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二月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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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里我到了温州,先在旅馆里住下,斯先生去通知胡兰成。他到天黑才来,一来就黑着一张脸,非常生气的样子,而且几乎发怒,盛怒,粗声粗气地说:“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还不快给我回去,回去!”

    我却不生气,能见到他,见到他即便他生着大气也是好的。他气发过之后,平静下来,如我想象的一样。生气时的他、发怒时的他不是他,他平静下来和我说话的他才是他,才是我心目中日思夜想的胡兰成。他后来说:“夫妻患难相从,千里迢迢来看我,那是平常夫妻的行为,是世上俗人的事。但是你张小姐这样,我只觉得诸般不合时宜。旧小说里有天上星宿投胎凡间为人,出生三日,啼哭不止,我与你何时都像天上人间,世俗之事也有这样的刺激与不安,我只觉得不敢当。”他绕来绕去说着,我不想听,又想听。随他说去,能见到他,看到他说话,这是好的。

    我住在公园旁一家小旅馆里,他白天过来陪我,不敢在旅馆里过宿,怕警察要来查夜。有时候范先生也陪同他过来,他对外只说我是他表妹。范秀美应该是知道的,但是我起初根本想不到斯家小娘娘会和他住在一起。那时候我的心思还在对付武汉那个从来不曾见过面的小周姑娘,想起小周,我就会很生气。但是他从来不曾考虑我的感受,把在斯家村写的五十多万字的《武汉记》拿来给我看。我随手翻了翻,全是写他和小周的亲密,看不下去,将书稿丢在一边。他后来过来问我:“你看了没有?你带在路上看。”我一下子很生气,为什么要逼我看这些?我才来就说让我带在路上看,这不是分明赶我走吗?我不理他,但是他马上看出来,就拉着我躺到床上去。我们脸对着脸,我眼睛里全是笑,把对他的气丢到九霄云外。

    我们就这样躺着,看着,我觉得我很下贱,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住地要爱他,我不听我指挥。那天我们就这样说着话,外面公园里传来牛叫,一听就知道是牛叫,我笑起来,说:“牛叫好听,马叫也好听,马叫像风。”我站起来走到窗口,和公园连接的地方是一块小山丘,有树有草,那头牛还在。我看着那牛,忽然听到乌鸦叫,我又笑起来。胡兰成说:“我在逃难的路上总遇到乌鸦叫,但是最近看到一本书上说,唐朝人听到乌鸦叫认为是吉相,主赦。”我说:“今早你没来,我就听到乌鸦叫,来了一只乌鸦,停在窗口叫。我心里念诵着,你只管停着,我是不迷信的,但是后来它飞走了,我很开心。”

    我们又说了些别后的事,那些事情好像太简单了,一个朝代灭亡了,一个朝代眼看着又要生长起来,我们不过就是在家里待着,什么也没做。我们说着时代的事,越说越复杂,自己解决不了,又闷。胡兰成说:“不说了,天天闷在这里,不如我们出去逛逛街,看看温州街景。”我同意了,沿着小街走,街上静静的,转过一个弯,一家作坊里在用机器锯木,响声巨大而且刺耳。我们立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又过了几间门面,两个木匠在拉锯子,你来我往地锯木板,一拉一送日月悠悠。我说:“这倒像《士师记》里和人任意而行,也敬上帝也敬偶像。”我们边走边说话,看着小巷没有尽头,我忽然说:“我从诸暨过来,想你在这里,这温州城像含有珠宝在放光。”胡兰成听了不答言,走过木器店,又走过一家庙观。

    住了一些天,过年了,我就是在温州过了年。没事时范秀美也和我们一道走走,三个人走在温州街巷里,那时候快要到正月十五了,家家门前插着线香。我上前闻一闻,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虽然是和范秀美同行,但是我从来不曾想到他们会在一起,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有一日,在旅馆里,我先前和胡兰成说了许多话,他并没有什么动静。后来范秀美来了,他突然好像无法忍受,一见面就向她诉说:“我肚子痛,身上也不舒服。”范秀美当时坐在墙边一把椅子上,马上问:“痛得怎么样?是哪里痛?”嘴里说着,还上前帮他摸着,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们在一起大半天,他提都不提。范秀美一来,他马上向她说起。范秀美当即泡来一杯热茶让他喝,我在一边坐着,基本上没有我的事。但是我心头却变得沉重起来,我把他们两人放在一起想了一下,又想了一下,我不知道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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