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凤凰-爸妈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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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穗穗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城里人,直到那天父亲骑回了那辆28寸的二手自行车,载着他们一家五口去城里,说是回城探亲。

    午后的阳光,如成熟的稻海,金白金白的盛满了通向城里的那条泥路。

    穗穗坐在单车的横杆上,竭力保持着上身的平衡,一对龙凤胎弟妹,一个在妈妈的背上,一个在妈妈的怀里,中间隔着努力蹬骑的爸爸。

    在上世纪70年代,谁家有一辆自行车,恐怕比现在有一辆家轿都要来得荣耀。而穗穗留恋的,是爸爸妈妈跟她身体之间的距离,亲情的距离,只有在那个时候是最接近、最能给她温暖的感觉。

    奶奶跟五个叔叔挤在一所只有30多平米的小房子里,穗穗这一家子根本无立锥之地,外婆家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外婆跟另外两个女儿女婿一家七口挤在粮食宿舍的五楼,一天下来天穗穗带着弟妹勉强在那儿凉飕飕的水泥地板上睡了个囫囵午觉。

    爸妈想回城,但城里没有他们容身的地方。

    夜里,一家人又回到了村子里。星光下的晒谷场更显白了,仿佛换上了一床浆洗干净的被单,铺在村前屋子后山野田地中间,正静待穗穗回来做个好梦。

    跟村上大多数人一样,一家人卷了草席也跑到了晒谷场上歇凉,妈妈拿着葵扇一会儿扇扇这个,一会儿扇扇那个,指着天上旷远恒久的月亮编一些神仙啊、兔子啊之类的故事,不知不觉,一家人就睡着了,醒来后穗穗发觉自己躺在四面砖墙围绕的家里,也不知爸妈是怎样把他们三个弄回来的。

    城里的月光和乡下的其实没什么两样,一样的遥远一样的晕黄,还一样的老跟着人屁股后头转。可是城里有学校,可以让穗穗和弟弟自己走不算太远的路去上学,父亲说。

    每提起父亲,穗穗总是充满了崇拜。

    为了生活,13岁那年,同龄人还在等父母端吃端喝的时候,自幼失去父亲的麦知秋就不得不踏上了独自谋生的道路。他当过泥水工、学过木工,还自修了电工。在农村务农的十年岁月里,麦知秋天天掐着手指头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好不容易娶上了同为知青的张玉华,终于过上了有人疼有人爱,有人知冷暖的日子,然而随着孩子的降生,生活的压力把这个年轻人几乎逼上了绝路,每天出勤下田的工分根本不能养活一家几口,于是他不得不趁农闲到城里找活干,凭着过硬的水电土木技术,身边逐渐地聚拢了一干跟他一起靠帮人建房子修炉灶维持生计的兄弟。

    从父亲口中,穗穗知道那时的人家烧饭用的都是砖砌的炉灶,打灶也就是砌新灶,是新屋建成后的重要礼俗。而麦知秋的打灶技术,在一帮兄弟中是最出类拔萃的,那时许多人家习惯砌三眼灶,外面为外镬(小锅),炒菜用;中间为中镬(习惯锅),煮饭、烧菜用;里面是大镬(大锅),煮猪食、蒸谷用。外加两只小调镬,有的灶外沿还有紫铜汤镬一两只,调镬、汤镬多半是作温热水用。有钱人家会请风水先生测定砌灶方向,以小瓶贮米、茶砌入灶内,并加“和顺钱”(即政和钱、宣和钱、顺治钱的合称)各一枚,埋入灶内,灶上建“灶司堂”,灶成请灶神后,然后升火。主人会要求在灶头靠外镬处的上方,修上翘角的神龛,内设灶神菩萨的神座,缚一张灶君神马,前置香炉、烛台,逢年祭祀。新灶头上还要绘画写字,画多为花鸟山水、万年青、鲤鱼跳龙门等。字多“福禄寿喜”、“生财有道”、“勤劳致富”、“五谷丰登”、“人财两旺”等。在外龛侧面打竖写上“米中用水”四字,从“米”到“水”字中间一竖连贯到底。另一侧面,要写上一个“有”字,表示蹲到有柴、立起有米,生活丰足样样有。灶洞口上方的灶壁上,还必须写上“火烛小心”四个大字,其中“火”字倒写。新灶砌成,灶面还要涂上一层朱砂,光光鲜鲜地等着陪伴新房子一起慢慢变老。

    帮城里人修房子打炉灶,主家会烧一锅新灶汤团给瓦工师傅吃。家境富裕一些的人家还会管烟管饭,知秋不抽烟,但凡人家塞给他水果糕点,他推却的态度就不那么坚决了,总是装模作样地跟主家客套一番后,叫拍档们吃了,自己那份默默留着,待到晚上骑车回家哄他的心肝宝贝麦穗穗。

    麦知秋的手艺慢慢地磨出了名气,也许照着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他会成为一个包工头。可是,他没有,因为等待着他的是一场批斗。

    那个傍晚,玉华被村领导唤去看批斗会,穗穗自己端着小板凳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刚坐下,就有一个人悄悄地对玉华说:今晚批斗你家知秋,你不要看了,万一他们找麻烦呢?你快回家吧。

    玉华很惊讶,愣怔了一会儿还是带着穗穗离开了会场。

    那时的六根,还未受伤,还是一个聪明活泼的小男孩。我们小孩子应该不会被抓去“陪斗”的,他对玉华说,玉华于是把穗穗留在了会场,自己怏怏地回家去了。

    可是两个小孩哪有能耐挤在人堆前看热闹呢?六根嗖嗖两下就爬上了会场边上的一棵龙眼树,穗穗站在树下仰着头等着六根“现场转播”。

    “轮到你爸上台了,他穿着件白衬衣,村长推了他几下,他快跌倒了,哦,他站直身子了。”六根说。

    “你爸爸的脚可能被蚊子咬了,抬起左脚的脚背去搓右脚的脚肚……”刚才还眼泪汪汪的穗穗忍不住想笑了。

    广播的声音不小,可是还是被人群乱哄哄的声音盖住了,穗穗隐约听到“割掉资本主义尾巴”、“消灭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苗头”之类的口号。

    那个晚上爸爸没有回家。第二天晚上,穗穗忍不住央六根带她挤到了主席台边,只见一个昼夜未见的爸爸两颗眸子木木地落在眼眶中,毫无神采。

    “爸爸,爸爸。”穗穗冲台上的知秋大声喊叫,眼泪把嗓子也堵住了。

    知秋抬起头,眼珠子好不容易搜着了穗穗,忽然咧嘴一笑,好看的牙齿在黝黑的脸上格外耀眼。边上一个造反派看见,说声“严肃点!”踢了知秋一脚,毫无思想准备的知秋向前一个踉跄,身体失去了平衡几乎跌倒。

    这个时候忽然有个人冲上了台,对着台下众人说道:“乡亲们,知秋是在完成工作任务以后,为了给孩子换点养命粮,才进城找活路的,大家想想,如果他不去找活干,他们一家还有活路吗?不给他去揽活,难道让他的几个孩子等着饿死吗?难道就因为这样,咱们就非要批斗他不可吗?咱都回去吧,积点阴德吧!”会场开始混乱,没消片刻,参会的人竟然自动散去了大半。

    那个人,是六根的父亲刘耳,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民。不了了之的批斗会散后,刘耳斗着胆子陪着麦知秋回了家。

    …………

    父亲终于带着穗穗回城了,秋天的庄稼散发着好闻的泥土气息,知秋一边脚下轻快地蹬着自行车,一边逗乐着穗穗。穗穗知道,为了这一天,父亲知秋付出了两个手指头的代价。

    城里有家新落成的茶楼首家引进了一台升降式电梯,像个小房子一样,人走进去,把铁闸一拉按键一按就可以上下穿梭于整栋楼宇了。放在21世纪的今天,这样的升降机随处可见,然而在七十年代,物以稀为贵,这家茶楼一时客似云来。

    那天也许是超负荷运转了,结果电梯里发生了个小意外,十来个客人被困在了电梯里,茶楼负责人急急找来了电工,却全都无济于事,结果前来收款的泥水工知秋被临时委以重托,略懂点电工技术的知秋琢磨之下,终于成功修好了电梯。就在众人大松一口气的时候,岂知悲剧发生了,知秋的两根手指被蓦然开动的卷轴绞了进去。

    不知谁说过,父亲是女儿前世的情人。父亲不能外出打工的那段时间,穗穗每天都会守在父亲身边,搬出她唯一的小人书来,隔不多久就会问问知秋:爸爸,你口渴吗?从前她失手打破了一个茶壶,爸爸没有怪她,结果打破第二个茶壶的时候,她是纯粹冲着好玩而为自之的,然而现在她知道,即使一个小小的茶杯也是她不能够再打破的了。

    仿佛一夜之间,穗穗觉得自己长大了,以前她觉得自己很悲惨,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但现在她觉得父亲比她惨上不知多少倍,不仅因为他要养活一大家子,还因为父亲不知道自己付出鲜血养育的女儿却其实早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儿了。

    慢慢地,那件令她感觉羞耻的事情已经变成了她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万幸的是,仗着年轻,知秋很快恢复了过来。而出于内疚,当时不慎启动电闸的茶楼负责人,居然拍板要了知秋进茶楼当员工。

    回城的路,知秋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趟,一副该乐乐该吃吃的样子。受父亲的感染,穗穗也变得欢天喜地起来,父女俩一路说笑一路朝着城市飞奔。半路上,眼尖的穗穗见到了正迎面而来的何竹竿,也正踩着自行车过来,父亲高声地与那混蛋打着招呼,穗穗杏眼圆睁,刹时一腔怒火腾腾地在心底燃烧,这应该是最好的报仇机会了,可是、可是她不能说啊,让父亲打他一顿么?这说不清的糊涂账,叫她一个六岁的丫头蛋蛋一时之间该怎么说?

    想起父亲伤痛的断指,坐在后座上的穗穗紧紧地搂实了爸爸的腰,把她的小脸连同两滴泪珠深深地埋进了父亲宽厚的背中。于是那混蛋就此脱身了,施施然地永远把他的罪恶撇下给了穗穗独自一人承受,唯一留下给这个小女孩的,是他后脑壳缺了一撮头发的背影。

    妈妈带着弟妹们,早穗穗一步到达了城里,已经把小小的租房布置妥当了,暗黑的房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家五口横着竖着就能睡个囫囵觉了。床下塞满了吃饭用的锅碗瓢盆。

    日子就这样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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