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俗中来,到灵魂里去-文学的事:人心的省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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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六年十一月在北京新华立品图书有限公司编辑会上的讲演。

    重申“文德敬恕”的美德

    各位都是文学、文化编辑,不少还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相信你们对当下的文学并不陌生,今天我就以漫谈的方式,和大家说一说我对文学的观感。你们若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提出来。

    我的话题会围绕当下文学的现状、匮乏谈起。我不否认自己对当下的文学现实,是有很多看法的,这些看法有一些在我的文章里写到了,有一些我没有说出来。今天我会坦率地说到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当代小说的一些不足,但我会说得很温和,你们不要奢望我会尖锐地批评什么。不是我看不出一些作家的缺陷在哪里,而是即便在批评作家的缺陷时,我现在也更愿意用一种善意、宽恕的方式说话。我这几年的心境变化很大。以前我是觉得批评家的批判力度应该很大,所以一直欣赏那些尖锐、泼辣的文字,最近对这种说话方式开始有所警惕。之所以会有这种心境变化,主要是因为两个大学者的话,提醒了我。他们对我影响颇深。一个是哲学家梁漱溟,一个是国学大师钱穆。梁漱溟说自己越对人类的生命有了解,就越觉得人类真是可悲悯的。梁漱溟说自己越对人类的生命有了解,就越觉得人类真是可悲悯的。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所谓对人类生命有了解是什么?就是了解人类生命当真是可悲悯的。因为人类生命是沿着动物的生命下来的;沿着动物的生命而来,则很近于一个动的机器,不用人摇而能自动的一个机器。机器是很可悲悯的,他完全不由自主。我之所谓可悲悯,就是不由他自主。很容易看见的是:我们活动久了就要疲劳睡觉,不吃饭就饿,很显著的像机器一样。其他好恶爱憎种种情欲,多半是不由自己。看这个贪,看那个爱,怠忽懒惰,甘自堕落,不知不觉的他就那样。照我所了解的,人能够管得住他自己的很少。假如好生气,管住不生气好难!在男女的关系上,见面不动心好难!他不知怎的念头就起了。更如好名、出风头等,有时自己也知道,好歹都明白,可是他管不了自己。

    因为我对人类生命有了解,觉得实在可悲悯,可同情,所以对人的过错,口里虽然责备,而心里责备的意思很少。他所犯的毛病,我也容易有。平心说,我只是个幸而免。……这样对人类有了解,有同情,所以要帮助人忏悔、自新;除此更有何法!人原来如此啊!

    这段话收在梁漱溟先生的《朝话》一书里,他说得很朴白,但实在,有理。最初读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有触动的。他提到了人的生命是值得悲悯、值得同情的,看到了这个事实,你对别人的过错,就不会揪着不放,“口里虽然责备,而心里责备的意思很少。”为什么?因为这样的错误,我也可能犯的。梁漱溟说这话时,年纪还轻,但已经有一种老人才有的沧桑和智慧了,我很佩服。之前我也是尽量以善意、同情的眼光来看世界的,自我的审视,也一刻没有停止过,但世界太喧嚣,人心是很容易走入歧途的。慢慢的,要求别人就比要求自己还高了。这真是令人羞愧。

    其实,很多年前,我就熟读《圣经》,也在文章中多次征引《马太福音》七章的话:“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自己眼中有梁木,怎能对你弟兄说:‘容我去掉你眼中的刺’呢?你这假冒为善的人!先去掉你自己眼中的梁木,然后才能看清楚,去掉你弟兄眼中的刺。”——在“刺”与“梁木”之间,谁大谁小,客观标准本来是很清楚的,但一旦自己的眼睛模糊了,心迷乱了,就会犯只看见别人眼中的刺、看不到自己眼中有梁木的悲剧。有些人,批评起别人来,勇往直前,可对自己存在的问题,却从不触及,这样的批评,自然不会让人服气。其实,文学不是不可以批评,而是批评者要有健康、冷静、同时饱含尊重别人劳动的心态,说起话来,才会比较客观、合乎情理。也就是说,相比于批评别人,悔悟自己可能更加重要。我愿意这样要求自己。

    还有一个是钱穆先生。他的《中国文学论丛》一书,给了我很多以前没有的文学启发。这本书里面有一篇文章,叫《中国文学中的散文小品》,见解精到,这个我暂时不去说它。我只说里面的一段话,对我产生了触动的一段话。钱穆先生说:

    五四以来,写文章一开口就骂人,不是你打倒我,就是我打倒你,满篇杀伐之气,否则是讥笑刻薄,因此全无好文章。

    这话是说得很重的,但颇有道理。钱穆不喜欢陈独秀的文章,就是因为里面多有杀伐气。钱穆是喜欢讲文学的性情和修养的。其实,五四以来的这种杀伐气,到现在,也没有大的改变。“写文章一开口就骂人”的事还是经常发生。好像不骂人,就不是批评家了。这是很奇怪的逻辑:你如果说一部作品好,那就意味着你和这个作家有金钱或人情方面的交易;你只有批判一部作品,才能体现出一个批评家的良知。怎么能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待文学界中作家和批评家之间的关系呢?如果只有批判才能体现出良知、喜欢就肯定是一种违心的吹捧的话,那么,批评家还有没有喜欢一部作品的权利?一个批评家,如果真的喜欢一部作品,发自内心的喜欢,他该如何表达这种喜欢?事实上,照着一些人的逻辑,这种喜欢是无法被表达的。因为只要他不喜欢这部作品,你若说喜欢,那你的喜欢就一定是人情的,或者收了作家或出版社的好处的。如果大家都这样想问题和看待事情的话,这个世界就真的太可怕了。

    许多人都要求这个时代的批评家要更勇敢、更尖锐地战斗,可我要说的是,战斗只是批评家的使命之一,而不是全部。批评家除了扮演“作家各种错误的发现者和收集人”(斯威夫特语)这一角色之外,它理应还有更高的写作理想。除了发现作家的错误,批评家可能还需要在作品中寻美——“寻美的批评”同样令人尊敬。这方面并不是没有成功的范例。李健吾的批评就是很好的榜样。他认为,最好的批评是既不溢美,也不苛责,“不诽谤,不攻讦,不应征”,维护批评尊严,不该以贬低写作者的地位为代价,批评者和写作者之间应该是平等的,而批评者更应是谦逊的,要与写作者取对话的态度。我很喜欢李健吾的批评,他是真正有立场,又有话语风度的人。我现在推崇他这种批评风格。

    钱穆还有一段话是评价鲁迅的。他说,鲁迅后期,“卷入政治漩涡以后,他的文字更变得尖刻泼辣了。实在已离弃了文学上‘文德敬恕’的美德。”这话他写在《中国散文》一文中。我特别喜欢钱穆在这里引用的这个词,“文德敬恕”,它说的是为文最重要的态度理应为敬与恕。“文德敬恕”,我还请一个书法家专门用这四个字给我写了一个条幅。“文德敬恕”这个词,出自清代著名学者章学诚的著作。它说的是为文最重要的态度理应为敬与恕——谁都知道,这是很高的境界。我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一方面要有悲悯和同情,另一方面要“文德敬恕”,这两点,似乎一下就为我划定了新的批评边界。

    我开始学习以善意、仁慈的心看待文学世界。刚开始,我觉得自己所向往的这种新的批评伦理,一定是不合时宜的,没想到,我很快又读到了另一个批评家李敬泽先生的一段话,他说的意思,和我不谋而合了。他是在被问到当代批评界是否“缺乏应有的真诚的批评之声,而多半是些褒扬与捧杀”、批评家是否已经“堕落”时,对《羊城晚报》的记者所作的回答,这个回答发人深思:

    在我们这个时代,最容易的事就是指责别人“堕落”。孔子在春秋时代也没变成个愤青,为什么?因为他强调“反求诸己”,就是说,先摸着心口想想,自己做到了没有做好了没有?我想我们现在都应该有一点“反求诸己”的精神,虽然这不如一步站到道德高地上那么爽。

    反求诸己,我得承认,也写了应酬文章,也曾巧言令色虚情假意,但我不认为这是“堕落”,我把它看做人性的弱点,我在努力克服。但是,这里有个问题,就是你说的,“缺乏应有的真诚的批评之声,而多半是些褒扬与捧杀”——好像这就是“堕落”的征候,实际情况恐怕不是这样,如今气大声宏一呼百应的不都是批评、指责乃至骂人吗?照这么说现在应该是很不堕落才对。

    我想我们正在发展一种破坏性的文化逻辑,好像表现我们的“真诚”的唯一途径就是去毁坏,骂你是真诚的,夸你肯定是不真诚的,这种逻辑是不是有问题?伟大的批评家总是有力地求证、阐发和肯定了一些东西,在他的周围站起一批巨人,可是我们现在对批评家的想象是,最好他的周围尸横遍野。

    我也骂人,在私下有时也刻毒。但写文章时,我抑制这种冲动,因为第一,从小父母就教育我,有教养的人不要骂街;第二,骂人的快感肯定和攻击、破坏、毁灭有关,我还没有变态到只能通过这个寻求快乐——就文学作品来说,最大的罪过也不过是愚蠢和无能,不值得动用杀伤性武器。

    当我们纠缠诸如此类的问题时,我们可能忘了文学批评的真正职责:批评家应该看出我们这个时代想象和写作中的才华和创造,阐扬和保存那些扩展了我们的精神空间和表达空间的珍贵因素,简单地说,就是帮助真正的好东西被充分地意识到,帮助它们留存下去。所以,批评家可能需要谦卑一点——不是对作家谦卑,而是对才华和创造采取谦卑的欣赏的态度。郎朗的钢琴弹得好,你只好对此谦卑,但如果按我们这里的逻辑,你只有冲他叫倒好才算本事才算“真诚”,这叫什么?这就是野蛮。我想我们现在的文化生活中,做野蛮人的冲动可能已经盖过了做文明人的冲动,对此恰当的说法只能是“堕落”。

    这段话有点长,但我觉得他说得真好,就多引用一点。确实,李敬泽所提到的“一种破坏性的文化逻辑”,是值得我们警惕的。“伟大的批评家总是有力地求证、阐发和肯定了一些东西,在他的周围站起一批巨人,可是我们现在对批评家的想象是,最好他的周围尸横遍野。”这话对当下批评界是有警示作用的。我们常常以为自己真理在握,可以肆意地批判别人,可是我们从来没想过,自己到底为文学提供了什么建设性的东西。一味地批判,但是对才华和创造没有基本的谦卑和欣赏,对别人的智力劳动没有基本的尊重,对当下的文学发展没有提供有效的建设,这样的批评,就已经开始走向野蛮了。

    我对文学的未来怀有信心

    我是常常警告自己不要以野蛮的语气来谈论文学的,所以,一开头,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来对自己的批评态度作一个说明。我最近才有所省悟,原来一个人心里有怨恨、或者有不满的时候,那时整个人是狭小的、斤斤计较的。我最近才有所省悟,原来一个人心里有怨恨、或者有不满的时候,那时整个人是狭小的、斤斤计较的,一个人只有走向了仁慈,超越了简单的善恶,他的胸襟才会真正宽广。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你的心若有所怨恨,那就说明你的心里还在抓着某个东西,还放不下,这自然会使你紧张,这就好比一个人的手里提着很重的东西,那就不仅手在用力,全身都在用力,甚至脸部的表情也在用力了。心是很难造假的,它会通过一些细节泄露出内在的秘密。因此,从事文学的人,目光要深远,心要宽宏,旨趣要高迈,灵魂要生动,唯有如此,他才能体会到文学中那性情之美,精神之美。目光要深远,心要宽宏,旨趣要高迈,灵魂要生动,唯有如此,他才能体会到文学中那性情之美,精神之美。

    以这种眼光看文学,就会发现,当代文学尽管不尽人意,但也并不像一些人说的那样,放眼望去,一个好作家、一部好作品都没有。这样看待当代文学是不公正的。也许,外面炒得最热的那些作品确实不是最好的,但好的作品,不太引起媒体注意的那部分,是不是进入过你的视野?很多人都说,这些年没有好的长篇小说,这话我是不能同意的,像尤凤伟的《中国一九五七》、麦家的《解密》、格非的《人面桃花》、北村的《我和上帝有个约》,都是很好的作品,只是没有引起媒体界、包括文学界的足够重视罢了。

    我当然也知道,文学走到今天,在当前处境下,大家普遍对文学存比较悲观的看法,因为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边缘化,这是一个事实。文学影响力的衰微,文学介入社会能力的弱化,这确实是不可回避的现实,但我个人,由于一直和文学圈子里的人有交往,对文学的现状倒不是特别悲观。我认为,文学在当今中国是处在一个比较正常的处境,虽然没有很多人关心,但也有不少的人,心里是放不下文学,对文学一直怀着感情的。说文学衰落的人,沿用的基本上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参照标准。八十年代是一个全民面临阅读饥渴的年代,任何一本好书出来,都会风靡全国,就像任何一首好听的歌、任何一部好看的电影一夜之间会热遍大江南北一样,这是当时那种特殊的政治环境造成的,尤其是经过“文革”十年的浩劫,人们的心灵已经有了太多的空间,需要新的精神读物来填充。现在看来,全民的文学热只是特殊时代的产物,我们不能一直这样期待文学;在一个正常的年代,文学必定是一部分人关心的事情。文学应该回到它原有的位置上来,作家也要回到正常的心境里来写作,我们不能对文学存着过分理想化的幻觉。

    其实,据我了解,比起一些西方国家,甚至包括日本这样的国家,中国文学依然算是很热的,中国作家在社会各个层面的活动能力也依然是强的。即便从出版的角度来看,也是如此,畅销书、制造话题的书,很多还是文学书。那些名作家的新作,在书店往往还是摆在最醒目的位置上,甚至大量被盗版的书,很多也是文学书。这些都是文学仍旧有热度的证据。

    中国是一个独特的民族,她没有属于自己的超越性的宗教,至少,宗教没有全面进入世俗生活的层面,影响世俗生活的,还是儒家的思想居多,同时,文人、文学,在中国也成了一种生活的理想。林语堂说,中国的诗歌在中国扮演了类似宗教的角色,这是对的。很多的知识人,骨子里还是有文人情怀的。他们可能自己不会吟诗作赋,却在心里尊重这种文人生活。至少古代是这个样子的。现在商业文化盛行了,财富成了多数人心中认为的成功标志,可有意思的是,作家在清贫的时候,往往对写作、对文化会有一种轻贱的思想,而那些拥有了财富的人士,有一些反而会对文学、文化心存敬重。这真是一个悖论:做文学的,不重文学;不做文学的,反而对文学有一种美好的向往。我有一些朋友,是很有钱的,他们的钱多到已经不能给他们带来满足了,奢侈的生活也不能再引起他们的兴趣了,这个时候,他们反而喜欢舞文弄墨起来。即便是不舞文弄墨的,也喜欢参与一些文化活动,或者结交一些文人。这是真的。我有多个有钱的朋友,见到我就和我谈文学,或者谈最近读的某本书,他们还花钱收集作家的书法或手稿。你可以说这是他们的一种兴趣,但这样的兴趣,总是包含着他们对文学的尊重。还有一些老板,包括房地产的老板,在给自己的楼盘或者公司取名的时候,也喜欢把名字取得文气一些,有韵味一些,参考的标准,往往也是文学。广州有一个楼盘,很大,其中一片楼房,最初取的名字叫“江临天下”,后来觉得这个名字太大,就接受别人的建议,改成“左岸”,结果,很多有小资情调的人,都喜欢住在里面。“左岸”这个名,我想就是很文学的。

    给孩子取名字,也是如此。西方人的孩子,很多都取摩西、彼得、约翰、保罗、玛利亚等,到处都是约翰,到处都是玛利亚,这一点都不稀奇,因为他们取名时的参照,是《圣经》,是宗教背景,他们的宗教是和他们的世俗生活融为一体的;中国人给孩子取名字,没有宗教可以参照,即便有宗教信仰的家庭,也经常要刻意回避这个背景,比如,信仰佛教的家庭,一般不会把自己的孩子取名为一灯、空相、本尘什么的,这样的名字,似乎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们怕自己的孩子长大之后看破红尘、不思进取。相比之下,中国人更愿意取那些文学意味浓厚的名字,比如李晴川、西门吹雪、唐不遇什么的。由此可见,中国的文学是参与到了中国人的人生之中的;一个人的人生,如果缺了文学,就会少很多的风雅和味道。我跟一些书法家、画家朋友说,你们的作品要有大的突破,就必须增加自己在文化、尤其是在文学方面的修养。古代的书法家、画家,都不是单纯地只会写字或画画的,他们同时一定是文人,一定会作诗或写文章的。诗、书、画以前是一家的。没有诗文,只有书法和画,要真正地传世,我怕也是难的。孔子的言论现在我们还读得到,孔子的笔墨就看不到了;屈原的诗文,至今还在传唱,屈原的书法,我们是看不到了;即便是离现在近一些的,《红楼梦》至今流传,可短短两三百年,曹雪芹的手迹,我怕是很难找了。许多的时候,文学比任何文化形式都要永久。有个哲人说,诗比历史更永久。我相信。

    中国现在是处于转型期,会出现漠视文化、轻贱文学、讽刺文人的现象,并不奇怪。但这样的状况不会一直存在下去的。我对文学的未来怀有信心。当一个社会完成了一定的物质积累的时候,文化的需求又会重新回来。当物质生活丰富了,人们又会追求起一种风雅生活的,甚至会投身于文化,渴望在其中找到安身立命的去处——这种人会越来越多。我曾经在一套丛书的序言里说,没有文学的世界,必定是一个坚硬、僵死的世界。这样的世界,显然不适合于人类居住,因为人心所需要的温暖、柔软和美好,并不会从这个世界里生产出来。这个时候,就不由得让人想念起文学来了——文学的重要功能之一,正是软化人心、创造梦想。诚如台湾作家张大春所说,文学带给人的往往是“一个梦、一则幻想”而已。然而,谁都不能否认,只有那种存着梦想的人生,才是真的人生。

    文学存在的价值是什么?就是表明人类还有做梦的权利。因为有了这个梦,单调的生活将变得复杂,窄小的心灵将变得广阔。文学鼓励我们用别人的故事来补充自己的生活经历,也鼓励我们用别人的体验来扩展自己的精神边界——每一次阅读,我们仿佛都是在造访自己的另一种人生,甚至,阅读还可以使我们经历别人的人生,分享别人的伤感。比如,公元七百四十二年,诗人李白游历东晋名士谢安旧处后,写下了著名的《东山吟》:“携妓东土山,怅然悲谢安。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坟荒草寒。”这本是李白的个人感叹,但自从这首诗流传以来,李白的慨叹就一直被无数的人所分享。是啊,当年那如花似玉的“他妓”已化作“古坟荒草”,但“今朝如花月”的“我妓”呢,百年之后,还不照样成为一堆“古坟荒草”供后人缅怀?无论你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还是贩夫走卒、乞丐傻瓜,结局并无二样。由此想来,一种旷世的悲凉就会油然而生——于是,大诗人李白那惊天动地的“怅然”,我们这些小人物在一千多年之后,也在阅读中实实在在地体会了一回。这就是文学的魅力。它所创造的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延伸和补充,是想象力的传奇,是许多种人生的叠加,它能为哪怕是贫乏的人生提供异常丰富的可能性。人类怎能离开文学?没有文学,真实的性情如何表达?过往的生命如何变得生动?刻骨的爱情如何才能重来?人类怎能离开文学?没有文学,真实的性情如何表达?过往的生命如何变得生动?刻骨的爱情如何才能重来?加缪在《鼠疫》一书中说:“这没有爱情的世界就好像是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但总会有这么一个时刻,人们将对监狱、工作、勇气之类的东西感到厌倦,而去寻找当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而“当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正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之一。由此可见,文学远没有死亡,它还在我们的生活中发挥影响力,今后甚至还会发挥更大的影响力。这不是空想,而是我对整个社会发展的一种判断。

    这个世界有一个不变的精神核心

    尽管如此,我们也必须看到,由于消费文化的介入,大大地改变了文学固有的传播方式和影响读者的方式,这必然带来一些新的问题。世界越来越浮躁,利益神话越来越刺激人,这些,都肯定会影响一些作家的写作。不影响是不可能的。稍微比较一下成名作家前后的写作,就会发现,哪怕是一些相当有成就的作家,也在这种喧闹的环境下,开始变得沉不住气了,看他们的新作,就知道他们这些年沉潜下来的东西不多,心灵探索的力度也在减弱,明显是写作的心开始慌乱了,不知不觉就和现在的消费文化合流了,读者喜欢什么方面的刺激,他就写什么方面的题材,而不问这样的题材,是不是他所擅长或者他所关注的。我的一个年轻朋友,叫徐则臣,他的小说写得很不错的,最近他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说:“作家和批评家越来越功利,越来越投机了,很少有作家能坚定地贯彻自己的写作美学,总是在变,什么流行写什么,所以文坛才会如此热闹,今天刮这个风,明天刮那个风,而且每场风都刮得轰轰烈烈。这是否说明我们的作家根本就没有自己相对稳定的世界观和文学观?那么多人对时髦的底层叙事趋之若鹜让我惊异,而且完全无视小说最基本、最朴素的东西,把小说狭隘为苦情戏,和道德啥啥的连在一起。当文学和世俗的道德联系在一起时,实在让人无话可说。”我同意他的意见。不能说现在大家关注底层了,你也去逼着自己写底层,你对底层不熟悉,不做研究,写出来的,一定是虚假的,你那个底层关怀,可能也是冒充的;你的写作,还是要遵循自己心的指向。真正有心的写作,是写什么都可以体现关怀、表达灵魂的。最近一个在《中国青年报》做记者的朋友,把他做的韩少功的访谈,发到我信箱,我发现,韩少功对底层问题有很清醒的看法:

    一个好作家应该超越阶层身份局限,比如一个穷人作家,最好能体会上层人的苦恼,不能囿于阶级仇恨;一个小资或大富的作家,最好能关注下层人的艰辛,不能止于阶级傲慢。这就是所谓大心。在当前社会等级制趋势严重的情况下,有些人因事立言,反对拜金附势之风,提倡关注底层,应该是一种有益的提醒。

    当然,底层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正如蔑视底层更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从俄国文学的“人民性”到中国的“工农兵文艺”,好些底层文学也曾落入造神的陷阱。正如马克思说,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是统治的思想。很成问题的上层总是与很成问题的底层形成同构和共生的关系。因此,作家们关注底层,一要热情,二要冷峻,第三还要有写作的修养,不能把政治标签当饭吃。

    韩少功是这个时代少有的智者,他的一些思索,是很有价值的。确实,好的写作,永远是要超越阶级、超越身份、超越题材、甚至还要超越庸俗的道德和政治的,好的写作要有一颗“大心”。你若存着这么一个大心、真心,你的写作就会先感动自己,然后再感动更多的人。可是,现在的很多作家,他的写作不是为自己的心写的,他是为出版社写的,为一些假想的读者写的,他在写作的时候,总是在考虑读者喜欢什么,市场喜欢什么,以为考虑这些了,他的书就会好卖。这是误解。一本书好不好卖,首先还是要看这书的质量和价值的。一些畅销书,即便不是好书,但也可能不是坏书,它的底子还是要不错的,要不,在偌大的中国畅销就有点不可思议了。余秋雨的散文很多人不喜欢,但畅销多年,这不仅是当年那个语境造成的,其实也跟余秋雨找到了自己独有的说话方式有关。他的散文,自有别人的散文所没有的高明之处,这点,是不能因为你不喜欢就可以抹杀的;还有易中天讲三国,会热得这么厉害,也是有它自己的理由的,至少易中天找到了一种话语方式,是普通读者能够领会、喜欢阅读的,这也不容易。现在很多的理论家,你让他们讲一点大众些的话题,他们就讲不来。一离开那些专业词汇,那些大概念,他们就没法说话了,他们的书不好卖,这能单怪读者么?易中天的观点,你可以反驳,但不能轻易说,他的书能够畅销,是靠炒作出来的。炒作也是要有东西可炒,有东西值得炒啊,要不,那么多媒体,怎么会一起犯傻?再说,畅销书永远是一个例外,是个案,是许多因素合力的结果,它不具有普遍性。一个作家写作的时候,是不能将现有的畅销书当做自己的参考标准的。很多的畅销书,出版之初,连作家自己、甚至连出版社都想不到会畅销,结果出来之后,受到了大家的关注,这里面有一些不可预测的因素。你们可能想不到,像阿来的《尘埃落定》,算是畅销书了,卖了近百万册,在国外也卖了好价钱,可是这本书,当初是被好几个出版社退稿的,你怎么解释这件事情?貌似不好读的作品,却成了畅销书;貌似好卖的作品,出版之后却大量滞销,这样的事情,出版界每年都要发生好多。比如,前些年,青春小说不是很好卖么?只要沾上青春小说的边,沾上“八○后”作家这个群体,好像总能卖上几万册,多的达到上百万册,可是,近一年来,这个状况又发生微妙的变化了。“八○后”作家的书除了已经走红的那几个,似乎一下子就不怎么好卖了,至少不像以前那么受欢迎了。还有前段热过一阵的玄幻小说,也不那么被看好了吧?市场是瞬息万变的,一个作家,如果要完全跟着市场走,那就太累了。

    从这个角度讲,文学在变化,但变化的背后,还是有一个不变的东西的。再怎么变,我想文学还是要有一些基本的东西。比如诚实、感动、同情心、美、灵魂的独白、故事、精美的语言等,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无论何时,无论文学怎么革命,都是难以改变的。现在的问题是,文学在外面走了一圈,仿佛又回到了它的原点。这就好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先锋小说,做了很多形式方面的大胆实验,可是到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先锋作家们又都回到了故事这个古老的叙事形式上来了,小说又写得朴素而传统了。余华、苏童是这样,格非、北村也是这样。不是说八十年代的文学革命没有价值,而是说,文学革命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解释人心万象,为了书写灵魂在一个时代所面对的遭遇和磨难。文学革命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解释人心万象,为了书写灵魂在一个时代所面对的遭遇和磨难。假如故事能够让作家达成这个写作目的,那重新使用故事又有何不可?形式并不是终极的,也不是不变的,任何的形式,除了让我们看到一种语言的难度以外,还得方便作家们观察灵魂、探索人心。

    现在的文学,有一种不好的倾向,普遍都成了观念写作,书斋写作,活生生的东西太少,大多是作家躲在书房里的胡思乱想,很苍白,文字没有丝毫的感染力。要么是情节编造得离奇,要么是像风干的语言碎片,文字一点温度都没有,好像作家普遍丧失了对这个世界的感知能力,这是很可怕的。韩少功在上面那篇访谈中还说:

    商业文化的内核就是欲望主义,拜金主义,极端利己主义,其结果必然是感觉力的丧失,与历史上的造神文化殊途同归。比如我们从八卦化新闻和泡沫化文学里,已经看不到多少对自然和人的生动感觉,倒是经常遭遇雷同或胡闹。因此,恢复感觉力就是政治,恢复同情和理解就是文学的大政治。

    这话说出了文学的根本匮乏,是作家们的感觉力在钝化,是作家们的心智死沉了、不活跃了,文学世界才变得僵化、单调的。“恢复感觉力就是政治,恢复同情和理解就是文学的大政治”,所谓恢复,其实就是以前有的,现在弄丢了,以前是常识,现在成稀有事物了。感觉力、同情心,理解力,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写作素质,可在今天的作家身上,到底还存在几何?有一些作家的感觉越来越怪异,心却像钢铁一样坚硬,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是断不能成为心灵读物的。

    回到刚才那个话题,文学世界是有一个不变的精神核心的。先贤传下来的那套写作技艺,以及文学情怀,终归是丢不得的。现在一些年轻作家,一开口就是网络,就是自我,文学史上的那些经典作品,完全不在他们的视野里。以前这种文学上的数典忘祖是文学革命,现在这种数典忘祖就是接近无知了。法国新小说派作家,也曾在他们的宣言里说,要把巴尔扎克扔下船去,但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是了解了巴尔扎克、并形成了跟巴尔扎克完全不同的理解世界的方式的;胡适、鲁迅他们这代人反中国传统,也是建基于对中国传统的研究之上的。可是,现在很多年轻的学子、作家,根本不了解传统,也没读过几部经典作品,就放言与文学经典决裂,想开创自己的话语世界。他们好像是生而知之者。如果真有这种生而知之者,那一定是文学天才了,可惜,他们不是天才,而是无知的勇士。

    文学有时并不需要多少勇士,它需要的反而是笨拙、诚实、坚韧、甚至饱含泪水的感觉主义者,需要有一颗广阔、仁慈的心,来守护生活中还残存的希望和梦想。古老的同情心需要复活,精细、严实的写作技艺要再次得到尊重。写作是一种需要耐心的精神事业,没有耐心,我们就根本发现不了这个时代的心灵到底发生了哪些细微的变化。可是,我们看到的事实是,这个时代的作家,根本没有耐心停下来倾听一个老人的呢喃,或者看一眼现在农村的庄稼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很多的作家,都在进行一种抽象的写作,这种写作几乎不和当下的具体生活发生联系。他们所书写的民工,除了在流水线上做苦工、或者在脚手架上准备跳楼以威胁厂方发放工资之外,并没有自己的欢乐或理想;他们笔下的农民,除了愚蠢和恶俗之外,似乎也没享受过温暖的爱情、亲情;他们小说中的都市男女,除了喝咖啡和做爱之外,似乎不要上班或回家的。一种远离地面、远离生活现场的抽象写作,正在成为新的潜规则,很多作家都像有默契似的,不约而同地把世界简单化、概念化。一种远离地面、远离生活现场的抽象写作,正在成为新的潜规则,很多作家都像有默契似的,不约而同地把世界简单化、概念化。

    对生活的简化,就是对生活的遗忘,同时也是向生活说谎。简化生活,不诚实,向生活说谎,这似乎成了现代作家写作的通病。米兰·昆德拉说:

    简化的蛀虫一直以来就在啃噬着人类的生活:即使最伟大的爱情最后也会被简化为一个由淡淡的回忆组成的骨架。但现代社会的特点可怕地强化了这一不幸的过程:人的生活被简化为他的社会职责;一个民族的历史被简化为几个事件,而这几个事件又被简化为具有倾向性的阐释;社会生活被简化成政治斗争,而政治斗争被简化为地球上仅有的两个超级大国的对立。人类处于一个真正简化的漩涡之中,其中,胡塞尔所说的“生活世界”彻底地黯淡了,存在最终落入遗忘之中。

    这话可以在中国文学中得到验证。当中国作家一窝蜂都去写某一种题材或人物时,我敢肯定,过不了多久,这个题材或人物,不但不会被人牢牢地记住,相反,它一定是会遭遇到比以前更严重的遗忘。现在很多人不都在写底层么,我想,不久之后,真正的底层就会被人遗忘。在那些声嘶力竭的底层书写中,真正的底层本来就处于沉默之中,现在又形成了固定的底层关怀模式,谁还会对那些在街边洗澡和睡觉的底层劳动者投去关注的目光呢?很多作家关注的不过是观念上的底层,不过是媒体报道出来的那个底层罢了,他们的底层叙事,和身边真实存在的民工或上访者,其实没有一丝关系。李敬泽有一次说,现在的作家写的底层,除了“小姐”写得比较真实以外,其他的,都面目可疑。这说明了什么问题?文学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有时确实是令人伤心的。

    让感官和人心都活跃起来是文学的大政治但伤心是没有用的。要紧的,还是心平气和地来研究文学的现状,看看今日的文学,到底缺乏的是什么。要说缺乏,我可以随口说出一堆,都是现在的作家所缺乏的,需要补课的,但这样说,多少有点像空谈。今天,我要指出的缺乏,主要是有针对性的,是文学修养和精神意义上的缺乏,或者说,是对当下的写作显得最重要的那种缺乏。我先从最低的地方开始说起。

    第一,缺乏活跃的感官世界。

    我刚才说了,今天的文学普遍进入到了一个书斋写作和纸上写作的时代。文学家,尤其是小说家,稍有知名度之后,就能靠写作养家糊口,甚至过上体面的生活。这个时候,他们就不需要外出辛苦工作,可以呆在家里专心写作了。这本来是一件好事情。可是,如果一个人,长期呆在家里,不接触更丰富的社会生活,他的感受力只和报纸或书籍打交道,写作的时候,也是依靠这种阅读经验来虚构,时间久了,他就会在写作中露出苍白、贫血的面容。本来丰富的世界,在他笔下是静默的。有些作家,他最近写的作品,很多经验类型、心灵细节,都和他早期的作品相类似,没有什么新的进展和发现,因为他对生活没有获得什么新的感受。这是致命的。一个作家,写来写去都是那些事情,经验的边界没有扩展,灵魂的体验没有更深,他的写作,哪怕再热闹,也不过是变相的重复罢了,甚至连重复都算不上,而只是简单地复制自己过去的感受,或者直接复制报纸的社会新闻、复制好莱坞的影碟。这样的写作,已经和创造无关。

    我曾经对一些作家说,你们的感官系统几乎都废了,你们已经习惯了用头脑写作,而从来没有想过,作家有时也是要用耳朵写作、用鼻子写作、用眼睛写作的。你们只记得自己有头脑,没想到自己还有心肠;你们只想到自己有手,没想到自己也有眼睛、鼻子、耳朵、舌头。好的写作,绝对不仅是头脑和手的合作,而更应是头脑和心肠的写作,并且要调动起全身所有的器官,让它们都参与到写作中来,这样创造出来的文学世界,才会是生动的、丰富的。

    前不久,我在北京召开的“莫言作品学术研讨会”上感慨说,我在当代文学中很久没有听到一声鸟叫,很久没有目睹一朵花的开放,也很久没有看到田野和庄稼的颜色了。今天的作家都耽于幻想,热衷虚构,唯独不会看,不会听,不会闻;他们的世界是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的。这个感受,我去年八月到乡下小住时,尤其强烈。我本是来自农村的,可这些年在城里工作之后,每次回乡下,都匆匆忙忙,早已丧失了很多乡村特有的经验和感受力。去年八月,我到福州旁边的永泰县一个朋友家小住。那个地方是一个优美、安静的村庄,海拔不低,所以即便是酷暑,睡觉的时候也要盖棉被。一天傍晚,我吃完饭,坐在朋友的家门口,看着夜幕一点点降临,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十多年没有真正感受过什么叫黄昏、什么叫凌晨了!看着夜幕一点点降临,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十多年没有真正感受过什么叫黄昏、什么叫凌晨了!以前在城里,天还没黑,所有的灯就亮起来了,夜幕一点点吞噬世界的情景,你根本不可能看到;而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你也根本没有机会感受晨曦一点点将万物显露出来的过程。现在的都市人,普遍过着没有黄昏、也没有凌晨的日子。我们的生活,似乎和自然、和大地是没有关系的。这也就难怪作家们所创造的文学世界不生动了。

    可是,我们看一些优秀作家的作品,就会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的,鼻子是灵敏的,耳朵也是竖起来的。你在他的作品中,会读到丰富的感受,有很多细微的声响,也有斑斓灿烂的颜色。比如读莫言的作品,就会接触到一个色彩绚丽的感官王国。尤其是他的《透明的红萝卜》,里面那个孩子的感觉是通透的,作者写这个孩子的时候,也焕发出了奇异的想象力。莫言的文学成就,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他是一个感官活跃的作家。还有余华的一些小说、散文,也都是感官活跃的,因此,他笔下的世界,往往有很多精准、生动的细节。余华有一篇随笔,题目叫《内心之死》,里面就谈到了这个写作问题,他说:

    当人物最需要内心表达的时候,我学会了如何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同时让他们的眼睛睁开,让他们的耳朵矗起,让他们的身体活跃起来,我知道了这时候人物的状态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只有它才真正具有了表达丰富内心的能力。

    余华的一些作品,贯彻了他自己声称的这种“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的写作原则。比如,我很喜欢他的散文《儿子的出生》,他写儿子刚生出来时,“一个护士让我抱抱他,我想抱他,可是我不敢,他是那么的小,我怕把他抱坏了。”——“我怕把他抱坏了”这句里的一个“坏”字,就把余华所看到的一个新生婴儿的小和脆弱彻底写活了,同时,那个父亲的心理也显得生动而真实。余华还有一篇散文,也是描写儿子的,叫《可乐与酒》,写的是一岁零四五个月的儿子漏漏第一次喝可乐时的情景:

    他先是慢慢地喝,接着越来越快,喝完后他将奶瓶放在那张小桌子上,身体在小桌子后面坐了下来,他有些发呆地看着我,显然可乐所含的气体在捣乱了,使他的胃里出现了十分古怪的感受。接着他打了一个嗝,一股气体从他嘴里涌出,他被自己的嗝弄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圆了眼睛惊奇地看着我,然后脑袋一抖,又打了一个嗝。他更加惊奇了,开始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这一次他的胸口也跟着一抖,他打出了第三个嗝。他开始慌张起来,他可能觉得自己的嘴像是枪口一样,嗝从里面出来时,就像是子弹从那地方射出去。他站起来,仿佛要逃离这个地方,仿佛嗝就是从这地方钻出来的,可是等他走到一旁后,又是脑袋一抖,打出了第四个嗝。他发现嗝在紧追着他,他开始害怕了,嘴巴出现了哭泣前的扭动。

    这个时候的余华,眼睛一定是睁得很大的。他写儿子打嗝,不是笼统地写,而是很有耐心地写漏漏“打了一个嗝”、“又打了一个嗝”,直到“打出了第四个嗝”;在嗝声中,漏漏的神情也从“发呆”到“目瞪口呆”,从“惊奇”、“慌张”到“害怕”,再从“害怕”到“哭泣前的扭动”,一路变化下来,加上一系列动作,可乐对一个孩子的感受彻底被放大了,整个场面也变得活生生的了。

    这样的文学世界是多么吸引人,又是多么丰富!那些凭知识和观念写作的作家,放弃书写这个丰富的感官世界,又是多么令人惋惜!我还读过诗人于坚的一篇随笔,叫《关于我自己的一些事情》,他写了一段难忘的经历:

    我的父母由于投身革命而无暇顾及我的发育成长,因而当我两岁时,感染了急性肺炎,未能及时送入医院治疗,直到奄奄一息,才被送往医院,过量的链霉素注射将我从死亡中拯救出来,却使我的听力受到影响,从此我再也听不到表、蚊子、雨滴和落叶的声音,革命赋予我一双只能对喧嚣发生反应的耳朵。我习惯于用眼睛来把握周围的世界,而在幻觉与虚构中创造它的语言和音响。多年之后,我有了一个助听器,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郊外的一个树林子里,当我听到往昔我以为无声无息的树林里有那么多生命在歌唱时,我一个人独自泪流满面。

    我很感动。一个于普通人来说是平常的声音,可对听力一度受损的于坚来说,这个细微的声音能被听见,却是值得“泪流满面”的事情。正因为此,我读于坚的诗,能读到很多物质材料意义上的细部,他的诗,拒绝隐喻,重视事物本身,在实感层面,富有生活的质感,因为他挚爱这个世界,并对一种具体、准确的现实,保持着发现的热情。

    今天,当丧失活力、抛弃感官的“纸上的文学”一统天下的时候,我尤为看重作家借由眼睛、耳朵、鼻子、舌头这些感官以及记忆所发现的真实世界——当苍白的虚构遍地都是,惟有真实才能复活文学的心。否则,举目所见,都是空心的文学,虚假的文学,那将是何等的贫乏和荒凉。索尔仁尼琴有一句名言说,“一句真话能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套用在现有的文学写作中,似乎可以说,一个真实的细节有时比整个虚构世界的分量还重。一个真实的细节有时比整个虚构世界的分量还重。一个作家,如果相信内心的真实和具体的世界、事物密切相联的话,他必定会进入一种眼睛式、耳朵式的写作,因为在我们这个敌视具体事物的时代,有时惟有借助看、听、闻、嗅,才能反抗遮蔽,澄明真实。

    上面这段话,是我在给陈冠学的《大地的事》一书写的序言里说的。陈冠学是台湾有名的作家,他的《大地的事》在台湾出版时,叫《田园之秋》。这本书在台湾声名卓著,曾获“吴三连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同时编入台湾国中、高职、大学的国文教科书,并被誉为“台湾文学史上最光彩灿烂的散文经典”。可在大陆,知道它的人很少。二○○四年十月我去台湾出席“两岸现代文学发展与思潮学术研讨会”,和苏州大学的教授范培松老师同行,他向我举荐了这本书,我当下就到台北的诚品书店买了这本书。读完之后,非常喜欢,就把他推荐给了大陆的出版人,于二○○六年一月由东方出版中心出版。很多朋友读了之后,都大发感慨,没想到在活着的作家中,写田园和大地,能写得如此精细,恬静,怡然自得。那个秋天的乡村世界,在陈冠学笔下,真是生机盎然,丰富活泼。比如,它写雨声,不仅是美的,还是有形状、有声音的:“雨声之美,无如冬雨。冬雨细,打在屋瓦上几乎听不出声音,汇为檐滴,滴在阶石上,时而一声,最饶韵味。”它写秋虫的鸣叫,节奏分明,一咏三叹:“行到庭中,站立了一会儿,正要转身入内,忽听见土蜢的鸣声,像发条极松了一般的弱,可听出擦翅的每一片段单音。心里不由受到一震,全身也受到一震,好久没听到这亲密的声音了。正待要多听一会儿,鸣声竭了,就像发条全松了一般,前后计算起来,似乎还不足十秒钟。又站了一会儿,等待第二声,竟就没有了。这是老友最后的道别,真真是向我说一声珍重再见,不免一阵悲思袭上心头……”在作者笔下,各样的景色和生物,都是活的,有感情的,并和人心相通的,“一切景语皆情语”。

    《大地的事》解放的正是作家的感官。陈冠学是一个将感官系统全面打开的作家,因此,他笔下的“田园”,就是田园本身,而不是把它当做官场、商海或其他的嘈杂人世的对抗性存在,它就是大地的一部分,是花草树木,鸡鸭牛羊,是虫叫和鸟鸣,是无边无际的夜晚,是路边的一句问候,是田间的一次小憩……这个“田园”,不是象征,也不是隐喻,就是在其中生活的人,在其中发生的事。因此,陈冠学用日记形式记下的田园和秋天,不乏琐碎,但带我们进入的却是一个最为细微、有趣、生机勃勃的生命世界。他的眼睛、耳朵和鼻子,甚至舌头,都全面向大地敞开。他说,“真正美好的事物,看着,听着,闻着,要比实际的触着、吃着更合宜。”这是一个和事物靠得很近的作家,他的文字,是有实感的,一点都不虚,同时,他的情怀,又是很高远的。这是一个和事物靠得很近的作家,他的文字,是有实感的,一点都不虚,同时,他的情怀,又是很高远的。在大陆,我几乎找不到这样超脱、又这样实在的作家。

    好的文学,都是有很多实在、具体、准确的细节的。这些细节,如果没有感官世界的参与,就不容易写得有实感。我喜欢《红楼梦》,不单是喜欢《红楼梦》里那种感情理想,那种寻求爱情知己的决心和信念,我也喜欢《红楼梦》所写的实感层面的生活,这种生活,被曹雪芹写得活色生香、触手可及。食物的香味,人物的神采,器物的光泽,场面的气息,等等,在字里行间无不扑面而来。作者那高远的精神,并不是悬空在小说中的,作者的每一个心思,都能落实到具体的生活里。作者那高远的精神,并不是悬空在小说中的,作者的每一个心思,都能落实到具体的生活里。每次的吃茶,喝酒,哪怕是洗手、换衣服,这样琐碎的事情,曹雪芹写起来,没有一次是重复的,都有不同的情趣,不同的细节表现。在《红楼梦》的感官王国里,你简直可以按照声音、颜色、气味、形状、光泽等分类,对小说中的事象做很多的研究文章;你也可以根据茶、酒、饭食、点心、钱物、器具等分类,对小说中的物质进行分析——这个世界,实在是太丰富了。没有眼睛、鼻子、耳朵、舌头、手和脚、头脑和心肠的参与,怎能成就《红楼梦》这种百科全书式的写作?

    我现在很重视一个作家在实感层面的写作能力。我希望作家们在写作的时候,他的感官是活跃的。有的时候,一个实感意义上的传神细节,能够将你要表达的、甚至没有说出来的东西,刻在读者的心里。鲁迅的小说不多,为何大多能让人记住?就在于鲁迅有很强的刻写细节的能力。他对国民性的批判,不是一些空口号,他描写了很多底层的被损害者的形象,他对这些人物和他们的生活,有观察,也有感受。比如,他写祥林嫂的出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一个被生活摧残到毫无生气的人,就活画在了我们面前。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有一个破碗,但鲁迅要强调是“空的”;她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但鲁迅要强调“下端开了裂”。通过这些细节,这个“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的人就呼之欲出了。鲁迅写孔乙己,也是充满这些有力量的细节的,他说孔乙己“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时,不忘加一句,“他满手是泥”,这就表明孔乙己是“用这手走来的”,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因着鲁迅的感官在写作时是苏醒的,他笔下的人物,寥寥数笔,就活生生地站在了我们的面前。这就是一个大作家的笔墨。

    第二,缺乏赤子情怀。

    这种缺乏,不是实感层面的,而是指作家的心灵,是比较深的欠缺。赤子情怀,是大情怀。有这个情怀的作家,才会对世界保持好奇,对人性怀着悲悯。所谓赤子,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孩;赤子之心,就是像婴孩那样纯洁无瑕、超越善恶的心。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这意思是说,伟大的人,都有一颗像婴孩一样纯洁善良的心。同样,伟大的作家,也得具有这样一颗晶莹剔透的心,才能达到那“通而为一”的大境界。过去,很多作家都局限于现实的善恶得失,身上的束缚太多,没办法跳脱出来;因为情怀和格局太小,作品的气象也小。王国维在论到李后主的词时说,“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眼界不大,作品就无法写得深;而作品要写得深,有时并不一定是要写得复杂,单纯有时也是一种深。作品要写得深,有时并不一定是要写得复杂,单纯有时也是一种深。赤子就是单纯的人,同时也是看得深的人。王船山在说到庶民时,说庶民既是“至愚”又是“至神”,赤子应该就是这样一个集“至愚”和“至神”于一身的人,是有大心的人。

    心的容量若太小,由此派生出来的作品的承载能力也必定有限。而没有赤子情怀,一部作品即便是在俗世层面描述得再好,再严实,它的精神境界,也难以往上走。赤子情怀能帮助作家以童心、好玩之心来看待世界,从而发现这个世界更高远的一面。这个世界既复杂,又简单。从人间万象上看,这是一个复杂的社会;但从精神发展的线索看,这又是一个简单的社会——从精神意义上说,亘古以来的冲突,无非都是善与恶、爱与恨、希望和绝望、现实和梦想之间的冲突,直到今日,支配这个世界的,还是这些基本价值。

    一个作家,对这些人间价值,是不能过于执著的,一执著,就落到了俗常的道德范畴里了。而庸俗的道德,有时是写作的天敌。胡兰成劝作家在写作的时候,要有一点“好玩之心”,就是要让作家不要过分执著于价值的差别,而要写出那种“无差别的绝对之境”,这才是新境界的文学。价值过于分明的世界,是不适合文学生长的。文学世界往往是混沌的,暧昧的,模糊的,无解的。你如果能够把你的写作推向一个两难的世界,一个无法抉择的世界,一个有矛盾但又永远解决不了这个矛盾的世界,它的境界就大了。

    你如果能够把你的写作推向一个两难的世界,一个无法抉择的世界,一个有矛盾但又永远解决不了这个矛盾的世界,它的境界就大了。在我看来,中国作家中,最具赤子情怀的人,就是曹雪芹;境界最广大的文学作品,就是《红楼梦》。《红楼梦》是由实写虚的,王国维说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这个悲剧,和别人写的悲剧到底有什么不同?曹雪芹在处理这个悲剧时,是怀着怎样一种情怀来写的?很多人都注意到了,《红楼梦》里有悲伤,但没有怨恨。这是很有意思的。造成了这么惨重的悲剧,为什么作者(包括代表作者情怀的贾宝玉)心里一点怨恨之气都没有?这值得追问。《红楼梦》不是一本怨恨之书,而是一本还泪、赎罪之书。贾宝玉看到一个个青春女子或死或离,他的心里,一直充满的是愧疚之情。他不仅觉得自己亏负了林黛玉,也亏负了其他女子,包括宝钗,也包括他的母亲。很多人对宝玉最终和宝钗结婚,时有所恨,其实大可不必,因为宝玉自己都不恨,我们又何恨之有?《红楼梦》的悲剧,不是要激起我们的怨恨,恰恰相反,作者是要告诉我们,有一种悲剧是没有可恨之人的,仿佛是天定的悲剧——这种悲剧,岂非更加令人伤怀、心痛?

    研究《红楼梦》的人很多,注意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牟宗三先生原本是研究哲学的,但他关于《红楼梦》的一些文字,理解力比多数人都深。我很喜欢他对《红楼梦》的看法。他有一篇文章,叫《水浒世界》,里面论到《红楼梦》时,见解精深:

    人们必得以林黛玉之不得与宝玉成婚为大恨,因而必深恶痛绝于宝钗。我以为此皆不免流俗之酸腐气。试想若真叫黛玉结婚生子,则黛玉还成为黛玉乎?此乃天定的悲剧,开始时已经铸定了。人们必得于此恨天骂地,实在是一种自私的喜剧心理。人们必得超越这一关,方能了悟人生之严肃。同理,读《水浒》者,必随金圣叹之批而厌恶宋江,亦大可不必。须知梁山也是一组织。《水浒》人物虽不能过我们的社会生活,但一到梁山,却亦成了一个梁山社会。自此而言,宋江是不可少的。不可纯以虚假目之也。必须饶恕一切,乃能承认一切,必须超越一切,乃能洒脱一切。

    必须饶恕一切,乃能承认一切,必须超越一切,乃能洒脱一切。《红楼梦》是超越一切,饶恕一切的,它所写的,比恨更深——因为爱比恨更永久。“必须饶恕一切,乃能承认一切,必须超越一切,乃能洒脱一切”,这个境界,唯有具赤子情怀者,才能企及。《红楼梦》的悲是大悲——大伤悲和大慈悲,曹雪芹的心也是大心——世俗心和赤子之心的合一。对于这个悲剧的研究,牟宗三先生很早以前还写过一篇《〈红楼梦〉悲剧之演成》,连载于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六年出版的《文哲月刊》,他当时说,《红楼梦》的悲剧是“天下之至悲”:

    有恶而不可恕,以怨报怨,此不足悲。有恶而可恕,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此大可悲,第一幕悲剧是也。欲恕而无所施其恕,其狠冷之情远胜于可恕,相对垂泪,各自无言,天地黯淡,草木动容,此天下之至悲也。第二幕悲剧是也。

    《红楼梦》是第二幕悲剧,“天地黯淡,草木动容”,可通篇读下来,几无可恨之人,甚至你想饶恕也找不到饶恕的对象。一部几乎没有写坏人、恶人的小说,却共同演成了一曲旷世悲剧,这怎能不让人惊为天书?这个看法,牟宗三显然受到了王国维的影响。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写于二十世纪初,他“由叔本华之说”,把悲剧分为三种:

    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种之悲剧,吾人对蛇蝎之人物与盲目之命运,未尝不悚然战慄;然以其罕见之故,犹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种,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惨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可谓天下之至惨也。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之悲剧也。兹就宝玉、黛玉之事言之:贾母爱宝钗之婉嫕,而惩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说,而思压宝玉之病;王夫人固亲于薛氏,凤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于己也;袭人惩尤二姐、香菱之事,闻黛玉“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第八十一回)之语,惧祸之及而自同于凤姐,亦自然之势也。宝玉之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爱之之祖母,则普通之道德使然;况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种种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离,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由此观之,《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

    太深刻了。确实,《红楼梦》的悲剧不是“蛇蝎之人”造成的,也不是“盲目的运命”造成的,而是“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也就是说,这是常理中的人和事所造成的悲剧。《红楼梦》里没有坏人,也没人有制造悲剧的本意,即便是“贾母爱宝钗之婉嫕”,“信金玉之邪说,而思压宝玉之病”,王夫人“亲于薛氏”,都属情理中的事,无可指摘,因为宝钗也有她的可爱之处;宝玉和黛玉虽然“信誓旦旦”,但那是两人的私事,一旦到真正的婚配时刻,宝玉遵循孝道,顺从自己最爱的祖母,也是“普通之道德使然”,在封建社会,每个人的婚姻都要听从长辈的,这无可厚非。因此,这一悲剧既超越了善恶的因由——极恶之人,也超越了因果的设置——意外之变故,却在“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中,发现了非常的罪责,那就是每个人都在其中、每个人都有责任的无罪之罪,无错之错。是每一个人都置身于一个错误的时代,并由此构成了一个错误的时代,才造成了这个悲剧。那谁来承担这个悲剧的责任?没有人需要具体承担,同时每一个人都要来承担,包括最爱林黛玉的贾母、贾宝玉,他们也都得在这个悲剧中承担一份责任。没有犯错的人,但每个人都犯了错;没有悲剧的制造者,但每个人都参与制造了悲剧;没有哪一个人需要被饶恕,但每一个人其实都需要被饶恕……这就是《红楼梦》的精神哲学。

    《红楼梦》的情怀实在太大了,它是宇宙的,也是终极的,同时又是人间的;它超越善恶,直指本心;它既有赤子之心的温润,又有饶恕一切的宽广,它的丰富,无书可及。遗憾的是,中国文学史有这么一部伟大之书,熟读它的人虽然不少,但真正进入它的境界、它的情怀的人,实在不多。当代作家一直飞腾不起来,总是匍匐在地面,当可在这部书里,找到自己和伟大文学之间的差距。

    第三,缺乏健全的精神维度。

    文学是精神的事业,灵魂的叙事,这点,没有人会怀疑。但是,精神是有不同维度,灵魂是有质量大小的。中国小说中,《红楼梦》是一个例外,除此,小说几乎都是关乎社会、国家、民族、历史的,不太有超越性的母题,也不太思索个体人生的困境,或者个人精神所遇到的难题。这种现实主义的传统,是中国小说的主流。即便是五四时期,中国文学接受了西方文学的影响,这种关注现实、人伦的话语面貌,也未发生根本的改变。鲁迅的《野草》写到了个人的痛苦和彷徨,但过于晦涩,未必每个人都能理解;张爱玲的小说写到了人与人在存在意义上的疏离感,以及孤独与爱情之间的关系,但过度执著于一己之私,也有人会觉得她的世俗气里有很狭窄的东西;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之后,西方现代主义的文学潮流再次影响中国,中国作家的精神视野才变得开阔起来,从而知道在国家和人伦之外,还有许多普遍意义上的生存难题,需要文学来表达。

    总的来说,只有单一的现世层面的文学关怀,显然是不够的。由此建立起来的精神维度,也是残缺、不健全的。尤其是在追问人生的意义、存在的价值方面,中国文学还相当匮乏。很多的作家,很容易就和现实达成了和解,他们在作品中所贯注的精神追问,也很容易就消失于无形,就这点而言,一些中国作家缺乏坚定的、穷根问底的、决绝的勇气——这种勇气,鲁迅身上有,别的作家身上呢,就很少。为什么要强调这种勇气?就是要作家明白,人生的很多真相,是只有在穷根问底的过程中,才会显形的。沿着作品中那条狭小的精神路径一直走下去,走到心灵的深渊,把一切伪装的生存饰物都揭开,看看我们的心究竟要什么,我们的精神究竟在哪里才能居住下来,这样的文学,才是寻根的文学、找灵魂的文学,才是值得为之垂泪的文学。可惜,随着消费主义潮流的冲击,这种文学精神几乎已经丧失殆尽。

    有一段时间,我比较推崇须一瓜的小说,就是看到她把写作还原成了追问的艺术,同时又告诉我们,生活是禁不起追问的。她的小说,有一种特有的逼问生活真相、辨析心灵细节的写作品质,有时,生活中的一个眼神(如《淡绿色的月亮》中的那个丈夫,在面对歹徒时的犹豫),一个普通的案件(如《穿过欲望的洒水车》中的人物失踪),一次偶然的见面(如《有一种树春天叶见红》中导致童大柱背叛爱情的那次“给他条件”的见面),都可能对一个人的精神、对一种完整的生活带来致命的颠覆。生活如此脆弱,人的内心如此不堪,而这,正是我们每一个人每天都要面对的坚硬的现实。

    陈希我也是一个喜欢追问真相的作家。他的长篇小说《抓痒》,追问的就是生存之痒,他的笔触凶狠、毒辣,让人难受,但你必须承认,这也是一种现实——隐匿在现实之下的现实。比如,他在《抓痒》里写到婚姻中的新娘,本来是喜庆的事,但陈希我非得追问到底:“那些新娘,妆化得多么艳丽!她真的长得这么漂亮吗?像公主。她能保持多久?这婚纱是租来的,即使不是租来的,她能长久穿着它吗?即使是头婚的年轻的新娘,她很快也要沦为烂肉的妻子,大腹便便的孕妇,手脚麻利的母亲,理所当然进进出出厨房和卫生间的家庭主妇。……”这样看世界,真是充满阴暗和绝望。它令人不得不想,人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婚姻和爱情的精神基点在哪里?没有这个意义基础,现实和婚姻都是荒谬的。

    北村也是一个要将精神困境追问到底的作家。他最近的几部小说,像《愤怒》、《我和上帝有个约》,都是通过一个案件,将人物心底的风景,一点点地逼视出来,追问到最后,意义问题就浮现出来了。有意义的匮乏,就会有拯救的渴望,这是北村一直关注的问题。记得多年前,北村写过一个中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在一次吃饭的时候自问:我每次吃饭,重复着上牙打下牙的动作,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问题,出现在中国作家笔下,多少有点让人觉得奇怪。但是,这种意义拷问,在西方文学传统中,就显得非常普遍。像卡夫卡、福克纳这样的作家,无不在追问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和尊严在哪里,其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人生是禁不起追问的,一追问就漏洞百出,一有漏洞,人就活得恐慌——而没有漏洞、不会恐惧的人生,一定是肤浅的,或者是麻木的。

    西方有很多作家和哲学家,把人的存在状况讲得很透彻,这样的精神维度,对于深化文学的灵魂空间是很有价值的。美国有一个哲学家,叫赫舍尔,他写过一本书,名字就叫《人是谁》,是本很好的书。他说:

    人的存在之谜不在于他现在是什么,而在于他能够成为什么。……我们对人所了解的,不过是人身上潜在要素的一小部分。描述人类现在是什么,是很容易做到的;但我们无法设想人类能够成为什么。

    已经有的那种存在,是存在的现实性;未知的那种存在,是存在的可能性。文学的价值,不仅在于要表达存在的现实状况,更要竭力探求存在的可能性。中国文学有时过于屈服于存在的现实,把已有的现实存在,看做是合理的,不可更改的,以致在存在的可能性上,几乎不作任何想象。这种精神上的屈服性,是中国文学进一步深化自己的大限。赫舍尔说:“我们认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而文学作为一种梦想,不正是要坚定地提醒人们,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懂得(尽管是朦胧地或偶尔地),生命如果不能在某种永久性的事物中得到表现,便是令人沮丧的。我们都在寻找一种信念,相信有某种值得为之受苦的事物存在。没有一个人不曾感到迫切希望了解某种比生命、斗争、痛苦存在得更永久的东西。”人会问“我是谁”这样的问题,牛不会,马也不会。人想追求更高的活着的意义,其他动物不想。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看到一个男童挥打鞭子驱赶一匹马,马上就想,如果牛和马知道自己的力气要比人大得多的话,人类将对它们无可奈何。人知道自己是谁,估计马不知道。

    因此,中国作家有必要强化自己在精神追问上的力度。中国的儒家文化,主要是一种现实性的文化,但跳脱出来追问人生的意义的思想,并不是一点没有,而是不明显,需要强化。除了缺叩问人生的意义、生存的价值这一精神维度,中国作家身上,似乎还缺和无限存在、超验世界对话的维度。不仅作家身上缺,其实整个整个社会都缺。尤其是这半个多世纪来,很多中国人都蔑视传统、践踏传统,新的一代,几乎都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值得敬畏、值得为之殉难的事物了。这种对文化的损害,有时比其他任何物质文化遗产的焚毁,都要来得严重。中国的传统上,是讲人要有敬畏之心的,要敬天,敬地,敬畏大人,一旦把敬畏的层面抽掉,人就和动物无异了。像广州屡屡发生的飞车抢包事件,那些被抢的女性的包里,可能只有几十块钱,但一次又一次,都会有人为着包里的一个旧手机、或者那几十块钱,不惜以牺牲别人性命的代价,把它抢走,甚至当场把人的手剁下来,甚至把被抢的人摔死在路上。为微小的财物,不惜采取极其残忍的方式伤害一个人的生命,这样的新闻,看起来真是触目惊心。今天的人都怎么了?今天的教育还讲羞耻之心、恻隐之心吗?以前的强盗作案时,是要蒙面的,占山为王是要躲在密林里的,那个时候人还是有羞耻之心,还是知道抢劫、做强盗是见不得人的,所以,他们作案一般要趁夜黑风高的时候进行,但现在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就可以骑着摩托车,公然把人的包抢走,不顾人家死活地把人摔倒在地,扬长而去。这些人还知道敬畏和害怕吗?中国古代以来,一直是讲报应,讲来世,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讲子孙后福的,这些都是很朴素的东西,看起来迷信,其实对人是有教育作用的,它使人在作恶时心里会发怵,手会发抖,会想到自己会不会不得善终,会想自己这样会不会把子孙的福气都败掉,当他这样想的时候,约束就来了,灵魂就会起来审判他了,这些,就叫道德律。

    人光有法律管他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他的心里要有道德律在管他,这个管,才是无时不在、真正有效的。这个道德律,是通向人的良心,通向超验世界的神性的。如果把一切超验层面的敬畏都取消掉,人活着只讲现世,人死如灯灭,真的死了就没了,那生前就赶紧吃吃喝喝吧,及时寻乐,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中国文化里也有及时行乐的思想,但同时它也提醒人,你要为你做的事情负责。你说不准,冥冥中是否会有一个规则,有一天会起来惩罚恶人。人一这样想,他的灵魂就会不得安宁,就会害怕。有的时候,害怕对人是一种必要的保护。你懂得害怕,那表明你还有自我约束。有的时候,害怕对人是一种必要的保护。你懂得害怕,那表明你还有自我约束。可是,我看现在的一些孩子,什么都不怕,不怕父母,不怕老师,不怕任何人,这个孩子长大之后,怎么得了?一个不懂得害怕的民族,放纵起来是很恐怖的。你看现在的一些人,可以把一个仅仅是没随身携带身份证的人打死,他们怎么就那么勇敢?你看现在的一些贪官,一下就贪几个亿,甚至几十个亿,他们的胆子怎么就那么大?他明明知道自己几辈子也花不了这么多钱了,可他还是要贪,他对世界的公理轻蔑到了何等程度?

    这些看起来都是社会问题,其实和作家的写作有关。在一个渎神的时代,在一个精神被物质吞没的时代,作家有时是一种精神秩序的守护者、建构者,他要提醒人们思索活着的意义,他也要通过对内心世界的挖掘,不断深入到更高远的精神空间里,让人对那个未知的、神秘的世界充满敬畏。一部文学作品,如果能够写到读起来让人觉得害怕,让人觉得恐惧,让人不得不敬畏一个更高远的世界,这种作品,才堪称是伟大的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样的伟大作家,他使我们意识到,人心里是有两种力量在争斗的;《红楼梦》就是这样伟大的作品,它让人觉得没有心心相印的爱情知己,人世是没有希望的。中国作家若能强化这样一些心灵思索,他的精神维度才有可能走向健全,他的写作才有可能重获整体性的力量。

    要有心,也要有解析人心的能力

    上面我讲到了当代文学的几种缺乏,缺乏活跃的感官世界,缺乏赤子情怀,缺乏健全的精神维度,这些归结起来说,就是缺乏心。一种无心的写作,眼里只有利益和声名的写作,必定是僵死而窄小的。好的文学,不仅要关怀现实、面对社会,还要直接以自己的良知面对一个丰富的心灵世界。中国文学以前比较缺乏直面灵魂和存在的精神传统,作家被现世捆绑得太紧,作品里的是非道德心太重,因此,中国文学流露出的多是现世关怀,缺乏一个比这更高的灵魂审视点,无法实现超越现实、人伦、国家、民族之上的精神关怀。这个超越精神,当然不是指描写虚无缥缈之事,而是要在人心世界的建构上,赋予它丰富的精神维度——除了现实的、世俗的层面,人心也需要一个更高远、纯净的世界。所谓“天道人心”,“人心”和“天道”是可以通达于一的。中国小说惯于写人的性情,所以鲁迅才把《红楼梦》称之为“清代之人情小说的顶峰”,而在人的性情的极处,又何尝不能见出“天道”之所在、“人心”之归宿?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二十世纪下半叶之后,中国小说是越写越实了,都往现实人伦、国家民族上靠,顺应每一个时代的潮流,参与每一次现实的变动,结果是将小说写死了——因为小说是写人的,而人毕竟不能全臣服于现世,他一定有比这高远的想象、希望和梦想,如果忽视了人的这种想象、希望和梦想,人就是不健全的人,这样的文学也就是死的文学了。

    所以说,文学中的人心、精神应是丰富和复杂的。文学当然要写人世和现实,但除此之外,中国文学自古以来也注重写天地清明、天道人心,这二者不该有什么冲突。比方说,中国人常常认为个人的小事之中也有天意,这就是很深广的世界观,它不是一般的是非标准所能界定的——现实、人伦是非分明,但天意、天道却在是非之初,是通达于全人类的。现在看来,中国文学缺的就是后一种胸襟和气度。因此,文学不仅要写人世,它还要写人世里有天道,有高远的心灵,有渴求实现的希望和梦想。有了这些,人世才堪称是可珍重的人世——中国当代文学惯于写黑暗的心,写欲望的景观,写速朽的物质快乐,唯独写不出那种值得珍重的人世。中国当代文学惯于写黑暗的心,写欲望的景观,写速朽的物质快乐,唯独写不出那种值得珍重的人世。胡兰成解释什么是“可珍重的人世”时说,“可珍重的人世是,在拥挤的公车里男人的下巴接触了一位少女的额发,也会觉得是他生之缘。可惜现在都觉得漠然了”。正是因为作家们对一切美好的、超越性的事物都感到“漠然”了,他们的想象也就只能停留于那点现实的得失上,根本无法获得更丰富的精神维度。现实或许是贫乏的,但文学的想象却不该受制于现实的是非得失,它必须坚持提出自己的超越性想象——只有这样的文学,才能远离精神的屈服性,进入一个更自在、丰富的境界。

    因此,文学是心的写作。要有心,要有大心,要有赤子之心,才能写出好文学,写出能感动人、并引起人深思的文学。除了要有心之外,一个作家,还要有解析人心的能力。你的心有丰富的精神体验,可是,你无法将你的心所体验、所感受到的解析出来、表达出来,这样的写作,也不会成功。感受世界是一种能力,解析人心也是一种能力。韩少功在一次演讲中说,现在的人,两方面的语言能力都退化了,一是语言的形容能力,二是语言的解析能力。文学不丰富,是因为作家不会形容自己所看到、所听到的;文学不深刻,也跟作家无法将一些感受有效地解析出来有关。比如你说一本书很好,它究竟好在哪里,你说不出来;你说我很痛苦,你究竟为何而痛苦,你也说不出来。你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你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找不到合适的语气来谈论这些,你心里充实,但你的口是沉默的,或者你一说话,就发现你说的并非是你想说的,你想说的那部分,你一直没有说出来。这个缺乏,就是解析人心的能力的缺乏。这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是很普遍的。文学的肌理不够细密,不够生动,其实说到底,就是作家没有强的解析能力,所以在他笔下,张三的痛苦和李四的痛苦是一样的,都是掉眼泪罢了;在他笔下,草原和大海也是一样的,都是壮观罢了。这种似是而非的书写,混淆了我们内心对世界的丰富感受,这样的写作,就成了概念写作、抽象写作,没有具体、生动、有效的现场感,也不存在有深度的心灵空间,是平面的,也是单调的。辛格有一个短篇,很有名的,叫《傻瓜吉姆佩尔》,他写一次傻瓜回家,看到自己的老婆和别人睡在床上,他就想,如果我妈还活着,她肯定会再死一次。一个傻瓜的心灵,通过这句话一下就解析出来了。贾平凹说,“听灵堂上的哭声就可辨清谁是媳妇谁是女儿”,这也是对人世、人情的解析。《红楼梦》到最后,宝玉觉得一切情欲都扫荡干净了,心中坦然了,就说:“如今再不生病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这一句话,就解析出,只有宝玉是重人不重玉的,其他的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啊!”

    哲学是论证出来的,文学则是通过形象、细节解析出来的。文学要写出人心、人世的万象,首先要作家成为一个有心的人,其次要他具备解析人心的能力。世界虽大,人心虽小,但人里面那颗波澜万丈的心,一旦被真正、全面地解析出来,这个世界再大,怕也是装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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