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杀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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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斯家村停留了几天,等待斯先生回家。斯太太很干净,衣裳都很得体大方,看得出是做过大户人家的太太,而且是有文化的人。她怕我着急,就带我去看人家娶亲,还带我去看戏。那里戏班子特别多,是后来上海越剧发源地。对面一户人家就叫来了戏班子,晚上在月光底下开锣唱起来,不是当地所谓的“的笃班”,那是绍兴大戏。斯太太早早帮我拿板凳占了位置,可是让我和一帮乡下女人坐在一起看戏,我感到不太好意思。他们的唱好像做佛事,带着梵音。伴奏的笛子发出小小的尖音,难得换一个音阶,吹的吹,唱的唱,似乎各不相干,热闹倒是很热闹的。在一大段唱词之后,我总算听懂了一句:“老丈请了。”我看了半天看不懂戏文,渐渐失去了耐心。而我身边的村民则看得十分有趣,时不时爆发出笑声。他们对戏文都懂的,知道下一步情节,常常跟在后面一起唱。看戏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回味一个熟悉的东西。

    我终于耐不住,回家去了。站在外围的斯太太发现了,凑上来问道:“不好看是不是?”我说:“不是,我有点冷。”我用热水洗了脚就上床了,那边还在演,我觉得躺在床上听更有味一点。戏演到下半夜才完,不一会儿,又听到猪叫。过年,总得要杀年猪,我对这个更有兴趣一点。而且听得出,就是斯太太家在准备杀猪。厨房间在烧水,柴火也在噼里啪啦响。我到天亮后才起床,正看到杀猪一幕。

    杀猪就在门外小广场上杀,用山溪里拣来的石头砌出一个高高的平台,台上筑着房子,那就是斯家村了。白粉墙被雨淋得黑一片白一片,泥地上有一只猪在那里恬静地找东西吃,它就是将被杀的猪。先让它饿了一整天,这时候才把它放出来,所以它只顾埋头找东西吃。忽然,它大叫起来—几个人合力,拉住它的后腿,越发多的人去拉它前腿。它知道不妙,大叫起来,后来叫得绝望时,被掀翻了压在一个木头架子上。那架子看来是专门用来杀猪的,上面淋着暗红的血水。一个人握住它的后腿,另一个人俯身拿刀,一只篮子里放着许多奇怪的刀具,看来,那就是杀猪篮子。一把尖刀对准猪的喉咙,一刀下去,血水冒着泡泡涌出来,有点像痰。猪喘着粗气,渐渐就停了。杀猪的这帮人松懈下来,放下猪,让杀猪匠动手。而他们则在一旁观看,等着吃杀猪饭。

    杀猪匠将猪脚用刀尖挑了一下,然后从中衔住吹气。同时将猪放在一个下水用的大木盆里,滚水挑上来,浇在猪身上。尖刀几下就将毛煺掉,还给猪掏耳朵,弄得白白净净的。它从来没有得到过如此享受,变得雪白胖大,像一头小牛。

    我一直在看,听他们议论这个猪能杀多少肉,多少油。他们还拿村子里另一家一头猪作比较,这些都是我从来不知道的乡民生活。我没有记,但是它们全自动跑到我心里,我记住了它们。后来也常常想起它们,想起在斯家村看到的杀猪和杀猪匠。

    斯颂禹回来了,他们议论说这里离温州还有很多的路,建议我不要去,直接回上海,这里回上海还方便些。但是既然来了,不见到胡兰成我不甘心。而且我口口声声声称不要他们作陪,一个人完全可以去,没有地方我去不得的。斯太太见劝不住我,就让斯颂禹陪我去,我也不想反对,只是听从他们的安排。

    我们商量好了后天上路,这时候猪也杀好了,大块大块的肉堆在桌子上,猪头割下来,嘴里衔着它自己的小尾巴。为什么要让他咬着自己的小尾巴?使人想起小猫咬着自己的尾巴—这是一种活泼又傻气的模样,充满了生命的欢乐。我想到小说里看到的英国人,他们宴席上烧猪躺在盘子里,总是口衔着一只苹果,如同小儿得饼,非常非常地满足。不管在哪里,人们对生活总会有奇异的幽默感。

    晚上我早早地上床,等待着明天上路。这里离温州不算太远,想到他,想到他的一切,温州仿佛像一块珠宝,在黑暗中放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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