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著名作家回忆记录·中篇征文
北平，四个年代初。
我挎着书包，从教育部街的女生宿舍走出来，神经还是那么紧张、麻木，昨日在西单六部口电车站一名日本少佐被枪杀，据目击者说，枪手是一个麻脸青年，于是从昨天下午起，一直到今天早晨，宪兵队在全城搜查，已经逮捕了好几万麻子。就连我们女校宿舍也没能幸免，连厕所都搜到了，最后，从宿舍里逮走了一位脸上有浅麻点的女同学，虽然那枪手是男的。这位女同学是东北人，住在我隔壁，她知道我是后娘，身上一文不名。有时，在冬天的晚自习，她就会馈赠给我几片青萝卜、一个冰冻大柿子或是一捧大花生，让我吃点“闲嘴儿”，省得冬日夜长饿醒，眼看她被敌人逮到宪兵队去灌辣椒水儿，而无力救她，我心里真是难过。
我的头脑昏昏沉沉。我看见“风雨操场”上，正走着几个架着双拐的男同学，让人扶着在练习走步。他们骨瘦如柴，脸色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一打听，才知道他们是半年前被抓进内城宪兵队、前三天才放出来的。他们都受了酷刑，灌过辣椒水，坐过老虎凳，还让狼狗咬过。放出他们来，不过是敌人的一种毒手段：杀鸡给猴看，杀一儆百罢了。
我的心里既害怕又充满了无比的仇恨。无数次地问着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做一个亡国奴吗？”
不！绝不！
这一天中午，我们来到饭厅。发现馒头蒸得不熟。我和几位最激进的同学，以这件事为突破口，开始了砸饭厅，小馒头全粘到天花板上，瓷盘子碎了一地，我还带头跺着脚儿地呜哇喊叫，阵势激动人心，许多年轻人都高兴地参加了，以发泄对日本宪兵队的搜查和逮人的愤恨。
午后四点钟，我被叫到系主任办公室。李泰棻教授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等我。“看我进门，他瞪起大眼珠子，对我大吼道“好哇，纪清侁，你干的好事！不好好读书，想闹学潮？”
李老师教中国通史，还兼授一门“甲骨文”课程。我在进两门功课中，都考了一百分，所以成了他的“得意门生”。我对他从内心深处尊敬，还因为他曾经冒着杀头的危险，去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八日被军阀杀害的李大钊收过尸。
“你砸饭厅了？”
“真可惜呀，还有一学期就毕业了，你功课这么好，参加这事儿干什么呀？”他边说边长长地叹气，“你这都是受了‘左倾’盲动主义的蛊惑和影响……你赶快回宿舍，收拾收拾东西快跑……”他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张很长的名单，“你上了日本宪兵队的黑名单了，快跑，义无反顾……”
他掏了掏长袍的兜儿，翻出仅有的几块“准备票”塞给我，不让我说感激话，摆着手，轰我快走。
我就这样离开了师大。出校门时，警阁子里已增加了校警。一辆日本宪兵队的军车怪叫着冲进校门，我正好和它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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