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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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水吼叫着,翻上了甲板,人都湿了。船的摇晃变成了频繁的颠簸,蓦然停了一下,又开始大起大落,士兵们顿时七歪八倒。亨利希在士兵的帮扶下走向舱壁,四处摸了摸,喊道:“斧头呢?”“咣当”一声,平安斧从王济良怀里掉在了甲板上。王济良赶紧又抱起来。几个士兵把王济良从升降梯下面拉出来,推倒在亨利希面前。亨利希俯身看了看,吸了一口冷气问:“你都看到了?那你就不能活着了。”命令士兵,“扔下去。”王济良从一片水渍里跪起来说:“俺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亨利希一把揪起他:“说实话。”死过两回的王济良突然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傻呀,对方不就是担心说出去吗?俺不让他担心就是了。他说:“是的,俺看见了,但俺的眼睛跟士兵们的眼睛是一样的,看见了就当没看见。大人,你会让每一个你的人都死在你面前吗?”“我的人?”“对,俺已经是你的人了,你的嘴巴就是俺的嘴巴,你怎么说俺就怎么说。”“我什么也不会说。”“那俺的嘴就是你的屁股眼儿,只会放屁不会说话。”

    还行,他成功了。亨利希从他怀里夺过平安斧,又还给他说:“砍断缆绳,放下救生艇。”“现在就逃?”“不,谁也别想逃。”王济良不明白:难道亨利希和士兵们也不想活了,都愿意跟劳工们同归于尽?他犹豫了一下,举着平安斧走到了船边,又回头看了看黑暗中的黑影,一斧头抡了下去。石匠的抡锤技巧让他即便看不清也不会有任何偏差,每一斧都抡在一个茬口上,一个茬口三板斧,两个茬口六板斧。救生艇朝下滑去,又随着大风飘向远方,掉进了海里。大浪冲上来几乎将王济良卷进海里,他连连后退,一下子撞到亨利希身上。亨利希拉住他说:“现在,就连这些德国士兵也要恨你了,石匠先生。你可要小心点儿,我需要你。”

    天亮了,还是风浪,能看清船几乎要翻又没翻,浪几乎要淹又没淹。劳工中死了一个人,是吐死的,他从未坐过船,对颠簸摇晃有严重过敏,吐干了食物,又吐干了胃液,最后吐得气都上不来了,永远上不来了。王强把尸体背到了亨利希跟前,问对方怎么办。他觉得对没犯任何错误就死去的劳工,雇主应该赔偿点儿什么。亨利希踢了尸体一脚说:“你是要我把他扔到海里吗?要是我亲自动手,就会连你一起扔下去。”王强假装没听懂,还想说赔偿的事,亨利希便吩咐士兵把王强抬起来。王强赶紧说:“别别别,俺扔俺扔。俺是想让大人明白,又死了一个好手艺的铁匠,多可惜啊!”亨利希说:“对这种连上帝都挽救不了的人,我有什么办法?”王强当着亨利希的面儿,抱起尸体,搭在船舷上,掀进了大海。

    又死了一个人,就是那个张起的亲戚,石料厂的工友。他钻进军人的卧舱从一个睡觉的士兵身上扒了一件救生服,套在了自己身上,尽管救生服上罩着外衣,但还是被发现了。那士兵猎鹰一样来到卧舱,捉住工友就打,然后拖到甲板上,脸朝下摁到了积水中,是流血过多还是气憋而死,谁知道呢?显然有人出卖了他。王强逢人就说:“不是王济良,我就把头割掉。”亨利希叫来打死人的士兵问:“是王济良告的密?”士兵说他也不知道,告密的人用衣服蒙住了头。亨利希又叫来王济良:“是你告的密?”王济良说:“不是,俺怎么能干这种事?”“这种事不好吗?”他磨蹭了一会儿说:“如果是好事,那就算是俺吧。”亨利希竖了竖大拇指:“很好,你就担起来吧,只要是大家认定的,不是你也是你。”这天晚上,王济良跟张起在卧舱过道里相逢,张起小声说:“你救过俺的命,俺也想救你一命。小心提防,老君会要杀死所有的石匠。”王济良问:“为什么?”张起说:“不知道,太上老君在梦里要俺们行动起来,还说风暴明天结束。”王济良又问:“船会翻吗?”张起说:“会。”

    王济良一夜未眠,任何响动都会被他认为是老君会的人前来谋杀自己。风大浪大,响动不止,谋杀也就时刻存在。他想不明白:既然船会翻,都得死,为什么还要“杀死所有的石匠”?好不容易天亮了,“不来梅”号在偌大而汹涌的水域里变得更加轻巧,好几次都飞升到浪尖,接着就跌入深深的水谷,在被黑暗吞没的瞬间又神奇地回到了水面。所有的人——劳工们、水手们、士兵们,都在经历无法控制自己的起落,心脏移动着位置,一会儿在喉咙上,一会儿在肚子里。眩晕的、呕吐的、四肢无力的、饥渴难忍的、被撞得这儿那儿疼痛的,没有谁是正常的。死亡就要来临,马上就要来临。这是集体的意念,单纯而固执。大部分人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某个瞬间船跌入深谷后再也起不来,淹没、黑暗、窒息、张大的鱼嘴、白花花的牙齿,血肉粉碎。王济良绝望着,心说:铁匠们的太上老君真灵。照理,石匠们也有自己的祖师,就是造房造屋的鲁班,怎么就不起作用呢?是没有朝拜的缘故吧?是没有组织起老君会一样的鲁班会的缘故吧?铁匠们有老君会,石匠们为什么不能有鲁班会?老君会要杀死所有的石匠,谁抗得住?只能是鲁班神保佑的鲁班会。遗憾的是,马上要死了,老君会和鲁班会都不起作用了。他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渐渐睡着了,噩梦不期而至,有神有鬼,让他提前结束了生的留恋和死的恐惧。

    等王济良醒来时,风浪已经停息,四周静得出奇,好像狂风本身并不是灾难,而是一种送走灾难的力量,在它依然吹来吹去时,浪却不再上蹿下跳。他走出卧舱,奇怪地看着甲板上的人,有劳工、有士兵和水手,都表情松弛地望着大海。海累了,需要睡觉了,不再张牙舞爪了。遥远的地方,出现了一道似有似无的海岸线。人们一再地瞩望,却发现船并没有朝海岸线驶去。王济良看到张起在远处冲他笑了一下,心想:太上老君说对了,风暴已经结束。但为什么没有翻船呢?

    亨利希开恩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把一天一顿饭改成了一天两顿,而且尽饱吃。从死亡线上走来的劳工们一面庆幸自己还活着,一面持续着互相间的倾轧。一天,开饭的时候,王强蛮横地推开了一个好不容易挤到打饭窗口的石匠。石匠不服,再次挤过去,却遭到了一伙铁匠的拳打脚踢。王济良出现了,从地上扶起石匠,横挡在一个还要扑过来厮打的铁匠面前说:“不死你着急啊?就不能安分一点儿?”老君会的人没敢再动手,都知道惹了王济良会遭到亨利希的惩罚。王济良拉着那石匠,挤向窗口,打了饭又挤出来,问他叫什么。石匠说:“栗子。”

    又有一天,饭食增加到了三顿,而且顿顿有肉汤。肉虽然臭了,肚里没有丁点儿油腥的劳工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王济良想,船上有多少食物?这样吃下去,几天就吃光了,往后怎么办?但没过几个小时,他就明白自己的担忧纯属多余,已经不需要了。半个多月的航行就要结束,暗夜和陆岸一起到来。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漆黑得睁眼和闭眼差不多。士兵们吆喝劳工赶紧出舱,排着队登陆。登陆的地方没有码头,只能从船舷上放下铁梯,下到摆渡船上。摆渡船仅有两艘,一次运送二十个劳工。缓慢地运送持续到凌晨,天就要亮了,才运送了不到一半。亨利希留下一队士兵守护已经上岸的劳工,又命令开船。轮船载着剩下的数百劳工,再次驶向远海,很快消失在迷雾里。好像这是一次秘密登陆,不让人看见,非要等到夜黑人静。王济良是第二批登陆的,亨利希生怕他被人暗算,把他留在了身边。还是漆黑一片,有几颗眨巴眼睛的星星,窥伺秘密似的在云层里探头探脑,突然响亮起来的水浪诡谲地掩饰着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王济良跟亨利希同时上岸,迎接他的是一片鹅卵石铺成的滩涂,是一道把陆地和海水隔离起来的围墙。他听到亨利希长舒一口气,大声说:“德意志到了,你们踏上了帝国的土地。”一阵大风吹来,能听到不远处呼啦啦的林涛声。“不来梅”号迅速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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