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玉-花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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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房人家

    佳玉挎着背篼去锅炉房。路面被冬霜打得又硬又滑。佳玉走出紧靠农田的那排平房,上一段长长的黄土斜坡,再从子弟校旁边的天桥上穿过,矿区昏黄的灯光就迎照着她矮胖的身影。雾很浓,悬浮的冰粒子扑打着她的脸,她感觉脸上东一块西一块被饥饿的冰屑咬烂了。

    锅炉房的师傅正将昨天闷在炉膛里的炭灰铲出来。炭灰里夹杂着没燃尽的煤块,我们称为二炭。佳玉就把二炭捡进背篼。明火早已熄灭,然而炉灰很烫,佳玉用两根木棍在炉灰里翻。这样不烫手,但速度很慢,眼看天就亮了,她把二炭背回去,再生火做早饭,上学就要迟到。

    佳玉的父亲是采煤工,不是在井下挖煤就是在床上睡觉,母亲是“家属”,也就是没有工作只傍男人工资吃饭的妇女——在煤矿,这样的妇女多的是;她们大都是矿工的女儿,矿工的女儿又做了矿工的老婆,煤矿里的子孙就是这么繁衍下去的——佳玉来锅炉房的时候,她母亲也挎着背篼上了矸石山,山顶有一条铁轨,斗车沿铁轨把矿渣拉上去倒掉,倾倒出的矿渣里,有些残余的煤块,更多的是半块石头半块煤,母亲的任务就是举起榔头,将那些可用之物砸下来。父母亲都不可能帮她做早饭,佳玉只能靠自己。此时,她望着远处山峦上的亮色发了愁,干脆扔了木棍,两只手伸进炉灰,鸡爪一样刨,动作异常敏捷。每捡几块二炭,她的手就被烫得在空中舞动,舞动还降不了温,就朝掌心里吐唾沫。悬在横梁上的白炽灯把挤进来的雾气点燃了,亮晃晃地照着她的手;她的手掌血红,菜叶似的起了皱巴。佳玉哭起来,先是静静地流泪,尔后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再次将手伸进炭灰。锅炉房的师傅是一个老者,幽长的岁月已让他学会沉默,对佳玉的哭声,他不为所动,只是一锨接一锨地腾空炉膛。

    炉灰在佳玉面前扬起另一片热雾,她的头发上,眉毛上,都是白茫茫的……

    佳玉去锅炉房的时候,我还在酣睡,直到快上早自习课,母亲才把我叫醒。母亲拍打着我的屁股说:还不起来,佳玉把二炭都背回来了!我跟佳玉是同班同学,母亲就常拿我跟佳玉比较,听上去好像母亲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其实,她是在对比中体味自家女儿比别人家女儿幸福的快乐。母亲也是家属,但她决不让我天不亮就去捡二炭。她自己以前倒是常常去锅炉房捡,佳玉捡二炭的情景,就是她告诉我的,三个月前,我爸由掘进工提升到机关宣传科作了文员之后,母亲就不再去捡了。我起了床,洗漱完毕,就轻轻松松地夹着书本朝学校走去。我们早自习课从七点到七点半,正式行课是八点钟,同学们大多利用中间那半小时回家吃早饭;我也是,母亲听到下课铃响,立即把饭给我盛上了,我一进家门,端上碗就吃。佳玉却没这好事,她如果没在早自习前把饭做好,就要饿半天,因为用半小时做好一顿饭是不可能的。煤矿里当然全是烧煤,用木屑把煤块发燃,稍不注意就要用去半个小时,还要受烟熏之苦。自己挨饿是小事,关键是她母亲回来如果发现是冷锅冷灶,佳玉就要挨打。

    佳玉常常挨她母亲的打。打得很厉害。有一次佳玉在屋里洗澡,她母亲回来的时候,她刚刚从桶里出来穿上内裤,母亲责怪她把水用多了,操起扫把就抽,扫把柄是铁棒做成的,是把骨头也能折断的,佳玉赤裸的背上挨了一棒,发出锐利的尖叫,就蹲下去向母亲求饶,一整排房子的人都听到她笨拙的求饶声:妈,不打了,不打了……但她母亲的手越下越重,啪啪啪的,佳玉就站起来躲,可整间屋子只有二十余个平米,她能躲到哪里去呢。我们听到她妈追击的声音,佳玉惊恐惨叫的声音。几分钟之后,佳玉跑了出来。跑出来时照例只穿着内裤。那时我们已读初中二年级,佳玉发育得又特别早,初一的时候,她的胸脯就向前耸起来,把衣服顶得老高,很扎人,这时候光溜溜地跑出来,那样子实在不成体统。当时,很多人站在自家门前看,最糟糕的是跟我们同班的男生马建超也在看!佳玉双臂抱着胸,蹲了下去,她母亲跟出来一棒就打在她的背上。她的背上已涌起好几条血股子。

    要不是被我父亲拦住,佳玉那次怕要被她母亲打死。其实她母亲有一双可以称为温柔的眼睛,身材也很瘦小,但她对女儿下手却这么狠;平时,她随便说句什么话,哪怕这句话根本就无关紧要,她也把音量扩得很响,仿佛世间的一草一木都威胁着她紧巴巴的生活。

    她家里的确紧巴巴的,很穷。佳玉的父亲本是南瓜山外的农民(南瓜山在矿区西面,据说是因其形状得名,其实它一点也不像南瓜,是山那边的农民希望它是一只永远也吃不完的南瓜,才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名字。由此可见,那边的农民穷得连南瓜糊糊也接不上顿),二十年前参工到了矿上,父母靠他寄钱赡养,众多的兄弟姊妹认为他是工人,有钱,就把他当成一棵草树,有事无事地揎他一把,这样,再大的草树也被揎得只剩骨架子了。

    但又有人说,佳玉家之所以穷,是被她母亲叫穷的,矿上这么多家属,但没有谁像佳玉的母亲这么会叫穷,穷也有回声,越叫越响,响得连自己也会被它吓住。平房的前面有一条水沟,每隔些日子,就有人在水沟边杀鸡杀鸭,不是这家就是那家,但我从来没看见佳玉的母亲杀过鸡鸭,当别人提一桶滚水出来烫毛的时候,她母亲往往是砰地一声将木门闭了,在里面大声武气地骂人,骂着自家人,也含沙射影地骂着别人。她认为那些杀鸡宰鸭的,全都是贪污犯,吃了好东西必然烂屁眼。其实,住在这排平房里的,以前全都是下井工人,他们真要贪污,也只能在出井时往兜里揣几块煤;现在我爸不下井了,但他是普通文员,任务就是写新闻稿,我爸如果贪污,只能贪污“红岩”牌蓝墨水或几张纸。

    不管佳玉的母亲骂得多厉害,都只有一个人出来搭腔。这个人就是马建超的母亲。我一直不明白的是,佳玉的母亲骂“贪污犯”的时候,马建超的母亲为什么要搭腔呢?她也是“家属”, 丈夫以前也是采煤工,两年前得了矽肺,而今成天呆在家里,主要任务就是按住发闷的胸口咳嗽。既如此,别人都受得了佳玉母亲的骂声,她为什么就受不了呢?后来听我父亲说,那是因为马建超家里也穷,而且比佳玉家更穷,马建超的父亲虽有矿上的补贴,可毕竟不能像佳玉的父亲那样不要命地去井下挣钱。只是两个女人的性格不同,佳玉的母亲生怕人家不知道她穷,而马建超的母亲,却要千方百计遮掩自己的穷,当别人杀鸡杀鸭的时候,她手头再紧,也要把架势做出来,买来的鸡鸭,都是特别会打鸣的,稍微一碰就鸣得山响,不要说平房里的人,就是矿中心的人,也知道她家吃鸡鸭了。尽管如此,贫穷的事实无法改变,她觉得羞耻和自卑,因此对任何人都加以防范。

    马建超的母亲一搭腔,两个妇人就吵起来了。一天半天地吵。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总是一东一西站着两个女人,指指点点地诅咒对方的祖宗八代。

    没有秘密的女生

    有好多天,我出门去学校上早自习,走到那段斜坡底下,都看见佳玉背着二炭从斜坡上下来,为防滑,她身子蹲下去,上身后仰,背篼靠着坡面,两条腿在前面撸动着探路。那只背兜尖底阔口,在坡面上放不稳,佳玉不得不把两个肩膀耸起来,以保持背兜的平衡。虽然是同学,但我们很少打招呼。班上的同学,不论男女,都很少跟佳玉说话。她看见我,知道时间不早了,脸憋得通红,探路的腿也划动得更快,像遭遇危险的蜘蛛。我从她身边走过,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炭灰味,那炭灰味好像现在还喷吐着火星子,带着金属般的硬度。

    对佳玉来说,上早自习迟到是经常的事,老师们都知道她家里穷,也知道她最迟凌晨五点就要去锅炉房捡二炭,因此从没有批评过她,班主任还对她说:如果来不及,你不必来上早自习。班主任的意思是她来不来都无所谓,因为她的成绩很差,但佳玉每次都来了,尽管不能准时。我坐在她的后排,正好听得见她读书的声音,看得见她读书的样子。她的声音像是被热炭灰烙过,带一点生生涩涩的糊味儿。不管是读语文还是读英语,她都朝里墙侧着脸,紧紧地皱着眉头,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咬得忒狠,听起来不是在读书,而是在读字。

    特别是老师要求背诵的部分,她读得尤其辛苦,照着书本念一句,又眯着眼睛复述一遍,可是她很难把一句话复述完整,搅来搅去的,就是说不下去,但她不甘心,痛苦地耸着眉毛,在那里跟自己较劲。我们背书是不背标点的,除非鲁迅先生的文章,老师说,鲁迅先生所用的每一个标点,都具有非凡的意义;而佳玉背书,不管是谁的文章,她都要把标点背出来,有时候为了把一个标点背正确,她要花去很长时间,比如“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后面是一个逗号,她就要背成“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逗号”,可一不小心,逗号就说成了句号,她很气恼,把书本往桌面上一扣,“逗号逗号逗号……”这么说上一长串,揉一揉发酸的腮帮,再背下一句。如此,很短的一段话,我们只需要几分钟就能背下来的,她却要花去整整一节课,而且根本就没记住;虽然老师从没在课堂上抽她背过课文,但我敢肯定,只要放下书本,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佳玉是班上的多余人。

    可这样说又不准确,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受到她同桌的关注。班主任怕我们上课讲话,编座位的时候就把男女生搭配在同一张书桌上。班上五十二个同学,男女生刚好对半。处在青春期的人,对异性既渴慕又抗拒,渴慕潜藏在深处,连自己也没意识到,抗拒却是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的,其结果是,男女生的界线,比国界还要分明。别的女生,再怎么说也能跟同桌友好相处,佳玉却不成,无论让哪个男生去跟她同桌,那男生坐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书桌正中划一根线,即所谓的“三八线”,只要佳玉的手甚至衣服稍稍越界,男生就啪地一巴掌打去。有个男生还准备了一根木棍,专门用来打佳玉的。挨了打的佳玉惊恐地往后一缩,将胖胖的身体蜷起来;即使被打痛了,也只是龇龇牙,或者静静地流泪。

    男生这么讨厌佳玉,一是由于她穷,二是佳玉长得不好看。我们班有一股风气,就是互相攀比,特别是女生,没过几天,身上的衣服就要换一套款式,换一种花色,即便那些家境困难的女生,也联合起来,凑钱去市场上买布(买到一定数量就可以打折),布买来后,再请裁缝量身订做,一度时期,班上的几个女生总是穿着同一款式同一色调的套服进进出出,惹得全班同学尖叫;佳玉却似乎从没买过新衣服,自己的穿不得了,就穿母亲的,全是洗得发白的蓝布,甚至穿她父亲的劳保服,只是缩短了尺码。要说长相,佳玉真是不好看,脸很宽,额头扁平,嘴唇肥厚,身体圆滚滚的,屁股厉害地上翘,像古巴的女排运动员;那是背兜压出来的。

    但在我看来,男生对佳玉不友好,最重要的原因是马建超的挑唆。马建超秉承了他母亲的遗传,穷,却看不出他穷,加之他本来就长得浓眉大眼,个子也高,于是干脆保持一副花花公子的形象,老师抽他起来回答问题,他的第一个动作必然是吹头发;他的头发很长,不仅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鼻梁。不仅如此,他还天不怕地不怕,班上有同学受了外班同学的欺负,只要被欺负的不是佳玉,他都出面打抱不平。由于这样,男生们都很敬服他,他马建超不喜欢佳玉,其他男生也跟着不喜欢……

    后来,只要不是上课时间,佳玉一走进教室,男生们就嚯嚯乱叫。有天早上,我走在她后面进教室,发现她站在教室门外的墙角处,窥视着里面的情况,双腿不住地打颤。当她选择一个自认为合适的时机迈进去,迎接她的又是一阵乱叫声。佳玉垂着头,快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时候,男生们就过来围住佳玉的同桌,一边拍打他的肩背,一边说:好艳福!好艳福!佳玉的同桌觉得受了侮辱,脸红筋胀地站起来跟起哄者打架。教室里乱成一团。这时候,佳玉往往吓得瑟瑟发抖,背上那条又粗又黑的独辫,也胆战心惊地抖索着。

    我开始不明白男生们说“好艳福”是什么意思,直到有天下晚自习课,我偶然听到走在前面的马建超在神神秘秘地对几个男生说话。他说的就是佳玉那天被她母亲近乎赤身露体打出屋外的情形。他说了上句,别的男生马上就眉飞色舞地接了下句,这证明马建超已不知把那故事讲述过多少回了……

    三月的某一天,太阳很大,天气也突然闷热起来,临近中午,我们上了体育课回到教室,马建超从佳玉桌前走过,故意用手在鼻子面前扇,边扇边拖长了声音说:有一股味儿,一股很大的味儿!马建超过去了,另外几个男生又次第从佳玉桌前走过,以同样的腔调说:有一股味儿,一股很大的味儿!佳玉垂着头,耳根血红。

    说句公道话,到了学校的佳玉,身上根本就没有难闻的味道,既无炭灰味,更无汗积过久的酸臭味。她和她母亲是不一样的人,她母亲像一年四季没梳过头,但佳玉很爱整洁,我每天清早看到她的头发和衣服上都是白花花的,但到了学校,她身上一点也没留下捡过二炭的痕迹。此刻,空气中的确隐隐绰绰地掠过一丝陌生的气味,但我相信这是因为我们在太阳坝上了体育课的缘故,是大家身上发出来的,并不是佳玉身上所独有。学校与我们住的那排平房一样,也紧靠农田,正是油菜花开时节,近处的田原和稍远处一座名叫板凳山的岗峦之上,都铺展着耀眼的金黄。油菜花香本来就闷,被太阳一焐,泥土的腥味混合在花香里,再加上我们身上的汗味,自然就难以分辨气味的性质。

    可就在那天下午,跟我关系最好的素兰拉着我去上厕所,悄悄问我:你知道男生们为啥说佳玉身上有一股味儿吗?我说不知道。素兰凑近我的耳朵,悄声而厌恶地说:那个不要脸的,月经被人看出来了!

    进初中不久,我就听说男生看得出哪个女生来了月经。这曾经给我带来巨大的心理负担。我第一次来潮,是在语文课上,当我感觉腿上有虫子爬,就知道坏事了,老师讲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所有的注意力,都用来观察周围男生的表情。特别是马建超的表情。他正在用手指梳理鬓发。那堂课结束,值日生喊起立的时候,我感觉血直往外涌。那是因为坐得太久,血淤积起来的缘故。来了月经的女生,最怕坐了四十五分钟再突然起立,可教师们——包括女教师在内——从来不体谅,哪个女生起立时迟缓了一些,往往认为是对他们的不尊重……下课后,素兰喊我出去玩,我没答应她,更不敢动,素兰大概猜到了什么,自个儿出了教室。放学后,我的同桌走了,素兰过来问我:来啦?我不敢应承。素兰说,把书包的带子放长,让书包把屁股遮住。随后,她又去叫来几个女生,小声地把我的事情说了,那几个女生说:晶晶,你走中间,我们把你围住,送到你家门口。次日一早,素兰又带着几个女生,早早地来我家接我上学。素兰她爸是矿上的工会主席,是我们班所有人的家长中最大的官,她在女生中有号召力。

    就这样,我们班女生谁来了月经,必然有几个人送她回家,又接她上学。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只要是几个女生围成一圈慢慢走,中间的那位,就是正来月经的。这是我们女生的秘密。

    可这秘密不属于佳玉。没有人送她,也没有人接她。后来我们也知道,只要裤子上没沾上血,男生也没有看出女生来了月经的特异功能,佳玉之所以露馅,是因为她买不起卫生巾。佳玉只能用黑褐色的草纸,这是很容易被浸透的。因此,在佳玉来月经的那段时间,她下课后从不上厕所,因为她出教室和进教室的时候,马建超都要带头朝她起哄。发展到后来,即便没来月经,她在放午学和放晚学之前都不上厕所,只要进了教室,她就像被钉在了座位上。

    这件事终于被她母亲知道。她母亲跟马建超的母亲大吵了一架。结果是佳玉的母亲吵输了。马建超的母亲用穷来羞辱佳玉的母亲,佳玉的母亲就开不起腔了。穷困的人总是拿穷困来羞辱穷困者。这是他们惟一的、也是致命的武器。回家之后,佳玉的母亲就把自己受到的委屈,全都发泄在丈夫和女儿身上。可是她丈夫还在井下呢,他采着那被称着太阳石的东西,自己却很难得见到太阳。那个没出息的,恐怕只有老死在坑道里了!你看人家冉求安(我父亲),以前不照样是煤黑子吗,怎么就混到宣传科去了?真是没出息啊……佳玉的母亲这样骂着佳玉的父亲,遗憾的是被骂的人不在面前,骂起来自然没滋没味,于是她把矛头全都对准了女儿。她一边把佳玉打得在地上翻滚,一边恨恨地说:跟你爸一样,没出息!窝囊!……可最后,嘶声痛哭起来的,却不是佳玉,而是她母亲。

    第二天上地理课的时候,我发现佳玉一直在写什么东西。写得很快。难道她在作笔记?可那时候老师正眉飞色舞地讲喀纳斯湖里的水怪,想必没什么好记的;但也说不定,读书很辛苦的佳玉,总恨不得把老师吐痰的声音也记下来。然而她写字哪来这么快的速度?佳玉写字,一笔一划,规规矩矩,她写的作文,一页纸看下来,绝对没有一个字比另一个字占的面积更大,这样写字是写不快的,何况许多字的笔划她不清楚,要想老半天才能落笔。那时候,佳玉依然坐我的前排,只是我由她的正后方成了她的斜后方,因此更容易看清她的笔迹。我发现,大半页纸上,她都只写着两个字:“佳玉”!

    我把这奇怪的事向父亲说起,父亲很认真也很严肃地说:你不知道,她小时候叫“家玉”,“佳玉”是她自己改的,那女子,说不定是很有心性的人。

    南瓜山

    南瓜山属矿区管辖,但矿上并没利用,于是成了荒山。这座山很怪,山壁上到处裸露出赭红色的石头,山顶却被茂盛的植物所覆盖,其中大树也有,不多,主要是灌木丛,更多的是一种叫马儿芯的茅草。马儿芯很张扬,密密实实的,高过人头,给人的感觉是,如果任其生长,它可以长到无限高。我们从没去过那片荒地,听大人们说,里面有数不清的蛇,马建超的父亲说他某年夏天看到一条长不足尺却有碗口粗的怪蛇,从杂草丛里钻出来,爬到山下的金花河里饮水。金花河在山的那一面,在矿区是看不见的。除了蛇,荒山里还有更可怕的东西:死人。传说在我们出生之前,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去山上吊死了,吊在一棵板栗树上,被人发现时,脖子都快吊断了。这么多年过去,大家还在说那个女子,有些“家属”说自己半夜三更还看见过那女子,她身着白衣,在山野间六神无主地游荡;她们还听见过那女子在山上哭泣……总之,那片荒山成了我们的敬畏之地,也成了我们童年的神话,它给予我们的,是日常生活以外的东西。

    但这本神话书却在某个黄昏被一把火烧掉了。那天,橙红色的夕阳挂在荒山顶上,晚霞也正在天边聚积,突然,夕阳和晚霞都燃起来了,喷吐着滚滚浓烟。我端着碗在屋外吃饭,刚好看见了这一景象,我说妈,快出来看!妈跑出来了,紧跟着爸也跑出来了,爸说,南瓜山着火了!这时我才知道是南瓜山着火,而非太阳着火。

    没有人站出来上山救火。那本来就是一座相对孤立的荒山,火势既不会威胁矿区,也威胁不到附近的农庄和山林,谁会去管它呢。火越燃越大,浓烟像黑色的波滔上下翻滚,爆炸声听起来不是声音,而是树木和飞禽走兽被撕裂的痛苦。我在想,那条去金花河里喝过水的怪蛇,是否被烧死了?尤其是那个身着白衣半夜三更在山上哭泣的女子,她的家园被毁掉了,往后的日子,她该去哪里落脚?她是在那座山上死去的,她把最后的家安在了那里,而现在她却必须搬迁,成为孤魂野鬼……

    那天夜里我睡得很晚,虽然关了灯,但我一直睁着眼睛。我依然想着那个白衣女子。以前睡觉时我也想起过她,那时候我只感到害怕,现在一点也不害怕,只希望她无处可去的时候,能来我这里安身。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梦中也看到火光,感到身上很热,呼吸也觉得困难,终于被憋醒了。一看表,只有四点半钟。柴烟味若隐若现。我撩开窗帘,看到外面亮光光的,证明月亮很大。爸妈在隔壁房里睡得很沉,我偷偷地爬起来,轻脚轻手地出了门。外面的柴烟味儿更浓烈了,西边的山头,像突然矮了一大截。大火已经熄灭,只是每隔几分钟,山上猛烈地爆出一星火花,然后又迅速消失。整个矿区静悄悄的。我走出平房,向那段斜坡上爬去。我想站得更高一些,看看那山到底烧成什么样了。

    刚走上斜坡,不远处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就蹦进我的视线,我的骨髓里像被灌进了冰水,浑身毛骨悚然。那个人显然没有发现我,她坐在天桥的石栏杆上,专注地望着南瓜山。看来,南瓜山不是我一个人的童话,也是她的童话。我正想退回去,看到了她脚底下放着一只尖底阔口的背篼!

    佳玉一直没发现我。一两分钟之后,她从石栏上跳下来,朝锅炉房走去。尽管月亮很圆,可空气中有烟尘,当佳玉进入一条两边植着洋槐树的林阴道,我就看不见她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大雪纷飞,她都要在天不亮的时候孤独地走这么远的路……

    几天之后,有人扛着宽边锄头爬上了南瓜山。那是佳玉的母亲。她要去开荒种地了。以前并不起眼的一座小山,当片草不存的时候,看上去就显得很开阔,如果将其开垦出来种上粮食,肯定是吃不完的,吃不完就用来卖,这样,不仅吃粮食不用花钱,还可以拿粮食变钱,割肉,买衣服……佳玉的母亲就是这么想的。她那天爬到黑糊糊的山头上去,挥起铁锄就开始挖地。茅草根奔流在土地里,比人身上的血管还要密集,要把那些看上去嫩白而脆弱的根须成束成束地切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的一双手掌上很快布满了紫黑色的血泡,有的血泡被磨破了,丝丝缕缕地向外浸黄水,但她没有精力顾惜,继续垦荒。

    两天后是周末,素兰约我去南瓜山玩。素兰她爸马上就要调到另一个矿去当副矿长,文件已经下了,隔不了几天就要动身。虽属同一个矿务局管辖,但在这南方的大山区里,两家煤矿相距遥远,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务,我跟素兰以后很难再见面了。两人从灯光球场过去,沿着堆满垃圾的土路下到一条无水的乱石沟,跨过乱石沟,就是南瓜山的山脚。天空翡翠一般碧绿,几天前的大火,丝毫也没能破坏它的美。我们刚在山口露脸,就看见了佳玉和她的母亲。她们早就上来翻土了。母女俩都没干过这样的活,脸上淌着腊黄色的汗珠子。

    素兰最看不惯佳玉的母亲,她说佳玉的母亲有神经病。素兰住的地方离我们较远,有次她到那排平房找我,路经佳玉的门外,发现窗口上粘着一张脸,正以深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把她吓得差点尖叫。这是真的,我也曾被吓住过。铁条窗上贴着发黄的旧报纸,中间部位烂了一个洞,那就是佳玉母亲搁脸的位置,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从她的窗根下路过,冷不丁就看到了那张瘦恰恰的、神色紧张的脸,吓得我腿脚抽筋。这样被吓住的不止我一个人,平房里好多人都被她吓过,马建超的父亲马叔叔吓得最狠,有天黄昏,由于空气中在蓄积雨势,气压很低,马叔叔呼吸十分困难,他走到那扇特殊的窗口前,正抻长脖子想把盘旋在肚子里的废气顺出来,那张脸却猛可地就贴上来了,马叔叔吓得脖子一缩,快出来的废气又被压了回去,痛苦得直跺脚。

    可是,在这火后的荒山上,佳玉的母亲看见我和素兰,显得异常和蔼。有了生活的指望,她像突然间就变了个人似的。她对佳玉说:掏些茅草根给她们吃。佳玉应了,抖抖索索地挖出一束肥肥胖胖的草根,小心翼翼地递给我和素兰。草根上沾带着黑色的泥土,我们接了,用手抹尽,放进嘴里咀嚼。清纯的甜香沁人肺腑。

    吃罢草根,我和素兰走到几十米外去,那里有一块形如砚台的石盆可供我们坐下休息。石盆上生满了倒卷着的黑色地衣,仔细一看却不是地衣,而是石头的表皮被大火烧裂了。素兰用脚一踢,那些“地衣”便四处飞溅,露出了雪白的石肉。我们就坐在石肉上,俯视阳光底下有些虚幻的矿区。身在其中,感觉是那么具体而复杂的社会,换一个角度看,它却渺小得可怜了。素兰把脸凑到我面前,低声说:覃姨(佳玉的母亲)今天像不那么讨厌一样。

    正这时,佳玉朝我们走来了。当她站到我们面前时,我说佳玉,坐。佳玉唔了一声,却没有坐,只是声音慌乱地说:素兰,祝你一路平安。

    话音未落,她就转身走了。转过身去的一瞬间,她掉下一串泪水。

    我和素兰都看到了她流泪。素兰张着嘴巴,虚着眼睛,注视着佳玉离去的背影。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望一会儿矿区,又看一看不远处默默劳动着的母女。初秋的阳光就跟盛夏一样咬人,她们挥洒着汗水,翻耕着土地,她们就像长在土地上的两棵庄稼,相依为命……

    素兰离矿的时候,托我给马建超带了一封信,意思是说佳玉原来也是有感情的人,劝马建超不要对她过分。趁课间操前教室没一个人的时候,我把信塞进了马建超的抽屉。做完课间操回来,马建超发现了那封信,但他显出爱看不看的样子。听说班上好几个女生都给马建超写了求爱信,其他班上的女生也有人写,马建超以为这又是一封求爱信,他见得多了,因此不以为然了。那节课上到中途,马建超才把信笺抽出来看了。看完之后,他脸膛紫红,一绺一绺地,将信纸撕碎,揉成一团,趁老师转身板书的时候,将其扔到了窗外。我看见那团纸越过围墙,飞向了田野。

    没过几天,又是个周末,那天中午,矿上发生了一场械斗。械斗的战场摆在南瓜山上。矿区的家属那么多,她们也要跟佳玉的母亲一样安排日子,看见佳玉一家霸占了那片荒山,心下不甘,就纷纷扛着锄头上去抢地种。那时候,佳玉和她母亲早已上山,突然看见这么多人涌上来,她母亲赶快过去阻拦,说这荒地是我开垦出来的,你们来做啥?的确,大片荒地已被翻过,黄亮亮的泥土完全掩盖了这里曾被火烧过的痕迹,佳玉和她的母亲,正准备上来把土块锄细,种上庄稼。谁又曾想到有人来跟他们争抢呢。佳玉的母亲颤着声说,你们来做啥?没有人回答她,只是各自占据一块,煞有介事地挖地。地已挖过了,不需要再挖,他们只是以这种方式来“插占为业指手为界”。佳玉的母亲去抱住马建超母亲的锄头,斗殴就这样发生了。先是佳玉的母亲跟马建超的母亲打,然后那些人彼此也打了起来,因为占得不均。

    佳玉愣住了,当母亲的腿上流了血,她才尖叫一声,企图去把母亲拖过来,但是,她自己迅速成了目标,头遭到了猛击,血流出来,顺着独辫往下滴。然而,对她的击打并没停止,她觉得自己的头马上就要被打破了,本能地回身遮挡。就在这时候,她看见打她的人是同班同学马建超!佳玉开始没发现马建超,马建超是什么时候钻出来的?马建超一点也不回避她,接连给了她好几拳,马建超的母亲则恶声恶气地骂:你会巴结当官的,可惜你巴结错了!你让人写信来威胁我家建超,让她不要欺负你,我家建超啥时候欺负你了?你自己也不屙泡尿照照,长得像他妈个土冬瓜,建超要欺负也欺负不到你的头上!紧接着,马建超的母亲双手叉腰,目视远方,骂起了素兰:周素兰算他妈个啥东西?不要说她滚蛋了,就是还在矿上,她爸不就是个工会主席吗,工会主席有啥了不起的!——又指着佳玉——你这小娼妇就要去巴结!……她说的这些话,佳玉和她母亲一无所知。

    幸好,除了马建超,其余全都是妇人,械斗并没造成严重事故。但它的影响是恶劣的,矿长异常愤怒,开职工大会时破口大骂:娘的,矿上一年的死亡名额就只有那么几个,这几个珍贵的名额是留给井下的,你们这群婆娘娃儿想在地面上就给老子报销了不成?矿长这一发火,本来没人过问的荒山起火事件散会后就展开了调查。调查的结果,竟然是佳玉的母亲为了垦荒置田,故意纵火!

    矿上由此作出了处理决定:佳玉的母亲被罚款三千元,其余人众,不管是打人还是被打,只要那天上了山,参加了械斗,都被罚款五百元。马建超是未成年人,没被罚款,但学校给了他处分:留校察看。至于那片荒山,既然已经开垦出来,就让他们种上庄稼吧,为此,矿上评出了八家困难户,只允许这八家上去种地,每人分一小块儿。佳玉一家分得最多,共五分地。马建超家里也分得了两分地。

    佳玉的母亲是在平房外的走廊上听到这消息的,她抿了抿永远是乱糟糟的头发,朝报告她消息的人笑了一下,之后一屁股就坐到地上去了。她男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井工人,她又没一分钱的收入,哪里去找三千块罚款啊;她累断了腰杆、磨破了手掌挖出的土地,眼睁睁就被别人瓜分了……佳玉从屋子里出来,站在母亲面前,不说别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妈!妈!她妈没有听见女儿的呼唤,还是哭。佳玉满脸通红,那是悲伤所致;她头上的伤并没好,独辫倒是用红绳系起来了,但没以前梳得整齐,看上去就像一把草。见母亲不理会她,佳玉就抓住母亲的肩膀,想把她拉起来。母亲那么瘦,可此时佳玉根本拉不动她,她就像跟地面长在了一起。佳玉跪下去,摇晃着母亲,摇了两下,她就抱住母亲的脖子,跟母亲一道痛哭。

    听着门外母女俩的哭声,连我母亲也叹息,母亲说,那女人也不容易啊。

    小老板

    毕竟有了土地。有了土地,就会有庄稼。庄稼早就存在于天地之间,它只是等着一片土地让它们显现出来。到了那年初夏,山头已成一片青纱帐,郁郁葱葱的。其中佳玉家的那五分地长得最好。这多亏了佳玉的母亲,也亏了佳玉,每天放晚学后,佳玉都上山帮母亲松土,锄草,施肥,周末更是从早到晚泡在山上,像一个天生靠近土地的农妇。就在放午学后那短暂的时间,她也总爱站在门前眺望远处。成熟的田原和葱茏的山丘,在新鲜的阳光下显得富丽而高贵,由她种植的庄稼,色彩不甚分明,可香气却让人沉醉;那香气不是在空气中传播,而是先于花朵,先于果实,佳玉刚往土地里下种的时候,她就闻到那香气了。她还能隐隐绰绰地看到木架下悬挂着的丝瓜,看到把头朝向阳光的向日葵。那时候,佳玉在想些什么?……

    但她在班上的处境比以前更糟,马建超不满足于朝她起哄,还直言不讳地大声说,佳玉长得丑,不是一般的丑,是暴丑,他说像佳玉这么暴丑的人,一辈子也莫想嫁出去。教室里哄堂大笑。

    事实上,佳玉对马建超是有恩的,当时学校处理马建超的时候,特地把佳玉找去问了,因为马建超说他只打过佳玉一拳,如果佳玉证明这不是事实,马建超就有可能被开除,而被开除的学生,将来参工是要受到限制的。校长问,黄佳玉,马建超是不是只给过你一拳?佳玉沉默着,校长又接连问了三声,佳玉才嗯了一声,校长说,“嗯”是什么意思?佳玉说,马建超说的实话。这样,她就把马建超保下来了,但马建超却不记她的恩……

    很快,我们初中就毕业了。作为矿上职工的子弟,初中毕业虽然有一个考高中的程序,但只要你愿意,即使分数不够也可以读;子弟校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有班级,让学校发愁的是招不满学生而不是挑选学生。矿上的很多男学生,往往是混个初中文凭也就算了,因为他们的天地,包括他们的眼界,都在矿山,他们的前程也就是接过父辈手中的镢头和煤铲。我们班二十六个男生,有八个都不读高中。

    马建超也不读高中。毕业考试过后不上二十天,马建超就参工下井了。这么快就把事情办妥,是矿上对他的照顾。他父亲两个月前就睡进了医院,残存的生命不能给他带来快乐,他吸进的氧气和呼出的二氧化碳,都在他的身体里迷了路,使他从早到晚,从晚到亮,都在咳嗽;那不是咳嗽,而是咳命,因为每咳一声,都要用尽他的全部力气。凡矽肺患者,医疗费都是矿上全包,因此马建超的母亲倒并不为丈夫的病痛过多地发愁,她把一天中的大部分精力,不是用在矸石山上(和佳玉的母亲一样,她也去那里敲煤渣),就是用在南瓜山上的那两分地里。

    马建超下井十余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去澡堂洗澡,澡堂旁边就是个井口,那天我刚走到澡堂门外,就听到有人叫我:冉晶晶。声音怯怯的。我四处看,没发现有人啊,正准备进去,又听到叫我的声音。这时候,我才看见井口边站着一个炭木似的人影。那人显然刚从井下出来。见我朝他望,他咧嘴笑了,说,我是马建超。他浑身比夜晚还黑,惟牙齿是雪白的。我清楚地听见自己骨节锉动的声音。走出矿井之后,马建超已摘下了安全帽,我发现他把长头发铲掉了,剪成了平头,这使他看上去比以前矮了一截,背在肩上的矿灯,没让他显出矿工的男人气概,倒让他比在教室里看上去稚嫩得多。跟我一样,他还只是个孩子,但他就要匍匐着钻进坑道,潜下几百米深处,背负着一家的生活。生在矿山,长在矿山,我无数次看见刚从井下出来的矿工,但从没有一次像看见马建超这样给我带来巨大的震撼——因为他还只是个孩子,而且他是那么孤独!

    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到马建超的孤独。仔细想想,在班上的时候,老师们都说他是个坏学生,大会小会,都把他作为反面教材;男生们虽然敬服他,但那只是表面的,我就从没见过一个男生过生日的时候请过马建超,班上的男生都请了,也不会请马建超,马建超家里那么穷,根本送不起礼物,他们还说马建超的父亲得的是矽肺,矽肺很容易转为肺结核,肺结核是要传染的,谁能担保马建超没被传染上肺结核?至于女生给他写求爱信,大家都明白,那是闹着玩的,更何况给马建超写求爱信的女生,全都是被老师厌弃的人,而马建超渴望得到“主流”的承认,但谁也没有承认他。于是他留长发,还充好汉打抱不平——这都不是他愿意做的,这只是他的一种抗争形式。他想借此让人们忘记他的贫穷和卑微。他对佳玉那么狠,在我看来,并不是因为他母亲常常跟佳玉的母亲吵架,而是他要跟贫穷和低贱划清界线!

    那天,我没给马建超搭一句腔,低着头匆匆走进了澡堂……

    很多男生不读高中,女生也同样。矿上能供给女人的工种是极其有限的,普通矿工的女儿,当然进不了机关,也很难插进相对轻松的服务公司等单位,地面上的活,无非就是选矸石,下煤,过磅,拉斗车之类,这要不了多少人,而矿上却有那么多“家属”!很多女人只能做季节工,还要运气好才轮得上。本来就抢手,晚一年参工,位置就更可能被人占据,因此许多女生初中毕业就要去抢岗位。即使暂时抢不到,她们也不想读书。读书花钱。像佳玉这样的家庭,哪有钱供她读高中呢。

    去高中部报名后的当天夜里,我独自一人坐在学校天桥的石栏上,视线的正对面就是南瓜山,一轮美伦美奂的圆月,在山顶的青纱帐里冉冉升起,把山川的轮廓映照得格外分明。我沉静的心仿佛走进了月亮毛茸茸的光芒里,在那黛色的暗影之中,我似乎看到了从大火中逃逸的那个女子,我正欲朝她靠近,她却倏然消失,无影无踪。有一些东西,已经从我生活中永远消失了。人的一生事实上就是不停歇地做一道减法题,每减去一部分都会留下一片荒芜,都是一种痛。

    佳玉不读高中,但她最终也没抢到一个岗位。

    我们开学不上一个星期,佳玉就去矿区食堂外摆了一个卤肉摊子。

    矿工喜欢喝酒。中午和晚上,那些从井下出来的工人,去澡堂里冲洗干净之后,喉咙里马上就伸出一只漏斗,等着高度白酒往下灌。独自一人喝闷酒的很少,他们大多结伴喝酒,五六个七八个围成一席,闹热得像要把屋顶掀翻。所谓闹热,主要是划拳,更主要的是说粗话,划拳事实上也是说粗话,我有几次去食堂买馒头,都听到他们划拳,别人说“兄弟好哇”,他们偏说成“女人好哇”,兄弟好是代表“二”,女人好代表几,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了。听我爸说,矿工在井下就说粗话,那些粗话又黑又臭又硬,没下井去听过,再高明的作家也想像不出来,而且奇怪的是,只有说粗话的时候,他们才浑身来劲,不说粗话,人就疲软无力,还容易出安全事故。井下说粗话是说给黑暗,说给自己,在食堂里说粗话,就是说给那些摆卤肉摊子的小老板听了。

    喝酒需要下酒菜,食堂里当然准备了丰盛的下酒菜,但矿工们大多只在食堂买酒,买饭,最多再添一份小菜,至于肉食,则宁愿去门外的摊子上买。这是因为,食堂里的师傅,无论男女,基本上都大腹便便,而且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上,偶有那么一个长得好看的姑娘,过不了多久,就被蓬勃的油烟熏得老成肥硕了。而在门外摆卤肉摊子的,全都是年轻女子。

    佳玉去摆摊以前,那里早就有了十余家。

    十余家由南至北地排列,佳玉占的位置在最北边,也就是离食堂门口最远的地方。在这里摆摊,矿上并不收税,谁有把握去挣那个钱,都可以去,只是依照先后顺序,由近而远地占据摊位。

    那天,佳玉别的什么也没准备,只卤了三个猪头。矿工都喜欢吃猪头肉,猪头肉便宜,吃起来也过瘾。跟佳玉紧挨着的,是一个姓戴的女子,矿工们叫她戴妹儿,她也全是准备的猪头肉,只不过数量很多,恐怕有二三十个。戴妹儿二十余岁年纪,长得跟葡萄一样饱满,可下细一看,她的身材一点也不显胖意,脸蛋也漂亮得不行,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不出打过眼影,却有梦幻般的神采。佳玉朝摊位走去的时候,第一批来喝酒的矿工还没下班,大家都很安静地站着。那情形有些凝重和庄严,十余个女人,一绺儿排开去,相距不过一米,却彼此不说一句话,只是左手搭着右手,眼睛盯着面前用滤帕遮盖住的熟肉,最夸张的动作,也就是挥手扑打不知趣的苍蝇。当佳玉的木轮车叽里轱辘靠近时,所有的女子都转头朝佳玉看了一眼。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戒备和不悦的表情自然而然地从她们的脸上反映出来;惟戴妹儿不,当佳玉的车子在她身边停下,她迅捷地把佳玉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目光是那样单纯,充满了同情的柔辉!

    戴妹儿已在这里摆了大半年摊子,佳玉对她是熟悉的,她在班上很难得说句话,这时候却主动打了招呼,她说,戴姐……戴妹儿朝她笑了,关切地问道,你好像还是学生吧?佳玉说,我初中毕业了。就不读高中?佳玉说不读。佳玉的眼圈红了。

    随后,两人没再说话。戴妹儿弓了腰,把雪白的滤帕揭开,像是点数,又像是无所作为的习惯动作,趁这当口,佳玉瞄了一眼那些脸靠脸堆拥在一起的猪头,她发现,戴妹儿卤的猪头,色泽很暗,而且至少有五个猪头上的毛没拔干净,那些淡金色的毛从猪脸深深的皱纹里张扬出来,被风一吹,轻轻摇曳,看上去那些猪还是活的,只不过正在沉睡,正在打呼噜。当戴妹儿搭上滤帕之后,佳玉迅速把目光收回来,看着自己的猪头。三个猪头都呈金黄色,最柔软细小的毛也一根不存。为这三个猪头,昨天晚上,她跟母亲一起忙活到后半夜,平时,母亲打整猪头的机会不多,可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活一到了她手上,哪怕再生涩的活,也能很快理出个子丑寅卯;而且,只要她在干活的时候,生活的窘迫就离她远了,她就沉浸进去了。

    喝酒的矿工终于出现了!一绺儿的十多个女子,都进入了临战状态。佳玉没有经验,她一切照戴妹儿的动作去做,戴妹儿拿帕子擦了擦手,佳玉也擦手,戴妹儿用刀把菜板刮了一下,佳玉也刮一下,戴妹儿将戥子秤的盘子里抹一点油,佳玉也在自己的秤盘里抹了点油。当矿工端着空盘子出来,立时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叫声。都是邀客的声音。佳玉却不敢叫。佳玉注意到,戴妹儿也没叫,戴妹只是打着抿笑,侧脸看着鱼贯而出的食客。有少部分客人被占据有利地形的人留住了,大部分却都眼不斜视地朝北面走来!佳玉很激动,对即将面对的事情,她似乎还没作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但不管怎么说,那么多矿工朝这边走来,证明她是有机会的。

    可是,那些矿工全都在戴妹儿的摊子前停下来了,即使站在佳玉身边,也不是要买佳玉的东西,而是等戴妹儿忙完了前面的几个,他们再挤上前去。矿工们根本没注意到戴妹儿旁边还有个佳玉!

    戴妹儿接待着这些客人,怎么说呢,就像接待着自己的丈夫!那份亲热,那口无遮拦的骚话!原来,跟黑暗和死亡打交道的矿工,最爱吃的下酒菜其实不是猪头肉,而是女人的骚话。戴妹儿不仅漂亮,而且特别会调情,特别会说骚话,骚得人心里痒痒的。工人们就喜欢这滋味,他们一面跟她一递一句地打情骂俏,一面看着她那双干净的、油油的手活动着,心里泛起又甜蜜又难受的遐想。戴妹儿抠秤抠得特别狠,工人们都知道,我去食堂买馒头的时候,听到他们骂过:那婆娘不把我们当人宰啊!可等到下一顿,磨蹭磨蹭的又到了戴妹儿的摊子前……

    佳玉哪知道这些事啊,她听着戴妹儿随口说出的那些话,像掉入狼群的羊。

    戴妹儿忙得不亦乐乎,有一个年岁大些的工人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到底看见了佳玉,他问佳玉道:你这肉是咋个卖的?佳玉还没回话,戴妹儿扭过脸,虚着眼睛,嗲声嗲气地说,五哥,我马上就给你切,你慌啥呢,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急!戴妹儿的脸上布满细碎的汗珠,连那汗珠也很迷人,那被称为五哥的,露出山岩般坚固的牙齿,乐呵呵地回道,那我又等你么。

    又过了一阵,佳玉猛然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人是马建超。马建超从食堂门口依次往这边逡巡,当他走了五六个摊子,抬眼望到了佳玉。那时候佳玉也正望着他。佳玉朝他笑了一下,佳玉心里想:来我的摊子上吧。佳玉还想,如果马建超来找她,马建超想吃多少就给他切多少,她不会收钱,一分也不收!

    可是,马建超像不认识佳玉一样,磨蹭到戴妹儿的摊子前,切了三两没打整干净的猪头肉,回食堂去了。

    一两个小时之后,来食堂喝午酒的工人退了潮,戴妹儿的二三十个猪头,已消去一半。但佳玉的那三个猪头,还完完整整的,安安静静的。

    戴妹儿伸了伸累酸的腰,又带着同情的目光看着佳玉,带着亲切的笑容跟佳玉说话,但佳玉回应她的,只是一言不发和鄙视的眼神。

    那三个猪头肉,佳玉卖了两天也没卖出去。那是大热天,佳玉家没有冰箱(那排平房里的住户,都没有冰箱,包括我们家),四十八个小时,足够繁衍出成百上千只蛆虫了。佳玉的母亲看着那些成堆成堆蠕动的虫子,哭声就慢慢的从她身体里浸出来的,听上去她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在哭。为了买那三个猪头,她拿出了好不容易存下的一点钱,她本是想用这点钱为丈夫买条裤子的,近十年来,丈夫出门就穿劳保服,劳保服是用劳动布做成的,又厚又沉,别的布,水一泡就软了,劳动布泡了水,反而变得更硬,一棱一棱的,常年累月穿在身上,屁股也要磨出血。她早就想给丈夫买条柔软些的裤子了,但为了挣更多的钱,她不得不将那笔钱拿出去让女儿做了本,结果钱没挣到,连本也赔了……

    要是以前,母亲哭过几声,必然会操起扫把朝佳玉猛抽,因此,只要母亲一哭,佳玉的双腿就会打颤。可是今天,佳玉变得无所畏惧,她大声地喝斥母亲:哭啥嘛哭,又没死人!她母亲猛然收住哭声,傻痴痴地看着女儿。佳玉不理会母亲,端起托盘,将两颗腐烂的猪头哐当一声倾进了潲水桶里。她母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跑过去要把它们捞出来。肉虽然腐烂了,可它们还是肉哇,这个家里,又有多少机会吃肉呢!屋子里响起乒乒乓乓的碰撞声,是佳玉和她母亲在争抢那三只猪头。争抢的结果是佳玉胜了,她将三只猪头再次扔进了潲水桶,勿庸置疑地说,人家不吃的东西,我们为啥要吃?让它烂,烂朽了提到南瓜山肥庄稼去!

    仿佛只是一瞬间,佳玉就变了。她看戴妹儿的眼神,对母亲的喝斥,像两把刀子将自己剥开,露出了最核心的部分。

    就像她把自己改名“佳玉”一样,她要做出个样子,让别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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