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玉-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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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生在荒地里的事情

    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佳玉离开了矿区。

    那时候,整个矿区敢于自己出去找工作的女子,只有一个,那女子小名猫儿,个子很高,身材很好,她出门时什么也不带,只带着自己的高个子和曼妙的身材去了深圳,没多久就加入了一个时装模特儿队。她的成功一点也没激发起矿山女子独闯天下的豪情,谁要是对外面的世界动了心思,别人会问:你有猫儿的好身材吗?这么一说,动了心思的人也就自觉地把那心思收回来了。但佳玉出走没跟任何人商量,因此没有人拿她跟猫儿比,她好像也不怕跟猫儿比。

    佳玉走后不久,我爸当上了宣传科副科长,我们家永远离开了那排平房,搬进了只有中层干部才能住的楼房,由于此,我对佳玉的情况就不甚清楚了。

    只是知道,她几年也没有回来。

    这其间,我高中毕业了。进入高中之后,虽然我的成绩一直是全年级第一名,但高考时我也没能上统招线。矿上办了这么多届高中,就没有一个人高考上过统招线。学校的老师全都是矿上的高中毕业生,他们的能力培养不出大学生。技校生倒是每年都能考上几个,考上大学是不行的,我们学校推出去的大学生,全都是代培。

    代培生由单位出钱,能够享受这种待遇的,自然都是领导干部的子女。正是在这一点上,我感谢我的父亲,同时也深刻地理解了他内心的痛苦。我父亲以前是个诗人,而且是全国煤炭系统小有名气的诗人,如果你生在矿山,而且也热爱文学,在我父亲写诗的那几年,你就一定听说过冉求安的名字。我读小学的时候,翻过父亲的一个诗歌手抄本,扉页上写着这么两句:“我来到这个世上,为了看看太阳。”我不知道这两句诗是父亲写的还是从哪里抄来的,反正我被感动得不行。父亲正是因为能写才被调到宣传科的,调到宣传科之后,他能够看见太阳了,可是他却不写诗了。他不写诗完全是为了我。既然有了一线希望,他就要为女儿将来上大学搭好阶梯,这样他就得把腰弯起来,首先是弯给领导,然后再让女儿爬上去。他的腰一旦趴下,诗歌就再也站不直了。我高中毕业那年,爸已由副科长升为科长,全校送两个人上大学,一个是经营副矿长的儿子,一个就是我。我的运气很好,要是还有一个学生比我爸的官大,就没我的戏唱了,比如说,要是素兰的爸不调走,素兰就会顶替我的名额……我上大学之后,父亲又想拿起诗笔,然而,他往往是在书房里坐上一天半天,也写不出一个字来。为此,他撇断了好几支钢笔。

    我读大三的时候,佳玉突然回到了矿上。

    佳玉走的时候是阴悄悄的,回来时却风风火火,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出去过一样。其实别人倒并不怎么注意,一个佳玉从矿山消失了,没有几个人会挂念在心里的。再说,消失了几年回来的佳玉,还是那么胖,还是那样难看,就是个子长高了一点,也不过1.55米左右。再就是将那条独辫打散了。她的头发又密又黑,是那种水晶黑,亮而透明的,黑头发蓬蓬勃勃地披在肩上,多多少少为她增添了一点儿妩媚,但还是无法掩饰她整体的难看。她好像也没挣到什么钱,穿的衣服虽然鲜艳,但一看就是质料很差的那种。

    ——而且,回来五天之后,佳玉又开始做生意。她再不会去食堂外卖卤肉了,戴妹儿还在那里,戴妹儿还是那么年轻,还是那么漂亮,矿工们(包括马建超在内)还是往她那里聚积。佳玉把目光盯准了电影院旁边的集市。那是一个特殊的集市,平时没有,只在周末才有,而且是夜里九点半左右才临时集结起来,到凌晨两三点钟散去。集市上什么都卖,水果,挖耳勺,顶针,衣物,拨浪鼓,打火机,废旧家具,锅碗瓢盆,针头钱脑;除了买卖,还彼此交换,我拿去的东西被你看上了,你的东西也被我看上了,哪怕并不等价,只要双方愿意,就交换过来。这有点类似于西方的跳蚤市场。

    虽然我很爱看电影,特别是我爸进了宣传科之后,发的周末电影票都被我拿去看了,但我从没见过这个市场的情景;电影散场的时候,集市还没开张呢。我之所以记得它,一是那里出过一件事: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矿上有个二十余岁的女子去那里买李子,卖李子的是个老者,称好之后,女子牵了裙子去接,结果被老者臭骂了一顿,还要女子买鞭炮来放,为他驱邪。原来,那女子出来的时候忘记穿内裤了,裙子牵起来,老者就看到了她的私处。这是不吉利的。矿山和矿山周围的人,都很迷信,我们矿有次打井口,打着打着挖出了一口棺材,矿长立即下令买来鞭炮放了,并填了这井口,再重新寻找地方。那位暴露了隐秘的女子,本就羞愧难当,哪好意思去买鞭炮来放?但老者不依,带人找到女子家里,差点恶化为了一场斗殴。这事在当时影响很大。我记得那市场的第二个原因,就是佳玉了。

    人家猫儿出去,偶尔回来一趟,都是前呼后拥,身旁几个系着辫子戴着墨镜的男士,警觉地东张西望,据说是猫儿的保镖,而你佳玉从外地回来,却像一个“窜窜儿”(对游贩的贬称)似的做夜场生意,尽管大家根本就不可能拿佳玉去跟猫儿比,谈论却总是少不了的。有人说,佳玉去福建搞了几年房地产生意,因为跟老板有了“那档子丑事”,做到了老板助理的位置,以为从此就大富大贵了,没想到那老板是个骗子,被公安捉了,佳玉不仅丢了饭碗,还被没收了财产,甚至差点跟老板一起蹲了监。当然,对这一说法,相信的人并不多,他们认为,要是外面的老板能看上佳玉,不是那老板的眼睛瞎了,就是漂亮姑娘都跑到外国去了……还有,猫儿回来,最多呆上三五天又走了,而佳玉回来,就没有再走的架势!

    证明外面的世界给予了她沉重的打击。

    佳玉本人也一定听到过这种传言,可她无动于衷,每周去“跳蚤市场”卖锅碗瓢盆,本来是不起眼的小生意,她却像在做大生意一样,从市里进货回来,包括赶往市场的路上,都弄得叮叮当当的乱响。

    我放假回家,在矿上碰到过佳玉。她的眼神里是有一股“拧劲”,甚至有一股忧伤,根本不是别人宣扬的那般张狂。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更是让我吃惊,她说,晶晶,谢谢你。我说你谢我干嘛?她说,那年,在南瓜山上,你跟素兰要了我刨的茅草根,我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把我看成臭狗屎。我没想到那么小的一件事情,竟然给她留下这么深刻的记忆。我说,那算啥呀,要谢,也该我跟素兰谢你。她摇了摇头,低声说,要不是你们看得起我,我就不敢出门,我出门虽然没挣到钱,但我毕竟出去过了,见了些世面了,我以后再不会可怜兮兮地过日子了。我很想问问她出去这几年的情况,但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推说有事离开了。分手的时候,她朝我非常轻松地笑。

    但我听别人说,佳玉的内心完全不是这么轻松。现在,她们不住那排平房,也搬进了楼房,以前,平房里声音最大的人是她的母亲,现在,楼房里声音最大的人是佳玉,就跟她先前的母亲一样,不管说什么话,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也把嗓门开到最大;而且,她还常常训斥她母亲,她母亲的声音却是低低的,完全臣服于女儿了。她好像在重复着她母亲的生活,就像大多数贫寒人家一样,一代接着一代,都是在重复。不过她不再去锅炉房捡二炭了,也不跟她母亲一道去矸石山敲煤渣,一个礼拜当中,她利用一天时间去外面进货,周末就去那个集市做一些小本生意;平时,把一天中好几个小时的光阴,都耗在南瓜山上。她离开的这几年,那五分地成了她母亲的救命地,不是指她在地里刨出了多少钱,而是指她可以逃到这山上躲避心灵的灾难。现在佳玉到这山上,料理庄稼是次要的,主要是望天,主要是想她的心事,并因此常常忘了时间。

    不该发生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就发生在南瓜山上。

    当然,南瓜山早已不是荒地,但我们还是习惯叫它荒地。

    那是一宗强奸案。

    五月天的傍晚时分,天上出现了火烧云,那是一团巨大的固态火苗,就像南瓜山的山体。佳玉仰望着那团云,直到它一点一点地熄灭干净。当火烧云彻底退尽,佳玉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她站起身,准备下山,然而,第一步还没有迈出去,她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腰。那是一双坚强有力的胳膊,像要把她的腰抱断似的。佳玉张开嘴,却叫不出声。这其间,她已被拖进了青纱帐里。

    晚上十点半过,脸色发青的佳玉去保卫科报了案。但那人长得什么样,佳玉说不出来,不仅因为天黑,还因为那人蒙着面。那人有多高,佳玉同样说不出来。佳玉吓得太狠了,再说,那人从她身上起来之后,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得踪迹全无。

    保卫科去现场查找线索。虽然连日干旱无雨,但事情是在菜地里发生的,犯罪嫌疑人毕竟留下了脚印。那是一双41码的鞋。然而,41码只是很普通的概念,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说,不大,也不小,就像没有特色的脸。矿上那么多男人,而且有那么多男人穿的鞋都是41码,究竟哪一双鞋会与那宗罪恶联系在一起呢?如果有现在的DNA就好了,谁是强奸犯,提取一点东西,拿到机器上一比对,就八九不离十,但那时候不兴这玩意儿。即便如此,只要侦察手段高明一点,破案也不难,但矿保卫科那些人,许多是连兵也没当过的,更不要说接受专门的警察训练,何况他们并不把这事太放在心上,不就是一个普通矿工的女儿遭强奸了吗,这既不影响煤炭的生产,也不影响井下的安全,因此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就无限期地搁置下来。

    幸好,知道这事的人很少,否则,不知佳玉该怎样在别人的唾液中过日子。

    躲在窗帘后的面孔

    我毕业那年,矿上分去了第一批真正的大学生。他们不是矿上送出去代培的,而是统招进大学的外地人。不去就不说,一去就十多个。我们的煤矿在四川东北部,连川西的人也分去了。川东是大山区,川西是大平原,大平原上的人之所以愿意往大山区跑,其中的主要原因,是那几年的煤炭业很兴旺。

    这十多个从外面分来的大学生,跟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矿山人显然不同,我们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他们却对什么都感到新鲜,汽车快进矿区了还在猜测:矿长的脸也是黑不溜秋的吧?待终于明白要看到真正的“煤黑子”只能去井口时,矿山就给了他们与想像中的完全相悖的印象:这里不仅有“煤黑子”,还有和蔼的大妈,漂亮的姑娘,有不算繁华却也基本能满足生活需要的市场,有供玩乐、健身和休闲的设施,有正义有邪恶有争吵也有亲善,总之是一个完整的社会。一个封闭的、自给自足的社会。除了这些,还有明丽的山水!报到的当天夜里,他们就让我带路去板凳山游玩,月亮大极了,整个天空,月亮一枝独秀,再活跃再坚硬的生命,在一波万顷的月光下也呈现出宁静的睡姿,像沉味于久远的梦里。十多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梦似乎还没做完,但他们很快从心里接纳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到矿上之后,还要根据工作所需重新分配。我读的是师范大学英语专业,因此分到学校高中部教英语。到矿上的大学生,加我在内只有三个女性,三个女性都到了学校,男生们则去了生产科、机电科、安全科、服务公司等部门。那些男生虽然来自不同的学校,但有了板凳山的相聚,他们已经成了熟人,成了哥们儿,加之刚刚毕业,学生习气一点也没改变,下班之后,十多人就成群结队,不是去爬山,就是在矿区晃荡。整个矿区要说有街道的话,就是一条独街,东西走向,拉得很长,这一路上,有办公大楼、篮球场、门球场、电影院、商业区、住宿区等等。这些男生们在街道上走动,却不知道他们的脚步声和笑声不压于雷阵!

    雷阵响在女人的心里。

    在矿上,女人的前景几乎是看得见的,前面说过,她们大多数只能成为矿工的女人,嫁了之后还找不到事做,就沦落为矿上的新一代“家属”。惟有那些长得漂亮而且走运的,才能嫁给领导。其实,矿上的年轻女人,很少有嫁给领导的奢望,但她们渴望给自己的未来扑腾出一个新鲜的气象。

    这些新分去的大学生就成为她们满足愿望的依据。

    每当十余个人结伴而行的时候,在远远近近的楼上,都有追随他们的眼睛。那人把身子隐在窗帘背后,只撩起窗帘的一角,露出一张面孔。这是一张年轻女人的面孔。女人注视着楼底下意气风华的男人,心里充满无尽的遐想。女人在辨识男人的时候,眼光是很毒的,她们会在几秒钟内从一大群男人中看准自己想要的那个。因此,楼底下那群有说有笑的、还没脱离学生气的男人,在不知不觉中就被窗帘背后的女人瓜分了。

    在男女关系上,矿山里的女人比地方上的女人开放,甚至比某些城里的女人也要开放。这种开放的心态,当学生的时候就体现出来了。早在十余年前,学校就在初中部和高中部傍田野的方向修了一堵围墙,之所以修围墙,是因为常常有年轻的单身矿工来这里勾引女学生。女生成熟了,可以瞒过别人的眼睛,包括父母的眼睛,还可以瞒过自己的眼睛,却瞒不过矿工的眼睛。他们利用一切机会来向成熟了的女生献殷勤。围墙修起来后,倒是能控制他们用眼神向女生放电,却挡不住他们的歌声。

    他们总是在晚自习下课前半小时到围墙外唱歌,我记得的有两首,一首是:“我久不唱歌呢我忘了歌哟,我久不推船呢我忘了河哟,我久不赶车呢我忘了路啊,我久不见你呢——亲亲啦,我忘了我哟!哟嘿嘿——”歌词简单,曲调却格外忧伤,特别是后面喊的那一声,忧伤到骨髓里去了;第二首是:“好一朵美鲜花呀,好一朵美鲜花呀,满园的花儿嘛,不及我的这朵美鲜花呀。”词和曲都有点像《茉莉花》。一些不能自持的女生,终于花了心,往往把头伸出窗口张望,借教室里斜出去的光线作必要的观察,要是歌者生得酷,下了自习课,就故意在墙尽头的路口磨磨蹭蹭的,甚至去那墙根底下,装着找什么东西,歌者心领神会,紧紧地贴上来,找话搭讪,女生当然不理,东西也不找了,低着头急急地往前走,歌者一步不落地跟上,一路的说好听的话,最常用的话是:妹儿,你长得好乖哟。或者夸奖女生穿戴的鞋袜衣帽。这么跟上几天,女生就和矿工幽会了。两人弃工弃学私奔的也不乏其例。

    我在这里读初中的时候,为防患于未然,我们班主任在窗口的座位只安排男生坐,但不知是不是他没注意到佳玉是个女生,反正佳玉也占据了窗口的一个座位。我想,大概班主任觉得佳玉坐窗口是安全的,再怎么说,矿工们也不会勾引佳玉这样的女生吧……

    尽管很开放,但要让她们向楼下的那群快乐的大学生主动出击,却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毕竟,这不是她们熟悉的“煤黑子”,这群男人身上有一种异样的气质,她们捉摸不透。

    正在大家徘徊观望的时候,一个女人毅然决然地下了楼,并抓住了其中的一个男人。

    这个女人名叫黄佳玉,男人名叫战小军。

    战小军是川西绵阳人,身高1.80米,是那群男人中长得最帅的一个。

    佳玉靠近战小军,是在食堂门口。那天,战小军和他的伙伴在食堂里买了饭,也像矿工一样,将饭放在餐桌上,再端着个空碗去外面的摊子上买卤肉,战小军落在后面,有备而去的佳玉终于瞅准了机会,她在战小军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角。战小军回过头,看到一个身子很低的女孩——佳玉那天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衣服,上面是衬衣,下面是裙子,加上头发清洗一新,看上去真像一个年龄很小的女孩,只是不那么好看,也不那么聪明。战小军的伙伴已走远,佳玉说,我看见你前几天都到戴妹儿那里去称卤肉,以后不要去了。这时候,战小军才发现跟她说话的不是女孩,而是一个涂了口红也打了眼影的女子。这是佳玉第一次用女性之物,用得并不好,她的嘴唇本来就上翻,口红涂得过重,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但战小军被她黑郁郁的头发吸引了,更被她温柔的关切吸引了。远离故乡的男人,在陌生的地方被一个女人所关切,这种关切对男人就是致命的。他说,为什么?佳玉说,你没见她抠你的秤吗,抠得那么狠!再说,她人虽然长得好,东西却不干净;她人本身就不干净。

    佳玉这样说,并不是出于报复之心污蔑戴妹儿。谁都知道,在这矿区里,有一群神秘的女人,天黑下来,路灯还没闪亮之际,她们就打扮得妖妖娆娆的钻进单身矿工宿舍。原因之一是生活太艰辛,她们无以为靠,不得不向自己的身体求救;原因之二是寻求刺激,去当某个矿工的情人,单身矿工都是很男人的人,当他们的情人是一种不错的刺激。戴妹儿就是这群女人中的一个,情形大概属于后者。我虽然很小就知道有戴妹儿其人,但一直不知道她丈夫是干什么的,也从来没看见过她丈夫,听别人说,她丈夫是个老实巴焦的掘进工,只知道干活,不懂得生活的情趣,而戴妹儿是讲究情趣的人。

    对这些情况,战小军当然不知道,但戴妹儿抠他的秤他是知道的。刚毕业的学生,工资不高,还要添这添那的,钱本来就紧,再被戴妹儿不留情面地敲几竹杠,就更是入不敷出了。以前他去戴妹儿那里买卤肉,一是男人的共同心理,就是看看她的俏模样,跟她调几句情,二是从众,既然大家都围到她的摊子前,那就去吧。现在,战小军被人点醒了,他就真的不愿意去挨戴妹儿的竹杠了。

    佳玉就这样成功了第一步。但她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时间。就在那当天下午,他就去战小军的宿舍找他。战小军是机电科的人,住在电影院附近一排石梯的高处。那上面有七八间单身宿舍,战小军住最靠西的一间,门前有一棵小叶蓉,此时,在那翠绿的枝条上,歇着一只淡黄色的鸟,见佳玉走过来,鸟对着战小军的屋子叫了几声。那只鸟就像一个忠实的信使。战小军刚下班不久,门大开着,正在看书。他是一个乐观而积极的人,闲了总是看书。鸟的叫声惊醒了他,他朝门口一望,就望到了佳玉。他有些吃惊,也有些亲切,他说你好,佳玉说你好,他说你也住这里吗?她说我不住这里,我是来找你的。战小军就更加吃惊了,脸有些红。他脸红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抗拒。佳玉实在是太矮了,也太不好看了,在一个不大的地盘上,跟这样一个女子交往,总是要冒风险的。只要别人看到你们走在一起,就会认定你们是在谈恋爱;小地方的人,习惯于把认定的东西当成事实,到时候,想不跟这女子在一起也困难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战小军站起来,正经地问。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佳玉笑盈盈地说。其实她的心里紧张极了,但她没有表现出来,老朋友似的,落落大方。

    战小军嗫嚅着说,我正看书呢。佳玉说,我不会耽搁你多久。佳玉同样显得一本正经,战小军真的不好拒绝了。

    佳玉把他带到了南瓜山。

    战小军是从农村出来的,一看到那茂密的庄稼,他就很激动。当他得知这些庄稼是矿上人种的,而且长得最好的这一部分就是佳玉种的,他觉得十分新奇。小时候,他只知道农民种田,工人做工,没想到现在工人也种田。佳玉身上带着报纸,她把报纸铺在地上,请战小军坐。除了他们,除了飞鸟、蜻蜓以及埋伏起来的昆虫,还有几只倏然即逝的野兔,山头上就再没一个长眼睛的活物,战小军便挨着佳玉坐下了。佳玉讲述了开垦这面山的经过,而且第一次向外人承认,说是她母亲点燃了山上的荒草和灌木。佳玉说,母亲做出这样的事来,只是因为太穷。穷人总要想办法活下去,尽管在别人看来,这可能根本就不是办法。当听说为抢这块,佳玉和她母亲都受了伤,战小军的眼圈有些红。绵阳虽然是个好地方,但好地方也有穷人,战小军家里就很穷,因此他对穷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随着谈话的深入,他出门之前的那份抗拒,已经完全消失了。

    天近黄昏,他们才站起身来。佳玉一忽儿望远,一忽儿看近,远处是天边的云霞,近处是战小军的眼睛。那是一双朴实而诚恳的眼睛。佳玉终于指了指身边的青纱帐说,这里曾出过一件事。战小军问啥事,佳玉说强奸案,曾经有一个女子,在这山上被一个蒙面人强奸了。战小军很震惊,他说这里的人看上去都很纯朴,咋会发生这样的事?佳玉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有的人虽然披着人皮,可做不来人事。战小军摇着头说,太可怕了,太可恶了!佳玉尽量控制自己才没流下眼泪,她平静了好一阵才说,事情是晚上八点左右发生的,那个女子快到十一点才下了山。那其间的两个多小时里,她一个人坐在山上哭,真想死掉算了。山那边是金花河,她就想跳进金花河,可她不想就这么便宜了凶手,就下山报了案。查出来没有?战小军问。佳玉只是凄然地摇了摇头。

    那正是秋南瓜熟透的时节,佳玉地里的南瓜,一个紧挨一个的,从藤蔓上挂下来,稳稳实实地搁在地上。佳玉摘了一个黄得透亮的大南瓜,由战小军扛在肩上下了山。战小军没想到这南瓜是佳玉送给他的,战小军说我都是吃食堂。佳玉说,你屋里不是有炉有灶吗,自己做饭吧,自己做要便宜得多,你不是说家里的父母都等着你寄钱吗,你把被食堂赚走的那部分寄回去,就是一笔数字了。这种切入生活肌肤的关心,在战小军的心里引起不小的波澜。

    从那以后,战小军果然不再去食堂。

    他成了第一个从群体中分裂出来的人。

    开始几天,佳玉只是在战小军下晚班后去看他,后来,她中午也去,晚上也去,而且帮战小军做饭,帮他洗衣服和被盖。佳玉为战小军洗了被盖之后,故意把晾衣绳牵在石梯之下的两棵洋槐树之间来,别人问:佳玉,你为啥把被盖晾这么远?佳玉说,这不是我的,是战小军的。别人就噢一声。又过几天,战小军就跟佳玉一起在晚饭后散步了,看电影了。他们成了一对明明白白的恋人!

    直到这时候,矿上那些自视甚高的少女,才知道自己晚了一步。战小军长得那么挺拔,面皮那么清秀,鼻梁和眼睛又那么好看,怎么看上佳玉的呢?作为女人,她们知道一个基本的道理:男人追女人如负重爬山,女人追男人如秋风扫落叶。只要你主动,再好的男人也能弄上手。可是,她们虽然懂得这个道理,却没去实施,都怪自己把战小军看得太高啊!

    听说,佳玉和战小军的恋爱关系公开后,矿上好几个漂亮女孩都流下了伤心和悔恨的泪水。

    陪护工和英语狂

    佳玉成了最幸福的人。幸福者和悲伤者最大的区别,是前者总有干不完的事,而后者却不知道干什么好。佳玉除了周末晚上去“跳蚤市场”做生意,同时抽空帮助母亲经营南瓜山上的半亩地,主要精力,则是去医院当陪护工。

    所谓陪护工,就是做病人的贴身服务员,病人上厕所,要扶他去,如果病人正输着液,则要一手扶病人,一手将药瓶高高举起;病人出汗了,要给他擦身子;病人呕吐了,要为他擦秽物;还要随时细心观察病人的症状,随时通知医生或护士。总之,病人最亲近的家属可能做的一切,你都得做。我不知道一般的地方医院有没有这样的陪护工,反正煤矿医院是有的,那是因为去矿医院就治的,有一部分并非病人,而是伤员。在煤矿,死人的事不会经常发生,伤人的事却是经常发生的,坑道的顶棚塌了,把石头背上矿车的时候背上的皮撕掉了,放炮的时候没来得及躲到安全地带,飞扬的石块把头砸了,更严重一点的,瓦斯爆炸了,诸如此类,都对矿工的生命带来极大的威胁,当他们幸免于难,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的时候,往往是满脸满身的血糊子。对这样的伤员,当然是矿上拿钱医治,某些家属或是抽不出时间陪护,或是跟矿上堵气不愿意陪护,医院就要拿钱请陪护工。

    许多人再穷,也不愿意当陪护工。陪护工的苦,没做过那件工作的人再怎么想像也难以体会。伤员疼啊,一疼就要叫,没日没夜地叫。陪护在他身边的人,往往接连几十个小时无法合眼,这决不是因为吵闹,而是伤者绝望的叫声浸透了陪护人的骨髓,使陪护人不仅跟伤者一起痛苦,还从中看到了更神秘的、不可知的东西。

    佳玉的第一次陪护就让她经受了考验。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一条腿断了。当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看到床边坐着一个陌生女子,问她坐在这里干啥,佳玉说我是陪护工,你住院这段时间,我负责照顾你。年轻人笑了一下,有些凄楚。佳玉说你放心,我一定让你感觉到家人的温暖。(佳玉此前参加了两天培训,这些话都是必须说的职业用语。)年轻人说,我不是不放心,我是说,要是她在就好了。他嘴角的曲线延伸着,充满了甜蜜的向往。佳玉意识到这个“她”一定是指他女朋友,就问“她”去哪里了?年轻人说她今年考上重庆技校了,半个月前才走。佳玉说好哇,你女朋友真能干。年轻人听到这话,对佳玉也亲近了许多,他说,她不在也好,要不然,她看见我这副样子,又要伤心得流眼泪水了。那股温柔劲儿,连佳玉也为之心动。但佳玉不敢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年轻人还不明白自己的腿断了。

    一个小时后,年轻人终于知晓了实情。他变成了一头暴怒的狮子。他要从床上爬起来,去找回被锯掉的腿。医生不得不用皮带将他捆绑在床上。佳玉给他喂饭,他把碗夺过去,汤汤水水全都泼到佳玉的脸上。幸好饭菜都不太烫。闹腾了七八个小时,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睡梦之中,他都在呼唤自己的腿,再就是呼唤那个去读技校的女孩的名字。

    相比较而言,这个年轻人并不难于伺候,有的伤员,只要一睁开眼睛,就接二连三地发出恶毒的咒骂,医生和护士在身边的时候,就骂医生护士,医生护士走了,就骂佳玉:谁让你来管我了?老子的女人都不管我,老子的儿女都不管我,我为他们卖命,缺胳膊断腿儿过后他们就不管我了,你来干啥?滚!佳玉很委屈,可是她不能走,作为矿工的女儿,她知道伤员心里的绝望;再说,陪护别人就是她的工作,陪护一天一夜,她可以得到20元钱。她把挣来的钱,一部分交给母亲,一部分寄给战小军的父母。因为有了一个大学生出身的准女婿,佳玉的母亲完全变成一个慈母了,通过这些年的煎熬,她头上已有了不少的白发,岁月没收了她的青春,但毕竟给予了她报偿。这报偿就是让她知道生活其实也有很美好的一面。战小军的父母也很喜欢佳玉。佳玉还没跟战小军一起回过绵阳,但战小军把佳玉的照片寄回去过,佳玉最好的照片也不好看,对天生不好看的女子来说,越是经过修饰照出的相片越不好看,但没有知识的农民,恰恰是最知道注重心灵美的人,佳玉那么孝顺,足以证明她是一个好女子,是一个合格的媳妇。

    除了当陪护工,佳玉还洗产包。洗一个三块钱。矿很大,近万人之中,总在演绎着生死的轮回。平时看不见几个挺肚子的女人,可一到了医院,每张产床上都是蜷腿腆肚平躺着的女人。听说全世界每天都有数百万新生儿,如果产妇们都到天上去生孩子,生下的孩子就如同下一场暴雨。世界上每天都要下一场这样的暴雨。由此看来,在这个天蓝色的星球上是永远也不会断绝生命的。产包是白色的,里面却连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迹,有的血很多,凝固了,成乌黑乌黑的块状。佳玉把它们拿到河里去洗。矿周围只有一条河,就是南瓜山背后的金花河。佳玉就到金花河去洗产包。金花河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美,两岸鲜花盛开,河面并不宽,河水却如婴儿的眼睛,清澈,安静,单纯。佳玉把产包放进去之后,血丝就在水里浮荡开了,刚出生的蝌蚪似的,对什么都好奇,四处钻来钻去,没过几分钟,水就全部将它们融化和接纳了。佳玉看着那些血丝消融于水里,自己也像跟着潜了进去,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她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天啦,要是我那次真的跳进了这条河,就遇不到战小军了,就没有我的爱情了……佳玉想到这里,举起捣衣棒,狠狠地捶打在产包上,滋润磁实的声音在宁静的河面上荡漾开,帮助佳玉驱赶着心里的后怕。

    战小军所收获的爱情,一点也不比佳玉从他那里收获的少。爱情这东西,往深处说,很玄,往浅处说,又很具体,很实在,具体到每一句话,实在到油盐柴米,人们在年轻的时候,追求玄妙的爱情,到了一定年纪,就知道所谓的白雪公主和白马王子,其实只是上帝给你开的玩笑。战小军只有二十三岁,当然年轻,但贫困的家境让他早熟,他心里的白雪公主在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就飘进了云空里,他的心从此空着,等着一个人来占领。现在佳玉占领了,他就把佳玉当成白雪公主,尽心尽意地呵护着她。他多次劝佳玉不要去当陪护工,也不要去洗产包,每个星期去“跳蚤市场”做点小生意,生活也就能维持下去了。但佳玉想得不是这么简单,她心里已经担当了一份责任,对战小军,对父母,也对未来的公婆,因此她沉醉于又苦又累的工作当中。战小军劝她不过来,就抽空去帮助她。那年冬天到来的时候,连最嫉妒佳玉的女子,也承认佳玉和战小军是天生的一对了。幸福也是需要承认的,一旦被承认,就是加倍的幸福。

    地面打了霜,风像长了白毛,河水也是带刺的,但佳玉还在洗产包,她的手刚一伸进水里,手就被刺得鲜红。这让她想起去锅炉房捡二炭的日子,那时候她的手也常常是鲜红色的。那是被烫的,现在是被冻的。被烫着的时候,生活那么凄苦,被冻着的时候,却这般甜蜜……河边这个披散着头发、身材矮胖的女子,想不透这其中的哲学。但她无需想透,她只是沉浸在现实的快乐中就够了。

    天上下起了雪。雪花很细,很疏朗,也很干燥。趁这天没人需要陪护,吃罢早饭,佳玉就到市里进货去了。住在那排石梯上的战小军,也上班去了。他下车间的时候并不多,平时主要是坐在办公室里,弄一些图纸什么的。他办公室旁边有一个木工房,不做工时还好,一做起工来,电锯声,刨花声,就吱拉吱拉地响个不休。这天就是如此。战小军实在工作不下去,就站到门口来伸懒腰。

    门口站着一个穿花衬衣的人,看样子好像正来机电科有事,见战小军出来,那人说,战技术员你好。战小军不认识这个人,别人却认识他,这让他觉得对不起别人似的,很亲切地说,请问你……那人说,我是来找你的,说罢伸头朝办公室望了一眼,里面没别的人吗?他问。战小军突然觉得这个面无表情的人很神秘,他说没别的人,你进来吧。战小军首先进去了,那人跟了进去,在战小军对面坐下。

    那人从荷包里掏出一颗烟自顾自地点上,跟第一口烟雾同时出来的,是一句硬梆梆的话:战技术员,你放了黄佳玉吧,他是我的。

    这句话像枚铁弹子,在战小军全无防备的时候就打入了他的喉咙。好一阵过去,他问道,你是谁?

    这不打紧,反正她是我的。

    为什么?

    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就看到过她的身体了。那时候我跟她住在一排平房里,她洗澡的时候被她妈用棍棒打了出来。

    关于佳玉少年时代的生活,关于她母亲的脾气,佳玉以前是告诉过战小军的,因此他并不觉得奇怪,他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对面前这个很久没修剪胡子的人充满了厌恶。

    你很大度,我佩服,那人说,但是,如果我上过她的身,你还会不会这么大度?

    战小军陡地站起来,将桌子一拍,喝道:出去!

    那人虽然比他矮了不下10公分,但他一点也不畏惧。他强壮的胳膊证明他足以应付眼前可能暴发的武力冲突。他坐着不动,胸有成竹地说,不要激动,我并不是污蔑,那是真有其事。就在南瓜山上。接下来,他详详细细地讲述了那天傍晚的火烧云,讲述了火烧云退尽之后发生在青纱帐里的事情。他讲的细节那么清楚,让人不得不信。战小军想起他第一次上南瓜山时,佳玉就给他讲过那起事件。原来,那起事件的女主人公就是佳玉本人,男主人公就是面前这个恶棍!他的灵魂深处翻腾着巨浪,让他樯倾楫摧。

    但是他没动,他冰块一样的眼神让对面的人感觉有些寒冷。

    那人把烟摁灭了,初始的傲慢从脸上退去,站起身,语无伦次地说:战技术员,她早就是我的人了,你还给我吧。我强奸了她,并不证明我坏,我是真心想娶她。我现在给你说了实话,你可以让黄佳玉去告我,我宁愿去坐几年牢,回来再娶她……

    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来告诉我?战小军的声音如同耳语。

    那人跨前一步,以乞求的目光看着战小军说,开始,我满以为你们是闹着玩的,我想等你们玩一阵子,等你把她甩了,我再去向她求婚。我根本没想到你们会玩当了真……战技术员,你这是答应我了?

    战小军手一挥。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那人走了。

    战小军血红的眼珠望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地冒出了两个字:卑鄙!

    佳玉对这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把进来的货拿回家,正是下晚班的时间,母亲把饭也快做好了,母亲说,去叫小军过来吃饭。言毕,母亲把佳玉引进厨房,揭开锑锅,我去市场上买了两只牛蹄,母亲说,趁你爸现在不下井,叫小军过来跟你爸喝两盅。牛蹄淹没在一大锅海带里,但它的香味却喷薄而出。佳玉乐得捧了一把热雾,尽情地吸进肺里,之后又在母亲脸上亲了一口。这样的举动,只有从小被宠爱的女儿才做得出的,佳玉现在也这么做了!母亲愣了一下,慎怪道,死女子,还不快去!虽是冬天,佳玉却是满脸满身的汗水,她来不及擦一把,就身轻如燕地出了门。母亲禁不住流下了又心疼又幸福的眼泪。

    战小军虚掩着门,躺在床上睡觉。

    佳玉推门进去,走到床边摇他,懒鬼,快起来,我妈弄了好吃的。

    战小军本是侧身躺着的,背朝着佳玉的方向,现在他平躺着了,他的脸色有些发青,睁开的眼睛也不看佳玉。佳玉着了急,佳玉说你咋啦?战小军说,我头有点不舒服,你自己回去吧。佳玉把手放在战小军的额头上,并没发烧,她说是觉没睡好吗?战小军说可能吧。佳玉俯身凑近他的耳朵,觉没睡好晚上补嘛,你老丈人等着你跟他喝酒呢。这是佳玉第一次把自己父亲说成是战小军的老丈人,脸红得发烫,那与其说是不好意思,不如说是激动所致。没想到战小军比先前更冷,他把佳玉轻轻的推了一下,翻过身去说,你回去吧,我真的不舒服。佳玉有些愣,有些无所适从,隔几分钟,又去扳他,怎么扳也扳不动,而且战小军再不说一句话了。

    佳玉独自回到家里,对母亲说,战小军加班,恐怕几个小时也完不了工,就不来吃饭了。佳玉带着笑容,因此母亲一点也没看出破绽。吃饭的时候,母亲把一整块牛蹄留出来,让佳玉吃后给战小军送去。

    佳玉送去了。战小军还是躺在床上,还是没有理她。佳玉在他屋子里坐了三个小时,战小军也没翻过身来对她说一句话。

    危机是如此深重而突然,佳玉完全乱了方寸。那天夜里,她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次日天刚亮,她母亲刚刚上了矸石山,她又去找战小军。战小军正在洗脸。从他浮肿的眼睛看出,他也没睡觉。佳玉见他把洗脸帕搭在铁丝绳上,就忙将洗脸水端出去倾在了小叶蓉的头部,回来说,小军,到底咋回事嘛。她的心惊恐得砰砰乱跳,但她是以撒娇的口吻说话的。战小军一边系领带一边说,没事,不要想东想西的。话虽如此,但他的语气还是像昨天一样冷。

    我说不清佳玉经历了怎样的心理磨难,反正她知道再不采取措施,她的爱情就要像鸟一样飞走了。佳玉采取的措施是如此悲壮,让我叙述起来也觉得笔尖疼痛。

    那时候,学校正差英语教师,以前教我们的老教师退了,整个高中部只有我一个人教英语,初中部也只有一个人,而高中部有四个班,初中部有六个班!四个班还能扛,六个班就难了,因此矿上打算招两个英语教师,即使高中部教师一时招不到,初中部是一定要在下学期开学前招一个的。

    佳玉就冲着初中部的这个英语教师名额来了!

    那天她到家里来找我,话说得直接而简单,她说晶晶,你辅导我英语吧,我要去竞争那个教师名额。我吓得像自己做了什么蠢事,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我说佳玉,学校招人,不是在矿区范围内,招聘广告是发布在市党报上的,现在煤炭行业走俏,前来应聘的人一定很多,你能行吗?她坚定地说,只要你愿意教我,我就能行!我说,春节过后,前来应聘的人就要进行公开考试,时间不到三个月,你能行?她说,能行!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利用三个月时间勉强学好一门语言,也不是没有先例,但我跟佳玉同过三年学,而且一直坐在她的后排,听过她读书的声音,见过她读书的样子,我敢打包票她根本就办不到。见我依然怀疑,佳玉扑簌簌地掉下泪来。她向我坦白了她跟战小军近来关系的变化,她说,他对我冷淡了,肯定是嫌我没文化,晶晶你想想吧,他是大学生,我是初中生,相差好几个档次呢,他对我冷淡不是他的错,要是我跟他换个位置,我也会考虑的,所以晶晶,我一定要考上教师,只要我当了教师,我就勉勉强强配得上他了,他又会对我好起来了。我心里发紧,问她:要是考不上呢?她说不,我考得上!

    这样的要求我无法拒绝。从此,佳玉就跟我学英语。她以前所记不多的单词,早忘得一干二净,只能从ABC学起。那时候,我不仅课程紧,还正处在热恋之中(我的男朋友就是跟我一同被推荐上大学的那位高中校友),我不得不牺牲跟男朋友约会的时间,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纠正她的发音。然而,我一句抱怨的话也没说过。我说不出口。佳玉变成了一个狂热的赌徒,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她是否能考取教师上面了。现在,她和战小军的关系不咸不淡地维系着,佳玉就是要用自己的赌注为这层关系上一把锁,让它变得牢靠和坚实。她不再去“跳蚤市场”做生意,但依然当陪护工,依然洗产包,在我这里学到一些新知识,她就在当陪护工和洗产包的时候温习。她不仅制作了厚厚一大叠英语卡片,还在手臂上写满了单词和句式,因为在她劳动的时候摸卡片出来是不方便的。只要是她一个人,她就没有安安静静地走过路,她的嘴不停地蠕动,像咀嚼永远也化不开的食物。她还在家里到处贴上英语纸条,连马桶上也贴着!她甚至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梦中都在读英语。

    可是,对佳玉来说,这实在是太难为她了,尽管她这么卖力,每次到我这里还课,结果我都只能用四个字形容:一塌糊涂。

    只要我有一点不满意的表示,她就痛苦得流泪,骂自己太笨,诅咒自己一辈子也不要想得到幸福。

    她明显消瘦了。天生肥胖的女子,一旦消瘦下去,就有一种憔悴和萧索的气象。

    我相信,再这么下去,佳玉会急疯的。

    春天

    我决定找战小军谈一谈。我的意思是让他劝阻佳玉不要再做无用功。老实说,看着佳玉学习的痛苦劲儿,尤其是我想到她根本不可能成功,我就觉得自己很残忍。

    由于是同年到矿上的大学生,我跟战小军很熟,因此直接到办公室找他。他的脸色很不好。交谈中我才知道,他竟然不清楚佳玉在学英语,这证明他很久没到佳玉家去过了。默然一阵,他说,她完全可以学一点更实际的东西。我说我也这么想,但你知道吗,她之所以这样做,只是为了不失去你。当我把佳玉的想法和盘托出之后,战小军陷入沉思。好几分钟过去,他摸出一颗烟来点上。我记得他以前是不抽烟的。他说冉晶晶,有件事情,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我说这要看你对我信任的程度。他接连抽了几口烟,才鼓足勇气,把那个神秘人物对他说的话,全都告诉了我。

    我右手捏着左手的几根指头,捏得发痛。

    见我不言,战小军说,我知道这不是佳玉的错,但是,冉晶晶你想想吧……

    我的思绪依然被那个神秘人物咬住。当然,我一听就知道他是马建超。读者也一定知道他是马建超。我简直不相信一个人的灵魂会被沤烂到这种程度。下井这么几年,他的灵魂一点也没在劳动中获得拯救。一点也没有。他说自己想娶佳玉,也可能是事实,因为他家里现在是矿上最穷困的人家之一,要是不把佳玉弄不到手,恐怕就没人嫁给他了,他就要打光棍了。这矿上的光棍汉多的是。然而,这到底与佳玉本人有什么关系呢?

    你准备放弃佳玉,把她让给那人了?我终于问。

    战小军没正面回答我的话,而是说:冉晶晶,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耻?

    这话已经表明了他早有了放弃佳玉的意思。但我并不觉得他可耻。大话谁都能说,可真要遇到战小军这种情况,我想没几个男人能真正想得开。我说战小军,这是你的私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之后,战小军并没跟佳玉一刀两断。他大概想等教师招考之后再说。只要佳玉没考上,她一定会主动从战小军的世界里撤退的。战小军希望佳玉主动退出。佳玉并不知情,她依然来找我卖力地学英语。每当我看到她闭着眼睛使出浑身力气背单词的样子,我就感到心酸。

    腊月二十九那天,战小军回了老家。他有十天假期,也就是说,佳玉不得不跟他分离十天,而马建超找战小军之前,战小军曾和佳玉约定两人一同去绵阳过春节的。不过战小军对不让佳玉跟他走,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说法:你不是在跟冉晶晶学英语准备考教师吗,时间不多了,你得抓紧。佳玉想想也是。除夕那天晚上,佳玉给我带来了几大块烟熏的腊肉,我教她,没收一分钱,她就用这些东西来谢师。我父亲现已升任分管文教的副矿长,到劳模和伤残工人家拜年去了,我男朋友是矿长办公室秘书,也跟着他们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母亲。

    平时,我花费许多时间辅导佳玉学英语,母亲是很有意见的,因为她怕我冷落了她未来的女婿,现在看到佳玉送来了东西,母亲终于高兴起来;她倒不是贪那几块腊肉,作为副矿长的妻子,只要她不依从父亲的戒令想收礼,别说这些土货,洋酒也可以拿柜子装。母亲是觉得自己女儿真是比别人家的女儿能干。她一高兴起来,说话就没个斤两,她说佳玉,你好好考吧,你冉叔叔反正是分管文教的,就算分数差些,让你老师(母亲骄傲地指着我)给她爸说说,还怕你应聘不上?这句话在佳玉心中激起的震荡,我相信是无与伦比的。她的胸脯大起大伏,泪水在眼眶边打转。我真想狠狠地说母亲几句,因为我父亲不是我母亲说的那种人,虽然他身上再也找不出诗性,然而从底层爬上来的经历,更重要的是他曾经是诗人的经历,使他心目中刻着一条底线。但看到佳玉这样子,只好把话吞回去了。我有一种感觉,就是我们在合力把佳玉推上绝境。

    矿上开学比地方上晚。矿上的生活节奏,更靠近周围的农村而不是远离它的城市。农村的学校都是过了大年才开学的,矿上也是。教师招聘考试定在农历正月十二。这就是说,留给佳玉的时间不到两周。这个春节从休息和娱乐的角度上说,对她已经没有意思,她暂时辞去了陪护工,也不再洗产包,除了每天五个小时的睡眠,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英语。

    当她在我这里上完课起身离去的时候,我真希望有上帝,我祈求上帝在佳玉身上创造一个奇迹。

    还有四天就开考了。我头天给佳玉说了,让她这几天早一点到我家里来,我给她进行强化训练,可那天我等到上午十点,佳玉也没有来。十一点,佳玉还是没来。

    我给她家里打电话,没人接。

    直到下午四点过,我才得知:佳玉病了,住进了医院。

    很久以前,佳玉就有病,头晕,气短,伴随着咳嗽。她自己说是感冒了。我想也是的。她现在变得太瘦了,瘦得脸发黄,连脖子也有些打皱。这除了感情上的因素,再就是劳累。一个太瘦又太辛苦的人,是说不上什么抵抗力的。可怎么突然就住进医院了呢?像佳玉这样的人家,通常情况是不住医院的,病得起不了床,也往往是躺在自家床上吃药。

    我去医院看她。刚进走廊,就看见她的父亲坐在木椅上。一同在平房里住了那么些年,我看见他父亲的机会实在微乎其微,反过来也一样,现在我成了他女儿的教师,他竟然不认识我。我走到他身边,见他神情麻木,甚至可以说痴呆。我第一次怀疑我爸曾对我说过的那句话,我爸说,再木讷的人,只要当上一阵子矿工,内心就会充满了幻想。看来事实不是这样的,大多数矿工没有幻想,沉重的劳动剥夺了他们的幻想。我说黄叔叔,佳玉怎样了?他愣愣地望着我,不回话。我又问了一声,他就哭了,不是流泪,而是干哭,像女人一样哭,无所顾忌。

    正这时,佳玉的母亲从走廊尽头的病房里出来了。刚出门,她就把房门闭上。随后,她奔跑过来,跑着跑着,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我忙去扶她。她的身体沙子一样往下漏。她说,晶晶,我佳玉的命咋这么苦哟……

    我和跟过来的黄叔叔把她扶到木椅上坐下后,我就私自去找医生打听。医生告诉我,佳玉得的可不是感冒,而是白血病,也就是我们俗称的——血癌。

    我的身体里发出一声轰鸣。

    艰难地吞下好几口唾沫,我说,白血病不都是遗传的吗,佳玉的父母亲没有那病,也没听说过她祖上有那病啊。

    医生说,谁说全是遗传啦?生活质量太差,身体太劳累,心里太紧张,都可能破坏造血系统。医生摇了摇头。我问佳玉本人是否知道,医生说,她是今天早上才送来的,人都昏迷了。不过两个小时前醒了过来,但没把实情告诉她。医生还说向病人本人隐瞒病情,是他们的职业道德。

    那天我没去佳玉的病房。我没有勇气。

    可我心里放不下,没勇气见她,又特别想见她。就在那天晚上,我又去医院。

    这一次,坐在走廊的木椅上的,不是佳玉的父母,而是战小军。

    他站起来迎接我,唇线厉害地弯曲着。你回来了?回来了。你都知道了?知道了。然后,他仿佛是自言自语:虽然我已给爹妈说我跟她断了,但是,在她好起来之前,我不会向她提出来的,冉晶晶你放心。我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

    我们一同走进佳玉的病房。

    佳玉的鼻子里插着输氧管,手臂上插着输血管。血袋里乌黑乌黑的液体,一滴一滴,流进她的身体。可是她没有知觉。她又处于昏迷之中。住进医院不到一天,她的变化让我害怕。她好像被突然抽空了一样,瘦成了皮包骨头。或许,她前些日就是这样瘦,只是被她的精气神硬撑着,因此不引人注意。现在,她的精气神散了,只能把她最脆弱的一面坦露出来了。

    教师招聘考试那天,佳玉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可她一刻也没有安定过,嘴唇翕动着,身体还常常抽搐。战小军坐在她的头边,俯身对她说,不要想到什么鬼考试了,你是乞婆我也要你。战小军的话说得没有激情,可是,佳玉的眼角流出了两行晶亮的泪水,而且嘴唇不再翕动,身体也不再抽搐了。

    十余天之后,佳玉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且开始流鼻血,两个鼻孔像拧不紧的水管,血水怎么止也止不住。没办法的时候,只好朝鼻孔里塞棉花,不多一会儿,棉花就变成了紫黑色的血团子。她一边输血,一边流血,那些输进去的血液,还没开始工作就流出来了。她的身体已经拒绝任何生命的给养。

    只要不该我上课,我就去医院看佳玉。这天,佳玉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见床边只有我一个人,她凄然地朝我笑了一下。她没有力气笑,笑只是一种意象。然后,她用眼神招呼我向她靠近,我把耳朵贴近她,她说,晶晶,你实话告诉我,我得的究竟是啥病?我说这是劳累造成的贫血,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又说,晶晶,我是不是罪有应得?我说你有什么罪啊?她说,我的心……太强了。我沉吟了一下,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养病。她吸了两口气,艰难地说,我在外面,也不是过不下去,但我觉得,在外面混得再好,也没有意思……我开始去追求战小军的时候,只是想做给人看,结果我发现,没过多久我就真的爱上他了,我不需要做给人看了,爱一个人多么好哇,晶晶,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他!是他救了我,是他教会我穷人有穷人的活法,穷人更应该有一颗健康的心……佳玉又流泪了。我用纸巾为她把泪水擦去,对她说,战小军也爱你,他不是对你说过吗,你是乞婆他也要你。这一句话,却惹出佳玉更多的泪水。……

    从病房出来,我在大厅里猛然看到一个人:马建超!我以为他是来看佳玉的。我们以前的初中同学,很多人都来看了佳玉。但是我错了。马建超走向挂号区挂了号,就到木椅旁边,那里坐着一个女子,比佳玉漂亮得多,看腿也比佳玉略高,马建超把她扶起来,朝病房里走,没走几步,他抬头发现了我,声音洪亮地招呼:冉晶晶!他好像希望全医院的人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挽着一个娇气的女子。我说,马建超恋爱啦?他的嗓音更大了,骄傲地笑着说,你冉晶晶咋个的哟,只准你恋爱不准我恋爱呀?言毕把那女子抱得更紧,女子也顺势装弱,整个上半身都粘在他的怀里了。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什么表情,也说不清自己的感受,我想我的表情一定不好看,心里是既酸楚又愤怒。可是马建超一点也没看出来,他一边把那女子往病房拥,一边转过头对我说,冉晶晶,下个月我们结婚,你可要给老同学一个面子,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啊。

    我没回话。我突然想到了“公道”二字。到一定时候,我发誓给佳玉讨回公道……

    大街上北风呼啸,一片萧索。远处的山头上,闪着淡绿色的雪光。

    又过去二十天,佳玉踏上了她生命中最后一段路程。战小军请了假,昼夜不离佳玉的病房。佳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每天不过半个来小时,当她第一时间睁开眼睛,目光总是惊慌的,等看见战小军在,立即就安详了,她说,抓住我的手。战小军就把她的手握在掌心。她说,小军,我可能不行了。战小军掰开她的手指,把脸伏上去,很快,泪水就在佳玉的掌心里形成一片热辣辣的水洼。在命运面前,战小军完全被震撼了,他发现,他不爱佳玉是困难的,他根本就不可能跟佳玉断绝关系。他不顾一切,猛地抱起佳玉的头,让她深深地偎依在自己怀里。

    就在那时候,我去看佳玉。战小军并没把佳玉的头放下来,佳玉也很清醒,比往天任何时候都清醒,她拉住我的手说,晶晶,我这辈子……幸福才刚刚开始呢……

    我出来的时候,天已黑透,不远处的歌舞厅里,有人正高声唱着《花心》:“春去春回来,花谢花会再开,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让梦划向你心海……”

    次日凌晨,佳玉死了。

    春天真的回来了。春天里万物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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