龛镇弟兄-无章节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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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当那个古里古怪的老瘸子一拐一噘地又出现在风和轩门面前,白菊花说不出是喜还是忧。

    她把老瘸子请到一张空桌边坐下,先端上一壶茶,然后又将一壶酒放进一碗热水里熨着,说:“您老想吃点啥?这是菜单请您随便点吧。”

    老瘸子也不看菜单,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大团结”,说:“一盘肉合,再随意上两样下酒菜就妥了。”

    白菊花心想,这老瘸子咋跟肉合拼上了?看来必是井里放屁——有圆音(原因)。她伸手把钱推过去说:“您老忘了,大前天您甩下的那包钱我还替您保管着哩!吃一块肉合昨能给那么多钱呀,我这就去拿来还您。”

    老瘸子说:“你别介意,我是跟那帮子大拿们赌着玩哩!”

    白菊花将熨好的酒端上来,亲热地轻声问一句:“您是做啥生意的,咋恁有钱呢?”

    老瘸子笑笑:“我乃元亨咨询公司聘请的信息推销员,四处跑跑腿。唔,就说下赌的那包钱吧,那是我刚从卞主任那儿要的有偿服务费。姓卞的抠门得很,我拿着王厅长的手谕找他,按说得付五千元,他死活只给两千。两千就两千,来日方长嘛!这一带诸多厂家的技术和设备引进,大都由元亨公司提供的信息服务。”

    白菊花听了一怔,沉着脸子说:“哎,别提引进了,引砸了!机器成了一堆废铁……”

    老瘸子摆手止住说:“大妹子休怒,快上几个小菜。”听他口气,似乎事情的全部经过他都了如指掌。

    “中中……”白菊花唱喊着去了,很快端上来一碟冷菜拼盘和两道热菜。

    老瘸子把瘸腿扳到好腿,嘬一口酒,夹一筷菜,喝着吃着显得十分自在。扭脸瞅一眼仅隔一道屏风的那张已摆好了的大餐桌,莫名地笑笑,点点头。他似乎有意放慢了吃喝的速度,从携带的小提包里掏出几张《经济参考》、《市场信息》之类的报纸翻阅起来。看完一张再换另一张,看了一版再看另一版,从报头一直看到报尾,连中缝和报角的广告也概不放过。好像他不是在看报,而是在嗅报、啃报、舔报,似要把每一条信息每一段话每一个字都滤过筛过,再像老牛倒沫反刍它几遍。

    真是个怪人!

    几拨吃客装满肚子走人了,他仍坐在那儿慢慢地没完没了地边吃边喝边看报,不知还要耗多长时间。

    白菊花断定,这老瘸子准是三十年前被她轰走的那个瘸子,准是大哥要找的那个叫米八斗的老兵油子。可他耗在这儿不走,究竟要打啥主意呢?她猜不透。惴惴惶惶着从鏊子里铲出一顶肉合,放案子上“啪啪”剁成六块,装上盘端了过去,浮漂地笑着说:

    “您趁热快吃吧,一凉就腻了。”就差没说“填饱了快走人”这句话了。

    “唔,我吃饭实在是太拖拉了。对不起,吃了肉合就走。”显然,老瘸子从她的话音里听出了什么。接过肉合吃着,丝毫没有餮饕样,好像食欲大减,眼睛又盯在报纸上,直到屏风那边格外隆重地热闹开了,他也似乎没有察觉。

    一屏之隔恍若划分出两个天下。

    其实,陈保安走进来的第一眼,就瞧见这个古怪的老瘸子了,只是一眼不敢确认。趁坐下来喝茶等郝副市长的当儿,他才小心翼翼全神贯注从屏风的缝隙里窥视着老瘸子那被岁月的鞭子抽打得变形的身影——

    啊,他的脑袋咋秃得这么厉害?看着像个大蛋壳,且印着一块块灰褐色的斑点,而当年这颗高傲的头颅上生长着钢针一样坚挺的黑发,散发着一股很好嗅的头油味;满脸横七竖八的皱纹,断裂和重叠的纹路,高耸的眉骨和突凸的腮帮,倒是多少还残露着昔日那种岩石劈凿的坚硬的神韵;哦,那双令人发怵的豹子眼已变得呆滞而疲倦,像两片正在涸竭的湖,连那个曾是高挺尖翘的鼻子也变得干巴塌陷下去了;再就是那张曾疯狂地蛮横无理地亲吻过女人并以此炫耀自己有一口高贵的好牙齿的嘴巴,当年像铡刀一样咬断卡壳的弹夹、咬断敌人的指头和咙管,而眼前这张嘴却懒洋洋地漫不经心地半张着,露出豁豁茬茬的黄牙根;还有这副千千瘪瘪的身架和断了一条腿的下肢,似乎伸一个指头轻轻一点就即刻倒下,而当年这是一副被称为拳击选手的体块,栗子肌肉的胳膊、臂膀和胸脯隆起一坨坨铁疙瘩,充满着蔑视的力量,而一双粗糙的大手则充满了对力量之外的某种东西的溻盼——他曾豪壮地向战友们表白:从十岁起就能抡圆八磅铁锤,十六岁时就把刚一见面的姑娘搂到床上,无论姑娘怎样撕咬都无济于事,只好像一块面团任他摆布了。他说,小弟们,你们记住,没有尝过女人味的男人只有半条生命,不算真正的男人。也许正因为他是一条“完整”的生命,他才那么坦然地拥抱死亡……然而就在那次冥定生死的“遣返”之后,不曾想,他被命运之神挥动岁月的刻刀雕凿得面目全非……

    没错,就是他!陈保安对自己的直觉和视力确信无疑。于是站起身,绕过屏风,一步一步走到老瘸子跟前,半天才开口:“老连长……老连长……你还认得我吗?我是陈……我是晁保安哪!”

    老瘸子此刻已被酒灌得一半如魔一半似仙,眯起细细的眼缝打量对方,却显得反应迟钝,神情麻木,冷冷地说:“老连长……老连长是谁?你大概认错人了吗?”

    “不!我没认错!”陈保安激动得声音发直,“你就是老连长米八斗!”

    “哈哈哈……”老瘸子突然扯高腔狂放地大笑,“米八斗,哈哈!米八斗算个啥鸟人,我何曾认识他?哈哈哈……”伸指头轻轻弹去袖口上的一粒馅渣,夹起小提包摇摇晃晃地朝外走。

    陈保安尴尬得像一桩木头橛子戤在那儿,脑袋没了思维。

    恰这时,郝副市长、卞主任和两位参加赴谈的“特使”下车赶到,没等弄明白怎么回事,那老瘸子一拐一蹶颠步如飞,转眼消失在满街淌凌般的人流里……

    第二节

    陈佑安发觉,老瘸子的出现使在坐的两个人最不安:一是大哥,再就是罗娜。

    她想,每个人都是一个猜不透的谜。两位九死一生的战友邂逅相遇竟不愿相认,但愿大哥认错了人。而罗娜呢,咋一见到那老瘸子脸“唰”地一下煞白了,马上转过脸不愿再看老瘸子一眼,难道这位老姑娘跟那老瘸子有啥扯不清的关系?

    他还发现,脸上最得意、情绪最亢奋的是卞占彪。此公自从被郝副市长别有用意地拽着去接大哥一行回来,就极少露面,甚至得知日商来了请他出面陪陪他也不肯,推诿中夹着一种要挟的口气说敝人因涉嫌于此,应当回避,还是不奉陪的好。今天却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拿出一派惯常的潇洒风度露脸了,一见山本和佐川,又说对不起,又说很抱歉,过分的热情里漾溢着自鸣得意。陈佑安暗自骂了一句:狗汉奸,等散了宴席老子好好跟你算一笔帐,一笔良心帐!血汗帐!

    当大妞喜鹊两位小姐身轻如燕地给各位斟上“杜康”酒,午宴开始了。

    郝副市长举杯致辞,把气氛搅得浓热起来:“诸位,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先生当年来陈犒赏守军,痛饮杜康三大杯,挥毫写下了‘李白举杯狂舞,东坡扣弦而唱,岳飞拔剑问情,曹操慨当以慷……’的赞辞。有朋自远方来,聚兴酒以成礼,今日咱也痛饮杜康,来来来,大家举酒,每人须先饮三杯!”

    连碰三杯酒后,接着叨菜。接着吃肉合。接着叉听副市长别有意味地侃起一则趣闻:“我跟陈董事长聊起美国的‘肯德基家乡鸡’,目前在世界各国已拥有上万个快餐厅。当初打进北京,一下子就引起轰动效应,接着挥师上海,没料想却遭到了李氏兄弟的‘荣华鸡’的有力挑战,终落个兵败上海的残局。原因是经营‘荣华鸡’的李氏兄弟在‘肯德鸡’进攻上海之前,就厉兵秣马,光试验调料、配方、火候、色味就用去了上千只鸡。当‘肯德鸡’一亮相,‘荣华鸡’马上登场对阵,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鸡战’,结果‘国鸡’战胜了‘洋鸡’,上海人为李氏兄弟敢为天下先的挑战精神拍手称快。而今在陈宛,让父老乡亲看到了陈氏兄弟的这种精神……”

    陈老大听着激动得两眼放光,陈老二也跟着两眼放光。

    山本微笑着翘起嘴角,彬彬有礼地起立举起酒杯:“敝人深为李氏兄弟和陈氏兄弟的精神所感动。请允许我借花献佛,代表敝公司敬各位一杯,并祝贺陈氏兄弟联手创业,指日成功!”

    刚要碰杯,大街上响起刺耳的警车尖叫声,把大家的目光拽了过去。警车经过门前时,似乎有意地减慢了速度,车上的两名干警和龛镇派出所所长兰五十分警惕地押护着鼻青脸肿的何大拿,唯恐有同伙打劫帮他逃跑。

    陈佑安顿吃一惊,小声同郝副市长:“这是咋回事?又出啥殃了?”

    郝副市长好像没听见似的忙招呼大家:“来来来,继续喝,继续吃,概不受外界干扰。”

    陈佑安越想越觉得事情来得怪来得突然……

    散了宴席,送陈老大和山本他们去招待所休息,一出来陈佑安就紧迫着郝副市长的脚后跟问:“为啥把何大拿扣起来了?”

    郝副市长摇摇头,复而笑了笑说:“跟日方打官司纯属误会,那组遗漏的部件找到了。”

    陈佑安满脸惊诧:“真的?从哪儿找到的?”

    郝副市长说:“在废品收购站。是何大拿捣的鬼,不知他是无意还是故意,把部件跟机械厂的设备搞混了,结果被小偷盗走,拆得七零八碎当废品卖了。”

    “谁发现的?”

    “那老瘸子。他报告给‘老卡’,‘老卡’才付了他信息服务费。不过,此事最好不要张扬。”

    “是怕日方指责,要我们承担责任?”

    “也不全是……”郝副市长苦笑着,似有一肚子话要说,却又摇头止住。

    “对何大拿如何处置?”陈佑安问。

    “先关他几天再说。”

    “娘的,判他刑,判他个十年八年!”陈佑安愤愤地说,“这号人钻了改革的空子,反过来又痛骂改革,老百姓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发得浑身流油!”

    郝副市长抬手推推眼镜架,悠长地深呼一口气:“去接陈老大时一场酒,今个又是一场酒,这叫善始(食)善终(盅),我喝得最多……我的使命也算完成了,下一步就看恁哥俩了……”

    陈佑安觉得副市长这牢骚发得很蹊跷,就问:“老郝,今个这酒你是不是没喝好啊?话说得咋恁欠酒量哩?”

    郝副市长马上瞪起被酒精烧得通红的眼球:“在凤和轩喝酒我可从来也不屈量,多谢多谢!我明个要陪老伴去广州,医院诊断说她患的是乳腺癌,听朋友介绍说广州第一军医大学开办的南方医院对治疗癌很有一套。”

    “哎呀,这如何是好!”陈佑安凄慌慌地说,“老嫂子怎么会得这种病?治病要紧,你得去。可你这一去,加上庞局长也进党校轮训去了,眼前这台戏就叫我们一班小人小马小刀枪耍闹喽……”

    郝副市长说:“上有领导关怀,下有群众支持,你发啥愁?《国语》和《左传》里各有一句成语说得好,一语叫‘从善如登’,一语叫‘从善如流’。如登喻难,如流宜哉。”说罢,点化般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虽是轻轻拍点,陈佑安却感到那手掌的分量不轻,有一种巨大的压抑感,似乎整个宇宙都由本人一肩挑了。

    他站在那儿许久没有挪步。

    “喂,老陈,戳在那儿向谁致哀呀?”卞占彪在楼里跟山本、佐川续谈了一阵走出来,冲他笑着喊。

    “感念你的丰功伟绩哩!”陈佑安颇为幽默地嘲讽道,“看见你‘老卡’,就令我想起一个人。”

    “谁?”

    “汪精卫。”

    “咦,老陈你这不是活活叫我当冤死鬼了!”

    卞占彪懊丧着脸说,“走走,到我屋里坐,咱有要事禀报。”

    来到主任办公室,卞占彪从抽屉里摸出一包三五牌香烟扔给陈佑安,陈佑安拆开烟盒抽出一支,卞占彪马上降贵纡尊地摔打火机为他点上,然后自己才点上一支。

    两股浓浓的烟柱从各自的鼻孔里蹿出,任两双目光击剑般地砍杀切割……忽儿一阵风把一扇半掩的玻璃窗吹得“哐当”一声合上了,冷不丁震得二人都像发疟子似的身子一抖。

    陈佑安凶狠地瞪着窗户骂一句:“我看这鬼天气跟女人月经紊乱一样不正常,八成要酝酿一场地震!”

    卞占彪咬上茬口:“嘿,震吧,震了好,都震了省心!”

    二人的牢骚都发得稀奇古怪,两把无形的剑刀抽裂着满屋弥漫的云团,似乎剑刃破了,喷溅出一道道白光,却白得含蓄。

    “陈佑安单刀直入:‘老卡’有何要事,说吧。”

    卞占彪剑入刀鞘:“我想你已经知道了,部件失而复得。不然,我真要戴顶汉奸的帽子了。不过这事最好别让日方知道,刚才山本还答应,愿无偿再提供一套设备。”

    陈佑安说:‘老卡’你放心,我已说过,不管部件找回来找不回来,也要奖给你两万元辛劳金。不知‘老卡’留意过没有,那天接我老大回来,路过某县南关口,有一副过路标牌写得耐人寻味,叫‘这里老鼠膘最好,不管天下黑白猫’……

    卞占彪脸一沉:“你这是啥意思?”

    陈佑安吐出一个烟圈:“你比谁都清楚,三十六万美元可兑换多少人民币。”

    卞占彪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既然你已知道,那就立案审查好了……”话说得很坦然,随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精致的象牙小梳子整理着油光乌亮的大背头,脸上舒展着挑战的自信。

    陈佑安听到攥紧拳头时手关节发出的咯咯嘎嘎的响声,他真想冲着对面那张熟悉的得意的厚颜无耻的嘴脸劈头盖脑地砸过去!但理智教他平静下来:可别小看这位市府经贸办主任,铁腕人物一个。在这个人事驾驶诸事之上的非常期,此公拥有一个远远超出自身职权的势力范围,一些有求于他的人包括有的掌权者在他的掌玩里,如同金币在“高老头”(高布赛克)的手里。三十六万美元算什么,两台进口小轿车的钱……

    陈佑安把目光从对方脸上举到对方背靠着的墙上,墙中央挂着一幅《陈宛市进出口贸易汇总》图表。他凝望着图表上各种项目、品种、成交额、创汇额等五颜六色的标记与符号,看得眼睛有些飘忽迷离,恍惚中倏地想起一位伟大的老人,心中油然产生出一种对久逝长辈情感上的追溯与凭吊的怀念之情:十多年前,这墙的中央极庄重地挂着这位伟大老人的画像,而面前的这两位那时都像两个失宠的孩子,用怀疑继父一样的眼神看着这位伟大的老人,敬畏的虔诚里忍不住夹杂着几缕幽怨和委屈,因为一个是因生身父母的反动成为断送自己前程的标记,蹉跎岁月里注定要走一条坎坷之路;一个是因在运动中站错了队成了“保皇派”,从此马失前蹄打入另册。两个从小为争夺“王位”而拳脚相加的市井子弟,同被拴在了一条被专了政的绳子上,手捧宝书,面壁而立,每日向领袖的画像鞠躬请罪……就在那个重阳的夜晚,老人安详地走了,似乎是听完了二人的无言的诉说走的……

    陈佑安把目光从墙上的图表上收下来,又搁在对方的脸上,说:‘老卡’,我记得当年你学毛著比我好,能把红语录倒背如流,被树为我们这类人的榜样。毛主席老人家曾在自己的著作里对惩治贪污腐败有过论述,据说那刘青山等人也是有功之臣,高级干部,毛主席极痛愤地在他们的判决书上批示道:“杀了可惜,不杀可恨,杀!”

    “得得得!”卞占彪扬手截住说,“老陈你别搬老人家来压人!那三十六万是人家优惠给的回扣,再说那钱并没有装进我一个人的腰包,要不要我指名道姓给你一个一个点出来,列出个收受详表?”

    陈佑安惨淡地笑笑,没说话,思绪却在脑子里疾转:此公说得似乎很对,今日搬老人家出来似乎奈何不了谁了,不适时宜了。

    然而,这些年里,已经有无数人已无数次地反思过这个问题——当杨家岭、西柏坡整装待发的共和国第一代领导者进北京前夕,这位领袖一再告诫:执政党必须保持廉洁和操守。这个在任何政党都出现过的字眼,被老人洞察得如此清晰。一些不曾被敌人炮弹击倒,从枪林弹雨中钻出来的脑袋,却在贪吝的享乐中丢掉了,签批“死刑”的笔沉重而无情地落下了,当年的“红小鬼”血洒刑场,老人热泪纵横——他让共和国、让亿万民众看到执政党惩治腐败的决心和胸襟!而今日不知为什么,那些腐化堕落、好恶而从者,群众街谈巷议、议论纷纭,而他们却洋洋自得、处之泰然,不但脸一点也不红,反而还常常挂着心安理得的微笑;那些欺上瞒下、假公济私者,众人都感到面目可憎,痛发天问,而他们却荣耻颠倒,视蛮横为威风,视专断为魄力,视钻营为技巧,视编造为艺术,似乎欺世盗名亦不失为天下奇才。

    “‘老卡’,我有一种感受。”他说。

    “你家伙有啥感受,说吧,我洗耳恭听。”卞占彪又递过去一支烟。

    他摆摆手不接,从嘴边捏下吸剩下的烟屁股扔在地上,踏脚踩了踩,站起来说:“最卑鄙的,是共产党里的败类!”

    第三节

    山本太郎去洗漱间洗脸,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胸前别着的那枚镀光的八卦徽章,心里立刻就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憎恶与恐惧。他觉得是这个像两条黑白交配的大头鱼样的鬼玩艺儿把他整苦了。

    他一把将徽章从胸前揪下来,扔在地上,愤愤地斜睨两眼:哼!难道让我再次承受失败的痛苦吗?难道让中国人如此鄙夷地瞧我、奚落我、拒绝我吗?不!绝不!

    镜子里一张阴郁而孤傲的面孔,很快被一股股呼出的热气所侵蚀,变得含混不清。他抬手在镜面上抹一把,显露出的那张脸却是支离破碎,十分狰狞。

    洗完脸,他倒在床上,随便抓起一本介绍陈宛名胜古迹的小册子翻阅起来。本想借看书助催眠睡个午觉,不知为何,越看越有精神了。他把住隔壁的佐川叫了过来。

    “佐川君,你对此地感受如何?”

    “这里的人很刁蛮,不好对付。”

    “是吗?”山本笑笑,慢条斯理地说:“你大概读过中国的一部名著《三国演义》吧,曹操的次子曹植,号子建,曾在此地当过陈思王,他十九岁就写出了词彩华茂的《洛神赋》,名噪一时,众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曹操对他很钟爱,打算立他为太子,但他任性而行,不自雕励,使曹操大失所望。哦,你知道曹植是被谁害死的吗?”

    佐川摇摇头,但马上做出一副俯首听训的姿态。“他是被其兄曹丕陷害致死。”他的七步诗至今仍脍炙人口,同时也是他们兄弟间相互残剥的实证——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哈哈,佐川君,你听出点味道没有?我想我们可以导演一幕好戏看了,你的明白,嗯?”

    佐川眨了几眨眼,非但不明白,反倒越听越糊涂了。

    山本斜睨了他一眼,真想骂一句“你的饭桶”!

    突然,电话铃响了。二人都不由得紧张起来,两双眼睛一起盯上那部煞声煞气的电话机。待它又叫了两声之后,山本才抓起听筒。

    是陈佑安打来的。

    几分钟后,陈佑安来到山本的房间。

    山本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握手间发现对方脸色铁青,手指沁凉,笑声沉重。

    “山本先生,来我们这里实在委屈你了。”陈佑安说。

    “不不,感受十分地好。”山本谄谀道,“几天来领教了您的智慧,我十分佩服您。”说着让座、敬烟。

    陈佑安一本正经地说:“山本先生,我有一个想法,想跟你切磋切磋。”

    山本马上警觉起来,不知对方又要摆布什么圈套。摊开两只臂肘,说;“请陈先生赐教。”

    “我们不仅仅只限于引进贵公司的技术设备,还想引进贵公司的管理。如果山本先生乐意,我愿高薪聘请你的属下来我公司任职。”

    山本狐疑地望着对方的眼睛,极力想从那看着也友好也诚挚的眸子里识破什么,但那眼睛里结满的毛根草般的血丝网,使他越看越茫然了。于是说:“谢谢,谢谢陈先生的诚意。由于设备问题造成的不愉快,敝公司怕羞于应聘。不过,我已向陈先生说过,敝公司愿无偿再提供一套设备。”

    陈佑安坦率地说:“山本先生,我也向你表明过,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要,是我的东西我一定要夺回来。告诉你一个消息,缺漏的那组部件找到了。”

    山本为之一震,许久才咧嘴嘻笑,却没笑出声来。

    陈佑安说:“所以,我来向你道歉,一进门就说让你受委屈了。”

    山本把没放出声的笑收藏起来,闭着嘴,继续盯着对方的眼睛。他越看越觉得面前这个人不可理喻,在他接触到的所有商人中,在那鲜花美酒和友好的拥抱里充满着肮脏的,凶险的敌意和陷阱的角逐场上,似乎极少见有人敢做出这副姿态!做生意的密笈妙诀就是算计,就是双方都颇为满意地能捞到对方的油水。按说,这位中国的大老爷们完全应当把这个消息彻底封锁起来,依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或愤慨无比的样子,在部件问题上继续发难,继续发起更激烈的讨伐,直到迫使敝公司作出让步,赔偿损失或无偿再提供一套设备为止。可是,此公此举是何用意?真是甘心情愿地做这种愚傻透顶的“自我牺牲”吗?

    山本吃不透这个人!

    陈佑安说:“吃中午饭时你看到那辆囚车了吧,抓起来的那个家伙就是部件迷失的捣乱者。”

    “噢!”山本不禁被对方的坦荡与磊落怦然心动。但这只是一刹那间的察照内心,而满腹的报复念头便在一种酷似感召般的诚挚里一下子释放了出来。“陈先生,我被您的精神您的义举所感动啊!我也不能不告诉你,敝公司只是陈董事长——你大哥麾下的一个子公司,崎田秀子是我的亲妹妹……”

    “噢!”这次轮到陈佑安惊叹不已了。

    “陈先生,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山本把声调降得很低很慢,赔出一脸的痛悔,“引进的设备并不是敝公司的一流产品,而是经您的兄长同意从德国廉价买下的换代设备,经过改装后销往大陆的。不过,此设备目前在中国并不落后,虽然价钱高了一些,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得到那么多啊……”

    陈佑安平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惊诧,像听完了一段小曲一样的轻松自苦,站起来跟对方握手:“山本先生,谢谢你,希望你在陈宛多逗留几天……”

    山本咧嘴朗朗嘻笑,笑得有几分肆虐。

    第四节

    夜幕蓝幽幽的,星也密布,月牙似把镰刀钩在画卦坛那棵歪柏树的梢头上,若隐若现,“呜——鸣——”风飕飕地吹,恰若一位老人半张着跑风漏气的嘴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叹息。

    沿着一条碎石子镶嵌的小径,可以从招待所后院的月亮门走进画卦坛公园。公园小得百步见方,小得堪称天下之最。与其说是公园,不如说是三面环水的一座孤岛,唯一的景观是一棵无论从哪个方向哪个角度看都歪歪斜斜的千年古柏和一座歪歪斜斜的凉亭。据传当年伏羲曾端坐于方坛之上,听八风之气,乃画八卦,开物纪类,法地象天,故称画卦坛。

    小径曲里拐弯不知要绕多少圈方能步入坛上,走不好又会稀里糊涂转回原处。小径两旁花丛簇簇,吐嫩的枝条垂在地上,每隔几步远栽着一株倒栽槐,又叫“龙爪槐”,它们在幽暗的月色里显得稀奇古怪,似乎枝枝条条上缠满了毒蛇。老实说,他打从小就非常讨厌这种不正常的树。

    晚宴之后,招待所举行舞会,不少浓妆艳抹的小姐们不知打哪儿都冒了出来,专陪年轻的山本、佐川冉吉跳,似乎把陈老大和苗叔遗忘了。崎田秀子被“老卡”和市府的头儿们轮番邀请上场,望着被冷落在一旁的老公却无可奈何。舞会进行到半个时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罗娜杀了出来,她似乎格外怜悯地邀陈老大和苗叔分别跳了一支曲子,就甩下他们投进了山本的怀抱,跳那种沾了糖稀的“贴烧饼”舞……陈佑安一直在寻找机会想跟哥谈一谈,望着哥被罗娜无情甩抛的困窘相,他打心里狠狠骂了这个浪妮子又非常感谢这个浪妮子,于是就给哥递了个眼神,兄弟俩一前一后悄悄走出了舞厅。

    没有弟在前面领路,陈老大很是怀疑自己能否走到歪歪斜斜的古柏下歪歪斜斜的亭子里。亭子是用树枝树权搭成的,大概是为了追求野趣,上面抹着青泥,看着枯朽得一捣就塌,以示岁月的久远。

    陈佑安依着一根弯曲的柱子,从远处看,他那瘦长的干柴似的躯干与那柱子浑然一体,像一根木棍支撑着那根快要倒塌的柱子而不至于倒塌。他觉得亭子确实不应该搞得金碧辉煌,这样才最能体现出人祖爷开辟洪荒的困苦与卓绝。同时他认为,凉亭永远是一切失恋、失意和失败者最凄凉的去处: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此时此刻,似乎只有这种凄凉无助的悲叹最能体现他的心境。

    他依着柱子点着了一支烟。哥靠上来,就着烟头的亮点,发现弟的脸色如同月光一样惨白,蓬乱的头发在风的吹拂中颤颤地哆嗦。

    “佑安,看得出你心情很不愉快……”

    他不吱声。烟头一明一暗。黑暗中传出咯牙的声音,低低的,听着像咀嚼沙子。

    “佑安,你叫我出来一定有啥事要说,你说吧……”

    他的手指被烟头灼了一下,便猛劲吸了最后一口,感到火焰向嘴唇快速逼近,等把这一口最辣最浓最呛喉咙的烟雾吞进肚里,迅即甩掉烟头,伸出一个指头重重地指向哥,似乎把一切的积怨和仇恨全凝聚在指头上:“哥啊哥……没想到你是个二道贩子!你个台湾佬……你滚吧!滚吧……”

    陈保安像挨了当头一棒,颤惊惊地问:“佑安,你……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火啊?”

    “你最清楚!还想隐瞒下去吗?”

    “你听到什么啦?”

    “山本太郎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原来……原来蒙我们坑我们害苦我们的竟是大哥你呀”“不错,山本公司是我的子公司,那些设备也是经我同意销往大陆的。你知道一套日本的新设备价格是多少吗?是改装设备的几十倍还多啊!我是根据大陆的实际——也就是所说的‘国情’才这样做的,可我没想到山本他从中……唉!”陈保安沉叹一声,双手拖住花白的头颅,一屁股蹲在栏杆上,震得亭子摇摇欲坠。

    “是没想到啊,我和咱娘苦苦地等呀盼呀,等着盼着你回来,娘常常念叨说,只要能见大儿子一面,死了也就瞑目了。即使我和娘被划为另一种人去赎罪的时候,也始终坚信,儿子不会背叛母亲!可是今日等来盼来的却不是原来的真正的大哥……”陈佑安吸溜了一下鼻子,又点上一支烟,照亮了腮帮上两颗滚热的泪珠。

    陈保安突然抓住弟的手,哀求似地说:“佑安,你打我吧!替咱娘替姥爷替这一家人痛打我一顿吧……”

    陈佑安攥紧着手和臂腕,无论哥怎样撕摇,他冷冷硬硬地持着不动,像冻僵了一般。

    陈保安只好抬起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耳光,啪——啪——啪——啪……听来像疾风暴雨拍打着屋檐!像惊涛骇浪撞击着堤岸!

    当他满脸糊着泪水、鼻涕和血渍趴在地上时,弟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将一条皱皱巴巴的手巾递了过去……

    四周寂静,苇湖里不时传出水鸟带有哭腔的呜叫,很快又归于平复。朦胧月色里,只见有个人影沿着曲径摇晃过来,嘴里还哼着道情小曲——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道义放两旁,利宇摆中间;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多少同林鸟,成了分飞燕;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爱人不见了,向谁去喊冤……

    陈佑安一听这鸭公惊叫的土喉咙,便知道是老唐劝架来了。这家伙贼鬼,就会踩着点儿掐准火候跩出来打圆场放蔫屁!

    第五节

    舞会一结束,罗娜就像一只狸猫溜进了山本的房间。

    跳舞时,山本贴着她的脸颊说,感谢罗小姐帮忙,使谈判变成了一场消遣,也可以说是圣保罗大捷,我要赠送小姐一块卡蒂埃全金手表,最好请小姐等舞会完了到我房间去一趟。罗娜说谢谢,我对卡蒂埃并无兴趣,只是想着你答应我的承诺能否兑现。山本说,没问题,你给我当秘书怎么样?罗娜说什么狗屁秘书,我才不当呢,不就是你的小情人么?这是中国大老爷们玩惯的伎俩,要么当你的姨太太,要么资助我去美国深造,回来帮你干大公司。

    山本说你不怕国人说你叛国?罗娜说有些人不出国干的却是地道的叛国勾当,去他妈的爱怎么说怎么说。山本说好,我在房间里等你。二人一会儿用日语交流,一会儿换成英语对话,没人听出他们叽哩咕噜说些什么。

    罗娜一进门就把高跟皮鞋甩得老远,裸露的半胸显得更加柔嫩和亮丽,肩上两条细细的裙带似乎用手指那么轻轻一钩,水一样润滑的裙子就会呼啦一下落地。

    是的,她决计要把山本这头骚驴当做敲门砖去敲开异国的大门。她思谋了一百回,不是因为无奈因为绝望,而是不忍心离开这块生养自己的土地,可是这块土地已使她失去了信赖,已不再为她生长希望。她在属于自己的那本“青春日记”上,时常用一个老姑娘的成熟默默地抚慰心灵的伤痕——

    我凄苦的野酸枣般的童年啊散落在荒野摇曳的草丛里;在瘦长的蚰蜿般的小路上;我把一双光脚丫丢在那里;在凋敝的村口的老槐树上;我把一颗鲜嫩的心挂在那里;在坟冢累累的荒岗上;我把流泪的瞳仁埋在那里;在污浊的河沟和泥塘;我把孤单的影子留在那里;告别了,告别了;脚已被尘土掩埋;心已被疾风吹裂;瞳仁己被旱日烤焦;影子已被积水沤烂;父亲的血,母亲的泪;再也不能使一粒饥饿的草籽;发芽了;折一根柳条拄着上路;告别我凄苦的;野酸枣般的;童年……

    她说只有逃离家园才能找到自己的归宿,才能为死去的母亲、为那个蹲了几年大牢的瘸父亲洗刷冤屈。二十多年了,她隐姓埋名,任父亲的老战友王厅长为干爹。每当穷愁潦倒的父亲跌跌颠颠地出现在她眼前时,她不敢相认,甚至把对父亲的一丝爱怜化做无端的怨恨。做厅长的干爹供养她上了大学,却又像只老狼对她动手了,一位少女花蕊一般的贞洁被老狼叼去……她把这一切都深埋在记忆的死谷里,但含羞受辱的种子却在她肚子里一天天生长壮大——她要报复,用一个女人特有的方式向她所憎恶的东西伺机进行报复!

    她走进套间,立刻就嗅到一股香腻腻的气味,粉红色灯罩宛如一个包着薄如蝉翼的腹膜的胴体发出温馨怡人的亮光,而那只故意摆在灯座旁的卡蒂埃金表闪烁着灼目的赤红色,看上去似一件鲜活的内脏,她抓在手中掂掂瞧瞧,的确是一块金表。再瞅床上,一盒高级的“米猜”套放在缎面枕头边——仅瞅一眼,她的灵敏的神经就震颤起来。她猜这种玩艺儿,准是山本和那位大“洋马”寻欢做爱时剩下的。

    这时,山本已洗完了澡从洗漱间走出来,敞着大怀,袒露出荒原马尾草一样的胸毛,一见罗娜,抖开双臂扑了过去:“啊,我的女神!我美丽的东方维纳斯……”

    为兄弟俩劝完架、又跟陈老大攀谈了大半夜的唐湘生刚走出招待所,就见一辆吉普车急头撞脑地驶进了院,从车上跳下来葛麻子和兰五,紧接着走下来那个老瘸子。

    唐湘生心头一惊,拔腿折返回来。

    山本房间的门,几乎是被兰五一膀子撞开的。他剐闯进套门,就“嗷”地一声跑了出来。

    葛麻子问:“嗷啥,里面闹鬼啦?”

    兰五说:“小鬼子正搂着一个小妖精睡得死猪一样……”

    葛麻子问:“那小妖是谁?”

    兰五说:“罗……罗娜。”

    老瘸子一听差点气昏过去,在套间门口狂颠了几圈,却没闯进去。

    葛麻子和兰五顿时愣怔住了。葛麻子问:“老米老米,咋回事?”

    老瘸子捶胸顿足,浑身哆嗦,一声粗重的抽叹像狮子的哀嚎:

    “那妮子……是我女儿米娜……”

    又一个秘密揭破了!老瘸子不说,谁能知道呢?葛麻子冲里间喊:“山本你个王八蛋,快滚出来!”

    本来,葛麻子拉老瘸子来是找山本对质的。那组迷失的部件运回龛镇后,葛麻子立刻要技术员进行安装调试,老瘸子绕设备转了圈,拿把锤子在机器的外壳上敲掉一块漆皮,冷冷地说货是旧的。葛麻子说不会吧,这么崭新的机器怎么会是旧的呢?老瘸子说我米八斗过去玩枪玩炮,如今又玩过不少设备,对这种老寡妇扮新娘的伎俩一眼即穿。老瘸子的话不啻于爆响一枚炸弹把在场的人们炸懵了,葛麻子咬牙切齿地痛骂山本王八蛋,拉起老瘸子星夜进城找山本算帐,没想到碰上这种捉贼又捉奸的场面。

    两分钟后,山本衣冠楚楚地从套间走出来,居然一点也不火不惊,只是睡眼惺忪,似乎感到疲乏得要命。没等他把一个哈闪打成功,老瘸子就像一头发怒的牛把他抵倒在地,拖着瘸腿冲进了套间。

    粉红色的灯罩依然发出柔弱的亮光,罗娜全身赤裸着坐在床上,正慢吞吞地吸烟。

    老瘸子马上闭眼背过身去吼:“死妮子,你快把衣服穿上!”

    罗娜嗤嗤地冷笑:“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老瘸子帕吟般地说:“我是你爹米八斗啊!你是我女儿米娜……”

    “米娜?她早死了!哈哈哈……”。

    “小娜,你别再作践自己了,快穿上衣服,爹有话给你说……”

    “不听不听……你不是我爹!”

    “小祖奶奶,我求你了,你不要爹,总得要张脸皮啊……”

    “脸皮,谁要脸皮?”你那个王八蛋战友要脸皮吗?卞某人要脸皮吗?他们只要女人和钞票!你来陈宛干啥,不也是为了钱吗?

    罗娜跳下床,从桌上抓起大把大把的钞票扔过去,扔得满地都是,“给,给,女人这东西最赚钱,看我一夜赚多少钱,有美元、日元,还有卡蒂埃金表,你都拿去吧!拿去吧……”

    此刻,唐湘生已快步冲上二楼,先努力镇静一下情绪,而后走进苗长旺的房间,把还在聊个没完没了的陈佑安叫了出来,气极败坏的兰五已经把吊在屁股后面的电棍取了下来,按一下开关,指向茶几上那个不锈钢烟缸,轻轻一点,烟缸像流星一洋划出一道惨白的轨迹坠落在地毯上。然后他把电棍指向山本,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你挂羊头卖狗肉,看我们陈宛人好哄好骗是不是?今个老子非叫你?”说着举起了电棍。

    山本初开始并不以为然,但见那烟缸流星般的痛苦坠落,无比的黑暗笼罩了心头。他躲闪着电棍,向葛麻子求饶,葛麻子半躺在沙发上,睁目瞪着他,脸子拉得像一尊凶神。

    陈佑安算是来得及时,不久,山本真要吃点皮肉之苦了。他进门时只是轻轻地咳嗽两声,兰五举着电棍像被突然点了穴似的没敢去捕一下,葛麻子满脸的怒气也收敛了许多。

    陈佑安向唐湘生使个眼色,让他在外间和谈,自己走进里间。

    非常奇妙的是,罗娜听到外间那轻轻的咳嗽声,便悄然地穿好了衣服。当陈佑安进来时,她已经端庄地坐在床上拿一本杂志翻来翻去。

    陈佑安并不先理她,而是恭敬地把蹲在地上的老瘸子搀扶起来,说:“老哥啊,多谢你啦!你不仅搭救了我公司,而且还帮我们识别了真假,揭破了某些人的阴谋和劣行!我和龛镇的乡亲们感谢你呀!”

    老瘸子脸上的气色好多了,抬手抹去坠在鼻尖下的一滴鼻涕,说:“老弟,咱们有缘哪……”

    陈佑安说:“是啊,老哥的名字,兄弟我久仰了!”

    老瘸子说:“有啥久仰哩!人一生都是大苦不断,小苦连连。”

    禅师们说:“人生的苦只有在苦中解脱,必定要大死一番才行。好多人躺在了人家的土地上,连尸首也没得运回来,得到个好名声;可阎王爷没让我死,打断我一条腿,当了战俘,回来受审被管制,我不服就告状,没靠赢反倒蹲大牢,老婆丢了,唯一一个闺女不认爹……命运如阄,我问自己,还算活了个明白。有道是:万里青天开笑口,三间白屋竖拳头!老弟呀,你不会说我来陈宛就为敲一笔钱吧……”

    陈佑安掠一眼满地的钞票,便听出他这后一句话是说给女儿听的,于是掏出自己常抽的四毛六分钱一包的雪茄烟递过去:“老哥,抽一支吧,烟不好。”

    老瘸子接过烟,陈佑安忙拌打火机伸过去,借着一尾火苗他看到那张粗糙的刻满皱褶的脸上,透出一股屈倔不泯的侠义之气——他认为侠义之气就是人类的旗帜!就是东方文明!

    如果说在此之前这个古怪老瘸子的行踪令人猜疑,而现在便可从这张脸上的皱褶里找到答案。陈佑安想起一件事,就说:“记得因设备出纰漏引起诈行那阵,我被追杀得焦头烂额,一把系着卦签的飞镖差点把我屁股扎破,一看才知道是有人暗中为我指点迷津哩!”

    老瘸子说:“噢,那是我来找卞某要咨询费,他不给,就顺便逛逛太昊陵,在庙里请老方丈赐了一副卦。后来得知你大哥回来的消息,我就跟来了,能在死之前见他一面,让他为我说句公道话,说我米八斗当了战俘并没当孬种,我也就死个瞑目了。谁知这冒牌设备竟是你大哥的,我气呀!还有这内外勾结的肮脏交易,我更气呀!照此下去不知要烂掉多少人哪!”话里充塞着一股浓浓的硝烟味,连一直呆呆地坐着听着的罗娜,似乎被硝烟熏呛得受不住了,一头埋进被子里。

    陈佑安走到床边,觉得是该关照一下这位老闺女了。老实说,他对罗娜的印象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有一种说不出的甜甜的酸酸的腻腻的涩涩的味道:

    去年秋天那阵子,陈佑安正在为引进设备的资金苦于奔波,四处化缘。一天,卞占彪通知他去郑州参观一个博览会,说会土有不少中外名流产品设备参展,并派罗娜当向导和翻译。当日他和老唐、葛麻子由这位风流倜傥的老闺女陪同去了省城。

    晚上住宿,一人一个房间。也不知怎么安排的,老唐和葛麻子住在一层,他和罗娜住在二层。他找服务员说,能不能把四人都调到一层或者二层挨间住?服务员说不中,各住各间关门睡觉调啥调!

    头一晚上,还相安无事。

    第二天晚上,四人去一家餐馆喝完酒回来,喝得醉酗酗的葛麻子几乎被抬进了宿舍,往床上一放,呼噜打得轰轰烈烈;老唐也喝得红头涨脸像个紫茄子,只是呼噜打得比较压抑,像瘟鸡呻吟,安顿好俩醉鬼,他和罗娜去二层。刚踏上楼梯,罗娜东摇西晃得厉害,他刚要伸手去扶她,她就紧紧搂住他的胳膊,嘴里哼哼唧唧听不清念的是什么,他直感到有两个刚出笼的热馒头似的东西在他胳膊上撞来撞去,撞得他目摇神迷家伙鼓涨得难受。这妮子确实性感超众,搞外交拉关系绝对是把好手。他搀扶着她享受着那“热馒头”撞击的快感,把她送进她的房间。走进门时,他看到她抬动脚后跟极机敏地钩了一下门,门“吧嗒”一声关上了。

    他把她放在床上,她却紧紧地搂住他的胳膊不松手,哼哼着说我,好冷我好冷。他说我把被子给你盖上。她撒娇说不,我就想和你这样。他说罗娜你是不是真喝醉了?她突然叉开两腿,伸手钩住他的脖子,嗲声嗲气说我人醉了心没醉。他被她的柔情蜜意灌得欲颊欲狂,联想到和老婆在家里那种事,简直像小鸡在草窝里干勾当,长年“一贯制”就那一种詹味,疲疲沓沓完全是为了应付差事。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还在兴头上,娘的准说老公有这心没这胆?娘的老公今个也敢……他就势压在她身上调骚地说,听说你罗娜是卞某的小情人,我这样不就夺人之美了?她淫淫地笑着说,我也听说陈经理跟龛镇医院那位医生相来一往情深是吗?他说是的,她叫尹晓佩,过去的老同学,从小就当我的“皇后”,可是没能如愿。她说噢是这样,可四下里传得很邪乎,老板娘对你约法三章监护得很紧。她又说我看上谁就跟谁好,我来陈宛剐半年,最先看上的就是你陈经理。他盯着她那双带刺带钩的眼睛,手紧紧地箍住她的像条鳗鱼柔软滑润的腰,仿佛又走回那个当“皇帝”的梦里,身下压的就是那“皇后”。他说咱俩这样一下,你需要啥条件?她说我想跳槽,让我去你身边干吧。他说我非常欢迎,你来当个公关部经理出类拔萃,不过这事我得找庞局长商量商量。

    她有点等不及了,眯着眼睛像小羊似的咩咩叫着任他去脱她的鞋她的衬衣她的裤裙她的……但他却猛然止住,站起来笑着说,你罗娜快别演戏了,人都说英雄美人,情关难留,你瞒不过我,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被迫的,受人唆使才这样,对吧?她的脸霎时变得惨白,拉起被子盖住身子。他很庆幸没有跳进情网下的陷阱,他给她倒了杯水说,罗娜,按辈分你该叫我叔叔,当叔叔的也许就不该乱来,你以后有啥难处尽管找我,但你一定要自爱自重啊!

    第三天,四人就匆匆打道回府了。葛麻子感到怪纳闷,说出来一次不容易,应该货比三家砍砍价,哪能这么打一卯就走哩!老唐的话却说得幽默而古怪,听老陈的没错,这种“货”根本就不值得一“搞”,别光听广告上吹嘘得天花乱坠,要是“成交”了,那你就招惹了扯不清的麻烦缠头喽!嘿嘿!他陈老二似乎听出这公鸭腔笑得别有意味。罗娜却保持着良好沉默,一路不说话……

    一陈佑安抽回思绪,用目光解剖着倒卧在床上那依然亮丽着迷的体态,许久才开口说:“罗娜,不,米娜,应该叫你米娜,你应该为自己这个真实的名字而自豪,因为你有这样一位父亲。”

    罗娜慢慢将身子拉起,也拉起沉重的眼皮,瞥了陈佑安一眼,说:“陈叔,请原谅我第一次这样叫你,在你面前,我不知道该忏悔还是该表白什么,像圣奥占斯丁站在上帝的面前一样。可惜你不是上帝,你也只不过和我一样,是人家掌玩里随时为下注而掷抛的一枚骰子。如同一个女人太漂亮了并不是什么好事一样,一个男人太有才气也会遭嫉妒遭盘算遭背后打来的黑枪。不是么,你眼下这点辛辛苦苦的壮举,正成为人家的一个最尖锐最敏感最开心也最好玩的疼痛点……”

    “谢谢你,米娜,给了我这样一个最诚挚的启示和忠告。”陈佑安平静地说,“米娜,到我公司来吧,就当公关部经理。不管这叫‘正中下怀’也好,还是‘歪打正着’也罢,我是真心聘请你。”

    “不,我要出国,山本已经答应了。”

    “你以为山本这鬼东西靠得住吗?他只不过是玩玩你。我跟我大哥商量过,只要合资公司一成立,先派一批人出国学习,把人家的先进技术和管理学回来。大哥还准备带走我女儿小满出国深造,如果你真要干点事业,我第一个让你去!”

    不知是因为过分激动还是过分难受,罗娜双手捂面噎噎地啜泣。

    “是的,你我都是无数子民中的一个,像扔在尘埃里一个布满神经纤维的器官,都蒙受过灾难痛苦的打击……可是,跟面前这位老人——你不愿相认的父亲相比,你我所吃的苦所受的难算个啥?你睁大眼睛瞧瞧,瞧瞧吧,他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留下了被岁月被痛苦锻打的烙印!”

    罗娜垂着头,斜睨着那只不停地挪动才能保持身体平衡的假腿,她愕然发现那跛跛拐拐的脚就是一部凝重的历史,一部人生的宣言!她用流淌的泪水洗雪自身,向九死一生的父亲作无言的忏悔:爹呀,我的孤苦伶仃苦挣苦熬的爹呀!您原谅自己的女儿吗?爹呀爹……然而,她却倔强地站起来,朝爹也不看一眼,像一朵云似的飘走了。

    米八斗欲追,被陈佑安拦住,说:“让她找个地方静一静,走出去的是罗娜,再见面就是你的女儿米娜!”

    这一夜,楼下发生的事,楼上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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