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画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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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记得四马路上“画锦里”的名字,这个名字不会忘掉。一大排红砖房子,就在上海滩著名的杏花楼斜对面。不知几岁时,何干还是张干带着我到这里买过月饼,杏花楼的月饼是上海滩最有名的月饼。而我的写作生涯,也正是从这个卖月饼的地方开始—那一年我二十二岁,那是一九四三年的春天。

    至今记得那天的衣着:一件丝质的细花旗袍,色泽是淡雅的浅蓝,我姑姑称之为“娇滴滴的蓝”,是类似于夏布的那种蓝色,是上海小姐最普通的装束。我当时在家里试穿了很多套,铺了一床的衣裳,姑姑看了直皱眉头:“你不就是送一篇稿子嘛?又不是去相亲,我看人家相亲都没有你这么隆重。”姑姑的话我充耳不闻,因为对于吃与穿我从来不曾马虎。最后我选中了这件比较低调的细花旗袍,它实在过于朴素了一点,但是我喜欢它,因为适合我,也适合我当时的心情。后来我就将那篇并不厚的小说手稿《沉香屑 第一炉香》用报纸包好,夹在腋下,然后坐电车来到四马路尽头的画锦里,来找老作家周瘦鹃,他当时正在编一本文学杂志《紫罗兰》。《紫罗兰》杂志在上海很有名,周先生也写得一手好小说,我看过他不少小说,他还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我就手持一封姑姑写给他的介绍信,专门来找他。

    那是我第一次到编辑部来,这里都是矮矮的两层楼红房子,紫红的猪血那种颜色的瓦。从门外陡峭的木楼梯直接上到二楼,是办公与住家合在一起的房子。小心地踩着吱吱作响的木楼梯登上二楼,才发现一个刚刚长大的男孩子一直在看着我。我上得二楼,他警惕地问:“侬找啥人?”我将姑姑写的那封信递上去:“我找周瘦鹃先生。”他看了看信封,这才告诉我:“周先生在睡午觉,你坐会儿,他一会儿就醒的。”我就在外间沙发上坐下来,沙发扶手上就是新出版的《紫罗兰》杂志,这时候我的心定下来。我一直怕见陌生人,但是这个周瘦鹃先生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是老熟人了,他从前曾经主办过一本《礼拜六》杂志,我家里就订了它,我和母亲常常抢着看。

    那天周瘦鹃先生很快就起了床,擦了把脸出来见我,和我谈了很长时间。后来过了七八天,我又来找他,听他谈对这篇小说的看法。我以为他只是客气地泛泛而谈,谁知他相当认真,面色沉静地告诉我:“深喜之,深喜之。不管别人看了如何,我真的就是深喜之,深喜之。”他眼睛看着我,又补充说:“很像毛姆的作品,又受到《红楼梦》的影响。”他这样一说,我突然心花怒放起来,因为我确实喜欢毛姆,也喜欢《红楼梦》,他说到点子上了,他毕竟是大家,从文字上看人,一看一个准。

    《紫罗兰》出刊的那天,我又到画锦里去了,请周先生和他爱人胡风君到姑姑家来喝茶,这是姑姑的意思。姑姑说:“周先生长得挺清秀的,是不是?”我略略想了想,还是点头:“算得上是吧?”姑姑说:“你母亲那时候想逃婚,写信给他。”我吃了一惊:“写信给他?”姑姑说:“不记得他回信了没有,我没有见过他人,只见过照片,后来他结婚了,把他太太捧得不得了,做的诗说他们‘除却离家总并头’,把我和二婶笑死了。”二婶就是我母亲,我从小算是过继出门,称母亲为二婶,有时候也叫父亲为二叔。

    周瘦鹃那天下午早早来了,他的太太没来,说是有事。他从门外走廊上过来时,瘦瘦长长的身材套着一件长袍,配上一张清秀的脸,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头发没有了,戴着个薄黑壳子假发,这是姑姑告诉我的。我对他说:“母亲还在国外。”就指着墙上一张照片给他看,他点了点头。后来我引他在沙发上坐下,地方实在太小了,一张小圆桌上挤满了茶具。我和姑姑三个人几乎促膝围坐,有点不太像样子。不过,茶杯和点心碟子是姑姑拿出来的,十分精美。点心也是甜、咸俱备的西点,看上去十分诱人。还有姑姑精心调制的牛酪红茶,那也是我的最爱,姑姑的手艺比我好。姑姑知道周先生喜欢园艺,就和他说了许多园艺方面的话,我在一旁听着。后来周先生调转身子面向我坐着,说:“我希望张小姐能趁热打铁,多写作品在我们《紫罗兰》上发表,不知道张小姐最近在写什么?”我姑姑纠正他:“周先生,她还是个小孩子,别一口一个张小姐。”我停了一下,然后告诉我在写一篇小说叫《茉莉香片》,还在构思《心经》和《倾城之恋》。他认真听着,要我将这些小说都给他看看。我没有想到,周先生也没有想到,正是这些一篇篇小说,让我一夜之间像一枚月亮,在上海滩上高高地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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