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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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玛丽娅和王实诚后,我看时间尚早,便骑着脚踏车,直奔德国领事别墅。院门口的几个警卫不让我进去。我说是劳顿先生让我来的。警卫就去把劳顿叫了出来。劳顿说:“尽管我没有叫他来,但我依然欢迎他来。”又小声对我说,“我们正在吵架,最好你也能听听。我怀疑麦克斯先生正在跟国民政府做交易。”我很高兴劳顿能对我这样说,证明他跟我比较接近,立场是中立的,虽然我现在还无法确定到底是他跟麦克斯的矛盾导致了他的中立,还是他的中立导致了他跟麦克斯的矛盾。领事别墅可以举办舞会的大客厅里,四围有沙发的一角,“五人调查委员会”的人正在开会,我的到来让会议中断了。我说:“对不起,我来得不是时候。”麦克斯冷冷地问:“你找谁?”他没有站起来迎接我,想以此表明我应该马上离开。劳顿也问:“你是找我,找麦克斯先生,还是找大家?”我明白劳顿的提醒,赶紧说:“我找大家,没想到大家都在,真是机会难得。”麦克斯无奈地说:“坐吧!”一个穿旗袍的姑娘过来给我上茶。我瞅了一眼,心说:她个子真高。

    我说:“不介意的话,你们继续开会,我听听。”劳顿抢先道:“很介意,因为你也在调查,我们不希望你比我们知道的更多。”麦克斯瞪了他一眼,又对我说:“没关系,调查委员会的所有问题都应该是透明的,我们也想通过记者尽快向世界传达我们的看法。”米澜女士和奥特莱先生也都友善地冲我点了点头。我意识到劳顿是故意那样说的,莫非是这样的:只要是他坚持的,麦克斯就必然会反对,为什么?劳顿说:“没有证据的支持,我们不能仓促下结论。”麦克斯说:“这就是政治和法律的区别,政治根据需要断定事件的性质,而法律却要求排除‘需要’带来的所有干扰。我要说服大家的是,联合国是个政治机构,不是一个司法机构;调查委员会的行动一定会带有政治目的,而不仅仅是搞清楚真相和拿到证据。”劳顿说:“可我只是一个警察,我曾向上帝宣誓,忠于事实高于一切。对我来说破案是唯一的目的。”麦克斯说:“已经破案了,抓住凶手是我们来青岛的最好结果。”劳顿说:“不,搞清楚动机比抓住凶手更重要,好比面对一个射击者,我们不能只关注子弹不关注枪。”麦克斯说:“正是这样,枪比子弹更重要。”劳顿说:“但你是想让高射炮射出手枪的子弹,或者相反,让手枪打出五十磅一枚的炮弹。”我听得莫名其妙,插了一句:“我想知道联合国‘需要’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事实?”

    没有人回答我。沉默了片刻,意大利人奥特莱先生说:“我曾是一名军人,打死过人,也差点儿被人打死。对战争来说,动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目前凶手有了,被杀的人数也已经证实,就需要一个并不重要的合理解释,何必要争吵不休呢?麦克斯先生代表联合国,我们听他的就是了。”劳顿不服气地说:“退役的上校好比骟了的公马,动机‘并不重要’,是吗?”奥特莱忽地站起:“你敢侮辱我?”马奇主教说:“先生们,请不要这样,把一切善良的动机交给上帝,把一切罪恶的动机交给撒旦,人类没有什么可争吵的。调查需要心平气和。”劳顿说:“王济良杀死的人跟你无关,你当然会心平气和。”马奇主教申辩道:“所有的生命都在上帝的关怀之中。”又对奥特莱和蔼地摆摆手,“坐下,坐下。”麦克斯转向米澜女士:“为什么不说说你的看法?”所有人都把眼光对准了她,好像这位美籍华人一直在沉默,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米澜撩了一下头发,露出遮住的一只眼睛,平静地望着麦克斯,说:“毫无疑问,我觉得劳顿先生是正确的。”她没有说出理由,但就这么一句话,让劳顿立刻两眼放光,盯着她频频点头。麦克斯扫视着在座的人说:“我跟奥特莱先生一致,劳顿先生跟米澜女士一致。现在就看马奇主教了,也许你能代表上帝做个决断。”马奇说:“我早就说过,只要确定凶手的身份,就能明白一切。现在大家都不知道王济良到底是干什么的。”米澜说:“的确如此。”麦克斯说:“这件事很简单,当地政府会向王济良问清楚。”劳顿说:“恐怕没那么简单。尽管王济良知道他必死无疑,但也不会轻易承认自己犯了杀头之罪,如果他否认跟共产党有牵连呢?很可能王济良说出来的并不是你需要的,何况他也许跟共产党本来就毫无关系。”麦克斯说:“那只能等到问过以后才知道,我这就去打电话催催他们。”

    我算是听明白了:所谓“并不重要的合理解释”、政治的需要,就是想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共产党是“皇族事件”的后台,王济良受了共产党的指使,或者他就是共产党。如此一来,王济良的杀人动机就再合理不过,天下人都知道:共产党仇视来中国烧杀抢掠的侵略者。在国民党节节败退无力保护外国人的局面下,王济良奉命在敌占区“替天行道”不算什么意外。可问题是:证据呢?劳顿是惯于办案的警察,他的职业水准要求他摒弃一切合理推断。米澜女士是大学教授,严谨和诚实应该是她一贯的追求。那么我呢?《华报》是“皇族”的附庸,我是《华报》记者,自然应该坚持“皇族”的立场,可“皇族”的立场又是什么?《华报》主编弗兰斯并没有给我任何明确的指示,连暗示都没有。我现在只明白,代表党国军队的李云飞一口咬定王济良杀人有共产党的背景,代表联合国的“五人调查委员会”的召集人麦克斯及其成员奥特莱根据政治需要与合理推断,准备认同李云飞的说法。劳顿说他怀疑麦克斯正在跟国民政府做交易,并不是没有道理。

    我望着打电话回来的麦克斯问道:“你把电话打给了外事局局长张绪国?”麦克斯说:“不,这种事应该由绥靖区司令部负责。”“那就是李云飞上校了?”“正是。”我又问:“联合国的真实意图是搞清杀人的真相,还是为了拿到共产党指使谋杀的证据?”麦克斯说:“两者不一样吗?”“当然不一样,真相有多种可能性,或许跟共产党无关呢?”麦克斯沉思片刻说:“当然是拿到证据。”“如果没有证据呢?”“不可能。”“怎么不可能?你不会把意图当事实吧?”麦克斯“哼哼”一笑,说:“对一切冲突,包括目前中国两派愈演愈烈的冲突,联合国唯一能够采取的办法就是政治解决,明白吗?”我说:“不明白,难道政治解决就是认定‘皇族事件’有共产党的背景?”意大利人奥特莱突然插了进来:“王济良杀人是富有启示性的,也许它仅仅是个开头。在中国,随着共产党的胜利,大批外国人将遭遇同样的命运。”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奥特莱说:“这么明显的预兆,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劳顿挖苦道:“原来你还是个精通星占术的神巫,墨索里尼先生。”奥特莱挥了一下拳头:“我真想掐断你的脖子。”劳顿说:“那就来吧,骟马。”奥特莱扑了过去。

    退役上校奥特莱显然不是现役警官劳顿的对手,被打得爬下再起来,起来再爬下。麦克斯喝止道:“都给我住手,你们不知道这是在给联合国丢脸吗?”起身过去,推了劳顿一把,“警察先生,看来你得立刻离开这里回香港了。”劳顿喘着气,怒视着捂起脸的奥特莱说:“我也这么想。”麦克斯说:“那么香港政府会怎样对待一个不肯与联合国合作的警官呢?”劳顿“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他知道如果自己就这样被打发回去,面临的局面一定很尴尬,十有八九是会被解职的。他泄了口气,愤愤地说:“对不起。”麦克斯望望窗外就要黑下去的天色说:“今天的讨论就到此为止吧!等着看王济良怎么说,也许明天就会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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