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的那天,她落汤鸡似地跑进医院,白色的布早盖在外公的脸上。
她蹒跚地差点跌掉,扶着墙,不敢靠近,又无法置信地瞭望,生怕眼前会真实?
不,一定是幻像。
医生收了听诊器,平和又无情地宣布:“节哀顺变吧!”
“不会的。”她呢喃自语,一点点靠近。
“没受太多的苦,要想开……”医生不愿多呆,转头让护士开死亡证明,交代着出去了。
“走了?”她无力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崩塌了,一片灰,渐渐地,没入黑暗。
之后?舒微一下子失忆一般,无法想之后。
想不起了。
她呆坐在床头,看着一墙壁外公的书画,清淡旷达。
还有一面俊逸的曹全碑,秀润规矩。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这是外公最喜欢的一首长诗了。自小的记忆里,他写了无数遍,仍然不满意,侧着头细细琢磨,望着扒在桌边的小孙女,添了笔墨在她的鼻尖。
“爷爷,多好看呀。”
“嗨,字不敢上墙的。你看!”他提起来,要她看,“真正的稳,矫健有力、不急不躁,无论什么角度,规规矩矩。”
舒微双眼是泪的靠在床头,侧过头,又换了个方位,呢喃低回。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爷爷,参和商是做什么的?”
“参和商是两个星座,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此出彼没,永不相见!”
“干嘛要不见?”
“阴阳两隔了吧!”
“死了?”
“应该是吧。”外公把最满意的一幅细细装裱,送给她,“好好珍惜每一个人。”
死了就不见了?林申温润一笑,天上的星,是爱的人看她的眼睛,从不会远离。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远离?茫茫?千重万重的魔障。
她痛苦闭上眼,空旷得要命。陆淳的面庞在一片黑暗里似盈盈烛火,似远又近,摇摆不定。
“小微,你出来。”妈妈站在门外,敲了敲。
她被动地挪一点,又挪一点,惶恐无依。
“你过来。”妈妈看着憔悴无助的女儿,心下不忍,狠狠吸口气,走到了客厅。
她紧随其后,窗外的艳阳高照,是另一个世界。
“坐吧。”家里只剩下母女两人,静得出奇,窗外的蝉声啾啾。
她立在那,低着头,抬不起来。
“抬起头。”妈妈命令。
她费力地支起脑袋,重得要命。
“别的都不说了,马上出国。”
“妈……”她近似哀求。
“够了,我够尊重你们吧?”她屏住一口气,拉过女儿,语重心长,“小微,你还不懂,外公走了,你也要扔下我?”
“妈妈,我真的想幸福……”她哭得委屈迷蒙。
“幸福?不说陆淳,咱们不谈。我相信他。”她横下心,抓着女儿的手,“他是有现实的人,明白吗?那现实,你载不动。”
“姐姐说的?”她失落又无望。
“还用她说?”妈妈不敢回想,“外公弥留,戴着呼吸面罩还在呢喃小微,你在哪儿?”
“妈……我对不起……外公。”
“小微,让外公放心不行吗?他在天上看着你呢!”妈妈哭红了眼,看着她,“女儿,我知道,你依赖他,能理解,林申走了,妈妈感谢他。”
“妈,那不是简单的依赖。”她心如刀绞。
“爱?”妈妈悲痛欲绝,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养了你二十二年,呵护你、尊重你、纵容你,小微,妈妈不是爱你?外公不是爱?外婆不是?爸爸不是吗?”
“妈……我真的,想为自己选一次。”她觉得连伴随了二十多年的呼吸都艰难痛苦。
“选?”她热脉贲张,激动地站起身冲进卧室,不一会,丢了个包袱重重砸在茶几上。
“妈……”舒微看着痛心的母亲,险些摔倒。
“这是你来到世上的第一个脚印、第一块尿布、第一个玩具、第一张给妈妈的手工贺卡,第一张满分的成绩单、第一份奖状、第一次游泳、学自行车骄傲自满的照片……我……”她急促难耐,泣不成声,“小微啊,我有选吗?这样一个聪颖可爱的女儿,要做人家洗菜的主妇,伺候人家的父母,早早地坠入劳作生活的深渊?”
“妈,你别说了……”她锥心刺骨,天塌地陷。
“我不希望你幸福吗?”她捶着自己的胸口,不可置信,“我不甘心,这样一个女儿丢给人家,丢进生活恐怖无奈的漩涡里,憋在这儿?”
“妈,那不是每个女人都面对的吗?早晚而已。”
“小微啊……”妈妈声嘶力竭,“是,女人都要面对,但不能太早。尤其对于你!”
“为什么?因为我坚强。”
“错了,因为你太理想,太脆弱。一旦梦幻的影子照到现实,你承受不了误差。”
“妈……”她扶着沙发沿,靠在一边。
“你终究是要吃苦头的!找到自己的世界和定位,如果草草了事,后患无穷,你不懂,我懂。”
“我的事,你们都懂!”
“你……”妈妈被一箭射过来,摇摇欲坠地站不住脚。
“妈……”她赶紧扶起母亲,却沉重地半跪在那。
“你走。”她推开女儿,扶着沙发,哭得像个孩子,“要你生个这样的女儿试试看……”
陆淳接到舒微母亲的电话,正检查女儿的作业。心下复杂又短暂的安宁,恍如隔世的安稳簇拥着心底巨大的痛。
“爸爸,你电话。”女儿拿过来,声音悦耳。
他思忖再三,还是按掉了,放下本子打算出门。
“你去哪?”前妻从厨房跑出来,警觉地看着他。
“我有事。”他低着头,快速换鞋,抓了钥匙和手机,太逼仄了,喘不过气。
知了连叫的力气都没有,正午的太阳毒辣刺眼,毫不留情面。
陆淳的手指冰冷,舒琳并不是什么都不对他说的,这点预料还有什么怕?迟早而已。
他冷静地站在树下,按了回拨,不一会就通了。
“对不起,刚刚……”
“陆老师。”她的声音客气又礼貌,“打扰你了。”
“不会,是我……”
“来我家坐一下吧。”她平静又温和,听不出味道。
“我?”他沉吟良久,忽然浑身止不住地抖。
“小微这会在淮林。”
“哦,好……”他挂了电话,犹豫着抬起头,眯起眼睛,前路太晃眼了,看不清楚,走不动。
一步又一步。陆淳痛下决心,该结束的就由自己承担,绝不能让她再受折磨。
老袁把表格电邮过来时说得对,如果钝刀子割不断,那就几把刀瞬间斩掉,置之死地而后生。一个男人如果没有信心给一个女人未来,就尽力不要拖延了。这是担当。
女孩子,绝对拖不起。
都对。
他无助又困惑,担当?
这爱怎么办?可笑又粗鄙吗?
爱?荒唐啊,真是渺小又荒唐,委屈难耐。
可是,此刻的自己,连抬脚进她的家都是晦暗无力的,哪有勇气,全是惊恐与绝望。
“来,请进。”还未等陆淳敲门,舒微的妈妈早等在门口。
“我……”他笑不出来,有些狼狈,手足无措。
“不用换鞋,快进来吧!”她客气地笑笑,请他进了门,“天气太热,喝点冰的?”
“您别忙了。”他局促不安,站在沙发旁,正看到那面满是舒微的照片墙。
欢蹦乱跳的、戏谑搞怪的、荣耀光彩的、落落大方的、优雅生姿的。
她顾盼生辉、光彩非凡。
“来,喝点水。”她递给他,看到眼前的陆淳苍白憔悴,心下的那点怨气全抽了空,“小微不懂事,让你费神了。”
“您别这么说。”他毫无底气,被这点客气推挡得无处安身。
“来,快坐吧。”她诚挚地邀请,那面松软的淡紫色沙发清凉恬淡,映衬着家里清爽简练的摆设。
“我很……抱歉。”陆淳坐在那,手指交握,骨节发白。
“陆……老师。”她叹口气,摇摇头,“我的这两个女儿啊,没有一天让人轻松过。小微还算懂事。可,让你一个个收拾残局。”
“您别……”他六神无主。
“这是我的失误。”她虔诚又认真,“请体谅为人父母的心情。你也是一个女儿的爸爸……”
“是……”他重重点点头,那微弱的火苗早熄得连烟都不剩。光这一点,早没了谈爱的筹码。
“我是反对,但是……我尊重。”她横下心,“女儿求过我,我不忍心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还好吗?”
“唉,刚刚她姑姑来电话,小微带着弟弟去游乐园,自个坐了十多遍过山车,晕得直吐,就是不肯多说一个字。”她眼眶泛红,控制不住的捂紧嘴,“是我的问题。”
“她……”陆淳简直快要炸开。
“不是到了崩溃边缘,她不会这样为难自己。”她流了泪,摇摇头,“从来,我都以为她皮实得很,不像小琳,是我错了。最疼她的,是外公。”
“对不起,我伤了她。”陆淳捂起脸,烦躁不安。
“她外公去世太突然,打击很大。”她叹口气,抬起双眼望着他,“你能给她好的生活吗?”
“我……我只能扶她一段路。”他想起老迈的父亲,心底绝望得要死,女儿膝下环绕,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
“咱们都是过来人了,不用摆道理。如果你有信心,我……”她叹口气,“我认了。养活了二十多年,却被个小子带去,一个女儿是这样,另一个也逃不过。”她无力地颤抖,一眼绝望,“我知道,谁都无法预言未来,没有教人怎么生活的教科书。”
她咬着嘴唇,苦涩难忍:“一个半月了吧,她除了哭就不说话,我也怕了。”
“我知道,我不配。”他点点头,横下心,“我想要她好,无论做什么。”
“可你很无力。”她理解地点点头,“养一个有点天资的女儿太费神了。呵护她又不敢绑架她,尊重她却不敢纵容她。又不甘心让她过早地坠进生活的琐碎里。”
“是,我不忍心,更不能。”陆淳闭起眼睛,不敢再看这个世界。
“只要……你保证,让她幸福,我同意你们。”她点点头,“她父亲还并不知道。父母对孩子都是有期许的。这是我们家最宝贵的珍珠。”
“伯母。”陆淳有些体力不支,昏沉的眼前模糊,“如果我放开,她会好吗?”
“不进一步,你就想退?”
“我……我的情况,舒琳都会跟您说。”陆淳想起大哥家病弱无助的父亲,凄凉难耐。
“既然你放弃,那就帮小微选吧!”她坐不住,又努力扶着把手,“她的性格肯定是要受苦的。吃点苦头,就知道许多东西并不是得天独厚的,她才能安了心,甘愿了。”
“她……我担心。”陆淳苦不能言,不敢想一下子倒掉的舒微,他何尝不了解这样一个受过伤,较过劲又自己不放过自己的舒微。
“能走出一个未来,那是她的造化。走不出,我也认。这个女儿,我养活。”她直直望着他,“不过,这个选择,她做不了,我知道,她放不下。”
“是,我知道。”陆淳心灰意冷,不敢转头看那面墙。
“一个女人,不经历点东西,就搞不清楚状况。她现在就是。婚姻?对你们绝对不是简单的事。”她沉吟良久,抬起头,“你那么没底气?”
“我……她外公的去世,我脱不了干系。”陆淳费力的冷静,“让她出国走走吧。”
“只怕谁都左右不了她。既然这样,多说无益了。”舒微的母亲一下子失落又安心,太看不得这痛苦的凋零与惨淡,简直和舒微一个样子。埋怨,埋怨谁?
她不忍心多看一眼,两个理智的人做糊涂事,什么会想不清楚?想得清楚还要迈进去,眼睁睁一点点把自己埋进去。
她不忍心对自己的女儿残酷,可不残酷又怎样。眼前的这个人,连一点勇气都没有,怎么会有乐观的未来?
“我先……走了。”陆淳站起身,想了想,转过来,“她,我担心……”
“该决断要决断!拿得起,放得下,不是吗?”她忽然替女儿惋惜起来,这样一个人,善良得无助,软弱得理智。
哪怕一个愣头青,天不怕地不怕,浑浑沌沌,倒也破了题。她暗自舒了口气,松快多了。
“陆淳!”她看着他在门口。
“如果你……你决定了,就不要再见她,不要再有联系。”
他惊愕地抬起头,看着一面墙的舒微,飘荡无依。
她的母亲正定定等着他承诺。
“给我点时间吧。”他点点头,心下猝然又慌乱,担心、思念、倒逼着自己崩殂。
好不容易拖下楼梯,已完全支撑不住了。晕眩狂做,呕吐难耐。
他靠在门口,使劲吐着气,狠狠捶着胸口,痛?麻木的连跳动都难上加难了。
不要见她?
他感觉自己彻底沉入冰冷的海底,无依无靠,孤苦无助。
那么轻易?一下子不要再见?
狠狠地把自己的心切掉。自己下手,撕开肉,掐断血管,生剥硬拽。
对,见了徒增伤悲罢了。丢开她,丢开?他痛得肝肠寸断。
松了那只手,她被再一次丢出去?
难道要她做十几圈过山车,自我作践?
陆淳疼惜又无助。
舒微啊,你就死戳我吧,用你自己的痛狠狠弄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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