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小书:《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贾家的姻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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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不平等的社会,例如社会有富贵贫贱之别,上层阶级常与上层阶级互通婚姻。这不是女家贪男家的聘礼,或男家贪女家的嫁妆,而是他们要用婚姻方法,以保全自己家族血统的高贵。拿破仑出身寒微,登上法国帝位之后,必娶奥国哈布斯堡(Habsburg)皇室之女露易莎(Maria Louisa)为后。为的什么呢?奥国哈布斯堡一家自一二七三年即神圣罗马帝位以后,世代相传,其血统在欧洲各国皇族中最为高贵。

    此种婚姻关系,吾国自魏晋以后亦曾有之。当时南朝士族以王谢两家为最贵,因为王家(王导、王敦)辅佐元帝建立南朝的政权。淝水之役,谢家(谢安、谢石、谢玄)战败北寇,维持南朝的政权。北朝以崔卢两家为最贵,因为在后魏太祖道武帝时代有清河崔玄伯,拓跋氏改国号曰魏,即从玄伯之议,而“制官爵、撰朝仪、协音乐、定律令、申科禁,玄伯总而裁之,以为永式”。太宗明元帝、世祖太武帝时代,崔玄伯之子浩亦秉朝政,凡“朝廷礼仪,优文策诏,军国书记,尽关于浩”。范阳卢玄则以儒雅著闻,首应旌命,子孙继迹,为世盛门(参阅拙著《中国社会政治史》)。他们为保全血统的高贵,常不与寒素之家通婚,吾人只观梁武帝对侯景说:“王谢门高非偶”(《南史》卷八十《侯景传》),再观“崔一门婚姻皆是衣冠之美,娄太后为博陵王纳妹为妃,敕中使曰:好作法用,勿使崔家笑人”(《北齐书》卷二十三《崔传》),即可知当时风俗。

    由隋至唐,南朝士族跟着南朝政权的颠覆,势力渐次式微(参阅拙著《中国社会政治史》)。至于北朝士族,则势力犹存,唐太宗虽曾加以压迫,但社会上的名望固非政治力一蹴就可打倒,所以朝廷虽然压迫,而当时名臣如“魏征、房玄龄、李绩等家皆盛与为婚,常左右之,由是旧望不减”(参阅拙著上揭书),到了唐末五代乱,衣冠旧族多离开乡里,籍谱罕存,而世系无所考,从此而后,士族势力才见消灭(参阅拙著上揭书)。

    吾国古代常以“富贵”两字并举,其实富的未必就贵,而贵的往往必富。盖贵的可利用政治力以求富;富的唯于政治腐化之时才能用捐纳之法以取贵。但是富家子弟之受教育,原则上常比贫人容易,在科举时代,他们中第自比贫人为多。只唯落败的仕宦之家才不注意子弟教育,贾府就是其例。

    当贾雨村为应天府之时,其门子将金陵四大望族的俗谚口碑告知雨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第四回)

    贾即宁荣两府,宁国公贾演之子贾代化曾任京营节度使,代化之子贾敬曾中丙辰科进士(第十三回),荣国公贾源的儿孙于仕宦方面及科举方面,均不如宁府。《红楼梦》书中所谓“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如今代善早已去世,长子贾赦袭了官”(第二回),这个官均非职事官,亦非寄禄官,而只是勋爵。即祖宗建了功勋,因荫而食禄,据《红楼梦》所述林如海的家世云:“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只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如海是前科的探花),虽系世禄之家,却是书香之族。”(第二回)即原则上只得袭爵三世,若有特恩,可额外又袭一世或两世。宁荣两府自封爵以后,到了贾敬、贾赦已有三世,贾敬想做神仙,乃将爵位让给其子贾珍去袭。但贾府若能自爱而不至于抄家,也许可由特恩,再袭爵一二代。荣府自代善始,似未做过职事官,只唯贾政一人曾任主事(第二回),旋又升了工部员外郎(第二回、第三回)。皇上见他人品端方,虽非科第出身,特将他点了学差(第三十七回),在外数年,而后回京(第七十一回),不久,又升为工部郎中(第八十五回)。后值京察,工部将他保列一等,皇上即放了江西粮道(第九十六回);被属员蒙蔽,重征粮米,着降三级,加恩,仍在工部员外上行走,并令即日回京(第一百二回),即荣府只唯贾政一人做过职事官,其余不过袭爵而已。

    史家先代也有功勋,所以史鼎世袭了忠靖侯之爵(第十三回),后来又迁委了外省大员(第四十九回)。贾府抄家之时,史家全眷均在京城(第一百六回),史家结果如何,余未曾细查,读者如有发现,望举以相告。

    王家如何出身,据凤姐对贾琏乳母赵嬷嬷说:“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接驾)一次。那时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第十六回)即王家在凤姐祖父时代,似在理藩院内服务,又似兼漕运之事,官位虽然不高,但很容易致富。到了凤姐叔父王子腾,先为京营节度使,旋即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第四回),又升为九省都检点(第五十三回),最后复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第九十五回),“离京只二百多里处,在路上没了”(第九十六回)。

    雪即薛,薛家是“皇商”,本是书香继世之家,“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家中有百万之富”,故薛蟠之父能与王子腾之妹结婚(第四回)。

    此四家均有姻戚关系,史家的小姐即史鼎的姑姑嫁给贾代善,贾政的夫人系王子腾的姊妹,凤姐亦系王子腾的侄女,要之,贾王两家的姻戚关系最为密切。薛蟠之母与贾政的夫人是一母所生的姊妹(第四回),所以贾薛二家亦有姻戚关系。就贾母说,史家最亲,就王夫人及凤姐说,王家最亲,薛家次之。

    吾所奇怪的,凤姐虽与贾赦之子贾琏结婚,而贾赦本人之妻邢夫人,其家世如何,《红楼梦》未加说明。贾代善能为次子贾政娶王家之女以为妇,则长子贾赦所娶之邢夫人亦宜出身于大家。《红楼梦》曾述“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第四十九回)。但据邢夫人胞弟邢德全,绰号傻大舅的,告诉贾珍说:“老贤甥,你不知我们邢家的底里。我们老太太去世时,我还小呢,世事不知。他姐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居长。他出阁时,把家私都带过来了。……我就是来要几个钱,也并不是要贾府里的家私。我邢家的家私也就够我花了。”(第七十五回)如果这话属实,则贾府之娶邢夫人,未必不是贪其嫁妆。

    在这四族之中,首先家道中落的是薛家。薛蟠“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遂致老大无成”(第四回)。宝钗对王夫人说:“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家当日也是这样零落不成?”(第七十八回)其所以零落,实因薛蟠幼失教育,“性情奢侈,言语傲慢。……终日唯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几次生意渐亦销耗”(第四回),且也,薛蟠依其豪富,仗着亲戚的显贵,往往无理取闹,而至于杀人。最初是因为争夺香菱而打死冯渊,“他便如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果然官府“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第四回)。薛蟠既到京城,迁入贾府,又结交许多不肖的豪门子弟,每日花天酒地,狂嫖滥赌,他是“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第七十五回),房屋一幢幢地卖去,当铺一间间地典出,薛家渐次穷了。最后又因蒋玉函之故,打死酒店里伙计,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才把故杀改为误杀(第八十六回);又不知花了多少银子,刑部才准其赎罪,将薛蟠放出(第一百二十回)。当年“珍珠如土金如铁”,现在只有靠着剩下来的些许遗产维持生活了。

    其次家道中落的是贾府,在中落以前就有不祥的预兆,这个预兆先发生于宁府。宁府于某年八月中秋前一夜,“大家正添衣喝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毛发竦然。……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阴气森森,比先更觉凄惨起来。看那月色时,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众人郝觉毛发倒竖”(第七十五回)。荣国府在贾政为江西粮道,将次被参以前,大观园内竟然出鬼,先则凤姐遇到秦可卿的鬼魂(第一百一回),次则尤氏“往西府去,回来是穿着园子里走过来家的。一到了家,就身上发烧”,“由是,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说大观园中有了妖怪”,“贾赦没法,只得请道士到园作法,驱邪逐妖”(第一百二回)。吾举此段记事,不是主张鬼怪出现,而后家道中落。贾府家道之中落由来已久,“生齿日繁,事务日盛”,而“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第二回),试问贾府安得不穷?然而上自贾母,下至宝玉,竟然无人知道贫穷之将至。抄家之后,贾政才知道家里景况。贾母问贾政道:“如今东府里是抄了去了,房子人官不用说,你大哥那边,琏儿那里,也都抄了。咱们西府里的银库和东省地土,你知道还剩了多少?”贾政听见贾母一问,便回道:“昨日儿子已查了: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东省的地亩,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了。”(第一百七回)固然皇上降旨,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承袭,“但是家计萧条,入不敷出”,“家人们见贾政忠厚,凤姐抱病不能理家,贾琏的亏空一日重似一日,难免典房卖地。府内家人几个有钱的,怕贾琏缠扰,都装穷躲事,甚至告假不来,各自另寻门路”(第一百七回)。过去贾珍对于皇上所赐的“春祭的恩赏”,还说:“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要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第五十三回)曾几何时,恐怕贾府“上供过年”,也要“仗着这银子”了。

    又次家道中落的是王家。自王子腾由京营节度使升为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第四回)之后,其本人已经离京,所以秦可卿之丧,不见王子腾来祭(第十四回)。中间曾召回京城,当宝玉及凤姐受到马道婆的魔法而发狂之时,王子腾夫人适在荣府,翌日王子腾也来问候(第二十五回)。贾母把孔雀裘给与宝玉,宝玉就披了这件皮衣,赴王子腾家拜寿(第五十二回),可知此时王子腾尚在京城。及至升为九省都检点,才又离京(第五十三回),但其弟侄甚似始终均留在金陵,所以才有凤姐之兄王仁进京,途遇邢夫人的嫂子及其女儿岫烟,李纨的寡婶及其两女李纹、李绮,又遇上了薛蟠从弟薛蝌之事(第四十九回)。王家虽未封爵,而传到王子腾之时,官位实比三家高些。但是王家子孙只有子腾一人还算正派,其他诸人据宝钗说:“王家没了什么正经人了。”(第一百十四回)即如凤姐所说:“二叔(王子腾之弟王子胜)为人是最啬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爷(王子腾)。”贾琏更看不起王仁,他对凤姐说道:“你哥哥一到京,接着舅太爷的首尾就开了一个吊。……弄了好几千银子。后来二舅嗔着他,说他不该一网打尽。他吃不住了,变了个法儿,指着你们二叔的生日撒了个网,想着再弄几个钱,好打点二舅太爷不生气。……如今御史参了一本,说是大舅太爷的亏空,本员已故,应着落其弟王子胜侄儿王仁赔补。”(第一百一回)贾母也对史湘云说:“真真是六亲同运……二太太的娘家大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爷是个小气的,又是官项不清(大约是指为其兄王子腾赔补亏空),也是打饥荒。”(第一百八回)由此可知王家落败,还是由于儿孙不肖。

    最后当述史家,史家即贾母的娘家,余读《红楼梦》一书,似贾母与其娘家不甚亲密。案忠靖侯史鼎是住在京师,所以秦可卿之丧,他曾来作吊,到了后来,“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第四十九回),史鼎大约在外数年,又召回京,贾府抄家之时,史家只派两个女人来慰问,那两个女人说:“我们家的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这里二老爷是不怕的了。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第一百六回)老爷是指史鼎,太太是指史鼎夫人,姑娘是指史湘云。湘云之不来,情理上还可原谅,史鼎及其夫人不亲来慰问贾母,似说不过去。但吾人观那两个女人说:“这里二老爷是不怕的了。”大约史鼎已经得到消息,知贾政将承袭荣国公世袭,果然不久圣旨就下来了。吾作此言,盖欲证明贾母与其娘家不大亲密。据《红楼梦》所述,史鼎夫人似是一位刻薄寡恩的人,观其待遇湘云,即可知之。宝钗对袭人说:“我近来看着云姑娘的神情……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上次他告诉我说: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儿,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第三十二回)海棠社创立之时,湘云要先作东,宝钗就说:“你一个月统共那几吊钱,你还不够使;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娘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第三十七回)宝钗所指的“你婶娘”即史鼎夫人。贾母告诉史家的两个女人说:“我前儿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来,最疼的就是你们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的这么大了,我原想给他说个好女婿,又为他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做主。他既有造化配了个好姑爷,我也放心。”(第一百六回)话说到别处去了,要之,在四族之中,只唯史家还在做官,家道并未中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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