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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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变得真快,这件事还没撒手,这件事本身就成了历史。曹老大刚刚死去,人们却以为他走了很久了。狗儿爷告诉我,韩老万当了公社副书记,吃皇粮去了。他当上了村支书,可他当上没两年,就赶上了“瓜菜代”的特殊年月了。

    狗儿爷沉痛地说:“那是1961年的夏天。那场大饥饿来得的确太突然了,全县粮食几乎绝收。先是大旱,早得冒青烟,光脚走在地上,硌、扎、烫。紧接着是一场蝗灾,麦河两岸都是蚂蚱。人在地里头干活,听见耳朵边有嗡嗡声,像一群蚊子飞来。不大一会儿,就可以循着声音看见天边有一个小黑点朝这边飘移过来,再用不上多大一会儿,那黑点就变成黄点了,而且越来越大,瞬间就飞到了跟前,只听一阵“咔嚓咔嚓”的乱响,地里头的庄稼转眼就成了光杆儿司令。旱灾和蝗灾像风一样呼呼地刮遍了麦河流域。鹦鹉村男女老少人心惶惶。人啊,心里一旦没了底,啥想象都可以激发出来。不少人说我爹和张兰池的鬼魂儿打架呢。我越解释说不是那么回事儿,人们越觉得就是那么回事儿。也难怪,最近村里连续出现邪事,让我非常焦虑。先是韩腰子家养的那头大公猪死了,死得莫名其妙,死得稀里糊涂。韩腰子老婆心里一窝囊就病死了。第二天,孙大发家好端端的鸡窝突然坍塌了,砸死了五只鸡,都是下蛋的母鸡啊!一天早上,曹钢家的小闺女花花在一个下着雨的夜里头突然上吐下泻的,天亮送卫生院,走在半路上就死了,拉稀硬是死了人,这事儿可是太稀奇了。谁家碰了这事不像碰见了瘟神?这个时候,村里人都让我找你爹!韩腰子一家人都来求助。唉,我有啥办法呀?”

    我听了心里受用,叹道:“我爹又成香悖悖啦!人都一样,只有过得不顺当的时候,才想起我们这号人!”

    狗儿爷没听清我的话,继续说:“我不能出面搞迷信啊,就让我老婆小香找到你爹,求你爹救救全村乡亲。你爹到坟地里转了一圈儿,在我爹的泥塑前坐了半天,身子向泥塑倾着好像跟泥塑说啥话呢。我记得郭富九还趴在小树林偷看。日头快到中午了,你爹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草屑朝麦河走去。那时候,麦河的水比现在的清凌,河道比现在要宽,中游的岸边有一座河神庙,比连安地神的庙要小一点儿,里面供奉着一条像龙又像蟒蛇的东西。你爹说,那是河神,庙是清朝嘉庆年间修建成的。还说,自打这座庙建成后就没闹过水灾。民国年间一次发大水,麦河硬是没有破堤,没淹着鹦鹉村百姓,都是河神保佑哩!我老婆小香说,你爹在岸边走了个把钟头,下了河堤就回了村。他对我老婆说,告诉狗儿爷,快备河灯,祭河神。小香就放下心来说,这就好,这就好。我老婆钻进脏兮兮的小屋里找河灯。她把河灯找了出来,擦了又擦。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村子里几乎家家都在擦洗河灯。用河灯祭河神,祈求河神保佑,河水滋润两岸大地,风调雨顺,丰收连连。新中国成立前,年年的农历正月初三都要祭河神的,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宣传破除迷信,这项民间活动就停了。”

    狗儿爷这么一说,我想起小时候看过河灯祭河神仪式。河灯是四方形的,是用铁做的,有四个面,每个面儿都安了玻璃,上面画着河神的图案,一个面上各写一个字,四个字连起来是“祈福平安”。在鹦鹉村,家家都还保存着河灯。

    狗儿爷说:“那个夜晚,月亮没有出来,星星也都不见了,我们拎着河灯出了村,顺着河堤走到了河神庙,给河神上了三炷香,然后蹲到河岸边,缓缓地把河灯放到河面上,嘴里念叨着,河神保佑,河神保佑……两盏点着蜡烛的河灯,晃晃悠悠地顺水朝下游漂了过去。在那漆黑的夜里,很像远去的幽魂。我们跪拜完毕,睁开眼,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满河床水漂满了河灯,一盏挨着一盏,亮晶晶,金灿灿,汇成了一条长长的银河。河岸边站满了乡亲们,全都凝视着河灯默默祈祷。河水潺潺,泛着泡泡,打着碎漩儿,流向远方了。可是,真是邪了!祭奠河神之后,旱情和蝗灾没有丝毫缓解。政府下来干部组织抗旱,灭蝗,还来了一批解放军支援抗旱。他们送来了十几卡车的水,解决了村民的饮水问题;带来了一部分粮食,可惜太少了,每个人才分不到一斤。鹦鹉村人抱怨不止,纷纷围着我要粮食,政府来的许干部用力做着手势让大伙儿安静下来,沉重地说,乡亲们,就这点粮食还是咱们的子弟兵从他们的口粮中一粒一粒抠出来的。确实不多,可这都是子弟兵的一颗颗心哪!现在不光我们鹦鹉村人挨饿,全国人民都在挨饿,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在吃野菜啊!许干部说这话的时候,真动了感情,眼睛湿润了。鹦鹉村人一听毛主席也在挨饿,心疼得都哭了。过了两个月,旱情开始得到缓解,但饥荒一直在持续。我带领社员们把能搁嘴里头吃的都给弄来了,草根儿、树皮、野菜,能吃就吃,没吃过的试着吃,一切为了填肚子。吃一顿饱饭,死了也闭眼了。我是村里第一个全身浮肿的人,因为我把吃的一部分让给老人和孩子了。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浮肿。有人饿死了,先是陈发的老婆饿死了,没几天老郭家的老闺女也饿死了。我家的三个孩子都饿得抬不起头来了。全村人饥饿到这样程度,硬是没有一个人偷集体粮食的。可是,县委彭书记打电话来了,质问我为啥饿死那么多人。我支吾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头倒在了炕上,大病了一场。老婆小香说我是吓病的。该死的人,就不知道啥叫害怕了。小树林里的树皮被剥光了,月光下,就像一群赤身裸体的人站在那里。虎子没有肉吃,疯了,哀哀地叫上一夜。”

    我浑身没劲儿了,说话声像蚊子:“虎子啊,你也跟着挨饿啦!”

    狗儿爷说:“我病好了以后,隔几天就看见一个两个饿死的人被拖出村,埋在村东河坡的坟地里。人们整日都是迷迷瞪瞪的,有气无力的。我的儿子曹山堂,刚一迈门槛儿,就躺倒了,我吓坏了,赶紧抢救,没有一个时辰可怜的孩子就咽气了。小香哭得死去活来。我的心啊,一下子破碎了。小香哭喊着找我要儿子,谁听了心里都堵得慌。我骂了句脏话还动手打了老婆。打老婆,是鹦鹉村代代相传的陋习,我一直后悔呀!”

    我心中酸楚不已,眼泪一滴滴往下落。

    狗儿爷说:“在我没辙的时候,虎子飞到跟前来了。我让虎子抓兔子,可是,光秃秃的田野,连一只兔子都没有,虎子常常空手而归。我杀了虎子吃肉的心思都有。这一天,虎子嘴里叼着一根红薯秧子。我伸手摸了虎子一下,虎子就咕的一声,将红薯秧子吐在地上,轻轻飞走了。我捡起了红薯秧子,顿时来了灵感。当天夜里,我召集村民开会,同意人们挖红薯充饥。我听见韩腰子带头喊了一声,走啊,上地里头挖红薯去啊!他转身向田野里去了。社员们紧紧随着韩腰子,拥进了田野,空荡荡的场里,只剩下了我和小香。不知道咋的,小香突然觉得我不那么凶恶了。她没有随人们去挖红薯,坐在空空的场上,远远地看着我。我也远远地看着老婆,心里是空的。不知道啥时候,玉堂也来了。我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说。我拉起玉堂的手,往家里走了。我感觉孩子的小手不停地哆嗦着。唉,那叫啥日子呀?”

    我揩了一下眼里的泪水,抬头问:“红薯救了命吗?”

    狗儿爷叹息了一声:“唉,人们到地里就呆了,地里哪儿还有红薯啊?甭说红薯,就连红薯秧子都被人拽走了。郭富九一句话提醒了大伙儿,找点红薯须子吃也可以填填肚子啊!大伙儿就弯下腰撅着屁股找红薯须子。还真找着了一些,饥饿的人们往裤子上蹭了蹭,就往嘴里塞。几天后村里继续往野外抬尸体。我带着人用苇席裹尸体。一天,我发现七奶奶的尸体咋也裹不好。七奶奶是孤寡老人,腰累弯了,走路时脸几乎挨地了。席子一裹,圆不溜丢的,咋瞅都不好看。人们望着我说,七奶奶的尸体,还不如不裹呢,还可以省一张席子。我脸上带着凶恶的表情,大声骂道,混账,就让七奶奶光着走?你忍心吗?人们被吓回去了。我一闭眼睛,抬脚朝七奶奶的后腰踩了三下,咔!咔!咔!三声骨头碎裂的声响过后,我们再看七奶奶的尸体,平光溜直了,席子裹起来显得格外有尊严。”

    我吓了个激灵,这“咔咔”声太可怕了。

    狗儿爷声音颤抖了:“那阵子,我傻了,咋办啊?我身体的血像是被抽空了。老婆劝我冷静,让我想想别的办法。她给我出主意说,听娘说,当年闹饥荒,你们不是用家里的地从张兰池家里换过高粱吗?我说是啊,这就是张兰池的一大罪状。小香说,都啥时候啦,还罪状罪状的,救命当紧啊!她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对呀,以地换命啊!我急忙上城里找了小香的姑夫,姑夫说解放军换防到了这里,想在麦河两岸借上一千亩耕地供驻军种粮种菜。如果把驻军拉过来,是一箭双雕的事,既可换回两卡车粮食,救济村民,还可以弄个军民鱼水情深的典范哪!我一听,一拍大腿拔腿就走,我这就去找孙书记去。姑父说那你可得抓紧办,听说麦河流域好几个村都争呢!我一听走得更急了,顾不上两腿饿得发软了。就这样,我给部队搭咕上了,我们上鹦鹉村人得救了。我像我爹曹老大一样,挽救了上鹦鹉村人。瞎子,你说我是不是英雄?”

    我叹了一声说:“是,你也算一个吧!”

    狗儿爷不高兴了:“啥叫也算啊?老子就是!可是,缺少了一千亩地,我这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但想想救了社员的命,又有些安慰。农业学大寨运动开始了,我带着村支委们到大寨参观。参观回来后连夜召开支部会,很快决定到山上造梯田,这是一项重要工程。社员们跟着我苦干了一冬一春,硬是在鹦鹉山上开垦出了两万亩梯田,成为了全县的先进典型。我还当上了劳动模范,孙书记将一朵大红花戴在了我胸前。”

    狗儿爷每次说完的时候,我都是笑一笑。今天我真的笑不出来,挤一挤五官的心情都没有,叹一下就当是笑了,反正狗儿爷也看不见。狗儿爷说累了,他要打呼噜了。我提着灯笼离开了墓地,转到深夜才回家,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又睡不着了。我一直想,这种挨饿的情形往后还会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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