

    再看胡秀才这厢。张大成如供活菩萨地留住了,发下话去:恩人但有所求,无不应从。好在这秀才倒非那仗势跋扈的贪婪小人,于金银财物没什么想头,唯独在饮食上挑嘴了些,每餐必有一只鸡下肚。当然这个时候,他便是顿顿要吃凤凰,张大成也愿意供奉。

    眼看着又过了十日,三郎日渐丰腴,那面颊也略鼓了些,可还是活尸般无知觉。张大成既喜又忧,要想问问下文,偏生又怕催促起来胡秀才恼了,一时间踌躇不已。还是浑家柳氏颇有决断,进言道:“官人忧虑得好没有道理!这胡相公本就是来医病救人的,咱家也不曾亏待他,每日好酒好菜地招待了,便是要金银钱财也舍得。如今三郎一日强过一日,若说先前尚虑体虚而忌猛药,眼下也不妨事了。若有好手段就该早早使出来,去了病根是正经,哪有不死不活拖着的?若是胡相公有别的计较,也可告知了让咱安心。官人只管温言相询,不过费些好话,又有啥打紧?”

    见张大成连连点头,柳氏又叹气道:“可惜奴家不曾养得男丁,如今三女莲英年末也要出阁,官人与奴家的依靠惟有三郎,张家血脉亦都系在他身上。若胡相公真有回春之术,即便是要奴家的性命也无妨。”

    张大成闻此一番话,感念妻贤,于是逮着机会探了胡秀才的口风。那胡秀才只慢条斯理道:“老大人尽可宽心,前些时日已养好了公子贵体,汤药却不可断,余下的便是将散去之魂魄招回。此乃通灵法术,非寻常日子可施行,需算干支,老大人再等得三日便可见公子恢复如常了。”

    如此一说,张大成终于稍觉安心,款待愈加殷勤。

    好容易捱到三日之后,胡秀才早饭便吃了一只整鸡,然后吩咐仆人取鸡子一枚,饭一钵。又令张大成脱下三郎贴身衣物,包了鸡子、饭钵放在大门外。张大成心知这便是要招魂了,忙吩咐家仆小心听差。

    胡秀才又命二仆找来木瓢,一盛草灰,一盛泥土,立于大门两旁。又接红丝线一条,从大门外引至三郎卧房。

    秀才对张大成道:“少顷学生作法,执瓢之人便需大声喝呼,将草灰泥土抛洒出去,还要偏劳老大人绕屋一周,口中呼‘三郎的魂归来’。”

    张大成连连点头:“那么如此过后,当即灵验?”

    秀才指屋中红线道:“此乃引魂线,只要万般俱全,三郎之魂即可由外而归,老大人不必担忧。”

    张大成领了命,也不耽搁,随即出门。[2]

    这胡秀才果真有些手段,不到半个时辰就作法完毕。他命人将病衣包着的鸡子、饭钵远远地抛入市桥江中,又请张大成回转来。待得张大成气喘如牛地来看儿子,三郎果然睁了眼,虽体虚无力,声音嘶哑,总算是冲张大成唤了声“爹”,把个张大善人激得老泪纵横,一把抱住便心肝肉地哭起来。

    胡秀才笑道:“老大人无需悲伤,公子已无大碍,此后仔细调养便成了。”

    张大成满心感激,对着胡秀才便要下跪,慌得秀才搭手扶了,连说“岂敢”。张大成奉上纹银二百两和上等丝绸无数,秀才都推却了。张大成唯恐儿子病情又变,强留着胡秀才再盘桓数日,并屡次要报答再造之恩。

    秀才这才开口,说他在益州已无亲友,惟余一娘舅远在汴梁,有心要去投奔,可又苦无盘缠。张大成笑道:“这个容易。小儿本就要去汴梁参加省试,恩人若不急,就在鄙处多待些时日。等小儿身体康健了,再一同上路,盘缠自然不用发愁,彼此间也有个照应,岂不两全其美?”

    秀才点头同意了,便在张府住下,这期间与三郎熟捻起来,竟成了好友。因他年长,三郎以兄呼之,张老爷相待也愈加亲厚,秀才每日无所事事,优哉游哉,不提。

    两月过后,三郎终于痊愈,调养好了,又温了段时间的书,便收拾行装要上路。张大成本备了两辆大车,一辆让三郎与胡秀才同乘,一辆拉满了衣服书本,吃的玩的也尽都不缺,还派了仆从车夫共四人跟随。三郎嫌弃排场过大,行路不便。他自小本分,未曾离过家,加之前日那场大病更憋得气闷,本就有心趁着出这趟远门在路上玩耍一番,带了家丁则多有不便,只说与秀才两人同去足矣。张大成现虽对爱子是千依百顺,却也不放心如此安排,咬死口地不允许。

    最后还是浑家柳氏两边都劝了一劝,好歹让书童玄珠跟随,并拿出家传的护身宝镜交与他戴在身上,三郎推托不过,应承了;张老爷爷也不再执拗,不过金叶子还是藏了千儿八百地在那两箱笼书中。暑热一过,这三人便离家上路了,此后种种皆如前言,不再赘述。

    却说狐仙五德救张燧性命,又将其铜镜从野兔精手下赚回,种种行藏皆小心不露。三郎此人,读书是极聪明的,可生长于大富之家,又是一株独苗,众星捧月之下难免少了几分精明多了几分呆气,对周遭之事不甚上心,故而也不曾发觉胡五德的异处。他自恢复神智起便与之说笑,只觉得秀才口齿伶俐,颇为诙谐,兼之有再生之恩,更是不疑。

    三人一路上以驴马代步,边走边游玩,路遇名山大川、古刹胜景都少不得要去看看的。张燧与玄珠二人倒是欢喜得紧,却劳累胡秀才疑神疑鬼,唯恐遇上厉害的邪物。自野兔精露了口风起,他便知三郎的劫数就如同那天雷一个连一个地往下劈了,只怕去汴梁这一路也都不得清静。

    那护身铜镜的来头为何,倒真的颇费思量。

    张大成自发家以后,也好附庸风雅,搜罗了些字画古玩堆在屋中。三郎大了,比他老子识货,便将那些俗气赝品丢出去,故而张家府上倒少有不能入眼的东西,可惜俱为条幅画屏。胡五德知张家祖上并未传下些什么值钱的玩意,倒是柳氏为破落官宦之后,可见此物必是她的陪嫁。那铜镜原是在柳氏妆奁盒子里生灰,一则因其古旧,照映不清;二来柳氏就是一寻常妇人,也不识阴阳法器,大约只听上辈说的能护身,便与这张家独苗戴上。

    胡五德也曾施了个迷术教三郎与玄珠昏睡过去,对这铜镜细细查验,那镜子贴了三郎的身便果真有些异象,八卦之图恍若转动,隐隐有风雷聚合。五德探头一瞧正面,赫然映出自己一张尖嘴的黑毛狐狸脸,忙又用衣服掩上。

    他虽也是妖怪,但毕竟道行高深,不似宵小之辈有大贪念,况且此物还为恩人所有。但异宝落在三郎手里,就如小儿执金锭于市井,觊觎者甚众。好在修炼的精怪大都识趣,见厉害狐仙自然也就回避了,些许小妖则全不入他的眼。五德拿定主意,只保得三郎平安到了东京送进礼部贡院,那铜镜的麻烦,自有护着读书人的魁星大人接手。

    如此一来,又过了十数日,三人说说笑笑出了蜀地,要前往岳州,拟取道水路直下江南。这日行在道上,却突遇一场大雨,只见得乌云滚滚,银蛇霹雳如裂帛;雨帘条条,碎玉急洒似钢针。这雨劈头劈脸砸下来,张燧、五德并玄珠三人只如落汤鸡一般,被浇得丢魂失魄,直催促胯下坐骑狂奔,终于颠颠倒倒地寻到一处古庙可避雨。正要敲门,却见另一头有两个短衣轿夫,抬着一顶青色小轿奔来,旁边一听差与一老妪都是湿漉漉得如水锅中起来的。那听差的抢上来把庙门敲得震山响,不多时门开了,一个小沙弥出来笑道:“阿弥陀佛,诸位檀越受苦了,快请进来暂避一时。”

    众人忙道了谢。三郎避让一旁,让那轿子与听差等先进去,这一耽搁,连中衣也无一处干爽了。

    玄珠气闷地嘀咕:“哪里来的野驴,偏生还抢了马儿的槽料!公子真是好性儿,分明是咱家先到的,如何倒让起他来了。”

    三郎低声斥道:“休要胡说!同是落难中人,不过些许小事,怎能斤斤计较。”

    胡五德倒不曾多言,只打量着这小庙,他瞧这庙是屋檐低小,梁歪墙倒;那佛祖金身都褪了色,那案上明灯也不曾烧;香炉冷冷久不用,木鱼朽朽哪堪敲;地上青砖都裂了缝,蒲团倒做了鼠辈的巢。宝殿当中一个小沙弥,僧袍千补丁万补丁的,只怕比乞丐也不如,顺眼的唯有他那副笑脸儿,可亲得狠。

    三郎向那小沙弥道:“多谢小师傅慈悲,让我等不受暴雨之苦。”

    方才那对听差等也连连作揖称谢。

    小沙弥道:“阿弥陀佛,贫僧师尊嘱咐,出家人救苦救难,万不可拒人于门外。”

    正说着,只听得有人高宣佛号,从后方出来,原来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僧,干瘦清矍,拄了一根竹杖。众人又是行礼,老僧一一还了,叫小沙弥搬出几根破凳,让众人坐下。听差的与轿夫将轿子停在一旁,也坐了,唯独那老妪守在一旁,对轿中人说话。

    老僧道:“老衲惠圆,乃此光明寺住持,与小徒无觉在此清修。庙小屋陋,檀越切勿见弃。”

    三郎拱手谢道:“多谢老师傅收留,小子姓张名燧,这位乃挚友胡长鸣,我等本要前往岳州,现下看来,今日这场雨怕是要下上一些时候。不知老师傅可有禅房让我等暂留一夜,明早再动身。小子愿奉上纹银一两权作香油钱。”

    老僧笑道:“阿弥陀佛,多谢公子。此处本就是供世人方便,何必客气,如若不嫌陋,老衲让小徒打扫出一间便是。”

    一旁那听差的也上前行礼,道:“老师傅,小的是三里外刘家庄的管事,今日赶着送表小姐回去瞧病,不想撞着这场大雨。还请赐碗热汤,行个方便,小的好侍奉小娘子饮些。”

    老僧一边声诺,一边吩咐徒弟去厨下烧火。

    此时胡五德却起身道:“不才略通医术,愿为小娘子瞧上一瞧。”

    他倒是笑语吟吟,不曾想那听差的脸却立时黑了下来,轿夫与养娘竟然也是一幅烧炭的面孔,真真倒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第三节    闻异声方相露形 斗口舌美人现身

    常言道“给人方便,自己方便”,说是凡行路在外,多要与人为善,积德换平安。三郎虽为富家公子,这个人情世故却也晓得,见胡五德好心义诊,而那家管事、养娘倒如被赚了棺材银子一般苦口苦脸,开始甚为诧异,后转念暗自猜测:对方为闺阁千金,自然不肯让寻常男子轻易号脉。

    正这样想着,那管事的便拱手道:“小的刘吉先拜谢相公大德,只是小娘子这病来得古怪,非家中先生配好的方子不能救,相公虽通药石,瞧了也是无用的。”

    胡五德听了,便顺势下坡:“即如此在下也不敢冒失,还望天公慈悲,快快停住这雨。”

    几人相互客套,又一团和气。

    此时那软轿中伸出一只手来,撩着轿帘招了一招,似呼在唤那养娘前去听话。三郎看那手,真个如白玉雕成的,柔弱无骨,只微微一动,便好似春风拂栏。他自小家风正派,不曾出入过瓦舍勾栏,又未娶妻纳妾,平素礼教大防,除了几个丫头,哪里与妙龄女子有过交往?此时见那青葱玉手,免不了心神一荡。

    可惜那小娘子只这么晃了一下,就将手收了回去。张燧连忙低头,不敢再瞧。

    慢慢地又过了一刻,雨势竟还是没减,在庙中躲避的众人只在屋檐下叹息。小沙弥端出几个缺口的陶碗,把烧的热汤分与众人。那汤色清亮得很,只几片绿菜沉在下面,没什么味道,不过可以压一压腹中虚火。眼见着天色一时比一时暗了,小沙弥将禅房打扫干净了,请那小娘子去暂歇。

    三郎等不好与闺中女子打照面,破庙中又无处躲避,便同五德、玄珠等在另一处背过身去。听着轿帘作响后片刻,他转身来,只见桃红的裙角扫过破帷幕进入了后殿,又呆了片刻才坐下。

    此时天色已晚,乌云满天,竟昏沉如黑夜,那刘管事看着外面哗啦啦的大雨一叠声地叹气,这样的情形即使耽误了也只好明早再上路——哪怕现下雨住了,他也没胆子连夜赶山路的。

    惠圆和尚说是正殿风大,生不得火炉,恰巧小沙弥收拾好了禅房,便邀了这几人到入内暂避。刘家的女眷们自然是一间,轿夫与管事的一间,三郎和长鸣、玄珠又是一间。惠圆和尚则带了小沙弥在外边念经打坐,支了几根竹棍晾他们的外袍。

    三郎等人换了干衣,吃了干粮,又分了些给刘家众人。这前后累了半日,终于抵挡不住倦意,都在各自禅房内慢慢睡了。

    三郎这一觉,只睡得昏昏沉沉,又似乎隐约有些响动不绝于耳,搅得人不安稳。他只感到胸口燥热,睡到一半猛地睁开眼睛,却见四周黑乎乎一片,原来竟然已经深夜了。

    这禅房中霉气很重,想来久无人住,仓促打扫过后也仅能将就而已。窗户多有破孔,晚风呜呜地灌进来,雨声依旧没有止住。三郎皱着眉头辗转不停,却听得身边胡五德呼吸轻缓,而角落里玄珠更是鼾声如雷,睡得正香。这房间里只有他一人醒着。

    他缓缓起身,凝神细细分辨,果然又听到一些异响,时断时续地从外面传来。

    三郎下了榻,又靠近门边,啪啪的闷响更加清晰,却分辨不出是什么。他顺势踢了踢蜷缩在草席上的玄珠,那厮竟如死猪一般没醒来。三郎又踢了他两下,玄珠干脆转了个身继续好梦,直教三郎又好气又好笑,转回身来拍拍胡五德。

    秀才醒来,颇不悦地问道:“贤弟莫非在此陋室睡不著?”

    “对不住了,长鸣兄,我唤你起来,是因这庙中似乎不大太平。”

    “发生何事?”

    三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长鸣兄可听见了异响。”

    胡五德侧耳片刻,摇摇头:“风声雨声都有,不去管它便是了。”

    “非也!”三郎急道:“小弟方才细听了,决不是风雨声——”

    “那便是树声、走兽声、经幡翻转之声……这间破庙,总比不得客栈周全,贤弟将就些吧。”说完,又打了个呵欠,径自睡了。

    三郎讨了个没趣,只好悻悻地回榻上躺下,拉过旧衫搭在身上。但经这一闹,怎么都睡不着了,只翻来覆去。双耳也比先前更尖,那些声音都像大了数倍,一个接一个地钻入耳中,竟然闹得他连眼都闭不上了,而胡五德与玄珠的鼾声却始终不绝。

    三郎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坐起来,这一次竟然听到那啪啪的闷响中夹了几下呻吟,他大惊失色地开了房门,外面却伸手不见五指,只一阵阵的凄风苦雨扑在面上。三郎此时也顾不得胡五德心中不快了,直将他摇醒:

    “长鸣兄,这里恐真有些不妙,还是去打探一番为好。”

    胡五德睡眼惺忪,胸口火气腾腾,不耐烦地说道:“贤弟这次又听到了什么?莫非竟是鬼叫?今日行路一整天,又被这背时的雨浇了个通透,不好好歇息,明日恐怕就赶不到岳州了。”

    三郎张口要分辨,不料胡五德竟下地去将门关上,还插了门闩才回来躺下。三郎素来敬重他,再不敢多言,只僵在原地,却很不甘心。不多时,他见胡五德又入了梦乡,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偷偷开门出去了。

    然而他却不知,听到门吱吱嘎嘎的暗响,背后假寐的胡五德睁开了眼睛只有苦笑。

    却说三郎出了禅房,只觉得阵阵冷风裹挟着雨点飘在身上,四周黑成一片,他也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只摸索着到了背风的墙根,掏出怀中的火折子,吹燃了,又在地上寻了根枯枝点着,总算得了点儿亮。

    只见左右两边禅房都关着门,左手边的正是那小娘子歇息之处,右手边是那些管事轿夫的睡处。

    三郎只向左边望了望,想起那只玉手,有片刻恍惚,随即收敛了心思,细辨着周围动静,却见右边那禅房门虚掩着,并没关严实。此刻只听那风雨之声愈加地大了,从四方八面满天满地地扑来,呜呜咽咽,就好似小儿夜啼,令人寒气入骨。不一会儿,三郎果然又听到那闷响与呻吟果然响起,竟更清晰了几分,仿佛是从前殿传来的。

    他扶了墙慢慢挪步子,那怪声越发真切。三郎毕竟是富家公子出生,自小未曾见过什么凶险,初生牛犊不怕虎,竟也没想要回去。沿着灰墙只走了一会儿,便见前殿破烂的经幡与布幔后透出几许黄色的烛光,隐约还有影子在晃动。

    三郎小心地探出头去,将眼睛凑上经幡的虫蛀破洞,正看清了正殿里的情形:

    却见那管事刘吉与两个轿夫正凶神恶煞地围住了惠圆、无觉师徒二人,六只眼睛豹子似的环睁,衣袖高高撸起,钵大的拳头捏着,鼻孔掀动,与白日里的谦逊大不相同。老僧与小沙弥倒地上,面颊挂着丝丝红痕,像是受了伤,看来众人方才已经动过拳脚了。

    三郎又惊又怒,不知道刘家管事等几个为何如此对待慈悲的师徒二人。

    只听刘吉道:“你们这两只秃鸟,若有眼色,就该早滚得远远的。这光明寺虽然破旧,也不是你们两个该来的地方。”

    小沙弥皮泡眼肿,嘴角也破了,一连声地呼痛,惠圆和尚脸上青了好几块,却不讨饶,直骂道:“狼心狗肺的奴才!怎如此翻脸不认人,老衲好心让尔等在此容身,倒是自己找祸事上门了?”

    刘吉冷笑道:“上哪个的门?到现在还是说不清话么?你这秃鸟若是识相,天亮前滚了,爷爷便可饶你性命,若还要嘴犟,现在就揭你的皮!”

    三郎听得模糊,只晓得那管事似乎要将师徒二人赶出庙,却不知他歹心是从何而起?

    只见那惠圆弯腰驼背,丝毫不惧怕膀大腰圆的壮汉们,反而嗤笑道:“莫以为这样便能吓唬人!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几个的底细!刘家庄上何时来了个表小姐,我怎么没听说?这场雨也赶得巧,偏就把那公子与你家小娘子送作一对?”

    最后这话让三郎只觉得心口热了一热,又禁不住有几分赧然。

    那刘吉却闻言大怒道:“真是嘴尖皮厚的秃鸟,不吃点苦头不知道爷爷的手段。快给我狠狠地打!”

    三郎暗叫“不妙”,正要喝止,却见那两名轿夫抄起拳头扑向惠圆师徒,陡然间身量暴长,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模样,上身毛茸茸地铺了层黑毛,下身却一片鲜红。三郎只吓得魂飞天外,那声喝呼都卡在嗓子里,只感觉到双腿发抖,虽然有心想逃却迈不出一步,连手中燃着的枯枝也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那“刘吉”听得响动,立刻转头望过来。三郎转身就逃,还未垮出几步,只听得咚地一声,竟结结实实撞在了墙上。他眼前一阵发黑,觉得天旋地转,就此仰面倒下。

    刘吉撩起经幡布幔,见到三郎昏死在地上,起初大吃一惊,随即又笑起来:“想不到你这哥儿倒聪明,一不提防就让你窥探到了真身呢!既然你自己送到嘴里,就别怪我不吃了!”

    一面说着,一面就去探他胸口,可惜手还未摸到,就被人一把攥住,硬生生地推了回去。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胡五德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等候着了。

    “刘管事好大的脾气,不知道三郎有什么冒犯之处,竟要让刘管事出手教训。”

    刘吉脸色变了几变,揉着手腕哼了声:“我早瞧出你这穷酸有些古怪,怎么,原来也是看出他身上有宝物光华,惦记着呢?”

    五德也不生气,老实地点头道:“宝物确实是惦记的,不过惦记的只是如何不让邪魔外道算计了去!”

    刘吉一声怒喝,张开双臂扑了过去,顷刻间也化做了上黑下红的青面怪物。

    五德身子一矮,顺手将三郎转到墙边,然后从旁边缝隙窜入了正殿。

    此时正殿中,那两个轿夫化作的怪物已经滴溜溜地追着两个和尚打了,在满室的昏黄烛光中就看着两个黑毛蓬松的大个子扑两颗光头,五德禁不住笑了。

    “刘吉”大骂道:“死穷酸,等下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说罢右手一伸,凭空抓了个金戈,虎虎生风地挥着杀过来。

    胡五德却丝毫不惧,只退了两步,从袖中取出柄折扇,然后左足一踮,突然腾起一丈多高。“刘吉”仰头龇牙咧嘴地吼,却看见那扇子上飞出一阵黑烟,像活的一样笼在他脸上。“刘吉”吼声如雷,只把头甩来甩去,那黑烟却始终牢牢地附着他。五德落在地上,冷笑两声,抬手一扇风,黑烟散去,一根绳索却牢牢套在“刘吉”颈项中,而一头则拽在他手里。五德一用力,丈许高的妖怪轰然倒下,被他一脚踩上脑袋。

    这时那两名“轿夫”也将惠圆、无觉两师徒拿住,掀翻了按在地上,虽然眼瞧着伙伴被人捆了,却又丢不下手头的两个,只急得乱叫。

    两方都僵持住了,谁也不愿先服软。

    这当口上,正殿后传来沙沙的响儿,一只白玉般的手撩开了破烂经幡,然后玉珠落银盘似的声音笑道“这里还真是热闹,尊驾无端端拿了我的仆从,竟是要给我下马威么?”

    胡五德定睛凝神,看着经幡后走出一个妙龄女子,她只一站里在正殿中央,烛光便尽皆暗淡了,那眉目脸庞秀美如绢画,身段窈窕袅娜如拂堤杨柳,直叫人移不开眼。她身上穿着桃红的襦裙、大红的背子,加了白纱的披帛,竟更衬得肌肤白皙,毫无瑕疵。更奇的是,那双星眸中带着一点儿碧色,如瑰丽的宝石。

    五德手中拉着绳索,足下踩着“刘吉”,本要贫嘴几句,看到这美人身后的养娘,却立刻呆了——那老婆子一手拖了昏厥的张燧出来,一手五指如钩,正搭在他咽喉上。

    五德心中直骂自己短视,竟忘了这两个,连忙凝神暗中用通天目查看那女子,更是悚然一惊——对方乃一位惹不起的人物。

    五德眼珠转了转,一面攥紧了绳索,一面赔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想不到姐姐竟是在下的同宗。小子名叫胡五德,原籍在峨眉山中,先给姐姐问安了,还要请教姐姐芳名。”

    那美人掩口道:“好利的一双眼,既然能看出我的真身,想必也是修为也不低。罢了,说了名字也让你做个明白鬼。我乃武夷的朱红娘子。”

    五德心中叫苦,脸上却笑得越发恭敬:“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朱红姐姐,失敬得很。早知道姐姐在此,在下就该远远地绕开才是。”

    朱红扭动细腰在凳上坐下,杏眼一扫,斥道:“既然晓得了我的名号,还不快放了我的仆从,跪下磕头。”

    五德赔笑道:“姐姐不要见怪,在下倒是不敢故意惹姐姐不快,只是放了他,姐姐也未必饶过我。”

    朱红樱唇轻启,骂他:“滑头小贼,你就不怕这公子哥儿血溅当场?”

    五德愁眉苦脸,却还是不放手:“姐姐已经是千年修为,何苦难为我这八条尾巴的后辈?”

    朱红好整以暇,道:“你自己要招惹这麻烦,怨谁呀?他身上这异宝的消息早就传开了,众妖都垂涎,你怎么要凑上门去?”

    五德见她口气松动,连忙回答:“姐姐容禀:这原本也不是我情愿的。请详听缘由:在下本是寻常黑狐,名叫胡五德,字长鸣,自得了灵性,已修炼八百余年,再假以时日即可为地仙。四百九十岁那年的某日,天劫将至,在下从前辈那里学了偷巧的门道,寻了一处荒山破庙布阵,只等天雷落下便挡回去。谁知小的刚化为原形,正要作法,一个秀才就兀笃笃地闯进来,一脚将在下的法器踏了个稀烂。在下登时气结,正要发作,却听得天雷阵阵,浑身没了骨头一般瘫软成一团,只道是此番定要了账。谁知七七四十九个天雷竟没一个落在我头上,甚至于连破庙顶上的瓦也不曾刮下一片来。小子只道是雷公吃了酒没准头,暗叫‘万幸’,待雷声一住,就飞也似地逃了,全然忘记与那秀才理论。此后又过了几百年,小子修炼勤奋,已炼出了八尾,只差一尾就可更进一层,然则无论如何也不见臀上多一根毛。”

    朱红听他说得有趣,也追问道:“这是为何?”

    五德叹气道:“小子也十分不解,后在席间请教一前辈地仙,前辈用龟甲卜了一卦,道:‘汝尚有恩情未报,尘缘不了,故而修行不能精进。’”

    朱红问道:“可与那秀才有关?”

    胡五德叹了口气:“是,不过当时在下也曾想破了头寻不到根由,不得已再次相求,前辈细算了半日,告知曰:‘汝可记得某渡劫日否?汝原该承七七四十九个天雷,却恰巧有人为汝挡了。此人因前世积了功德无数,故而大有福祉。汝须将此恩德还报了,方可成地仙。’”

    朱红听了,顿时笑得花枝乱颤,连那老妪和五德足下的“刘吉”等都磔磔地怪笑起来。朱红只抚着胸口道:“好缘分!莫非那就是这公子哥儿?”

    胡五德点头:“正是!小子当日听了此言,细细盘算,哭笑不得——我原有法自保,那呆头鹅闯来就罢了,竟还莫名其妙地成了恩人!如今也无他途,只好出山去寻那书生报恩。临行时前辈嘱咐:‘此人托生为益州绸商张大成家独子,有大富大贵之命,然今年恰有劫,汝可去力保。省试一到,自有魁星护佑,从此青云直上,汝就可离开了。’在下纵有千般不悦万般不愿,也只得改了行头,化作秀才来到张府。不想竟在这里冒犯了姐姐,还望姐姐放过我等,必终生感念姐姐大德。”

    朱红渐渐止住了笑,却柳眉一挑:“你凭着几句话便想让我就此放手,恐怕也不那么容易。”

    胡五德脸色红了又白,只看着被人抓鸡仔一样攥在手中的张燧,心中不断地计较。

    第四节 化干戈朱红撤局 问前程腹鬼上身

    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个原由胡五德从前是不懂的。他修成人形后,也曾游历人间,多与歌女舞妓结交,只觉得女子温软可爱,值得多加呵护,偶尔有些刁蛮脾气也是情意浓淡的调剂。如今在这破庙对着朱红,虽然天仙一般的品貌,却好像遇到了追命的夜叉,不得不打起全副精神周旋——大约母狐狸和人还是不同的。

    他见朱红丝毫不松口,又看看足下踏着的“刘吉”和那两个擒了和尚的“轿夫”,眼珠一转,对面前坐着的女子说道:“姐姐道行高深,虽知道那呆子身上有宝贝,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企图,只有那些法术低微,品行下作的小妖才会夺了去帮助自己修炼。”

    朱红笑吟吟地看着胡五德,道:“你这小贼也不必拿漂亮话挤兑我。倒不是自夸,我如今在这人世间什么没看过、没玩过,这哥儿那铜镜,不过是聚气的东西,我是瞧不上眼的。我到这光明寺里,本是为了这几个侍奉我的仆从——”

    胡五德转头看看身后,只见两个“轿夫”面皮漆黑,嘴巴里冒出四枚獠牙,各自脸上嵌了四只冒着金光的眼睛,蒲扇般的手掌抓着瘦骨伶仃的和尚,就好像攥着两枚光溜溜的鸡蛋。五德又打量了足下踩着这手执金戈的一个,突然惊讶道:“之前就觉得眼熟,莫非姐姐驱使的竟是方相[3]?”

    “正是……”

    “那么这两个和尚是——”

    “呸!”只听那保持着人形的养娘啐道,“什么和尚,不过是没脸没皮的泼赖畜牲。”

    只见那惠圆、无觉师徒拼命扭动,就是挣不脱那两个方相的钳制,只急得面皮泛紫。

    朱红对五德说道:“我这四个侍从都原本是石方相,立在一汉墓之中,因地气好,得了灵性。他四人本是忠心为主,一直守着主人玉棺,从未曾想要出来。谁知有一日,两只鼠精觊觎这汉墓风水,要据为己有,就毁了玉棺,并趁他四人尚不能化形,竟将原身石像搬出来抛入了山中。我恰巧路过,就收了他四人原神,并加以点拨指教,让他们修行精进。如今过了几年了,也该让他们回来报仇。”

    五德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个和尚就是鼠精,怪不得起初管事的要他二人滚呢。”

    这时惠圆涨红了面皮,直着嗓子叫道:“上仙勿听信了他几个的浑话!小的等本分修炼,从来没有劣迹。如今他们要夺小的住处,还不是看此地阴气重!呸,仗势欺人!这本来就是一个破庙,哪里来的汉墓?”

    几个方相大怒,纷纷咆哮起来。

    朱红冷笑道:“在我面前还敢弄鬼!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在此地的作为么?小小的鼠精十年间就能化为人形,除开此地本身阴气滋养外,也吸了不少人的精魂吧?”

    惠圆和尚顿时语塞,头上汗水涔涔而下。

    朱红又道:“你之前给我们喝的那是什么汤?汤里盛的莫不是你炼就的迷魂草?若我们几个为寻常客人,这哥儿又有异宝护身,岂不就如那书童一般沉睡不醒,任听你们摆布了?”

    只见惠圆原本慈祥的老脸青了又白,接着猛然发出一声尖啸,那声音竟如同锥子一样又尖又利,刺得众人都掩住了耳朵。这一瞬间,干枯消瘦的老僧突然如面团子般地鼓了起来,化为一只肥大的灰毛鼠,千万根毛如利剑般激射出来,几个方相猝不及防,挨了个结实,一迭声地痛号。而五德眼快手疾,折扇一挥,将那钢毛尽数挡了回去,连他身后的朱红、张燧等也没挨着半根。

    这一打岔,惠圆已经带了无觉嗖地钻入了地下,逃了。

    五德放开捆住的“刘吉”,向朱红一躬身:“在下耽误了姐姐办事,该死该死!”

    朱红摆手道:“罢了,也要多谢你方才施予援手。”她冲那老婆子一颔首,后者便将张燧松开,交还给五德。

    五德连忙把这少爷扶了靠墙倚坐着,细细查看,发现除了额上红肿之外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他见朱红走近那两个中了钢毛刺的方相,檀口微张,只轻轻吹了口气,鼠精的钢毛就丁丁当当地掉落下来,伤口也合上了。

    然后她取下白纱披帛丢在地上,那披帛登时化为一条白色巨蟒,直扑向破旧的佛像。三角的蛇头只一拱,佛像便稀里哗啦倒成一堆碎片,莲花座下赫然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朱红双手结印,喃喃念了几声,大蛇便钻入洞中。只一会儿功夫,听得下面传来尖声惨叫,大蛇便叼了一大一小两只灰鼠回来,恭敬地放在朱红面前。朱红伸出手,那蛇一边攀援而上,一边缩小身形,最后又重新化为披帛。

    五德见了朱红如此本事,心中暗叫“万幸”——若真与她对上了,只怕没有什么好结果。

    眼见那两只灰鼠气息奄奄,要死不死,朱红冷冷一笑,命“刘吉”拿胭脂盒子收了,放在身上,又对另外三个方相道:“快下去看看这两个孽障是否将墓室损毁了。”

    方相们领了命下去,朱红便又回到凳上坐下,看着五德照料张燧,笑道:“你不用多虑。这哥儿胆子虽大,却不经事。只小小地磕碰一下,厥过去倒是好事。”

    五德点点头:“姐姐说得是。若他醒着,怕是要吓得三魂出窍,后面上京的路倒还麻烦了。”

    朱红又道:“我有个法子教你:你趁着他与那小厮不醒人事,快快运起缩地术,将他二人送到汴梁,再丢在礼部贡院就成了。他一个举子,身上必有州府文书,贡院自然会接待,你不是恰好甩脱这天大的麻烦?”

    五德苦笑道:“姐姐说的诚然也是好法子,可惜这报恩一事原本不像报仇,只寻个结果便了。当日既承他扛了七七四十九个天雷,如今就不能只将他丢过去了事。”

    朱红樱唇微翘,似笑非笑地看着五德:“想不到你看似奸猾,却是个老实头。”

    “姐姐又取笑了,小子只是想着,若要炼成九尾,取巧法恐不大妥当。”

    正说着,那三个方相从洞孔钻了出来,一见朱红便跪倒大哭,说是旧主人玉棺已经毁了,只剩下几根白骨,墓里还设了丹炉,熏得乌烟瘴气,现在即使将这两鼠精剁为肉泥也难消心头之恨。

    朱红安抚了几句,特命他们三个留在此处打扫,供养遗骨,自己便要带了那两鼠精回去问罪,并点了“刘吉”随侍。只见长许高的方相眨眼间又成了鬓毛稀疏的寻常听差,弯腰低眉地立在朱红身后,不过脖子上还有两圈红红的勒痕,眉眼间也对五德颇有些愤愤之意。

    朱红瞧了瞧刘吉,对五德说道:“你助我挡了钢针,我返还了你的恩人,这过节便算抵了,然而你毕竟伤我的仆从,这笔帐将来是要算的。我瞧你这小黑狐和那公子哥儿恁地有趣,只怕今后一路上好玩的事情还有,我别无所好,戏是最爱看的,保不定日后还要来拜访。”

    胡五德应也不是,拒也不是,只好苦笑。

    朱红推开大殿的窗户,只见得雨势渐渐住了,东方天穹也隐隐透了点儿鱼肚白,山野之中的晨风吹入,一室的晦气尽皆散去。随着这阵风儿,朱红与那“刘吉”如同被水浸润的淡墨一样,慢慢地失了影踪。

    而余下三个方相朝五德点一点头,陆续进入莲花座下的汉墓入口中。五德起了个法,变化出一尊佛像压在上面。正殿中须臾间又回复了原来的模样。

    五德将张燧背回禅房,抹了把汗珠,见这少爷兀自睡着,估计除了头上那一撞,只怕还被朱红施了点儿昏睡的法术。当下先消去了他额头上的肿包,然后将他弄醒。

    只见三郎的双眼迷离,起初还不甚清明,但突然间就明白过来,一下跳起,神色大变地对五德叫道:“长、长鸣兄,快跑!快跑!”一面说着,一面就下地来抓住他往外走。

    五德连忙拽住,问道:“贤弟这是怎么了?怎地如此惊慌?”

    三郎顿足道:“长鸣兄啊,这寺中有妖怪!那、那听差的和轿夫,都是妖怪啊!”他猛地又想起来,“不妙!若他们是妖怪,那小娘子岂不是他们掳来的!”

    说罢拔脚就向左厢的禅房跑去。

    五德心中暗笑:看不出这呆子倒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可惜在这世上,只要九尾赤狐不去掳人就是万幸了,哪个还敢掳她?

    三郎去了会儿又回来,仓皇道:“那小娘子与养娘都不见了!莫非竟遭妖怪害了性命?”

    五德咳嗽两声,忙对他说:“夜里雨就停了,那刘家管事就急着要赶回去,就早早抬了轿子出去了,你睡得沉,想来不曾听见。哦,是了,惠圆与无觉师徒也帮着在路上擎火把,故嘱咐我们离开时将庙门虚掩就是。”

    三郎呆若木鸡,过了半晌才道:“昨夜我明明见那管事与轿夫都变成了妖怪……我在正殿后亲眼看见的……”

    五德哈哈大笑:“贤弟莫不是睡糊涂了吧?昨夜你累得狠了,倒在榻上就起了鼾声,便是在耳边燃炮仗也醒不来,什么时候跑去了前殿?倒是我一贯浅眠,还几次被贤弟的鼾声闹醒呢!”

    三郎张口结舌,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前额,只觉得光滑一片,又是一呆,心中已信了几分。

    五德走到屋角,蹲下身来在酣睡的玄珠额头上敲了三下。玄珠好一阵子才醒过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仍然一副睡不足的模样。五德笑他:“你倒睡得好,什么动静都醒不了。若不叫你几声,怕是要睡到明日去!”

    玄珠素来是个只认正经主子的,对着五德也不客气:“相公说得也忒过了!小的不过是昨日淋了雨,这才多迷了一会儿,平日里也是起得最早的!大前天不是小的唤相公起来的么?”

    三郎进屋来,催促他:“争什么口舌,快快收拾了准备上路吧,今日午后进了岳州城,才找得到饭吃呢。”

    玄珠嘟嘟囔囔地口里抱怨,手中却不停,将行囊收拾了,驮到驴马背上。等到三郎与五德寻水缸中清水净了面,三人一同出了这光明寺。

    五德落在后面,特地掩了寺门。在门缝之中,他见到庭中地上浮出一个青面獠牙、四目金瞳的半身方相,远远地向他挥挥手,他略略点头,也笑着将门带上了。

    这一日午后,终于到了岳州。三人寻了家客栈住下,因饿了一夜,先就点了一大桌菜填饱肚子。又定下客房,玄珠服侍着三郎梳洗干净,又歇息了一会儿,便要出门与五德去这岳州城逛逛。

    三郎出手阔绰,这店中掌柜也就奉承得十分殷勤,临出门前细细指引了道路。三郎道:“我这就要租条小船去到江南,不知掌柜的可认识可靠的船家?”

    掌柜的寻思片刻,道:“客官若是要去江南,路远迢迢,小船恐不易得。小的倒认识一家船夫,他有一条铁头船,能装五六百石米,遇着风浪也不怕,最是稳当的。每年他来往苏州至恭州,什么大米、丝绸、麻布都在贩运。有客人要搭船的也可以订几间仓房,不过要先交定钱。”

    “定钱好说,只是不知他如今在岳州否?”

    “在的,昨日里还来我店中吃酒。说是有苏州客商贩了些锦缎瓷器,明日就要开拔了。”

    “那烦请掌柜的替我问问是否还能有两间舱房,价钱一概好说。”

    “客官放心,尽管去耍耍,等回来后小的自然有回信儿了。”

    三郎这才定下心来,带了玄珠,与五德一同出门了。

    既然来到这岳州城,岳阳楼是不能不去,三郎拉着五德,慢慢地走了看了,然后寻了家酒楼吃过晚饭,又经小二指点转去瓦舍。那里面玩杂耍的、表演相扑戏的、说银字儿[4]的种种玩意儿,都各自搭了棚子,高挑着花灯和幌子,引看客过去;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闲汉、偷儿、乞丐、卖吃食儿的商贩、着短衣的乡民,还有些抛头露面的烟花女子,各色人等都拥在一处,笑语吟吟、指点着棚内的有趣之处。

    三郎以往在家中苦读,闲暇也有文友约去踏青、做诗,都玩得风雅,倒没来尝过这市井滋味。他下了马,在那些棚子前一个一个驻足观看,腰中铜钱也不知丢出去了多少。玄珠本就年少,更是玩得不亦乐乎,在后面一会儿拍掌,一会儿欢呼。连一贯谨慎的胡五德都觉得此地热闹非常,不由得心思散漫,他看那些束着腰身的卖艺女子顶碗,竟难得没记挂上前面的三郎。

    却说三郎带着玄珠一路逛过去,过了一个变戏法的棚子,就见暗处有个卦摊儿。那卦摊儿不大起眼,只点了盏豆大的油灯,又缩在一株大槐树下,没有什么生意。三郎本来也要踱过去,却听到身旁的玄珠噗嗤一笑:“公子你看,那个算命先生真是有趣!”

    三郎抬头,见卦摊旁的幌子上写着:“算准一文足矣;不准还需三文;若要事事料得,六文来问阴魂。”

    三郎笑道:“这幌子倒写得有趣,却不知他这么挑着,有多少人来捧场。玄珠,随我去看看。”

    “是,公子。”

    三郎来到卦摊儿,那先生是个干枯瘦小的老者,双眼深陷,鸡皮白发,双手如爪,见了主顾上门也不殷勤,抬着眼皮一拱手,道:“公子来老朽这里,是要打卦还是要相面啊?”

    三郎问道:“看先生幌子写得有趣,为何算不准倒比准的贵?”

    老者道:“人活一世,本来就有千万般说不出的苦楚,若一一说准了,这辈子未免无趣,有人愿意听,老朽才勉强算一算。那算不准的,则是有能人不信命数,可亲手去扭转,故而价钱更高。”

    三郎听了,笑道:“那么在下倒想烦请先生拆个字,算一算我的来处。”

    说罢拿起旁边的笔,在黄纸上写了一个“顺”字。

    那先生看了一眼,道:“‘顺’者左边似‘川’,右边是书页之‘页’,‘页’下为‘贝’,公子当是来自蜀中,虽是读书人,但家境优厚,钱粮不缺,想来原本是经商的。”

    三郎和玄珠听了,登时对这老者刮目相看。三郎又排出三文钱,道:“先生说得半点不错,那在下就来算个不准的。这一个字,还要请先生测一测在下的功名。”

    说罢,又在纸上写了一个“乃”字。

    那先生瞥了一眼,道:“这个字缺一捺则为‘及’,公子此去应考,恐怕不及第也。”

    三郎仰头大笑,愈加感觉有点意思,干脆又丢出六文:“既如此,在下更想问问先生说的‘阴魂’了。”

    那先生抬起松松耷拉着的眼皮,将六枚铜钱都收入袖中,问道:“公子可想好了?”

    “先生保我平安?”

    “这个自然。”

    “那就无妨。”

    老者起身咳嗽着道:“请公子随我走几步?”

    玄珠见了急忙叫道:“你这老儿要带我家公子去何处?莫不是设了局谋财害命?”

    老者干笑道:“你这小哥儿也太护主了,我不过让你家公子到这槐树背面来,你多走两步不就看得见了。”

    三郎拍拍玄珠的肩,示意他不必担心,留在原地,便跟着那老者来到了槐树的背后。

    虽说在瓦舍闹市中,但这槐树背面竟没有一点儿光。此时天也全黑了,只见黑乎乎的树阴盖住了两人全身,连脸也看不清。

    只听那老者道:“委屈公子先闭上眼睛,若非老朽开口,且莫睁开。”

    三郎心中又是好奇又是期待,虽然有些疑惑,还是照做了。只觉得那瓦舍中的嘈杂之声如潮水般退去,耳中却忽而传来一个绵软的女子声音:“公子好胆色,竟然真要跟阴魂聊上一聊?”

    三郎只觉得背后起了一阵冷汗,虽是骑虎难下,却又真有兴趣,低声道:“在下既然来了,自然是愿意的。”

    “公子想问的功名,需奴家去阴司打探了才晓得。”

    三郎道:“其实小娘子不去也无妨,方才先生说人生一世,若事事都料得了反而无趣。在下来算功名,也不过是玩玩而已。”

    那女子幽幽地叹了一声:“若奴家的相公也能如公子一般淡泊名利那就好了。”

    三郎听那女子声音时远时近,竟如漂浮在空中一般,更觉得凉气入骨。他觉察那女子口气悲凉,忍不住道:“小娘子切勿烦心,若有什么在下帮得上忙的?”

    那女子笑道:“多谢公子,奴家等了这些年,多有胆大之人来问功名富贵,却从未有人说要为奴家做些什么。”

    三郎忙道:“助人危难,本就理所应当。”说罢,又觉得“人”这字眼儿多有不当。

    只听那女子静默了好一会儿,又幽幽地问道:“公子当真要帮我?”

    “男儿一言,快马一鞭!”

    那女子语气立刻一变,喜道:“好!那奴家就暂随公子了!”

    三郎还在愣忡,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钻入腹中,竟如同冰锥一般,又冷又痛!他大叫一声,不等老者开口,就睁开眼睛。

    只见槐树阴阴,瓦舍如故,不到三丈外的地方依旧是灯花灿烂,游人如织。三郎却四肢乏力,腹中剧痛,喘着气靠在槐树上,半天没缓过劲来。那算命先生方才淡然的模样全不见了,颇有些惊慌地道:“公子觉得如何?”

    三郎道:“就是腹中疼痛,别的倒没什么。”

    老者怒道:“你怎地不依我嘱咐行事?”

    三郎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却见那老者朝他肚子上打量一通,叹气道:“罢了,也是你的劫数。”

    第五节 客栈夜半逢旧客 狐女明眸识祸端

    这才是对着个丈二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三郎只觉得自己与算命老者两个在槐树阴里打哑谜,只不过一个满头的雾水,一个却肚里亮光。方才还跟老者领着的阴魂说话,顷刻间怎么就肚痛起来了?莫非真着了道儿?

    三郎揉着肚子,只觉得身子渐渐都恢复如常了,又不像有什么事。他晓得这老者果然有些古怪,或许会扶桑幻术也说不准。

    一想到这节,他便不愿在多耽搁,连忙拍拍衣衫,说声“辛苦”,就走回到光亮之处。只听得那老者在背后嘀咕什么“晦气,丢了这个好使的,哪里再去找乖觉的?”之类的话,他也没搭理,招呼了玄珠,牵了马径直走了。

    玄珠在一旁上下打量着他,神情怪异,三郎啐道:“你这东西,怎么像没见过我似的?”

    玄珠忙陪笑道:“公子莫怪,我是瞧着公子面色发白,可是身子不舒坦么?”

    三郎伸伸手臂,蹬蹬腿脚,笑他:“你又在胡说!看我这样子像不舒坦吗?”

    玄珠也放了心,说道:“公子没事就好。不过说起来,那老鬼儿倒真有些古怪呢!公子瞧他拆字那么准——”

    三郎挥了挥手:“江湖术士多有些暗地里的巧计,他从你我二人的穿衣打扮、口音举止上也可知道来处;中举与否,也不过信口胡诌。子不语怪力乱神,怎么可将这些当真呢。”而后又想起另一人来,“对了,长鸣兄去了哪里——”

    这话说了一半,三郎却记起自己那场病,是那这秀才又用药、又招魂才救转来的。要真没有鬼怪,胡秀才施的是什么方儿呢?他心中正忐忑时,听到身后有人唤名字,一回头正看见胡五德招手。

    三郎与玄珠站住了等他,五德急急忙忙地赶到面前,问道:“贤弟方才到哪儿去了?真叫我好找。”

    玄珠撇嘴道:“相公自己看耍子看失了魂,倒问我们走哪里去了。”

    三郎斥了书童一句,对五德道:“长鸣兄莫怪,方才我在一个算命摊子那里胡乱拆字玩呢,并没走多远。”

    五德点点头,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三郎笑道:“天色也不早了,今天逛的地方不少。咱们还是回客栈休息吧。”

    于是三人都上了坐骑,沿着来时的路回客栈。等到了时候,店堂中已经没有多少客人了,小二正在打扫,那掌柜的见他们进来,连忙上前问安,并说道:“那船家我已经派人去找过了,他们就停在距此三里地不到的码头。船老大姓潘,人称潘老五。他这次客商租的船底货舱装了货物后还有些空余,马是放得下的,但是客舱只有一间了,若客官愿意,须得先给五两银子的定钱。”

    三郎点头道:“只要干净麻利,行船稳妥,别的都好说。”便吩咐玄珠去取了银子交给掌柜的,要他转交。

    掌柜收下了,又提醒道:“我即刻就差人送给去,潘老五开拔较早,怕是天一亮就要打发徒弟来接,客官还需早点起身。”

    三郎道:“辛苦了。现在给我们三人烧点热水,再泡壶好茶上来。”

    掌柜答应了,退下。

    三郎命玄珠去铺床,自己却与五德坐在窗前说起逛瓦舍时的种种趣事。三郎是开了眼界,言谈之中颇为愉悦,五德也说了不少,兜兜转转便扯到了摆卦摊儿的那老者身上。三郎将前后因果细细地与五德说了,只未提那腹痛之事,随即又问道:“长鸣兄比我见识广博,不知是否听说过江湖术士会一种‘腹语’术?据说此术能喉头不动,专在腹中模仿他人的声音。”

    胡五德点头道:“有倒是有的,我三……三年前也曾在南边见到过,不光能学人说话,就是鸟啼、兽吼,也学得惟妙惟肖。贤弟莫非是想说方才在那卦摊儿上所听的‘阴魂’开口都是算命的老儿耍了腹语术?”

    三郎道:“小弟读圣贤书,从来都觉得鬼神之说难以相信,不过有些见闻又实在奇妙。今晚所遇的不提,就是长鸣兄为小弟治病那一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十分不解。”

    五德笑道:“莫非贤弟觉得我也装神弄鬼了?”

    三郎涨红了脸,忙道:“哪里哪里!小弟决不是这个意思……众多大夫束手无策,长鸣兄的法子却药到病除,要说装神弄鬼都有这本事,那就尽管装的好。小弟只是觉得不知究竟该信还是不信了。”

    五德心中暗笑:“你这个呆子真有趣,对着狐仙说不知该不该信鬼神!若依着本仙从前的性子,就露出本相来吓昏你。”他心中一面乱想,一面却端起面孔,正色道:“贤弟以为天地之间人乃万物之灵?”

    三郎点点头:“只有人才知廉耻、听教化,自然为万物之灵。”

    “然而人中有杀子弑父的,禽兽却有羔羊跪乳、乌鸦反哺,这不是比人更知廉耻、通教化?”

    三郎愣忡,又道:“人可法天道,学经明理,又可聚而为众,垦田养畜、伐木造船,岂不比动物强。”

    五德冷笑两声:“饶是九五之尊,黄袍加身,富有四海的,也是人死如灯灭,什么都带不走。纵然生前创下不世伟业,赚下泼天的家私,又享用得几分,霸占得了几时?禽兽之类,畅游天地之间,无牵无挂,渴了饿了都是天地供养,死后也自归于天地,自由放荡,岂不远胜过人的庸庸碌碌?”

    三郎眉头紧皱,却无话可说。

    五德见了,又道:“若‘人为万物之灵’这话本身就虚妄,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岂独人这一份;既有灵性,多几个鬼怪神仙又有什么稀奇?”

    三郎似懂非懂,皱眉想了半晌,又问道:“那么若人与禽兽都有灵性,肉身一灭,灵性是否就如轻烟散去?”

    五德眯着一双凤眼,端了香茶慢慢品着,却不答话。

    三郎低声道:“想起病了的那些时日,只觉得半身子躺在床上,一半身子却飘浮不定,只道是病中神志恍惚,莫非那时就是灵魂出窍?”

    五德笑道:“若不是出了窍,我何苦要招它回来?”

    三郎额头上冷汗涔涔,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五德笑而不语,知道他这呆子平素只信孔孟之道,对仙术幽冥传说都不加着意,此番驳他一驳,将来知道敬畏仙家自然是好的;再退一步,等到了汴梁,五德若要遁走,也可耍个好看的花式,让那呆子知道这一路救命的原来是神通广大的狐仙——

    他这里正想着,却听见三郎突然握拳在桌上一拍,大声道:“不对!若是世上真有鬼神,那为何往往只听见种种故事传闻、却无人拿得出实证?”

    五德愕然,只觉得猛然呛了口热茶,险些把舌头都烫掉。

    三郎又道:“长鸣兄救我,也曾使了灵药,若真是有鬼神,那为何离不得药石?今日见那个算命之人拆字卜卦也不过是两张嘴皮的事情,即便是后面什么‘会阴魂’,也保不住捣鼓了些腹语之术,若真有魂儿,怎么偏要我闭眼,不容见上一见?可见背后必有古怪机关,只是不能为我这寻常人所见罢了。”末了面上又露出喜色:“方才长鸣兄说的未尝不是道理,然而圣人既有此训示,必有更高的见识。日后小弟须得更加发奋才是正理!”

    这一番话,只让五德瞠目结舌,不知如何相对——他知道三郎文章虽然高妙,为人却有些呆气,却不曾想竟呆到了如此地步。当下也不多言,苦笑两声,说了几句“贤弟高见”,就坐不下了。眼看着玄珠为主子铺好了床侍立在一旁,他便起身告辞回了自己的客房。

    他回了屋,只听得隔壁门扉吱嘎作响,而后又有玄珠告退的声音及脚步。街上的梆子敲过了亥时,众人都安睡了。五德脱了外衫,在床上伸展了四肢,想到三郎之迂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想到明日便可上船东去,则舒心不少,只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夜深人静,露重霜寒,这客栈虽然算不得上等,却确实干净,床上被褥都是软和的,只可惜怎样也比不得山间陈年的枯叶层层垒起来那么合意。五德在床上浅眠,梦到自己尚是一只寻常野狐的时候,在那峨嵋山中追逐兔子、山鸡等,一个失足滚下山坡,就顺着那厚厚的落叶翻着跟斗。黑亮的皮毛上沾了枯草败叶,也不觉得肮脏,只有满心的欢乐。滚着滚着尾巴越来越重,原来是一根根地多分出了七条。他正高兴,却听到天上雷声滚滚,一道道霹雳如银蛇般蹿下来,直落到他的脚边,几根黑毛被烤得卷曲起来。

    他心中又怕又慌,只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撒开四足在山林中逃命,却见天雷如冰雹一般洒豆子地落下,四周又无什么山洞岩壁可以遮蔽。仓皇地逃了半日,好容易看见一快形如纸伞的巨石,连忙躲到了下面。只听得轰轰隆隆,焦雷一个接一个,却都只落在巨石之外。

    五德长长地舒了口气,用尾巴扫开枯叶,盘腿坐下来,却忽然听到耳边有个很熟的声音问道:“长鸣兄还好吧?可有伤到哪里?”

    五德抬头一看,那岩石的内部石壁上突然嵌了对眼睛,接着便慢慢地浮出了一张脸,赫然就张三郎的模样!

    这一下可比天雷还厉害,竟吓得五德一个后仰栽了下去,心中直叫道:“晦气晦气,怎么到处都遇见这呆子。再留在此处怕是还有祸事,早早跑开为妙。”

    一面想着一面就离了巨石,谁知却迎面撞上一个天雷,他只觉得身子竟如同落在炭炉中烤一般,尾巴都燃了起来。

    就在魇得难受的时候,五德突然醒转过来,才明白自己仍是身在岳州的小小客栈中。

    只见窗户大开,月光直照进来,银辉满地。在这片光亮中,有个影子在轻轻晃动,定睛细看,原来窗边竟坐了个人。

    五德大吃一惊,忙跳下床来,却见来者体态窈窕,眉目如画,穿着一身赤色衣裙,不是九尾狐仙朱红娘子,又是哪个?

    五德连忙深深地做揖:“原来是姐姐驾到,在下真是失礼了。”

    朱红掩口笑道:“方才那阵天雷,烧掉了你几根尾巴呀?”

    五德心知那个梦便是朱红捉弄他,也不敢生气,赔笑道:“总共也只有八根,姐姐要喜欢,拿着两三根烧着玩也行。”

    朱红纤指弹出一簇火苗,点亮了油灯,起身到桌前坐下,对五德说道:“你也不必对我油嘴滑舌,我到你这里来是有正事的。”

    五德心想:莫非那破庙中的债须这半夜来讨?怕不是有什么古怪差事。

    朱红见他脸上神色,冷笑数声,从身上取出一只胭脂盒子,揭了盖儿一倒:巴掌大的盒子里掉出了两头肥肥胖胖的死老鼠。

    五德一愣,随即认出这正是占了汉墓的那两只鼠精,原来已经被朱红娘子灭了么?

    朱红摇头道:“我知道你这小狐儿想的什么?可惜我却不曾害它们性命,我也修天狐道,怎么可以随意杀生。带走它们本是想着削去百年道行,打回原形的。不料回到武夷,才发向竟然已经死了,而且身上修为一点不剩,已是两只平常灰鼠。”

    五德啧啧称奇,却也不大明白:“姐姐施法捉它们时,也不曾下死手啊。”

    “正是。”朱红嫌恶地看着死鼠,“我素来也不管这些劣货,若不是为刘吉他们几个出气,连看也不想看的。”

    五德心中好笑:原来他捆过的那个方相,还真的叫做“刘吉”哩。他微微一咳,又道:“既然如此,那想必是它们自己用邪法修炼,走火入魔也未可知。”

    朱红摇头:“我思前想后,推演了数遍,只怕古怪出在你恩人的那面铜镜身上。”

    五德后颈一凉,问道:“此话何意?”

    “你恩人那宝贝可容我仔细一观?”

    五德嗫嚅着不便作答,朱红冷笑:“你也不用做出这副悭吝的样儿来,我说了不要你的就自然不稀罕。若我真有心,你就算寸步不离地守那一大一小两个宝贝,也不过是白做工。”

    五德见她眉眼之间动了怒,不敢再支吾,连忙又做了个揖:“姐姐请勿见怪,说到底我要保的还是张三郎,只要送他到了京城,别的一概不计较。这铜镜么,不过是担心招惹来的妖物害他性命,才多加留心。似姐姐这般没有歹意的,在下自然没什么推托。”说罢伸手指向朝隔壁,“姐姐请移步。”

    朱红也不客气,运起穿墙术,径直来到了张燧住的那间客房,五德也紧随其后。

    不料他二人刚一进屋,便被一阵阴寒之气吓了一跳。只见这屋内门窗紧闭,黑乎乎的一片,无论月光还是夜风,竟没有丝毫透进来。五德听到床榻上有些悉悉索索的响声,忙点燃了油灯,举着走过去一看,却不禁倒退了一步:

    只见张燧在床上扭动翻转,被褥都被踢开了,脸色惨白如纸,额上汗出如浆,双唇咬得死紧,仿佛是难受之极,偏生口里却又叫不出半声来。

    五德惊疑交加,立时扑上去唤三郎醒来,然而此时那文弱公子力气却大得怕人,只是胡乱挣扎,还打了五德好几掌。不管五德叫唤还是拍脸,他只是不醒。

    朱红细看了片刻,走上来拉住五德道:“且慢,你看他肚腹。”

    五德转头,却见三郎腹间涨鼓起来,似有活物在跳动。须知三郎体态匀称,平时穿着喜好宽大,故而也看不出有什么肚腹,但此时仅着中衣,当腰竟然凸了一个球,如怀胎三个多月妇人,着实令人遍体生寒。

    五德大骇:“这是何时惹来的妖孽?”

    朱红双眉颦蹙,命道:“快将他今夜所去之处、所遇之人细细讲来。”

    五德连忙说了,猜度道:“莫不是在那算命的摊上着了道儿?”

    朱红点点头:“昔日我在司马氏立国为晋的时候曾游历荆楚,有些个术士会召孤魂野鬼,蓄为私奴,然后令鬼预测休咎,无有不中的。凡会此术者,多是八字纯阳,否则就压服不住,而他们收了鬼大半都是藏在腹中。”

    五德背后一阵冷汗,看着三郎肚腹:“莫非……他肚中竟有只鬼?”

    “正是!”朱红又看着三郎,疑惑地说道,“怪了,若是真为腹鬼,怎么如此轻易就脱离饲主上了这哥儿的身?”

    五德也束手无策,只好央求道:“姐姐慈悲。在下可从未见过这等邪术,如今要求姐姐救命了!”

    朱红抿嘴一笑:“要救也不是不可以。我说小狐狸呀,你之前伤了我仆下的帐还没算,又要添上一份恩情么?”

    五德心头算盘划来划去也找不到第二宗不亏的买卖,只好道:“若姐姐救了张隧此难,在下自然也会报答姐姐。”

    朱红也不多刁难,柳腰轻移在床沿坐下,对五德道:“你来为我护法,莫教不长眼的进来。”

    五德大喜,连声地诺了,在四角方位及门窗上用茶水画了符。只见朱红也不避嫌,撩开三郎贴身衣物,看了看他胸口的铜镜,又注视他胀鼓的肚腹,一手按着,一手捏了诀,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便见她如画的眉目之间多了层金光,身后也幻化出九条婀娜妩媚的赤色长尾,浑身隐约有紫气缭绕。

    五德在旁边看了,不禁叹服:不愧是修炼天狐道的地仙,做法之时也如此庄严,远非那些平常妖众可以相提并论的。

    第六节 忽听弱女诉冤情 急向城隍觅檀郎

    此时已经靠近子时了,周围寂静无声,而五德侍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九尾狐仙朱红娘子正在做法,一点声音也会分心。五德看着朱红,心中又是后悔又是羡慕:后悔的是“一步错,步步错”,早先便不应该跟了张三郎去瓦舍逛,不该看耍子跟丢了人,更不该在听他说了算命一节后还不好好查验;羡慕的是眼前朱红法力高强,运气作法之后,原本翻来覆去的三郎顿时渐渐平静了下来,拧得要打结的眉头也舒展开了,若是自己有这本事,必然能顺利无忧地一路到汴梁。

    不过转念一想,若非这鬼上身的呆子几百年前坏了他渡劫,怎会多出这些事来?

    朱红作法已经全神投入,哪管得五德心中的兜兜转转,过了半柱香的工夫,她收了咒,恢复到平常模样。

    五德连忙上前问道:“辛苦姐姐,现在如何了?”

    朱红看了看榻上的三郎,说:“现下是无妨了,我将此鬼束在他腹中,阴气也聚在一处,不能全身游走,故而没有先前那么难受了。”

    五德看向三郎,只见他气也顺了,眉也展了,脸色也稍带点儿红了,这才松口气,却又皱眉问道:“姐姐不能将那鬼除掉么?”

    朱红笑他:“你这小狐儿是关心则乱,鬼又不同妖,不是轻易就能作法令之为聻[5]的。天地阴阳自有伦常与分量,皆有定数,怎么能平白在我们手中折了去?”

    五德诚心一掬道:“多谢姐姐赐教。但如今又该如何?”

    朱红略一沉吟,答道:“先逼它现形,再细问缘由,看可否将它赶走。一旦离了人,鬼差必然来拘。”

    五德连连点头:“甚好甚好,在下就即刻就为姐姐护法。”

    朱红将息了少时,便命五德移开屋中桌椅,将三郎放到正中地上,只用手指凌空画了几下,烧出几道符咒来,然后盘腿坐在三郎上首,捏诀作法。

    屋中虽然关门闭户,又贴了封闭咒符,却好似有寒气冻着人一般,一刻比一刻更冷。五德知道这是阴气浸出的征兆,而朱红乃是赤狐,修的又是天狐道,阳气最甚,正可制住。

    不过一会儿,三郎那突出的肚腹突然又大了一分,然后便如包了一团黑气,竟分外像一个鼓了。那鼓面上隐约有东西在滑动,撑得皮凹凸起来,有时如半张人脸,有时如一只手,有时又如一张嘴吧。从五德立着的地方看来,就好像有个胎儿奋力要挣脱。

    这时听得朱红断喝了一声:“出!”

    那黑气竟然从三郎肚中浮了出来,慢慢在空中凝作一个人形,而后逐渐地清楚,原来是一个妙龄的女子。只见她乌发蓬松,脸若春花,虽然已经做了鬼,但仍旧体态动人,丝毫不觉得可怖。

    朱红厉声训斥道:“你是哪里来的野鬼,竟然敢藏身在男子腹中作祟,真是没脸没皮!快快自行离去,若不听劝,当心本仙教你魂飞魄散!”

    那女鬼在朱红与五德面上扫了几眼,知道这两尊都是不好惹的真神,只低眉顺眼地行了个礼,道:“奴家名叫绿柳,本在冯老倌那里替他算命卜卦,近今日碰上这位公子,结了缘,得了公子首肯才跟回来的。奴家绝无害人之心,还望两位大仙明察。”

    五德问道:“他竟肯让你上身?这倒奇了。三郎心实,莫不是你说了什么话唬他?”

    绿柳连连叫冤,又把之前在瓦舍里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幽幽地道:“奴家原本也是随意诉苦,哪知公子仗义,说是愿为所用。奴家被那冯老倌驱策着,每日都要偷偷摸摸地去阴司打探消息,又害怕被鬼差捉住,担惊受怕。今日幸蒙公子垂怜,自然就借他之力脱离了苦海,奴家感恩还来不及,怎么会害他。”

    朱红冷笑道:“你不害他,他怎么会噩梦连连?你当我不知道你的诡计?你这不是在梦中勾他又是什么?”

    绿柳急道:“奴家委实不曾想过要勾公子的魂!只是奴家离不得他,这好些年才碰上如此的好人……”她嗫嚅半晌,又说不下去了。

    五德又急又怒:“你倒会挑!鬼类阴气太盛,多呆些时日,就必然害他丧命!你这一番假惺惺的,还要做到何时?”

    绿柳面上为难,一忽儿张口欲辩,一忽儿又闭了口,最后银牙一咬,恨道:“罢罢,你们就定了我的罪吧,若有本事就将我除了。反正我现在是盘着公子的身子,他死我聻,终是不会放过的!”随着她这话,那姣好的面孔突然变得阴森起来,鲜红的舌头掉出一尺多长。

    朱红见她如此,也不气:“原来竟是个吊死鬼。”她盈盈一笑,来到五德身边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抚,又对绿柳说道,“你也无需发狠,此番你找上这公子哥儿,也必是有求于他,若将你要的什么说来与我们听听,保不定比找这平常书生管用呢!”

    五德原本也是细心之人,但此刻难免关心则乱,听了朱红的话,这又才后悔方才说得太硬。

    绿柳看他二人神色稍平,也不再执拗,思前想后,终于恢复了本相,叹口气:“二位大仙请勿见怪,奴家心中烦恼,又愧对公子,故而失礼。要说奴家之所以如此,也确有怨气,若不开解,实在不甘心去转生。”

    五德与朱红相视一笑,知道总算是撬开了蚌壳,下面的有戏了。

    绿柳娓娓说道:“奴家是岳州本地人士,十岁上家中逢难,不得已入了娼门。后十四岁破瓜,与城东秀才苏仲文交好。苏郎人品出众,才华横溢,家中虽不甚富庶,也不愁温饱。奴家品貌略比其余姐妹强些,妈妈便多花费些银钱请了师傅教授曲艺,故而身价愈高,苏郎虽有心为妾赎身,却终不能如愿。又过四年,苏郎有意上京去求取功名,奴家虽然不舍,但为图将来,也将私下攒的贴己相赠,含泪送别。我二人相约,无论成与不成,三年五载他必转来。”

    五德听到这里,忍不住偷偷给朱红耳语道:“瞧她这副模样,想必那秀才进京后中了状元,跟哪位公卿小姐成了亲,然后将她抛在脑后。这女子伤心之下,就投缳自尽了。”

    朱红心中好笑,又不便忘形,只好瞪了五德一眼。

    五德却反而委屈道:“又非我乱说,戏文上都这样写的。”

    他们俩这边窃窃私语,那绿柳自然也不是聋子,虽知五德的话不好听,也不着恼,继续说道:“这位大仙虽未全猜中,也多少沾着了边。自从苏郎走后,我日夜盼望他金榜题名,衣锦还乡,有姐妹说本地城隍灵验,也不知到庙中烧了多少香,磕了多少头。如此春去秋来整整三年,都不见他归来。我也不敢去他家中探听,终日以泪洗面。这三年之中,多少富商巨贾捧了金银来,要纳我做小,妈妈贪财,三番五次逼迫于我,我只是抵死不从。多少姐妹也劝我,年岁一日大过一日,有好人家便点头从良,否则等到年老色衰那冤家也不回来,岂不后悔。”

    五德插嘴道:“莫非那秀才果真负心?”

    绿柳摇头:“奴家是见惯了风尘薄幸的,若苏郎真的负我,我也不过死心嫁人而已。怪的是苏郎一直没有任何消息,奴家托一些相好的熟客到了汴梁时代为打听,却也没有他上榜的消息;又忍耐不住命贴身丫鬟去苏家近邻探听,也不曾有音信。我心头只觉得古怪,愈加不安,夜夜噩梦连连:一会儿见他路上遇到歹人,遭了横祸;一会儿又见他衣衫褴褛,蜷缩在破屋中,形容枯槁……正在这般上不见天,下不着地的处境里,偏生又有个叫什么甘大官人的豪客硬要赎了奴家出去。他家财大势大,在京城也有官家亲戚,妈妈不敢得罪,更是发狠地相逼。那几日,奴家忧愤成疾,既惦记苏郎,又无法脱身,每日都如刀剜着心头肉,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有一根白绫了结了性命……”

    说到这里,女鬼泣不成声,朱红也不禁恻然。

    五德问道:“莫非你念念不忘,流连于阳世,就是为知道那秀才的下落?”

    女鬼一边擦拭泪珠,一边点头:“正是……奴家本是吊死的鬼,若要转生必找人替代,可怜住那屋子的姐妹个个命苦,奴家也不忍心戕害,白昼寄身草木,夜晚则在苏郎故宅外徘徊,如此又过了三年,不料有一日遇上了算命的冯老倌,被他捉去养在腹中,驱策为奴。奴家日夜盼望,只要得了苏郎的消息,是死是活都无怨了。”

    五德深感为难——听这绿柳的意思,就是要三郎为她找那杳无音信的苏秀才,可这整整六年没有下落的人,到哪里去找?而三郎终究肉体凡胎,怎容得这女鬼藏在身上!听了绿柳这番话,他更是火也发不得,赶也赶不走,唯有求助于朱红。

    九尾灵狐向他一笑,伸出左手小指一摇,五德心领神会,忙深深一揖:“姐姐有法了这桩,在下铭感姐姐大德。”

    朱红满意地点点头,对绿柳说道:“你要找你的苏郎,却也不难,本仙有个法儿可知道他的下落,不过你也须得老实回话。”

    绿柳连忙点头:“大仙请问,奴家但凡知道的,决不隐瞒。”

    “你被算命的拘在腹中,不能随意挣脱吧?”

    “自然不能!若有一点儿空隙,奴家岂愿与那老儿共处?”

    “那为何三郎与你一番交谈你便可上他的身?莫非就是因他答应了助你?”

    “此其一也。不过奴家与公子作答时,只感觉那老儿封我的符印突然弱了许多,并露出一个圆形的破口,奴家待得公子首肯,连忙脱身。”

    “你转入这哥儿腹中的刹那,可有何异状?”

    绿柳蹙眉细想了半晌,忽道:“是了,我记得公子胸前有道白光,凡光晕所触到的符印,便尽皆化了。”

    此话一出,朱红与五德都面上变色。他二人相视一眼,却并不显露,朱红对绿柳言道:“你稍安勿躁,现在已近子时,我等天亮时分就要离开岳州,在此之前必探得你苏郎的下落。”

    绿柳大喜过望,拜了又拜。

    朱红对五德低声道:“如此看来,你恩人这宝贝果真古怪,现下我们先打发了这女鬼再作打算。”

    “姐姐说得有理,但不知这苏秀才到哪里去找?”

    朱红笑道:“你这小狐狸莫不是真的傻了?凡一城,必有一地城隍,此城中家家户户都在他的文簿中,便是阴司鬼差来拘魂也要与他勾通,而道士建醮超度亡魂,更要发文书给他知照。如今要查一个秀才,不找他找谁?”

    五德道:“姐姐的意思,莫非是叫我去城隍那里翻阅文簿?”

    “正是。”

    “姐姐真是说笑,我一个小小的狐精,尚不是仙人,怎么能去他那正神处放肆?”

    朱红又道:“你不用担心。你修行不低,且炼的是正道法术,又积过德行,进那正殿是再容易不过的。只要进去,也不定要亲自拜谒城隍,劳动他大驾。凡土地、城隍这样的小神,手下官吏都是当地贤达或者修成了正果的妖类,你寻一个沾亲带故的,说上两句好话就成了,又有什么困难?”她顿了一顿,又指指地上的张燧,“你此去路途不远,我就留在这里,一来看着绿柳,二来也怕你恩人那藏着的宝贝再作怪。就不知你是否信得过我了……”说罢又似笑非笑地看着五德。

    五德此时却甚为洒脱:“姐姐既然肯耗费法力布阵,在下也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只一拱手,便从后墙穿过,运起缩地术,两步就到了岳州的城隍庙。看着一旁刚好有家酒楼,又悄声地进去选了一坛子佳酿,遗下银钱,出来到了庙门口。

    其实土地、城隍之类的神仙,虽官职低位,却是最少不得的,就好比人世间的县令里甲。若没了州官府官,一时还不妨事,若县令没了,这地方便要乱,每一处的城隍庙建在城中便是有方便百姓祭拜之意。而这庙虽在人人得见的地方,却又刚好阴阳颠倒,白昼时香火旺盛,城隍老爷是个泥胎,而夜晚一到,则各方的正神鬼差却纷纷出来,忙得昏天黑地。

    胡五德到了这里,只见城隍庙朱门紧闭,灯火俱灭,那飞檐挂着铜铃刚好在月面上嵌了一个弯角。他也不敲门,只先躬身一拜,然后默念了咒,对直走进去,眼前忽然一黑,猛地豁然洞开。

    原来在凡人看来黑影幢幢的大殿里头,竟然是一派灯火通明的模样,宝座上端坐了一个头戴官帽的老者,留了三缕长须,正在伏案批阅文书,旁边侍立着两个绿衣主簿。他两个将批阅的文书速读一遍,便交付给下面的各个小吏去督办。那些小吏都是有了神职的得道小妖,深夜中也不化为人,皆是留着原形,只看着满堂的猿猴、老鼠、蛇、狸猫、黄狗、燕雀等来来去去,或用手捧,或用嘴叼,拿了自己该办的差事就跑。

    五德走进去,旁人也都不管他,他提着那一坛子酒,细看了半天,终于瞧到新进来的复命的一个小吏浑身棕毛,双耳尖尖,拖着三条长尾,正是只狐狸。

    五德大喜,连忙上前问安:“贤兄请留步,还记得峨嵋五德否?”

    那狐狸看了看他,眼中有一丝疑惑。五德又笑道:“昔时白珏仙人领了神职上天赴任,弟与兄同去道贺,莫非就忘了?”

    那狐狸眯眼想了一想,笑道:“原来竟是同宗,几百年不见,贤弟修行大长啊。”

    原来胡五德方才修得人形的时候,有只青城的白狐修成地仙,被破格召上天庭做了御殿常侍,四面八方凡有些道行的同宗皆去道贺。那时五德地位低微,本无法见到白珏与其他地仙,只不过借机与其他狐狸戏耍一番而已。没想到那次结缘竟在今日有了用处。

    这狐狸修行的时日原本比五德年长,不过炼化出三尾之后便蒙土地举荐,来到了岳州城隍处做了小吏。这倒也不奇怪,城隍官职虽小,却是受了封的正神,在这处辛苦些年,将来也有好处的。

    那狐狸道:“贤弟不在峨嵋清修,来此地做什么?莫非也想谋个差事?”

    五德道:“小弟是个散野惯了的,当不得差。此番到岳州,还想请城隍大人帮忙呢!”

    那狐狸急忙摇头:“贤弟千万不可!本地老相公可不比别处,最是勤勉,每日都教训我等,享了血食便须尽心办差。现下公务正紧,若去打搅他,恐讨不了好。”

    五德烦恼道:“这可如何是好?小弟这事也急,等不得的。”

    狐狸又问道:“贤弟有什么要事,说来听听,说不定愚兄倒可以帮忙。”

    五德忙鞠躬道谢,开始胡诌道:“小弟有一故人,是这岳州人士,名叫苏仲文。他昔日在峨嵋游玩,竟带了小弟的炼丹法器回来,小弟找他数载,没有丝毫踪影。如今小弟修行已经到了最最要紧的关头,再不找回法器,就有大折耗了。有劳贤兄帮忙查查文簿,看他究竟是死是活。”他恨那绿柳附在张燧身上惹些祸事,便也信口说苏仲文是贼,坏她情郎的名声。

    那狐狸听了,颇为为难地看看上方埋头批文的城隍爷,悄声道:“若贤弟不急,暂缓几日,我必为弟查之。”

    五德愁眉苦脸:“贤兄明鉴,若等到明日,自怕已经来不及了。”他又将那坛好酒祭出,“小弟此次过来也没带别的什么,薄酒倒是有,请贤兄将就着解馋。”

    狐狸一见此物,登时眉开眼笑——要知道但凡狐狸,平生就好二物,一是鸡,二是酒。有了这两件,比送金银珠宝更管用。况且城隍庙香火虽旺,分食的也多,更少有美酒供奉,确实是个清苦差事。如今五德这坛子酒,倒真的勾了那狐狸的馋虫。

    他喜滋滋地将酒藏匿在殿中一角,又嘱咐五德留在此处,借着复命的机会去了那高台。下来时正撞着两只野兔,这狐狸便捏了那两只兔子到一旁去,耳语片刻。兔子连连点头,其中一只去跑了缠那右边的绿衣主簿,另外一只则溜到文书背后去查阅。

    五德暗暗好笑,看来他们狐族还真是治兔子的好手!先前他便教训了四只,今天这位又号令了一双。

    不多时那只翻看文书的兔子跳下高台,跑到狐狸身边说了些话,狐狸过来对五德道:“已经得了!贤弟要找的这个人确为本地秀才,不过已经亡故。”

    “亡故?”

    “正是。”狐狸又道,“他六年前便客死异乡,魂魄回来时着鬼差领走了。走的时候大吵大闹,非要去见一个名叫‘绿柳’的女子,鬼差最是守时,链子一缚,拖了便走。那秀才嚷着什么‘去了阴司也不投胎,必在奈何桥上相候’云云,真真是个痴情种子呢。”

    “那秀才转生何家?”

    “应是资州陈家子,不过资州城隍尚无牒文回报,看来果真还未投胎呢。”

    五德大喜,连忙躬身致谢,出了庙门便奔客栈去。而那狐狸也笑眯眯地从正殿一角拖出美酒,将尖嘴探入,嘬了一口,浑身舒坦。

    注释

    [1]这个离魂症的方子倒是却有其事的,不是胡诌的,能不能真的治好倒没试过——当然最好也不要试。

    [2]关于招魂的方法也是民间的真事,具体步骤比这个还简单些,比如念咒都不用,只要叫魂就可以了。当然最好也不要去试,

    [3]关于方相,《周礼》记载,有一种怪物叫魍象,好吃死人肝脑;又有一种神兽叫方相氏,有驱逐魍象的本领,所以家人常令方相氏立于墓侧。以防怪物的侵扰,还说这种方相氏有黄金色的四只服,蒙着熊皮,穿红衣黑裤,乘马扬戈,到墓内用戈击四角,驱魍象等。所以它们的作用是镇墓,从考古发现的情况考察,最早见于战国楚墓,流行于魏晋至隋唐时朗,五代以后逐步消失。其实一般都是木头或者陶器的材质,用石头做方相的比较少。

    [4]说银字儿就是宋朝时的说书。

    [5]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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