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豫东陈宛，古为陈国之都，再古为宛丘伏羲之墟。

    春秋末期，诸侯兼并，战争频繁，陈国构筑城垣，囤兵自卫。

    丁夫挖壕掘出一具奇形怪状之头骨，众视之，皆大骇！呈陈王过目，亦讶然！故请周游列国来陈讲学的孔子甄赏。孔子细察之，智眉舒展，继而肃整衣冠，双膝捣地，双手合十向那骷髅连连叩头。

    陈王问：“老夫子此乃何故？”

    孔子曰：“苍埃浑沌初化，太吴伏羲氏风姓，蛇身人首，顶生双角，以木德王都于宛丘。伏羲女娲兄妹制了人烟，始作八卦，结绳罟网以渔，造琴瑟以曲，设庖厨以奉牺牲，及居三皇之首，人文祖先。此乃正是人祖爷天灵之寒骸，理当尊崇祭祀也！”

    王臣们听罢，三跪九叩，决意为人祖爷伏羲举行隆重葬礼。陈王传旨，征捐派夫，且亲驾墓地点穴动土。

    虽因战事吃紧，仅从四处运来黄土堆出一个冢子坟，坟前盖了一座小庙，较乡下人的农舍高大不出多少，但却建造得玲珑剔透：大脊蜒龙，翘檐舞凤，有廊有柱，飞丹鎏彩。堂里设一神龛，伏羲塑像端坐于内。伏羲身披树叶兽皮，蓬头跣足，袒胸露乳，手托八卦，口若有词。两旁配享有朱襄、吴英、金提、句芒的塑像（相传四人皆是伏羲的忠实辅佐）。不长光阴，人祖爷尊容被虔诚的陈国人的香火敬崇得漆黑一团，更增添了溟潆的神秘与狰狞楚灭陈，唯陵庙依然如故。

    据《陈宛通志》记载：唐太宗李世民于贞观四年（公元630年）颁诏禁民刍牧，设置守陵户。宋太祖赵匡胤建隆元年（公元960年）亲布“修陵奉祀诏”，大事建筑。明太祖朱元璋于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下旨大兴土木，仿照南京紫禁城扩建人祖庙。

    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于乾隆十年（公元1745年）发帑银八千两，大为修葺……至此，太昊伏羲陵成为历代帝王、文臣武将、骚客墨士及黎民百姓祭祖朝拜之圣地，成为浪迹海外的游子们魂天梦绕的一个标志。

    除了十年“文革”算个例外，这里从未断过香火。每逢农历二月二至三月三，南船北马，云集城池，观光、朝觐者不可胜数。

    即使平日，依然香烛纸炮，烟雾缭绕，笙箫锣鼓不绝于耳；芸芸众生，诚慌诚恐，向垂青万方的斯文鼻祖屈膝长拜——

    伏羲苍精；初造王业；画卦结绳；以理海内；……

    二

    似困了人祖爷栖息的这一隅“风水宝地”，才使这座古老的城郭由此宠幸得如老蚌生珠、浪漫而多情么？

    然不知起于何年何月，古老的都市与古老的乡村便就掘出一道“天河”，分成两个截然的世界。那些脑门上刻着“农民”二字、种地穷得抽筋的乡下人就把城市视为“天堂”，把城里人看成高等公民，虽然他们也是地道的炎黄子孙，可谁不想趟过“天河”到“天堂”里去呀？但那只是一个梦。他们只能隔“河”兴叹，望“城”莫及，抱怨前世造了孽今世来赎罪，抱怨人祖爷偏心眼……

    星移斗转，而今他们的肚子似乎被三顿饱饭一撑，又生出和城里人攀比的欲望。于是搭帮拉伙成群结队地朝城里拥去——进城打工，进城赚钱，进城谋生……乡下人扰乱了城里人的恬静！

    刚过完大年，城四关的马路上就有了响动。起初几日，那响动还是稀稀疏疏，零零星星，似雪化的屋檐水给清凉的街市打着悠闲的节拍；一进二月门，这响动就变得稠稠密密，火火爆爆，像从云堆里甩下个炸雷一头扎进城池。于是，天地间的一切声响带着一种原始的冲动奔涌而来，很有劲势地荡入这一派烂熟的梆子腔的音城里，撞击着这一方人与自然衔接的菩提净土！光是从南北十里长街和陵庙四围那挨挨挤挤的饭棚汤锅、茶社酒楼、货栈当铺去考察，就足见它的一斑，就足够满载一筐令人唏嘘的“味道好极了”的故事。

    乍一看，在这儿主宰世界的几乎是一色的女流之辈：个个柳眉细眼，伶牙俐齿，全是曹公笔下“凤辣子”模样的角儿，身上说不清藏了多少女人的柔劲儿在里面；甭说外地客商，就是油锅里捞出的本地“土著”，也休想占得分毫便宜，“蝇子衔了半拉米，掂着面杖撵十里”，足见她们非凡的气度和风采。

    她们与自家男人珠联璧合，各司其职：男人送走白天躺下睡觉，女人就像陀螺给抽了一鞭子，拧一把眼屎，抿两下睡发，焕得一脸妖艳，突击抢占“领地”，忙着伸摊子、支案子、升炉子、亮嗓子，一个个大呼小叫，使腔音尽快恢复到良好状态：

    “芝麻烧饼——绿豆稀饭——”

    “油条——麻花——胡辣汤——”

    “杠子面蒸馍——又白又大——”

    “热哩——水煎包子出锅啦——”

    “咸锅盔——甜锅盔——枣花锅盔——”

    “牛肉合子成香酥脆——壮饱肚子好赶会——”

    ……

    这颇具诱惑力的吆喝声，一如飞蝗压野，盖过雄鸡报晓，在冷飕飕的晨风里亲亲热热荡开去，把潮水般涌入城的脚步声砸个哗哗稀碎。花花绿绿的传统小吃掺乎着灿烂的女人韵味使小贩们永远和顾客打成一片。

    等国营企业、政府机关的职工干部们踏着早上八点的基准步态按部就班时，这些“风辣子”们已将满满的钱匣子抱进了里屋，在男人漂亮的臀上拧一把，捣醒。于是夫妻头顶头伸舌头舔指头“沙沙沙……”地数票子盘点。等把那一沓沓、一摞摞让无数人捻过、数过，也像很多人一样正过来、倒过去地数了几遍确认没有假票子之后，女人捏声问：藏哪儿？男人捏声说：老地方。女人说：你没见放进去的都叫老鼠啃了？男人说：烂票子不烂钱。女人咬唇发狠说：干脆，存银行吃利息！男人瞪眼说：你娘们谝个屁呀！前些日你没见陈老二锣一阵鼓一阵像疯狗一样乱搜刮民财吗？你去存了被人扫见，不就暴露了？女人打个激灵，脸上冒出一种像分娩一样既痛苦又舒服的神情，又把钱藏进了“老地方”。

    于是交班，男人登场。

    男人伸懒腰冲当街打个尚未睡醒的哑哈哈，与左右“盟军”故作一番寒暄：

    “咋，日头烤煳了臭腚你‘老贪儿’才醒呀？”

    “咦，你‘老贪儿’不也刚从臊被窝里拱出来？”

    “骑马坐轿不胜黎明睡觉，舒坦得很哩！眼下谁贪多了谁倒霉，挣仨赚俩够撮一壶就妥了。”

    “就是就是，生意越来越没个望兴啦！乡下盲流大军嗽嗷叫叫杀进来，要搞第二次‘农村包围城市’！连狗日老外也跑来争份子，一口一个‘欧凯欧凯’、‘鼓捣猫溺’、‘三克油喂你妈吃’……”

    “得得得，你‘老贪儿’向陈老二投了多少资？”

    “一个子没掏！”

    “是呀，没瞧见那些倒儿爷一个信息、一张条子倒出去就是万儿八千，哪像咱，一个小钱一个小钱地抠哧，可怜见的。”

    ……

    不难听说，这些混惯了生意场的行家里手们除了有一种无须说透的默契和随时又会分裂成龇毛龇牙咬对方一口的投机以外，似乎又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愤集合在一面旗帜下去抗击共同的宿敌！

    哦，这也许是他们几十年所养成的经营之道：肉烂在锅里，肥水不外流。进而慨叹时光慨叹人祖从未赏赐个大红大紫！不，“几十年”，在这有着悠久历史灿烂文化和辉煌祖迹的《陈宛通志》上，还远远没有资格去占据一行，还远远留不下一串屋檐水砸出的石窝儿！

    三

    当你饥肠辘辘钻进一家餐馆吃个饱嗝连天、带着恭维的口吻夸说主家的饭菜如何正宗、地道、色鲜味俱佳，这时，你便可以从老板那三分得意七分苍凉的表情下得到一道口实：

    陈宛又出能人了，要抢他们的生意砸他们的饭碗！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年伊始，这城里头赫然冒出一位号称血统纯正的太昊之裔，果也有几分胸怀城府的卓识，凛然挂印辞官——辞去商业局供销科科员的职务和工资，聚家财泡进一个乡办小厂里，不消说三五年就发了达。此时觑来，在当今中国仍盛行以官位论得失争荣耀的世风中，此公之举惊众骇俗，不同凡响！

    显然，这家伙居心叵测，决非斗筲之人。忽一日拉起个“太昊食品开发公司”的招牌杀回城来，一举包揽了几家国营门市的地盘，骄纵得不可一世。

    嘿嘿，有道是“此一时彼一时”，“神算降不过天算”，陈老二终也轮到玩砸的时候——一头栽进一桩引进设备巨额诈行的“黑窟窿”里，由此引发了诸多公愤……

    一天黄昏，一辆忽闪着红信号的公安小轿车不时拉响警笛，从繁闹的大街上急头撞脑地穿过，然后顺着皇城根拐进槐伯胡同，悄悄滑入凤和轩后院，只听见狗的一声狂吠就彻底被治服了……

    看到这心惊胆战的一幕，众多店铺的老板们瞪大了眼睛：啊！

    啊！陈老二遭报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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