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南方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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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的时候,房客夫妻给拾得说,他们会在夏天搬家,请他提前再找房客,到时他们会给他准确信息,这样可以把日子掐好,让下个房客尽快住进来,以减少他的损失。拾得心里对夫妻俩更加不舍,可人家有了新房,不可能永远住在这里。阳光小区除了给他们留下煤气中毒的记忆外,在他们的生活里,恐怕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按照他们的好心提醒,拾得提早找好了下一个房客。这次是灰灰给介绍的。一个约三十岁的南方女人,带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拾得要价四百八,现在基本也就是这个价了。南方女人象征性地还了一下价,拾得没有很快答应,她也就不再坚持,一次付了半年房租。拾得立即觉得占了便宜,他心里的底价是四百五。

    搬家的那天,拾得前来参观,站在院子门口,看一辆小卡车进院子。他装作无事看热闹的样子走到自家单元门口,见灰灰也在那里闲看,还上楼去问了个什么话。

    拾得看那女人,却不像南方人。皮肤黑,窄窄的脸,鼻子狭长,看起来凶巴巴的。她对人笑的时候,让人更觉得那是一个陷阱。这笑不是真的,不像前面那个中学老师,笑容是一汪春水,从心底里自然流淌出来的。她扎个长长的马尾巴,随着走路在脑后凌厉地甩来甩去,像鞭子一样。她的女儿跟她是另一个小翻版,脸长得像,扎的马尾巴都非常像,还在辫梢一半的地方成黄色。不知是一开始就了一半黄呢,还是整个了,后来黑发长出来成了这样。嗯,有可能是一开始就了一半,当妈的没舍得让焗油膏染上娃的头皮,毕竟是碎娃嘛,那些东西都是化学产品呢。拾得专爱琢磨这些小事,在心里分析判断,自己给出最满意最合理的答案。拾得有点想不通,一个六七岁的碎女娃,给头发焗油干什么。碎女娃很活泼,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很开心的样子,一点不怯生。

    从车上抬下一个大家伙,锃光明亮。南方女人好像有感应似的,跑下楼来,专门叮咛,小心点,小心,楼道好窄,不敢碰到噢。拾得仔细打量,好似一架钢琴。

    东西看来不多,一个小卡车就拉完了。

    拾得不再像从前那样深情地站在楼下马路边往上看了,只是路过的时候,顺便抬头看上一眼。厨房里排气扇还是从前那个,那是开发商给每家赠送的。从前教师夫妻总是让排气扇按时转动,轰轰烈烈的油烟急速放出来,顺着窗子流下的油,在玻璃上蜿蜒出画卷。从这南方女人住进来后,油烟机就没有转过。傍晚时,厨房的灯也从不见亮。他正站在楼下走神,突觉马路对面的门面房换了新颜。从前是小梅理发,现在成了忆江南美发屋。几个年轻女孩子坐在里面,其中的一个,拾得定神一看,竟是自家房客。那个南方女人,正跷着二郎腿,皮鞋头像刀尖一样并且向上卷着,给几个女孩子训话。长长的手指头伸展着,指来指去,好像在说她们中哪一个的不是。几个女孩子恭顺地听着。

    拾得立即心中不快,对灰灰有所抱怨。他当时说是自己一个朋友的老婆,朋友在外地不太回来,托他给家里找个房,却不想这女人是开发廊的。当然,发廊跟发廊还不一样,小区后的齐丽娜,人家那发廊不用说正儿八经是理发的。那齐丽娜,连个帮手都舍不得雇,从早到晚一个人忙碌。可她这忆江南美发屋,咋不咋呢,弄这么多年轻女娃干啥。拾得进到院子里,在一个牌桌上找到灰灰,说灰灰我有事找你。灰灰说,啥事你说。拾得说,一边说。灰灰说,啥事这神秘的,等我这圈下来。拾得就在一边等待。看灰灰那戴着大个金戒指的手熟练地摸牌,那手骨节大而突出,一层单薄的皮裹着,心狠手辣的样子,拾得突然觉得这手怎么跟刚才南方女人的手那么像。

    灰灰从牌桌上下来。坐得时间久了,腰一时直不起来,腿也好似伸展不开,就那么上下呈反方向弯着,看起来他已经被麻将这项终生为之奋斗的事业损耗得快要老去。不解地眯着眼睛问,啥事你说嘛。拾得突然觉得没头没脑,好像不好开口了,吭哧一小会儿,说,你介绍住我房那女人,咋是开发廊的?

    开发廊咋啦?灰灰更不解了。

    你要早说她开发廊,这房我就不租了。

    哟哟哟!还把你拾得耍得大的,还有你这样挑房客的,管人家干啥的,你那房得是只能租给大学老师,可惜,人家不住了,你白给人家住人家都不住了。灰灰把眼睛翻得几乎找不见黑眼仁,用手转着另一只手上的金戒指。我给你说拾得,开发廊可是正当职业,凭技术吃饭,你想干还干不了呢,你有培训证吗?你会剪个头吗?又不欠你房租,你嫌那么多干啥?你算弄啥的?你不见马路对面就是派出所,你说她这发廊除了理发还能干别的不成?

    灰灰给拾得来了个理屈词穷。拾得还真就说不出话,两眼骨碌碌了几个来回,转身走了。可他总觉得心里不是个味,从大学老师到发廊女,他觉得自己堕落了,层次降太低了。后来他安慰自己,是咱心理有问题观点太守旧,为什么北方人开发廊就认为只是理发,而南方人开发廊就觉得人家有什么名堂呢?何满不是也把房子租给开发廊的齐丽娜了吗?好几年了,齐丽娜一直老老实实在理发,慢慢赢得了大家的信任。永宁村人常说,头发长了,找丽娜去;或者老人给自己儿子说,头发乱成啥了?去去让丽娜给你拾掇拾掇。齐丽娜分明已经成了大家的丽娜,永宁村的丽娜,她收费不高,给每个人理得仔细认真。你回家睡两夜了觉得哪不合适去找她,她还认,接着给你修理,直到你满意为止。拾得虽然从没有去齐丽娜那里理过发(拾得从不进理发馆,他常去他爸那里,叫他爸拿推子给他推两下了事。他常说,我这几根毛,不值得进理发店去花那三块钱),可却常听到她的美名在永宁村到处传播。现在,他想象着这个南方女人也像齐丽娜一样,在永宁村能把美名扬,那他这个房东脸上也有光。拾得是个注重名声的人,人活一世不就是活个名声吗?就图个正正派派吗?至于钱多钱少,吃好吃坏,那是个人造化,不由自己定的。而名声,却是由个人掌握。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自己的名誉。眼睛不好的拾得常常想起这句话,内心没来由地悲壮一小会儿。咱虽然眼睛伤了,可名誉不能伤。

    过了几天,拾得又想,发廊里那些女孩子,她们住在哪儿?不至于跟那南方女人挤在一起吧?有四五个呢?她们挤得下吗?啊,四五个!小小一套房间的理发店,两间房打通,也就是30个平方,要那么多女娃干吗?天天坐在里面,却不见她们理发,倒只见给男人洗头。那些男人顶一头沫子,长久闭着眼,那女孩子把他们的头拥在胸前,抓呀挠啊。

    拾得觉得这样下去,早晚一天要出事。要是派出所找他去盘问,他该怎么说呢?得提前想好对策。拾得那精明的脑子开始盘算了。实在不行,都推到灰灰身上,是灰灰引来了这女人,灰灰说她男人是他的朋友,在外地工作。可这都快一年了,从没听说那男人回来过。他每次路过发廊,余光只看见那女人坐在一只高桌子上,像时装模特那样把蚂蚱一样的细长腿翘着。拾得有一回在门外跟人说话,见那女人给一个男人理发,轻声细语跟顾客闲聊着。虽然隔着玻璃门拾得听不见,但她脸上的表情证明她一定说着软软的南方味普通话。突然之间,她挥舞剪刀,回头大声训斥一个女孩子,用的是她们家乡土话。一句都听不懂,像外语一样,又似机关枪扫射,突然声音特别大。无所顾忌的样子,跟半分钟前完全不是一个人。她刚才那一套温柔语言都是扯淡,只有这会儿她才是真实可信的,具有绝对权威性可靠性。拾得虽然听不懂,可根据表情他觉得那话里有一句应该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身后被她训的女孩子立即身子缩小好多,头窝得更低了。她却又回转头来,继续刚才的耐心服务,一只手把眼前的脑袋轻轻扶了一下,安慰受惊吓的人。一个人,情绪转换如此之快,真是奇迹。拾得觉得还有更快捷省力的办法,那就是给她配一个面具,威严冷酷的那种,张大嘴吵人的那种,罩在她的后脑勺上。再提前由她自己录好音,用于威慑身后那女孩子,这样,她就能工作管人两不误了。需要的时候,只需腾出左手按一下开关,放录音给那女孩子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

    拾得有事没事,在发廊门口转悠,瞄进进出出的顾客。他慢慢发现,那几个女孩子,没有一个会理发的。有一个妇女,领着七八岁的女儿进去,很快又出来,说怪了事了,坐一屋子人,连给理个娃娃头的都没有。拾得知道,那南方女人不在发廊的时候,就在家里。拾得进到院子里,进自家单元,轻手轻脚上楼。快到六楼的时候,听到他家屋里传出钢琴声。那女人在家里监督孩子弹钢琴。他站在两层楼梯之间,听了一会儿,那声音还不成曲调,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往外蹦。看来发廊女培养自己女儿成为钢琴家的路途任重而道远。他觉得自己再站这里明显不合适。他下楼,看到四楼一户门刚被打开,一个身影轻快闪进去,看装扮有点像发廊里一个女孩子。他继续下楼,在二楼拐角碰到一个男人。那男人见有人下来,突然转回身,脸朝外站下了,好像他要透过隔窗往外瞅什么。可外面是一堵高墙,什么景致也没有。拾得从他身后下楼,站在楼门口听上面的动静。听到那男人上楼,他又轻轻折回,踮脚尖上到三楼,听到四楼那扇门关上的声音。

    拾得绕出院子,到外面马路上,假装在发廊门外等人,果然发现里面少了一个女孩子。

    拾得脱下布鞋垫在屁股底下,无所事事地看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其间他看到自己的弟弟砍柴开着突突响的三轮摩的过去,车上有顾客。砍柴匆忙打声招呼,忙着营运去了。砍柴去年花五千块钱买了这车,加入摩的大军。这种摩的前几年叫拐的,多是残疾人驾驶,穿小街走小巷,弥补出租车的供应不足,延伸公交车到不了的地方。起步价两三块,运行里程不远,至多两公里吧,再远就不敢去了。或者害怕罚款,或者不属于他们地盘不能去。政府曾因形象问题、安全问题对拐的进行查封,却不想上百辆车停在市政府门口,残疾人在政府门口抗议。各种各样的肢体残疾者啊,坐一片,静静地抗议,那场面无声胜有声。最终从政府到交警,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拐的不但禁不住,反而越来越多。有需要就有市场,有人坐就有人提供,不断有健全人也加入到这个队伍中,慢慢的人们与时俱进将拐的称为摩的。

    拾得还看到奂奂从眼前走过,一身膘黑脸膛的奂奂快乐地大声叫,拾得,做啥呢?奂奂永远都是快乐的,他从来没有发过愁,他的命总是那么好。奂奂从小没上过学,他妈把他送进学校他就哭,他妈一转身他就跑出来,要他念书那就是要他的命。奂奂十八岁时遇到公交公司招收占地工,他家有个什么亲戚能跟招工的人说上话。公交公司招工启事上明明写着,高中以上文化程度,可不知怎么就把学历为零的奂奂招进去了,招工表格还是他妹子给他填的。奂奂从农民成了国家正式职工,一个月拿几百块钱,更是天天乐。他满身用不完的力气,拉一车人,抡大方向盘对他来说跟玩一样。奂奂每天不认为他是上班去了,受累去了,而是耍去了,逛去了。奂奂开的那趟车正好路过东关,时不时就碰到村里的人。本不打算坐车的也被奂奂叫上车去,高兴地坐一站,钻城门洞穿过城墙,就进城逛了一圈,再美滋滋走回来,见人就说,我从城里浪回来咧。有一回拾得路过公交车站,奂奂大嗓门叫他,拾得,上来耍走。拾得笑笑,并不像别的老乡那样,颠儿颠儿跑上去,而是很淡泊地扭开头去。拾得心里不平衡,你奂奂凭什么呀,你连字都不识,听说你拿到调度员交给你的路单都看不懂。此刻拾得看着奂奂颤动着的坚实背影进入小区内,心里轻轻骂一声,死奂奂,哪天出个事故才好。

    发廊推拉门被拉开,一个男人出来,焕然一新地走了。正是刚才上楼那人。

    拾得找到灰灰,要他去给那南方女人说,涨房钱,每月五百五,否则叫她走人。

    说好的价钱你凭啥要涨,这才一年多,院子里像你这么大的几户,都没说涨呢。

    我不是为钱。

    不是为钱你为啥?

    原因你知道的。

    我还知道原因?我知道啥原因?我只知道你拾得想钱想疯咧。你别欺负人家一个女人带个娃,从前大学老师住五年你都不涨钱,你咋?你还有行业歧视,你凭啥?

    灰灰,我不想给你说那么多,我只告诉你,要是不涨钱,我到派出所告去。

    告去告去告去,你再不去你是个啥?灰灰不耐烦地上来推一把,把单薄的拾得推得一忽闪。派出所就在对面,大门开着,你去呀,看你说得出口,看你有啥证据。灰灰推开他,给自己辟出一条路,扭头走了。从此不再理他,远远见了他,轻蔑地把鼻子一哼。

    拾得越想这事越气不过,去找何满诉说。何满说,但凡干这个的,都受到派出所的保护。你想,她们在派出所眼皮子底下,如果没有受保护,给她们十个胆,看她们敢。我亲眼看到派出所民警去他们那里洗头呢。

    那我就咽下这口气了?拾得不解地问何满,他就不明白了,这世上没有说理的地方。

    那你不咽你还能咋?好在那些女娃不住你的房,他们住在四楼,那房是外面人买的,不是咱村里人。你那房,就那女人和她娃住。估计那女的不卖,只弄来这些女娃们。她给提供发廊,住房,在底下发廊里谈好价,引到四楼去。

    你说到时她们出事后,有没有我的事?

    那你就咬定不知道呗,只能这样了,还能咋。

    拾得胆小,从此这事成了他的思想负担,晚上做梦都是警察来抓人。看到电视里哪里抓到卖淫女,穿着吊袋裙露着白花花的肌肤,只是捂住脸。拾得再不像以前那样觉得只是看了个新闻,总觉得是派出所对他的警告。

    拾得说涨房钱只是借口,为的是赶那女人走。可是当初给人订的有合同,只要不欠房钱,他不能赶人家走。

    这真成了拾得的心病,他来阳光小区更勤了,爱在发廊门外转悠,往里面瞥两眼。他就想不通了,好模好样的女娃,干啥不好呢,非得干这个,她们家里父母知道吗?何满轻轻一笑,你不知道吧,家里全靠她们呢。听说在陕南山区,从前家里穷得叮当响的,把女娃送出来,几年后,家里就盖楼了。

    拾得早在几个月前就失去了超市的工作。那个超市被拆迁了。据说两年后迁回。他问人家,那两年后我还能回来干夜班电工吗?超市经理说,那谁知道啊,两年后我在哪儿都不知呢。

    拾得又跑着找了几个工作,都以失败而告终。拾得在家苦闷了好几天,终于下决心走进银行。当初永宁村拆迁时,给他们家补了一些钱的,爸妈给他和弟弟一人分了三万。他存进银行,说啥都不敢轻易动用。

    阳光小区里,打牌的人,在摸牌出牌的间歇,在等待别人出牌的时候,在漫无目的谝闲传的时候,在阳光下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转身看看小区的门口,门外的人扭头回望小街的尽头,打一个长长的哈欠。咦,咋不见拾得了?十几天都没来了,得是又找到工作了?谁知那人又在家出啥洋相,他每次一不来,就得有点事。

    自行车铃丁零零响起。

    啊,拾得来了!眼尖的人喊。

    眼见从小街尽头的坡上,那熟悉的身影在自行车上,飞翔一样翩翩而至。四月的风吹起他的衣角,四月的春光写满他的脸。他显然精心打扮了自己,头上一定打了摩丝,风尘仆仆十几里来,发型不乱,连这辆破自行车都擦得干干净净。

    啊,拾得变了模样了!更有眼尖的人喊。

    闲谝的人立即打住,众人停下手里的牌。几个桌子上的人都围上来,花瓣般形成一个包围圈。拾得就是那花蕊蕊,众声啧啧地看着他。拾得从来没受到过这么多人的关注,他心里有点后悔。早知这样,他早就行动了,干吗要等到现在。

    三千多块钱花得值,他的眼睛再也不斜不鼓了,他是一个五官端正的人了。他容易给人好感,容易得到信任。昨天,他眼睛拆线回到家,妻子惊喜地看着他,他是一个崭新的丈夫。不说多英俊吧,却也端鼻正眼,干净爽利,脸上写满自信和幸福。两人紧紧拥抱,像新婚时一样新奇冲动。孩子回来了,兴奋地看着他,爸爸,你变漂亮了!现在,乡亲们也高兴地看他,大家都忘了他曾经哪只眼睛不好。现代医学真是先进,把拾得那只伤了三十多年的眼睛,整得跟好眼一模一样了。

    早知有这么好的效果,为什么不早点去做呢。前面那对夫妻在的时候,当时应该问他们借钱干这件事啊,叫他们看看他们一年的房租起了如此大的作用,能让一个有缺陷的人变得正常,变得好看。他知道大学老师所在的大学,哪天,找个借口去找他一回,问个事呀,借点钱呀什么的,让他见识一下变得好看的自己。他一定会回去给他媳妇说,宁拾得,你还记得吧,咱的房东,他变好看了。他会说的,他们夫妻俩啥事都要商量。大学老师常说的话是,我跟她商量商量。现在这么重要的一个新闻,他肯定会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她。

    可用人单位不管这些,他们不给拾得以惊喜。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那些各式各样的桌子后面,竟然没有一个人惊奇地说,呀,你变得好看了。好像对他们来说,世上就根本没有发生这件动人的事情。

    好看了的拾得,无所事事的拾得,只要不是恶劣天气,天天回到永宁村,混在打牌的乡亲里,看看、谝谝、转转。可终究因为他不愿上牌桌,而大家都忙着垒四方城,除了几个老汉老太婆,没有人陪着谝闲转。常常一个人,出了小区后门,到罔极寺门口溜达一圈。他不再进去,因为罔极寺收门票了,三块钱一张,他此生也就不可能再进去了。站在罔极寺门口,想象着里面的大殿、姑姑、大树、香火,想着对联上的一句话,繁华有度,万物恒常,功德碑上刻的人名。掏得起钱修葺的人,名字被认真恭敬地刻在石头上。佛家却原来也是这么现实,出不起钱的人,不愿进香的人,不舍得掏三块钱门票的人,你再说一心向佛,谁信呢。啊,是万物恒常呢还是万物平常?拾得竟然记不起来了,因为三块钱的门票,他再不能进去温习那对联,不能再细细琢磨那句话,心里还是有点淡淡的忧伤。

    向南看,东关商场的废墟上,拔地而起三座一样格式的高楼。宽大高耸,底座连为一体,实力雄厚的样子,似一座神秘的城堡。拾得仰着脖子,数到了29层,那高楼还在雄心勃勃地长高。下面几层是商业门面写字楼,上面是住宅,每平米卖到了五千多,听说还会涨。

    向北走,路过何满家门口,左边压面机轰隆隆响。右边齐丽娜带着微笑专心给顾客理发,好像顾客的头顶上有眼睛一样,她理发的时候总是带着微笑。齐丽娜正好抬头看见他,似笑非笑,算是打了招呼。拾得也不说话,缓缓走过。

    向东拐,他想再到八仙庵门口看看那些假古董。那些各种各样的古董,可够他消磨半天时光的了。假古董是个汪洋大海,海有多深它们就有多深,海有多宽它们就有多宽,海有多变幻它们就有多莫测。制作假古董的手法也是各有流派,婉约派浪漫派谨慎型豪迈型,现代古典玄幻穿越,无所不包。他有一回在地摊上看到一个底座上印着大清乾隆图案的笔筒,筒身上竟然是齐白石的虾。他常常在那里一泡就是半天,想象着哪个却原来是真的,主家不懂当成假的卖了,叫他拾了漏。常听人说,谁谁80年代花五块钱买了一个碗,现在值几万,听的人心潮澎湃。啊,才五块钱,毛毛雨啦,当时要是叫我碰到……却不想在80年代,花月工资的十分之一买一个没用的碗也是要有非凡魄力的,就像现在你花几百块钱买一个没用的东西一样,你会买吗?所以,我们大多数人,永远只有羡慕别人的份。右边他家楼下,传来喧闹声。啊,有热闹看了!他拉着鞋子,快速过去。是灰灰的媳妇在忆江南门口跳脚大骂,围着许多人向里看。合得严严的玻璃门里,那南方女人镇定自若正在给一个男人理发,还时不时用两个手指头扶正一下顾客的头,像是对人家的歉意和抚慰。轻声说着什么,她一定是在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就好了,再坚持一小会儿,没事的,别理他们。那男人局促不安地坐着。显然他感到难受,好像挨骂的是他。但头式还没有打理好,又不能这样站起就走,只得尴尬地坚持着。终于,那敬业的南方女人用海绵块给他扫了脖子、脸上的碎头发,撤下围着的大布单,收了他的钱。那男人匆忙拉开玻璃门,畏惧地看一眼灰灰媳妇,仓皇而去。里面那南方女人给手下女孩子交代两句什么,转身打开后门走了。她一定上楼去了,可能到了回家敦促女儿弹钢琴的时间了,一会儿她的家里会传出叮咚叮咚的钢琴声。孩子现在弹得还不好,可没关系,她总会弹好的。这世上任何技艺和境界不都是拿时间磨出来的、拿钱供出来的?妈妈只要有钱交给老师,女儿何愁将来当不了钢琴家?就算成不了家,会弹钢琴的女孩子,总是不一般的,走到哪里受人尊敬的,绝不会随便让人指着骂的。所以她妈妈往楼上走的步子就打造得气定神闲,抱着必胜者的自如,不跟楼下那泼妇计较。这边厢,灰灰媳妇看情敌走了,自己再骂下去,只是个没趣,众人一劝,就势下了台阶。是真实的水泥台阶,一二三四五,她的花布鞋踏了五步走下去,回家找灰灰继续声讨去。

    第二天小区里传开来,邻居听到灰灰家里骂仗砸东西,闹到半夜。

    从此阳光小区外面,常有灰灰媳妇在忆江南玻璃门外叫骂,差不多成了定时定点保留节目。里面那南方女人,该干啥干啥,从不与她搭腔。灰灰媳妇有一天怒不可遏,她来时手里携了板凳的,本是要自己累了坐上去歇歇的,本是影响她生意叫她挣不了钱的。却不想这不要脸的南方女人越发给脸上经营出高傲轻蔑,对她一点不重视,倒好像她是空气一般。姑奶奶气成了这般模样,在家里吃不下睡不着,你还在那里玩清高。你们想想现在这什么世道啊,不要脸女人在玻璃门里装得跟真的一样。倒是我这来声讨的,自带板凳茶水,叫骂多日,连个小波澜都不起。知道什么是一不做二不休吗?我今天就表演一回。灰灰媳妇挥起板凳,忆江南制作精美的玻璃门哗啦一声,坍塌了,从前朦胧隐约的景致突然暴露在众人眼里,神秘感骤然消失,突现南方女人一张冷酷的长条黑脸和几个女孩子无辜的煞白脸。灰灰媳妇将杯中茶根儿大而化之向着几张脸泼洒出去,又引发几声尖叫。气成那样了,谁还能对准哪张脸泼呢?反正里面都不是好东西。弹簧一样从里面跳出一个女孩子,抱着头跑进小街对面派出所。泼妇骂街上升为治安案件,对面派出所民警来处理了,责令灰灰媳妇赔人家玻璃钱。灰灰媳妇更是大骂,说警察和那女人穿一条裤子,你贼过她咋的。民警不与村妇一般见识,当众说了处理决定,转回出门,走人了。南方女人不再那么镇定,体会到身在异乡的艰难,体会到地头蛇的嚣张,或许是感召于爱情的神圣力量,却终究不敢与灰灰媳妇对骂。到卫生间拿自己的专用毛巾擦干眼泪,和几个女孩子一起,拉下卷闸门,给女孩子们放假半天,她上楼去了。她一定是回到楼上,哭着给她亲爱的人打电话了。不一会儿,灰灰来到发廊门口,揪自己媳妇回家,两人又当着众人上演了一场男女格斗,灰灰媳妇好歹被劝回家。

    卷闸门好几天没有开,叫灰灰媳妇整天这样闹着,忆江南无法经营下去,南方女人在此安居乐业的梦想也被打破。她给拾得打电话,说她下个月搬家,问拾得能不能退还两个月的房钱。拾得心里略有思忖,如果他说房钱不退我们签好合同的,你这样提前走造成了我的经济损失,那也是合理的。那女人见他迟疑便说,那你退我一个月吧,咱们各担一半损失。拾得说好吧。

    南方女人叫来搬家车,拉着女儿和钢琴走了。

    灰灰媳妇得知拾得给那女人退了一个月房钱,指着拾得鼻子骂他闷骚。咱走得正行得端,倒怕一个外地人。拾得说,唉,都不容易哩,她这一走损失不少哩,你把人家也骂够呛了,人家也不还你嘴。

    给她一百个胆,她倒是还嘴呀,我就说灰灰当初这么热心给她介绍房子,他啥时候也没这么好学雷锋呀。跟踪了他两回,果不其然,上六楼你家去了。哎,我说拾得,快上楼把墙铲了重刷吧,够恶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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