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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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砖房空着,哑巴不在。王济良急着向邻居打听,看到邻居也变了,都是新近搬来的,不知道以前的事。他又去了毕史马克街负一号。出来开门的是玛丽娅,吃惊得“啊”了一声,转身回屋叫出了王实诚。王实诚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个陌生人,半晌才喃喃地说:“你还活着?”王济良点点头,急切地问:“你们好吗?你娘呢?”“死了。”“什么?”“我说她死了。”只听屋门“咣当”一声响,哑巴从里面“腾腾腾”地跑了出来。王实诚哭着说:“娘,你别跟他去,他肯定还会把你扔掉,他不是俺爹。”王济良哭了,哑巴也哭了。

    从这天开始,王济良和哑巴又住进砖房,过起了从前的生活。他对哑巴特别好,想补上对她的亏欠,尽管他知道有些亏欠是永远补不上了,哪怕他做牛做马。在被他丢弃的日子里,哑巴要过饭,被日本兵轮奸过,跳海自杀被人救起过。儿子知道后,搬来砖房跟她一起住,可这也不能免除她的灾难,还会有日本兵前来作孽。玛丽娅说:“那就都搬到我家来吧!”王实诚不吭声,太不好意思了。玛丽娅又说:“来吧,这是妈妈的意思。”玛丽娅一家是受到特殊保护的,1939年“二战”开始,德日形成联盟以后,横冲直撞的日本兵就再也没有进过她家。王济良寻思:他不仅亏欠了哑巴,还亏欠了儿子,亏欠了玛丽娅一家。这一家是多好的人,他如何才能报答这份恩情?他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来看望爹娘的儿子。儿子把一沓钱放在桌上说:“别的不用想,你只要对俺娘好点儿就行了。”

    靠着玛丽娅的妈妈的关系,王实诚在大华贸易行得到了一份翻译商业文件的差事。玛丽娅早先在美国天主教圣方济各会创办的圣功女子中学做中文教员,因为不愿意当修女,也来到了大华贸易行。来后不久,贸易行就被“皇族资本”吞并。王实诚在大华贸易行虽然挣钱不多,但他有玛丽娅可以依靠,把大部分工钱交给爹娘也是可以的。但王济良只接受了一个月,就拒绝了。他拍着胸脯说:“你娘有俺呢,饿不死她。你的钱你收着,将来有用。”他觉得自己不缺胳膊不缺腿,靠儿子吃饭是件耻辱的事,何况他几乎没有抚养过儿子,哪里有脸接受儿子的抚养。他在码头上找到了活儿:给外国轮船装卸货物,是最苦的苦力,每天干十二到十四个小时,一干就是两年多。有一次他意外地发现,自己正在装货的这艘船叫“不来梅”号,仔细瞧了瞧,果然就是当年运送五百多石匠和铁匠前往德国修建炮台的那艘船。他心里有些嘀咕:“不来梅”号属于“皇族”,当年到底是德国军方雇用了“皇族”的船,还是“皇族”委派军人去德国修起了炮台?谁比谁大呢?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德国的情形:在不来梅市,他被抓进“皇族”大楼的地下室关了一个月,如果不是自己想办法逃跑,一定会被亨利希害死。他想打听亨利希,想知道修完炮台后这个人是不是又来到了中国?想一想又算了,自己只是个干活儿挣钱的人,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别再打听出祸害来。

    给外国轮船干活儿的好处是干完就付钱。每次拿到工钱,王济良就会全部交给哑巴,表示他心里已经没有吉娜,再也不走了。哑巴明白他的意思,却并不相信,她的感觉向来准确:石匠的心也像石头一样实,牢靠得很,但不是对她而言,所以越牢靠越让她担忧。那个外国女人在他心里埋下的根苗就像韭菜,割了一茬儿还有一茬儿,不会枯死的。哑巴不会说,说了也没用,默默地生活,也默默地等待。她知道自己等来的,总是不幸。

    有那么两年,王济良的确很少想到吉娜,即便想到,也是一种决绝放弃的情绪: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有缘分的人,怎么可以去强求呢?罢了,罢了。糟糕的是,命运不罢,总要来挑逗他:“苏格兰”号又来了。当王济良出现在卸货的人群里时,亚瑟船长吃惊地喊起来:“这不是王济良吗,你怎么能干这个?”他赶紧弯腰鞠躬:“大人,在俺们中国,石匠是不值钱的,俺只能干这个。”“到我的船上来吧,你还可以干你喜欢干的。”王济良沉重地摇摇头:“俺不。”又说,“绝不。”这“绝不”是说给自己的,他担忧他还会向命运妥协:离开哑巴,扑向吉娜。亚瑟船长说:“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我老了,恐怕再也来不了中国了。”“你不来中国,俺怎么回来呀?”“找到吉娜你就不用回来了。”为了躲开亚瑟船长的诱惑,王济良一个星期没去上工。再次来到码头时,“苏格兰”号已经开走了。庆幸之余,他又深深地叹气,发现竟是惆怅而失落的,随着黄昏的到来,甚至有一丝懊悔:亚瑟船长不来了,再也不来了,以后想去也去不成了。为什么不能考虑一下亚瑟船长的建议呢?战争已经结束,说不定再去德国寻找吉娜,会万般顺利。懊悔持续了好几天,越来越强烈。不幸或者幸运就在这时再次降临了他:辛格船长的“考文垂”号突然出现在海面上,他眼睛“哗”地一亮,竟然兴奋得蹦了起来。他挤进苦力堆里去给它卸货,重复了一次让对方邀请他上船远航的经历。他又一次断然拒绝。但就在辛格船长遗憾得跟他告辞时,他又问:“大人,‘考文垂’号什么时候离港?”辛格船长“嘿嘿”地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会改变主意。”

    原来找人也会像吸鸦片一样上瘾。一件东西、一个人,如果你一次也没找过,就永远也不想找;如果你千辛万苦寻找了一次,就很可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如果你已经寻找了五次,寻找的过程一次比一次艰难,甚至威胁到了生命,你也许反而会什么也不在乎:已经死里逃生好几回了,还有什么可怕的?生命既是一种为了寻找的存在,也是一种为了死亡的奔跑。人都有一样的毛病:得不到的,一定是最好的;找不到的,一定是最应该去寻找的。有一天,回到家里,他突然抱住哑巴说:“对不起,对不起。”然后就哭起来,为怀中的哑巴而哭,更为遥远的吉娜而哭。敏感的哑巴立刻明白了,使劲儿推开了他。他当天晚上就开始收拾行李。哑巴不见了。

    哑巴来到毕史马克街负一号,流着泪比画了几下,儿子王实诚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气得脸色紫涨,拉起娘的手就往外走。在团岛砖房的门外,儿子质问爹:“你是不是人?”王济良苦着脸摇摇头:“俺知道俺不是人,你替你娘打俺一顿吧。”“俺打断你的腿。”“打断了腿俺也得走。俺就是放不下,放不下吉娜。”儿子扑上去就打,但他是个文弱的人,无论拳头还是巴掌,打在结实的王济良身上基本就是按摩。玛丽娅赶来了,拦住王实诚说:“他是你爹。”“他不是,不是俺爹,俺不要他这样的爹。”玛丽娅拉起王实诚:“走,回去。”又问王济良,“你什么时候去德国?”王济良低头不敢看她,却坚定地说:“这个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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