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定三国-上阵父子兵,耗死诸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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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暗沉的斜晖映得天地之间尽是一片血洗般的惨烈,浓浓的烟尘在五丈原的上空翻卷狂舞,如同黑虎捕食一般飞快地吞噬着周围一脉脉远山那朦胧的轮廓。

    灰黄的土坝上,一面残破不堪的旌旗却在泥泞中倔强地展开着--那当中鲜红的“诸葛”二字硬得便像岩石的棱角坚挺而起,十分刺眼。

    “他娘的!这破旗怎么还没拿去烧掉?”魏国征蜀将军胡遵那破锣似的嗓门高嚷着,声音响得震人耳膜。他右脚一提,就要往那面旌旗上面狠狠地踏将下去。

    “且慢!”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蓦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乍一听到这个声音,胡遵就似遭了电击般全身一僵,他的右脚也随即乖乖地悬在了半空不敢踏下。

    “司……司马大将军,您……”在无比的诧异中,他慌忙回过了头。一身戎装的魏国大将军、镇西大都督司马懿面无表情地缓步走上前来。胡遵急忙让到了一边,却见司马懿低下了头,凝视着那面蜀军旌旗,看了许久许久,才一摆手淡淡地说道:“收好它,洗干净后在晚些时候送到本帅的寝帐中去。”

    “呃……”胡遵一下被噎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司马大将军要这面破旗去做什么?

    “嗯?你连本帅的话也听不明白了吗?”司马懿的目光骤然变得森寒如刀,向胡遵倏地迎面横扫过来!胡遵顿觉心头一紧,急忙弯下了腰:“末……末将遵命!”

    司马懿冷冷地看着他,心头暗想:这个莽夫,他什么时候才能懂得“尊敬你的敌人,就是尊敬你自己”这个道理?!

    一直跟在司马懿身后的镇西都督府军师赵俨为了打破场中的尴尬,伸手一指前方:“大将军--您瞧,前面便是贼酋诸葛亮的中军帅帐了。您可有意进去坐坐?”

    司马懿这才缓和了脸色,唇角露出一抹深深的笑意:“这个当然--诸葛亮的帅帐嘛……好地方,好地方啊!本帅倒真是有心进去好好坐它一坐。”说着,他瞅也不瞅胡遵,径自向前迈步而去。

    胡遵在他身后急忙转头向赵俨偷偷吐了一下舌头,脸上递过去一丝感激的笑意,同时躬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收卷起了那面蜀军旌旗,再也顾不得那上面的泥垢弄脏了自己的手。

    掀开诸葛亮帅帐的门帘,司马懿不禁为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吃了一惊:他的次子镇西都督府记室司马昭不知何时竟已带了六七名亲兵先进了这帅帐中,一个个正自满头大汗地搬放整理着那遍地狼藉的蜀军图帛、书简和文牍!

    尤其是司马昭,埋着头蹲坐在一大堆的图籍中间,全然没有了平时那一派贵公子的雍容优雅,鬓角两边挂着滴滴汗珠,白皙如敷粉的面庞亦已浮起了淡淡红云。他就像一个杂役小卒一般,顾不上自己袍角拖地,衣带染尘,两只手直伸到书堆里边翻来覆去地寻找着什么,忙得是不亦乐乎。

    “二公子……”赵俨大感惊诧,不由得脱口唤了一声。

    “什么事?没看到我正忙着吗?赶快过来帮忙呀!”司马昭好像忙得竟没听出赵俨的声音,只当是别的魏卒闯了进来,头也不抬,继续在那书堆里翻找着,“我刚才好像看到这堆图籍里露出了一张关中地图的帛角……咦?它被压到哪里去了?……”

    “二公子,大……大将军他到……”司马懿的参军梁机也忍不住了,在一旁开口正欲提醒,却被司马懿一抬手给阻断了。司马懿静静地看了司马昭片刻,微眯的眼缝里一丝暖暖的笑意若隐若现。他轻轻走了过去,在司马昭身边蹲了下来,默默地帮他收拾地上散乱的图籍。

    “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张帛图!”司马昭从那书堆里终于翻出了一幅陈旧得有些发黄的图帛,仿佛找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高兴得一下跳了起来,“你们看,这就是蜀军所藏的陇西军事形胜地图……啧啧啧!瞧一瞧,他们绘制得真是精确--连狄道口外东边那条干涸了大半的小河沟都画在了上面!咱们的地图上可没他们标注得这么细致……”

    他一边欢天喜地地夸赞着,一边转过了头来--脸上洋溢着的笑意刹那间僵住了。“父……父帅?”他的声音随即变得结巴起来,“父帅您……您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仿佛又马上想起了什么,急忙“扑通”一声屈膝跪下,“孩儿未曾出迎,失礼之至,请父帅责罚!”

    司马懿没有立刻答话,将从地下拾起来的那册蜀军残简轻轻放到了一边,然后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徐徐站起身来,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这个聪敏过人的宝贝儿子:“昭儿,你哪里失礼了?你今天做得很好啊!你能在第一时间里抢在众人前面想着赶到诸葛亮的帅帐里搜集整理他们蜀军溃退时残留下来的文牍图籍,这难道不正与前汉贤相萧何当年初入咸阳时广收秦宫典章的聪哲之举相仿吗?为父怎会怪你失礼呐?”

    “父帅,您常常教导我们‘典章图帛,乃是国之命脉、军之根底’,孩儿一向对此铭记于心。所以,今晨刚从斜谷道收兵回来,孩儿顾不得休息便赶到这里来了。”

    司马懿微微含笑点了点头,忽又问了一句:“你见到你大哥了吗?他好像也是一大早就出来了。”

    司马昭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答道:“禀告父帅:大哥是和孩儿一道进入这五丈原蜀军营垒的。他说咱们的关中铁骑曾在诸葛亮生前特制的‘铁蒺藜’和‘连弩’下吃了大亏,所以,他带了一队亲兵直奔蜀军后寨搜寻那些被遗弃下来的‘铁蒺藜’和‘连弩’去了。”

    “子元(司马师的字为“子元”)能想到这一点也不错--他若找到一些‘铁蒺藜’、‘连弩’,可以送去马钧大人那里,他是我大魏数一数二的能工巧匠,就请他‘依样画葫芦’,给咱们也造出更多的‘铁蒺藜’、‘连弩’来。”司马懿若有所思,沉吟着说道,“说不定这些武器在咱们将来的南征北战之中还能派上大用场!”

    赵俨在一旁连忙应道:“大将军,稍后等大公子一回来,属下便帮他去联系马钧大人……”

    他们正说之间,雍州刺史郭淮、殄虏将军魏平、雍州别驾黄华等关中将领也随后跟来了这帅帐之中,一个个肃容正色,在旁恭听司马懿的部署调令。

    这时,司马昭将自己刚才找到的那张陇西军事地形帛图托在手上,平平展展地献了上来:“父帅,您看诸葛亮他们留下的这张地图,绘制得实在是精确之极。他把金城郡、南安郡、天水郡、武都郡、阴平郡、汉中郡这一带的山形地貌、河流谷道都勾描得十分详细,咱们今后完全可以凭借它来作战布局!”

    司马懿接图在手,默默看了片刻,眉峰忽地跳了一跳,缓缓抬起头来,望向大帐当中帅案背后诸葛亮曾经坐过的那张虎皮胡床,脸上突然流出一缕莫名的哀伤来,仿佛是透过无限的虚空对着曾经坐在那里的那个人款款细语一般,低声道:“诸葛孔明,你终究是没能拼过你自己的命运……可惜,你终于还是倒在我前面了……”

    赵俨、郭淮、魏平、黄华等在边上听得半清半楚,不禁脸现诧色,面面相觑,却又个个不敢多讲什么。

    司马昭离他的父亲站得最近,自然是将司马懿的喃喃低语听得最为清楚。对父帅与诸葛亮之间恩怨交缠的心路历程,他平时也有所知晓。然而,父帅今天当着众位部将的面在此大发与诸葛亮的惺惺相惜之情,这一举动却让他暗暗觉得有些欠妥。虽然赵俨、郭淮、魏平等人都是父帅帐下的亲信要员,但司马昭还是害怕被他们传出去后让外人抓住父帅的只言片语去借题发挥,就急忙张口大声说道:“父帅--您是说诸葛亮已经死了?”他的声音响亮得异乎寻常,一则是为了转移话题,遮掩父帅刚才的慨然自语,一则也是巧妙地向父帅出声提醒暗诫。

    司马懿乃是何等聪明之人,乍听司马昭这么大声地一喊,微一错愕之际,已经明白了儿子的用心。他连忙心神一敛,静了片刻,才慢慢转过身来,面向赵俨、郭淮他们肃然言道:“不错。现在咱们可以确定无疑了:咱们先前在褒斜谷栈道上追到的那个‘诸葛亮’是别人假扮的!真正的诸葛亮并不是弃营而逃,而是早就病重暴毙了!--赵军师,你现在就可以为关中诸将拟写请功奏折了!雍州一带,从此再无太大的战事!”

    “是!”赵俨立刻干脆利落地答了一声。只有郭淮还在半信半疑:“诸葛亮真的已经死了?雍州边境真的就从此可以安宁了?”

    司马懿用右手“哗”地抖了一抖那幅蜀军遗留下来的陇西军事地形帛图,宛若扯开了一面大旗般,左手也随即指了过去,侃侃言道:“自古以来,兵家智者最看重的,便是这样一些绘有军事形胜之地的图帛文牍。诸葛亮为人行事何等精细,他若健在,退兵之际岂会轻易抛弃这等重要之物?这正如一个人怎会丢了五脏六腑还能幸存于世?诸位勿疑,诸葛亮确是死了。”

    “大将军所言极是。”赵俨瞪了郭淮一眼,双袖朝着司马懿一拱,“在下稍后便去拟奏上报朝廷。”

    “这个……大将军,”郭淮的个性却要谨慎持重一些,同时他在长安城中周旋多年,比去年年底才调任过来的赵俨更晓得关中官场背后的一些枝枝蔓蔓,最后还是将胸中顾虑说了出来,“咱们还是等到派去斜谷道的斥候、暗探们拿回确切的情报再看罢……否则,万一稍有失实,又要被安西将军曹璠他们取笑了!”

    司马懿却不理他,拿眼看了一圈这蜀军帅帐里一片狼藉零乱的情形,自顾自地问道:“你们还从这帅帐里看出了什么?说来听听。”

    魏平和黄华面面相觑,不知道司马懿究竟在问什么。赵俨眸中亮光一闪,却不言语,只是抚须微微而笑。

    司马懿目光一横,瞥向了司马昭:“子上,你这个大将军幕府记室,可曾瞧出了什么?”

    司马昭由于身份比较特殊,在父帅身边从来是坚持“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言行准则,不敢因随意当众发言而影响了别人或是被别人抓住什么话柄,一般只有父帅亲自点名他才会当众答话。今天父帅这一问来得直接,他自然是不能回避了。于是,司马昭面容一正,看了看周围的同僚,欠身款声而答:“依下属之见,蜀寇这一次在撤兵之际,居然把陇西军事形胜地图这等重要的兵家图帛都弄丢了,而且帐中诸物亦是显得凌乱不堪,这和前几次诸葛亮退兵时的井井有条相比,实在有天壤之别!下属以为,敌呈乱象,则必有其因。大概就在诸葛亮暴亡之后,他们内部一定发生了什么异常的变故,所以才会让他们失了章法,退得如此仓皇!”

    他话犹未了,帐外门帘一掀,魏军先锋大将牛金兴冲冲飞步跨了进来,直向司马懿拱手禀道:“启禀大将军,刚才前线的斥候送回了消息:诸葛亮已于三日前病亡于五丈原;还有,据悉今日凌晨,蜀军在斜谷道南出口处爆发了一场内乱,蜀大将姜维和诸葛亮的伪丞相府长史扬仪联手除掉了意欲拥兵自立割据汉中的蜀征北将军魏延……”

    他这一番禀报,顿时让帐中诸将齐齐一惊,都把充满钦服之意的目光投向了司马昭:这位二公子,平时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一开口便是料事如神、纤毫不失!

    司马懿也深为满意地看了看司马昭,点头说道:“看来,子上果然预料不差。诸葛亮一死,他的身后就接着爆发了将帅内争的变故。怪不得……怪不得……若是诸葛亮未死,依他的稳慎周密之心性,他这中军帅帐之内哪里还会有什么可资窥测的蛛丝马迹给咱们留下?”

    “大将军,蜀寇既已发生内讧,我们何不乘势再进,火速南下斜谷道,将蜀寇一网打尽?”郭淮不愧是关中宿将,听到牛金送来的情报之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眼中杀机顿现,“请大将军即刻下令!末将马上出去整备人马……”

    司马懿没有答话,而是掠过眼神又往司马昭那里默默地一瞥。司马昭会意,便向郭淮开口讲道:“郭牧君此计甚妙,当真是勇壮过人!不过,只怕此刻咱们再行南进斜谷道,已是晚了!依昭之见,姜维与杨仪既已除掉魏延,则蜀军军中局势必已大定,况且他们又都是因新丧主帅而悲愤交加、同仇敌忾的‘哀兵’,斗志不可谓之不旺--郭牧君,恕我直言,咱们就算追到了褒斜谷南口,和他们硬碰硬拼之下,也未必讨得了多少便宜回来。”

    “这……”郭淮听他说得大有道理,不禁有些语塞了。

    “子上分析得对。咱们这一次渭南之战已经耗死了诸葛亮,打退了十万蜀兵,本身已是奇功一桩了,用不着再耍些‘画蛇添足’的花招。”司马懿接了司马昭的话头过来,淡淡地吩咐道,“诸位先回各营休息罢。今夜,咱们大摆庆功宴,让三军战士尽享其欢!”

    “是!”赵俨、郭淮、魏平等人齐齐应了一声,鱼贯出帐而去。司马昭见帐内图籍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挥手让亲兵们退下,他独自一人陪着父帅留了下来。

    司马懿待得众人退尽,方才轻轻长叹一声,向帅案背后的那张虎皮胡床直直地慢步踱了过去,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沉缓有力,仿佛鞋履之上压了千斤之物--这一刹那,司马昭从侧面分明看到一种亮亮的光芒在父帅的眼眶里跳跃而起。最后,他又见到父帅弯下了腰一手按在虎皮胡床的边沿之上,同时把头偏向了一边,从帐顶小窗洒下来的一抹斜晖刚好罩住了他的脸庞,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隔了一会儿,父帅的声音才闷闷地响了起来,仿佛是从一个空空的瓮缸之中传出来的一样:“天下奇才、宰辅之杰,百年难遇,可惜可叹。斯人已逝,我独憔悴……”

    听到这些慨叹,司马昭这一刻才真正明白:父亲大人这一生真正的知音与对手终于离他远去了,他也终于失去了与真正的劲敌交锋时那智慧之刃对撞相击的种种快乐……那种再也没了对手的寂寞与孤独,让父亲大人心底没来由地隐隐作痛……

    不知为什么,司马昭鼻子一酸,眼角也蓦地湿了:父亲大人,您虽然自今而后,没有了与劲敌交锋时的种种愉悦与快乐,可是我和大哥却一定能够让您深切地感受到我司马家雄图伟业后继有人、薪火相传的满足与欣喜……那,也许将会成为您毕生最大的幸福!

    烛光明明灭灭,映得那面旌旗上的“诸葛”二字若漂若浮、若梦若幻。司马懿伸出手指,缓缓地抚摸着这两个朱红的隶书大字,蒙胧的泪眼中又浮现出了那日在渭河沙滩上见到的那一幕。

    在银亮的月华辉映之下,诸葛亮宛然便似一位白衣胜雪、纤尘不染的仙君般在习习夜风中飘袂欲升。他徐徐抚响的瑶琴之音忽而奔放如瀑,忽而流转如泉,浸润着、涤荡着世间的花草万物,到处溢淌着馥郁的空灵、高华……

    司马懿情不自禁泫然泪下,无声地抽泣了起来。

    司马师和司马昭兄弟二人伏身在帐角的毡席之上,都不敢抬头仰视父帅,也不敢向前多说一句什么。父帅和诸葛亮之间亦敌亦友的恩怨情结,他俩一向是理也理不清、摸也摸不透的。虽然从父帅最贴身的心腹侍卫统领牛恒那里,他俩隐隐约约听说了一些父帅与诸葛亮当年在荆州“水镜山庄”时相交的故事,但父帅一直如此珍惜与诸葛亮的这段惺惺相惜之情,却实在是他俩不曾想到的。

    终于,父帅的哽咽停了下来,帐内归于一片静谧。司马师两道粗黑的浓眉顿时一松,从胸腔里轻轻吁了一口长气出来:父帅总算是结束了这仿佛无休无止的莫名哀伤了!现在,我司马家的正事还有许多,一桩桩、一件件都迫在眉睫,确也容不得父帅再这么抚今追昔下去了!他面色一正,刚欲发言,却见司马昭直起腰来,从怀中摸出了几片焦黄的竹简,用双手恭恭敬敬地托着,膝行前去,送到了司马懿面前:“父帅,那日孩儿在诸葛亮帅帐之中的灰烬堆里搜集到了一些他亲笔所书的《将苑》残篇,觉得它们的内容极富理趣、耐人寻味,您不妨瞧一瞧……”

    司马懿脸上表情早已恢复如常。他把那面旌旗细细地叠好放在了案角,然后一语不发地接过了那几片竹简,略低着头看了起来。对于诸葛亮亲自著写的兵家秘笈《将苑》,早些年他已通过设在蜀国的“内线”搞到了手,所以对它的内容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这几片竹简上写的是为将心性之道,笔法飘逸灵动,煞是好看。司马懿本人也是善于砚书的高手,见了此字,也不禁在心底暗暗喝了一声彩,便轻轻念了出来:

    善将者,其刚不可折,其柔不可卷,故以弱制强,以柔制刚。纯柔纯弱,其势必削;纯刚纯强,其势必亡。不柔不刚,适得其巧,合道之常。

    他念罢之后,双眉一扬,眸光闪亮,倏地盯向了司马昭:“子上,你倒真是有心,善取他人之长而为己所用!你也喜欢研究诸葛亮?很好,很好。勇于向自己的敌手学习,善于向自己的敌手学习,这才是我司马家中人应有的胸襟和器量啊!你做得很好!这样罢,你瞧他写的这段箴言确也不错,你就拿去做自己的座右铭罢!这些话对你日后的为官处事必有裨益的。”

    司马师在这边听得父帅如此盛赞二弟,心底不知怎的竟是微微一漾:好个老二!他总是喜欢体察揣摩父帅的心意萌动而顺势巧妙迎合,从而谋求在父帅心目之中留下绝佳的印象--这一份随时随地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的功力,自己可是差了他许多啊!但司马师一向磊落大度,倒也不觉得二弟这样做就是别有用意,会损害自己什么利益--毕竟这是二弟在父帅面前“尽子之孝以体其诚”嘛!虽然他有时候会感觉二弟此举未免也忒投机取巧了些,但却并不认为二弟的做法是错的。相反,他倒是认为二弟的精细和机灵若是用以应付外敌,则必对司马氏的雄图伟业裨益匪浅。

    “是,父帅。”那边,司马昭的神态永远是那么谦和温恭,双手平举,郑重地接回了司马懿递来的那几片《将苑》箴言。他将它们放回胸襟之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徐徐而道:“启禀父帅:孩儿那日还搜集到了诸葛亮临终前写给他外甥的一封信函……”

    “哪个外甥?”

    “本朝已故吏部郎中庞山民的儿子庞涣。他的母亲正是诸葛亮的小妹诸葛琳。”

    “拿来看看。”

    司马懿的目光往司马昭呈上来的那张帛书上看去,只见上面写道:

    致爱甥涣儿:

    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情欲,弃疑滞,使庶己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忍屈伸,去细碎,广咨问,除嫌吝,虽有淹留,何损于美趣?何患于不济?若志不强毅、意不慷慨,徒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永窜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

    慢慢看完了这封信函,司马懿冷不丁问司马昭道:“这个庞涣现在我朝担任何职,才识如何?”

    “他只在我朝担任了太常寺的一个文抄郎。孩儿派人了解过了,他别无所长、庸碌之极。”

    “他既是有了诸葛亮这样一个亲舅舅,难道还再敢在我大魏朝表现得如何优异吗?庸碌无为,恰恰是他用在我魏朝里的‘保命符’啊!”司马懿微微一叹,“子上,把这封信函传给你大哥也看一看罢。你和你大哥都要亲笔抄录下来制成箴幅,一定要将它的内容铭记于心。不要小瞧了这封信--它可是写给所有有志青年的切身经验之谈!”

    司马师从司马昭手中接过那封帛函,只看了几行,就禁不住把嘴一撇:“这个诸葛亮,一生最好作伪骗人,连写给自己亲外甥的遗书也是这么高谈阔论、道貌岸然的!读来毫无思亲念旧之意,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假道学’嘛!”

    听了他这番话,司马昭立时就暗暗皱了皱眉头:这大哥真是太不精细了!他怎么不再认真看看:诸葛亮这封《诫外甥书》上明明留有“机关”的嘛……他还未开口,却听司马懿已经冷然道:“子元,你再好好瞧一瞧,诸葛亮在这帛书之中用汉隶写了大部分的字,同时在里面也用秦隶夹带着写了几个字词……你且将这其中用秦隶写成的字词联接起来念给为父听一听?”

    司马师被父帅这么一点,连忙往那帛函上定神一看,发觉其中果有七八个隶书字体与众略有不同,显得更为古朴典雅一些,这大概就是父帅所说的“秦隶”了。他把它们串联起来一瞧,就是这样八个字:当弃恻感,何若慷慨。

    “当弃恻感,何若慷慨?”司马师慢念了出来,自言自语道,“这诸葛亮也真是,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地在这样一封信函当中藏字掩句的?!不就是劝他外甥莫要恻然伤感吗,明说就是了,何必弄得这般复杂繁琐?”

    “唔……子元,你看来是没有体悟到诸葛亮的志趣和襟怀啊!依为父看来,诸葛亮这‘当弃恻感,何若慷慨’八个字写得实在是好!”司马懿却一抚胸前垂鬓,朗声而笑,“听来豪气天成,果然不愧有倜傥名士的洒脱之风!就凭这八个字,诸葛亮的耀眼风采必将永远与浩浩渭河并存于世……”

    说着,他深深地看着司马昭:其实,两个儿子适才言谈举止的细微变化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也发觉自己这个昭儿是看出了这封诸葛亮的《诫外甥书》中的那八个字的,所以他才特意把这封帛函送给自己阅览。如此可见,这昭儿竟也有些慧根,在浸淫官场多年后居然还能保持一份难得的清逸和灵机!唉!我司马仲达能有这样一个聪慧伶俐的儿子,也实在是承天之幸、莫大之福了!

    于是,他心念一定,向司马昭和司马师二人大有深意地说道:“子上、子元,尔等不知,为父这一生若不是为我殷国司马氏的雄图大业所萦心系神,说不定当年也会像你们的老师胡昭,或是当年的诸葛亮一般翩然脱俗、隐逸遗世的!在茫茫人海之中,能够遇上这样的名士贤人,无论是敌是友,这都是我们不可多得的幸运啊!”

    司马师生性阔达,只当父亲是在泛泛而谈,便随口应承了下来,表示谨遵父亲的教诲。司马昭却在心底暗暗感慨:父亲毕竟老了,眼中也只装有诸葛亮这样一个旧日知音而已。当今魏室疆域之广,奄有天下三分之二,可谓人才济济,其中岂无诸葛孔明之流的贤人名士乎?若我司马昭有幸遇之,自当与他结为金玉之交,倾心折节,善始善终,永不相负!

    等了这半天,司马师终于插进来个“空档”,向司马懿开口道:“父帅,洛阳京师来了讯报:董昭司徒、崔林司空、高柔廷尉等元老重臣已经决定在近期联名上奏推戴您借平定蜀寇之功而入京晋升丞相之位,加享九锡之礼。孩儿等在此向您预贺了!”

    司马懿的面容始终沉静如渊:“能够返京执掌相权、入统万机,这自然是值得庆贺。但万事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知道真正的结局会是什么呐?你且慢向为父预贺,也不要在外面泄了风声。咱们自己知道就够了。”

    司马师没料到父帅对这事儿态度竟会如此平淡,不禁愣了一下:“是,孩儿明白了。”

    看到父亲这般冷静沉着,司马昭却在心中不禁暗暗叹服:父亲不愧是阅历极深、修为有素的高人!能于荣辱进退之际看得如此透彻,只怕当年的太祖武皇帝曹操也有所不及!

    司马懿的心底却是更有谋算:推戴他晋相加礼之事,自有夫人张春华在京师操持,倒不必太过在意。只是而今诸葛亮已死,关中局势基本大定,两个儿子在自己身边也已调教了不少年头,看来都成熟进步了许多,是到了该搭建平台让他俩自己去各展所长、崭露头角的时候了!师儿今年二十七岁,昭儿今年二十五岁,不趁这个时候再加几分火力好好锤炼一番,错过了“火候”就不好了!

    他想到此处,心念忽地一转,当下便有了临时考察他俩才识、能力的主意。于是,他坐回了帐中的熊皮榻床之上,正了正脸色,向司马师、司马昭二人发话问道:“为父听得民间一直流传着这样一段谚语:‘天下英雄有谁人?北司马、南诸葛,峰峦相峙两不低。’世人皆认为为父与诸葛孔明才智相当、各有千秋。却不知在你俩的心目中,是如何评断为父与诸葛亮的?”

    这个问题涉及孝道礼法之大本,司马师和司马昭兄弟二人互望了一眼,期期艾艾的,谁也不肯先行开口回答。

    “唔……你们可是拘于礼教而不敢评议为父?”司马懿的眉头拧了起来,面色仍是毫不松动,“疆场之上、棋弈之间,说长论短、评得议失,何必拘于父子之礼?你们有何意见且就尽情道来,为父不会怪你们失礼的。子元,你是大哥,你先说!”

    司马师见父帅开口点了自己的名,知道不能再以虚礼回应,便整理了一下思绪,侃侃答道:“不瞒父亲,其实在孩儿心目当中,并不以为诸葛亮算得什么‘命世雄杰’!他怎能和父帅您相提并论?”

    “哦?”司马懿眉峰一挑,“这是怎么一说?”

    “依孩儿看来,当这个‘命世雄杰’,须有两大条件:一是须有雄心壮志,二是须有雄才大略。”司马师讲得兴起,两眼都灼灼放出光来,“单有雄心壮志,最多只能成为王莽、董卓之辈;单有雄才大略,最多也只能成为韩信、萧何之流。所以,既有雄心壮志,又有雄才大略,才能成为汉高祖、光武帝那样的命世雄杰!

    “然而,以此而为圭臬,我们回过头来反观诸葛亮--孩儿认为他首先是‘有壮志而无雄心’。吞并九州、一统四海,这是他孜孜不倦、死而后已的壮志。这一点,诚然可嘉!可是论起‘化鱼为龙、冲霄凌云’的雄心呐,他却丝毫没有!你看他几番北伐,时常受到那刘禅小儿和伪汉东州派、益州派老臣们的牵制和非议,甚至还有人上奏攻击他有‘不臣之心’!孩儿若是坐到诸葛亮的那个丞相位置之上,二话不说,必当先行废了刘禅这个乳臭小儿,自己登基在位、大权在握,然后再毫无掣肘地来横扫六合、荡平天下!

    “其次,诸葛亮是‘有大略而无雄才’。他每一次举兵北犯,表面上看起来都是布局宏大、震慑人心,可就是做不到‘破格行险,出奇制胜’!我是不怎么佩服他的用兵之术的!他当日首出祁山之时若是听从了部将魏延之策,由子午谷前来狙击长安,我大魏岂不是难于应付?可他拈轻拿重、犹豫不决,硬是没敢迈出这一步!”

    “大哥,你这话错了!诸葛亮怎会料不到‘子午谷奇袭’之策?”司马昭再也按捺不住,向司马师哂笑而道,“他是在通盘权衡利弊得失之后,才不得已放弃了‘子午谷奇袭’之计的……魏延之计太过冒险,换了是大哥你在诸葛亮那个帅位上,你也不敢下此决断铤而走险的!”

    “哦?”司马懿双眉一跳,目光炯炯地看着司马昭,“子上,你凭什么判断魏延当年的‘子午谷奇袭’之计是冒险乏用之策?你且细细讲来。”

    司马昭迎视着司马懿和司马师分别从两个方向投来的咄咄目光,神色泰然,娓娓言道:“对魏延当年的‘子午谷奇袭’之计,孩儿以前早有耳闻,也曾反复研究已久。他的原话是这样讲的:‘闻魏国安西将军夏侯懋虽为驸马,却胆怯而乏谋。今若拨给末将精兵五千、粮卒五千,直从褒中而出,循秦岭而东,顺子午谷而北,不过十日可到长安。懋闻末将杀到,必弃城逃遁。长安城中唯剩御史、太守耳。横门邸阁与散民之谷,至少可支用军粮达六十日。而魏军自东方合兵而来,尚须二十余日。丞相大军此时亦已从斜谷赶到相援。如此,则一举而咸阳以西可定矣!’

    “他这条奇袭之计当中,有四大环节须得条分缕析、剖明虚实。父帅、大哥,你们且听我细细道来:其一,魏延真的能在十日之内率兵一万闯出子午谷、直达长安城?据我所知,子午谷全长六百六十里,北谷口又离长安城一百里远,则魏延要到长安须行七百六十里路程。算下来,魏延这一万精兵须得每日赶完七十六里的路程才能在十日左右到达长安,而要在一日之内赶路七十六里,最大的因素不取决于那五千精兵,而在于那五千粮卒!以每人每天食粮二斤为准,他们的五千粮卒每人须得至少负粮四十斤而行,方才勉强应付得来。我也管过军营的后勤事务,知道这些粮卒负粮四十余斤,若每日疾行还是可以赶完七十六里路程的。所以,魏延似乎是能够勉强率兵一万在十日左右闯出子午谷、直达长安城的。”

    “那不就成了?”司马师双手一拍,“只要他能杀出子午谷,后面的一切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了。”

    “还不能这么说。”司马昭微皱眉头说道,“青龙初年,我曾经亲身去探过子午谷,那里面是峡谷对峙,中间河流湍急,全靠架在山崖腰际的窄窄栈道通行。倘若春雨连绵、山洪崩泻,谷中栈道若被冲毁,则行军赶路极为不易!而当年诸葛亮首出祁山,时机恰恰选在了仲春多雨之季!后来,故大司马曹真不也是想从子午谷南下去奇袭汉中郡吗?途中碰上了霖雨冲道,结果却是‘发兵已逾一月而行谷才及一半’!所以,魏延欲在十日之内闯出子午谷、直达长安城,还须占得天时之幸方可!不仅是天时之幸,他们闯进子午谷之际还须得不被我大魏的巡逻斥候察觉!这可又要承天之佑,不差分毫了!”

    司马师听了,脸上微微一红,口中兀自说道:“我魏军的巡逻斥候当时只设在子午谷北口之外,当他们察觉蜀兵已然出谷之时,只怕早已晚了!”

    司马懿却笑眯眯地看着司马昭:“子上,你再继续分析下去。”

    “其二,安西将军夏侯懋是否一定就会舍弃长安而逃遁?就算魏延能在十日之内打到长安城下,夏侯懋怎么会未战而先逃?他固然胆怯乏谋,但安西将府署中当时的长史是郭淮将军!郭淮将军乃是老成宿将,他一定会力挺守城迎战的!而且,长安西边郿县有大司马曹真的十万雄师势为掎角,东边又有洛阳京师中军五万由张郃将军率领着疾驰来援--在这两面夹击之下,魏延的一万人马无疑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

    听到这里,司马师双眉一竖,亢声而道:“魏延可以夺取横门邸阁的粮仓负险而守,同时静待诸葛亮从斜谷道出兵来援!还有,二弟你刚才自己也说了,他若狙击长安,就有可能将曹真所率的关中主力从郿县吸引开--那么,这不正好为诸葛亮从汉中南郑北出斜谷道打开了一丝空隙吗?”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三个环节了:在十余万大军的围剿之下,魏延能否及时抢占到横门邸阁的粮仓?大哥,只怕魏延一出子午谷,便是烽烟乍起,四方传警,横门邸阁的仓卒们早就做好了守护准备。就算到了最后关头他们守不住这些粮仓,还不晓得该放一把火统统烧了它们免得落入敌手?这样一来,不等张郃率领中军五万从洛阳赶到,魏延和他的一万蜀卒早已饿得人困马乏,不堪一战了!”

    司马师听罢,脸上潮红顿时更加浓了几分,正欲开口强词反驳,司马昭却不给他插话的机会,继续微微笑道:“既然在前面这三个环节里魏延都是漏洞丛生,那么他所说的第四步‘诸葛亮于二十日内由斜谷道北出来援’这一招还站得住脚吗?有曹真大司马的十万雄师坐镇郿县,封堵斜谷道北关,诸葛亮怎好去硬闯斜谷道?后来他不也是一直绕到祁山才从陇西发起了惊雷一击吗?在他绕道祁山的数十日内,魏延前有追兵、退无粮草,除了束手就擒之外,岂有他途?”

    “好!好!好!”司马懿“啪啪啪”地鼓起了掌,眉梢边都淌出笑意来,“昭儿剖断如流、算无遗策,为父佩服。确实,诸葛亮当时不敢采用魏延之计,亦是正如你今日所料一般!为父给你补充一个情况:当时诸葛亮总共拥兵才不过十一二万,且又分出了两万人马欲来新城郡呼应叛臣孟达作乱,却被为父一举打退!他那时怎敢再拿一万精兵给魏延去乱赌一把?师儿哪,你二弟这些分析确是精辟之极,你不可不服!”

    司马师也知道了自己先前确是想得不太周全,但在嘴上却毫不服软:“父帅,二弟讲得固然有理,但孩儿仍是以为:用兵伐敌,就是要善于‘险中求胜’。一味只知道瞻前顾后、左计右算,哪里办得成什么大事业?孩儿今日把话撂在这里,将来有一天咱们发兵征剿伪汉,届时说不定还非得依靠‘破格行险,出奇制胜’这八个字不可!”

    “大哥所言甚是。”司马昭莞尔而笑,“计中有计、变外防变、因势利导、敢于行险,这本就是我们克敌制胜的必由之路。你的这些话,小弟一直都是深深赞同的。”

    司马师见到弟弟如此圆融通达,自己倒也不好意思与他硬拧下去了,只得干干一笑:“二弟你可堵得大哥我无话可说了。”

    司马懿深深点了点头,直盯着司马昭:“昭儿,你还没有正面评价为父与诸葛亮二人之间的长短优劣呐!”

    司马昭被逼不过,只得厚了脸皮,恭然答道:“父帅,您可真要听孩儿的实话?孩儿其实这么认为:父帅您的缜密细致未必高于诸葛亮,但您掌控大局和把握机遇的能力却实在诸葛亮之上。孩儿最佩服您的是,只要失败的损失程度不致影响大局,您在决策时宁可选择自己可能失败,也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他诸葛亮负荷太多、虑患太深,就难以做到像您这般‘举重若轻,纵横自如’!”

    司马懿听了,不以为忤,反而哈哈一笑,展颜笑道:“说得好!说得好!不过,你俩都说漏了一点,我司马懿还有一长,是他诸葛亮永远也无法比拟的--我司马懿有子元、子上你们这两个麟儿可以承袭大业、继往开来,但他诸葛亮却没有后继之材!有此一长,为父夫复何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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