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教师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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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2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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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好的时候,拾得就骑自行车来到阳光小区。

    几年前阳光小区还不叫阳光小区,叫永宁村,位于古城东门外一里多地。拾得姓宁,与永宁村同一个字。小时候,在村里跑着玩的拾得抬头便可见东门和城墙。后来,东门外盖起座座高楼,长成大人的拾得走在村子里看不到城门城墙了。永宁村作为本市最早被改造的城中村,经过几年的宣传教育说服谈判,村民们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坚守祖上传下来的永宁村,只好妥协。千禧年这个词在报章频频出现,永宁村变成阳光小区。四幢带拐弯的七层楼房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村民每户除了拿到些补贴外,按原来面积折成单元房,最多的分到了五六套。拾得家分到三小套。最小的三套,建筑面积48.5平方米。哥儿俩一人一套,爸妈一套。这是爸当时的主意。爸事事英明,算计很到位。这一点,拾得随他爸。他们家按原来面积总共能给补偿150平方米。可他们没有要大房。爸说,我和你妈才六十多岁,眼下还死不了,单另过最好,咱们分成三家,一人一套房,谁也不多谁也不少。拾得和弟弟都觉得合理。

    可拾得有更英明的决定,他先不公布,等房到手再说。

    是那种最基本的住房,类似于廉租房、安居工程之类的。不用装修也能入住,水泥地面抹得光又亮,墙壁粉刷得雪白,厨房卫生间由地面往上贴了半人多高的瓷片。不得不承认,上世纪末的开发商还没有那么穷凶极恶,变本加厉。

    看,多好的房子。南北通透,干干净净,搬进来就能住。他给来看房的小夫妻说。他自己也跟着他们一起在房子里到处转转,欣赏自己的家。站在卧室外的阳台上,能看到西边的城墙垛口。雾蒙蒙之中,灰色的城墙,坚守在那里,保持她永恒的沉默。

    小夫妻看样子对房子也满意。这么新的房子,你自己怎么不住呢?男主人是大学老师,女主人是中学老师,可看样子在家里中学老师权力更大。中学老师像问学生样问他,微微歪着头循循善诱,想从他的回答中分析真假,评判其真实可靠性。四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浸润在清新的石灰气味中。小夫妻站对面,这一面站着拾得和介绍人何满。何满在那个中学看大门,算是女教师的同事。

    唉,我有我的实际情况。拾得本是个讲究人,现在面对两名教师,更是拿腔作调,咬文嚼字。一来是我这两年因这里拆迁住在那个村上,娃也在那儿附近上学,生活也习惯了;再者我的房每月租三百六,而我那里房租六十,这样我每月落三百。

    三百六是你的要价,我们还没还价呢。大学老师背着手,抬头四处瞅瞅,想挑毛病。六楼,有点高了;卧室西晒,想都能想来;那么小的房间,九平方,啊,夏天晒一下午,跟蒸笼一样。

    三百六一点都没多要,都是这行情,我都打听过了,这院子里这个面积的全三百六以上,不信你可去问。拾得说的是实话,这个价是他问了院子里几个同村人,结合楼层、方位、朝向得出的。灰灰家一套同面积的,在三层,朝南的,租了三百八。他的比人家差点,要三百六是合理的。

    我们诚心租的,又是本市人,绝对守法公民,不会给你带来一点麻烦,三百二吧。中学老师继续循循善诱。何满站一边,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冲拾得挤眼睛,高声说,哎你再加点,他再让点,差不多定下来得了,人家这是规矩人。你看人嘛,大学老师、中学老师,又不可能欠房租。你要是把房租给外地人、小生意人,你跟着他操不完的心。今天这弄坏了,明天欠了钱跑了。再不就是在里面给你胡来,违法乱纪,派出所再找上门,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何满又对他的女同事说,是这,你看他自己新房不舍得住,心里恐怕也不是滋味。这院子里确实没有低于三百六的,给你个特例,三百五得了,只为给我们永宁村引进个知识分子。

    小夫妻对视一下。男的只说哎呀,摇摇头,清高地笑笑,没有下文,背着手到厨房里去了。可能是希望在那里发现什么破绽。

    拾得已经动心了,他已经喜欢上这对夫妻,想留住他们。二人好看,文雅,职业又好,带一个两三岁小孩,属于那种最理想的房客。

    啥也不说了,三百五,我是这院子租得最低的。再说,你们也不在乎这每月十块钱不是。倒是我,确实有自己的实际情况,我两个男娃,一个上小学、一个幼儿园,我们两口子都没工作,四处打零工。你想嘛,不到万不得已,谁会把新新的房子自己不住,住到郊区去。他说得情真意切,小夫妻也暂时说不出反驳的话。中学老师像丈夫那样,不置可否地笑笑,离开两步,头又伸到卧室里看,分明是脸上带着喜色,嘴上却说,卧室有点小了,摆个大床,放个写字台,再挤个衣柜,就只有走路的道了。大学老师背着手从厨房出来,问,房租怎么付,半年付?还是一个季度付?

    你们来定,半年也行,一季度也行,只要提前付就行。

    这样吧,我一年付,每年三千八,咋样?

    拾得张开嘴一时不知说啥了,还从来没有房客主动提出一年付的。再一想,他们才是聪明,掏钱是早晚的事,却想用一年付来便宜好几百。

    这样多好,反正我们是住好几年呢,省得总麻烦你跑来收房钱。中学老师协助丈夫说。

    我们签个合同,我最少住五年,每年房租三千八,一次付清一年,五年间不能涨价。

    拾得眨眨眼睛,一只好眼和一只坏眼步调一致骨碌碌转动,看着何满。拾得生来本不难看,只因为受伤的左眼破坏了面部整体风貌。拾得小时候淘气,村子里跑着玩,跑得太猛跌倒脸磕在一棵树墩上,挤伤了一只眼。眼珠子突出了,歪斜了,带得两边脸庞也不对称。不影响视力,却影响了一系列事情,参军、找工作、搞对象、社交活动。人们常常看一眼他,就有点怕,赶快移开视线,之后只记得他有只眼睛不好。要是有人问拾得到底哪只眼不好,大部分人说不上来,或者他们认为那不是重要问题。重要问题是,他面相破坏了。比如说现在,小夫妻俩就觉得他不是实在人,甚至,他可能不是好人,这房子会有什么猫腻。要不是何满在中间担保,他们可能不会轻易租他的房子。

    拾得想象着这两个美好的人儿,加上他们可爱的孩子在他的家里相亲相爱,过着美满小日子。他们一年给他付一次钱。他们爱惜他的家,把他的家保持得干干净净。他们遵纪守法,生活规律。二楼那个总电表里,他们家的运行数字总是正常的、规律的,那些红色跳动的数字,总是在该闪的时候闪,不该闪的时候它们绝不会闪。

    三千八少了,凑个整数,一年四千。拾得说,看着何满,希望何满给他帮个腔,却不想何满看向别处。

    行了啥也不说了,各让一步,一年三千九,我们明天就来付钱。大学老师说。

    何满及时回过头来说,好了就这样吧,大家都是实在人,交个朋友最好。何满冲拾得挤挤眼。之前,何满对拾得说,认识他们这样的人,对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孩子将来上学啥的,说不定人家能给帮上忙。拾得心里也有所准备,房子租给他们,总比让那些不知根底的外地人住强。

    第二天,他和夫妻俩在房子里见面,签合同,交钱。何满不再出现,他完成了他的职责。何满家本也是永宁村的,在村最北边住,改造的时候不知怎么恰恰把他家划到了外边。现在何满家在阳光小区的北围墙外住着,隔一条小马路,紧贴路边。谁也不知被划在外面,到底是福是祸,是喜是悲。只是急忙给自己家房顶又摞一层,以备下次拆迁时算面积,他们家算是二层小楼呢。现在他们一家三口住上面两间,把下面两间当成小门面租出去,分别是理发的和压面条的。出于房东和房客的情谊,何满全家人理发和吃面条不花钱。两年来,何满的头式总是很漂亮,是理发店老板齐丽娜给他精心打理的。何满妻子身体很好,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累,长这么大从没进过医院,给阳光小区里三户人家做钟点工,给附近一个小公司做饭,每天跑来跑去挺忙的,一个月有千元多收入。何满在中学做传达也有五百元,日子过得要比拾得家好得多。关键是我就一个女子,不像你,非得生俩儿子,给自己找罪受。啥年代了,还有那些旧思想。我告诉你,儿多不是福。何满不知是嫉妒还是真不屑,常拿他的两个儿子嘲笑他。拾得也不在意。拾得跟何满从小一起耍大的。何满大他几岁,总护着他。他一直记着小时候他摔伤眼睛那次何满背起他往家里跑,一只鞋跑掉了也顾不上拾,光着一只脚把他背回家。

    不愧是大学老师,合同写得很圆满,强调双方职责,包括在他们居住期间,房东宁拾得不得擅涨房价。

    签了合同,交了钱,拾得将钥匙交给大学老师,说,你们可以再换一把锁,我这把锁放好,将来你们搬走的时候,我再换上就行。他又环视了一眼他的新房,吸吸鼻子,深深地闻了闻石灰味塑料味,转身走了。中学老师把他送到门口,好像是看透了他内心,在他身后安慰般柔声说,宁师你放心吧,我们会把你房子维持得好好的,啥都不破坏。拾得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手中紧紧握着被一张A4纸合同卷着的三千九百块钱。

    拾得常常来了后——在他心里,这里还是永宁村,他的永宁村。阳光小区里的老住户也都把这儿叫永宁村,只有不知底细的后来者,把这里叫阳光小区——先不进院子,而是在院子外、马路边,抬头看自家窗户。六楼,凸出来那个是厨房,凹进去那个是客厅,厨房窗户排气扇下,已经滴了一些油。有一天中午,他仰头看时,那排气扇竟然是转着的,好像在跟他打招呼。他好似听到呼呼声,好似看到急速被抛出窗外的油烟。心,没来由地有点激动,有点温暖。有一天天快黑了,他该走了,可却在楼下马路边,磨蹭着不走。他想等,等天黑下来,想看到那两个窗子亮起灯光。果然,两个窗户灯都亮了,厨房里安的灯泡,是淡黄色光,客厅里洁白灯光亮起的同时,窗帘被拉上了。他好似听到哗啦一声响,那窗口变成了暗黄色,暖暖的样子。是谁拉的窗帘呢?是大学老师?还是中学老师?看那窗帘急速拉上的样子,应该是大学老师。中学老师在厨房忙碌,排气扇呼呼转着呢,他们的孩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演的动画片。想着灯光里一家三口美满的样子,骑着自行车的拾得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

    拾得几天不来阳光小区,心里就不舒坦。这里是他的家,是他出生的地方,他在这里生活了快四十年,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心有不甘,可也无奈。过几天来看看,跟从前的村里人谝一谝,打会儿牌,或者啥也不干,坐在熟人故交身边,让阳光小区的阳光照射到他身上,想象着从前村子里的样子。二号楼二单元那里,是他家的院子。院子不大,在村上算小的。他爸说,从前他们家地盘可大了,在他爷爷手里,他们家是大户。在城内东大街上有门面,在村里院子最大,房盖得最好。现在自行车棚的地方,都曾是他们家的。新中国成立后,叫政府收了去,分配给他们一个小小的院子,是从前村上穷汉的家,一家三代住到上世纪末。不想世道轮流转,公家又要改造这里,现在却不平均分配了,只是按原有面积给。拾得睁开眼睛,阳光小区里进进出出的人,有一多半都不认识。从前贴着地面住的村里人,现在都摞起来了,就为公家腾出了地方。阳光小区马路对面的区政府一个家属院,从前也是永宁村的地盘。区政府的房子盖得又大又好。拾得没有进去过,只看那楼房外观,就气派非凡,宽阔的院子,一模一样四幢楼房,不叫一号楼二号楼三号楼四号楼,而是ABCD;也不是用颜料随便喷涂上的而是金属牌烫字,几十厘米方方正正,镶嵌在二层的楼角。下午阳光照射上去,反光投射过来,刺人眼睛。楼距开阔,中间种的花草也很名贵,绝非阳光小区里平凡低贱的植物能比。门口是不锈钢金属自动伸缩门,该开的时候,那门就谦卑地把自己折叠起来,就像胖子见了领导连忙吸了肚皮给让路。车辆出入后,它又闪着红色灯光,威严地伸展出来,伸得只留下能走人的一道缝。那门卫有非凡的能力,能一眼辨出人的高低贵贱。在他某种衡量标准以下的人进入,他立即出来问,干什么的,找谁,登记。而不像阳光小区,铁栅栏门从早到晚大敞着,好人坏人,无赖小偷,随意出入。据说对面这四幢七层楼房,统一一梯两户,每套120个平方。他们自己没有那么多人,住不了,所有的顶层都出售,24万一套,不打广告,不办按揭,亲戚熟人介绍,钱悄悄拿来办理。怎么弄来弄去,把我家的家产弄没了呢?现如今,只有这套48.5的房子是我的。根据房子档次,折合房地产行情,值五六万吧。想想他活在世上所有的一切,也就是这五六万,拾得再次闭上了眼。他靠墙圪蹴着,像农村人一样,眯眼晒太阳。生是农民,可从没种过地。他们没有土地,从前村里的人做各种小生意,出租房屋,青年人靠参军、求学、招占地工为出路,可这些,拾得都沾不上边。他那形象,连当工人都没人要。

    虽然拾得住在五公里外的浐河边钱家湾,但拾得的生活圈子还在阳光小区。他鄙夷钱家湾的农民,与他们保持着某种距离。他买米买面、打酱油打醋、买咸菜疙瘩、给孩子买学习用具,甚至修理手表、收音机还是要来东关商场。提着油瓶子醋瓶子酱油瓶子,打满了放在小区传达室,混在打牌的人中间,却不轻易上桌。他嫌他们打得大,半天输下来,要几十块,谁受得了。咱不像人家灰灰,家里分了六套房,大中小都有,爸妈住一套,他们住一套,给了出嫁的姐姐一套,剩下三套出租,每个月坐收一千多块钱,比上班还谄。灰灰和媳妇啥也不干,就剩下每天打牌了。小区内外,天天有牌桌支起来,哗啦哗啦响。最多的时候,拾得围着小区转个圈,再在院子里转个遍,挨个数了,28桌。常常他看人家打,跟乡亲谝谝闲传,看看热闹,评评理,劝劝架,厮混一天。天快黑时,骑车子走人,明天可又来。

    如果永宁村的人,过十天半月见不到拾得,会相互打问,咦,拾得哪儿去了,咋不见回来了?不想家了?就会有人说,拾得啊,八成找到活干了。

    拾得能找到活干,确属不易。因为他对工作是很挑剔的。太累的,不干;太低贱的,不干;离家远的,不干;技术含量高的,想干干不了。拾得常常看到大东门小东门外,那些拿着榔头大锤滚刷找活干的外地农民,每天要出那么大的力,心生怜悯和优越。想他们才是可怜,在这城市里像一片落叶,飘哪儿是哪儿,被谁踩了也就踩了,碾了也就碾了,正像树叶一样,踩疼了碾碎了也不吭声。看来,农民跟农民也不一样哩。我是城墙根下的农民,有着一套房产的农民,转了城市户口的农民,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干这活吧,我也没那劲呢。拾得此生干得最好的一份工作是在东关国营煤店当电工兼传达,离家近工作又轻松。当然啦,他是有技术的人,他会些基本的电路活。那两年,他养成了读书看报的习惯(不,他从小就爱读书看报,看闲书。他只是不爱学习,一上课就犯迷糊,逃学打架翻墙头,一直学习不好)。跟村里人说话时,嘴里时不时冒出新名词、国家新政策。好景不长,国营煤店散伙了。可这两年对他挺重要的,他的档次上去就下不来了。在他的意识里,所谓工作就是不要太累,上班时间能够看看报纸喝喝茶。

    拾得这次找的工作是在一个超市里做电工,固定晚班,主要是守店,基本没啥事,就是去睡个觉,一个月三百五。他挺满意的,因为整个白天都是他的。他早上送完孩子,就可骑上自行车回到永宁村。有时候他会在小区门口碰到大学老师。骑着车子的大学老师见了他就下车子打招呼,宁师,上楼去坐会儿吧。拾得说,不咧不咧,不方便,你们中午要做饭吃饭哩。

    没事,中午她不回来,就我一个,你有空就上来坐会儿喝点水,来谝嘛。

    不咧不咧,也没啥事。拾得客气着。

    那好,你有事就来啊。大学老师也客气着,红着脸推车子进院子。

    过了些日子,拾得真的有事了,想起了房客夫妻俩。岳父病了,需钱住院看病。他在小区门口等着,中午见大学老师骑车子回来,他上去说,我等你半天了,还真个找你有点事。大学老师说,走,上楼说吧。他跟着大学老师一起往院子里走,大学老师进车棚存车子,他站在车棚外面,想起他爸说的,当年这一片地方都是他家院子。大学老师修长体面地走出来,手里车钥匙车牌子哗啦啦响着,迈两条笔直的长腿前面走。进楼门,上楼,皮鞋锃亮,轻盈地用脚尖踩着楼梯。拾得倒腾两条不长也不直的腿,布鞋无声,在后面紧跟着,倒好像这里真的已经成了人家的家。

    哗啦打开门,大学老师说,请进。

    客厅里摆放着简单家具,收拾得挺干净,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气息。家的气息,女人的气息,幸福的气息。天冷了,他们在客厅里生了炉子,烟囱从窗户那里挖了个圆洞伸出去。拾得看到自家窗户上被挖个洞,心里不舒服,可再一想,要生炉子必得开这个洞。他在浐河边的钱家湾,也是给人家房东的窗上开了洞的。

    有个炉子屋里暖和些。拾得像是安慰自己一样地说。

    嗯,起码不了。大学老师附和着,给倒了一杯水,放眼前的茶几上,也不脱外套,跟他一起并排坐在沙发上,腼腆地不说话,等待拾得张口。

    拾得提出想借一千块钱。大学老师痛快地说,行啊,你也不用着急还,明年的房钱少给你一千就行,这不是再过几个月就得给你下年房钱了嘛。

    于是说好,他明天让媳妇去银行取钱,拾得明晚来拿钱。

    大学老师说,在这吃饭吧,媳妇不在,咱俩随便下点面条吃。

    不咧不咧。拾得坚决地走了。关上门,大学老师心想,这人经常在这里晃悠,中午在哪儿吃饭呢?

    拾得有时候去爸妈那里吃午饭,有时候自己带点吃的。他也曾被弟弟砍柴叫家里吃过两次饭,弟媳妇脸色不是太好看,他再不去了。任砍柴咋叫,他都不去。哪儿人多,哪儿热闹他往哪儿去。再不然就是一个人到环城公园里转会儿。初一十五的早上,他会很早就来到小东门内。那里有相传多年的鬼市,卖一些来路不明的东西,非常便宜。小时候他跟他爸逛过鬼市,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都有,大家在黑暗中交易,天亮时四散而去。买了东西转身走人,出城门前,借着光临古城的第一缕亮光,再回头看,那里空空如也,刚才的卖主突然不见了,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只是手里的东西还在,证明你刚才确实买到了个便宜货。拾得在附近转悠的意思也就是散散心,岔心慌。常常他从小区后门出去,到罔极寺里走一圈。寺里住的尼姑,村里人叫做姑姑。他们小的时候,何满常叫拾得说,走,去看姑姑去。那语气透着几多亲热,有点像现在的昵称。现在姑姑们老了,再没有新的姑姑进驻。拾得在寺里转着,有时会与年老的姑姑迎面相遇。姑姑微微点下头,绕开他一点走过,似笑却又没笑。或者你认为她笑她其实没有笑,看他的目光既像熟人又是陌生。寺里有几棵粗大柏树,不知长了几百年。如果是唐朝建寺时种下的,那就有千年了。静默地屹立着,叶子有点苍白干枯,跟姑姑们风格有点像。大殿里清凉寂静,尘土在角落里发散清甜的气息,莫非它们也生于唐朝,已经在墙角躺了千年。院子里静得人不知所措。拾得觉得阳光小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仰头看去,小区的楼房顶檐就在眼前。环顾四周,一幢幢高楼,把小小的罔极寺团团包围。

    出罔极寺,路过何满家门口,压面机隆隆响,女主人身披一层白霜在小柜台前收钱称面条。隔壁理发店里,那个叫齐丽娜的,暂时没有顾客,陪着来串门的灰灰说笑。牌桌子要午后才摆出来,上午灰灰就没事干。他也习惯每天半晌午起床后围着小区转一圈,就像从前上了年纪的村民围着永宁村巡视。灰灰唤拾得进来谝会儿。拾得脸一红,咧嘴笑笑,挤一挤那只不好的眼,径直而去。拾得是个正派人,他没事从不与女人东拉西扯说闲话。

    向东拐个弯,走到八仙庵门口。八仙庵里住的是道人。拾得小时候就听村里人说,真是日怪得很,为什么寺里住着姑姑,庵里却住道人,应该换过来才对啊。没有人解答这个问题。怎么会这样,总有它的理由吧。罔极寺和八仙庵都是货真价实的真文物,每天香火不断。每年大年三十半夜,周围车都堵满了,人们争着来上初一头炷香,据说非常灵验。拾得不进庵里去,因为这里收门票,三块钱一张。小时候不收的,他们常常进去玩,偷大殿桌上的供果吃。道人轰他们走,叫他们今后不要擅自进入,却也不是真恼。当时的中年道人,现在已是老年,倒真的是鹤发童颜了。凡要钱的地方,拾得都不去,他只是在门口转转,看看各种门面房里、路边地摊上的假古董,想起他爸说的,从前他们家曾有各种各样瓷花瓶、瓷盘子,都打碎了弄丢了。要是有一个能留下来……拾得常这样想。

    第二天晚上,拾得在楼下看到他们家灯亮了,就绕进院子上到六楼敲门。

    一家人正在吃饭。中学老师说,宁师,一起吃点吧。拾得说,不咧不咧。坐在沙发上,等着人家拿钱给他。女主人从包里拿出钱,男主人拿来纸和笔,拾得在窄窄的沙发扶手上垫着写借条。

    炉门打开着,炉火尽情燃烧,屋子里挺暖和。拾得拿了钱没有立即起身,好像他被一条新闻吸引住了,盯着电视看。男主人又说,宁师在这一起吃饭吧。拾得说,不咧不咧,你们吃不要管我。桌上三盘菜,有荤有素,色彩也挺好看。孩子吃得很香,两个大人不好意思吃了,搁筷子,和拾得一起看电视。拾得夸奖了一番女主人的手艺,说做饭也是一门艺术,一个人,能把饭做好,也是挺了不起的一件事。职业女性又要上班,又能做饭,还做得这样好,更是了不起。他虽然没有尝,可他想,这样女人做的饭,怎么会不好吃呢?中学老师面露喜色。电视里一条新闻结束,拾得毅然、或者说突然站起身告辞。中学老师说,宁师你等一下,进厨房,一会儿手里提着个塑料袋出来。这是几瓶饮料,给孩子拿回去吧,我小孩不好好喝,放时间长就不好了。拾得接过,转身出门。男主人要送,拾得将他推回屋,自己替人家拉上房门。一折身,看到西边城墙上,一连串小灯泡勾勒出女墙的轮廓,迷蒙、温情,如梦似幻。拾得打个冷战,觉得夜更冷了。

    之后,拾得又因手头紧去借过几次钱。房客夫妻的手里,总有拾得的一张欠条。到第四年付房租的时候,竟然不用给拾得钱了。

    有一天在小区门口碰上,大学老师说,宁师,跟你商量个事,你这房卖不卖?我们想把它买了。

    这个问题拾得从未考虑过,他说,我回去商量一下。

    其实拾得不用跟谁商量,拾得的妻子总不说话,她更爱默默地听拾得说话、听孩子说话。她最懂得沉默是金。她是世上最好的倾听者……干脆直说吧,拾得的妻子,是个哑巴,或者说半哑巴。她耳朵能听见。她只是小时候发烧烧坏了声带,发出声音很艰难。就算好容易出了声,很不好听,常常吓人一跳,自尊心使得她不轻易出声。她常年在家做饭干家务,接送孩子,或者间歇性给人帮忙带个孩子看护个老人,挣点小钱。家里大小事情,拾得说了算。当然并不是说拾得在家里搞独裁,一言堂,实在是两个人相亲相爱,相互信任。她常常只是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拾得,她相信拾得为这个家着想,为两个孩子着想,能把各种大事小情算计好,处理好。拾得说商量商量是个借口,他自己要权衡利弊。

    去年院子里白老太把七楼的一个48.5平卖了五万八,拿到钱先给自己买了块好墓地。白老太说,我自己有住的,娃也有住的。这个房子,租着,一个月收三百多,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操不完的心。一卖完事,给自己安置好后事,剩下的,想吃啥吃啥想去哪儿去哪儿,我还能享受几天呢?

    拾得的房子比白老太低一层,起码能卖六万吧。这辈子也没有拿过六万,他甚至不知拥有六万是个什么感觉。存银行里,过几天存折拿出来看看,是不是心情挺好的,富人的踏实感。

    吃饭、走路、睡觉、骑车子,满脑子都是六万这个概念,充满诱惑,在前方召唤他。他盘算着,六万块钱,分成两份,三万存银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三万投资弄个门面房,做个小买卖,说不定运气好就能翻身致富呢。对,也许六万块对我来说,是个机会。嗯,拿到钱,先领两个娃到肯德基美美吃一顿,往饱里吃往死里吃。省得娃路过肯德基门外,总是扭着脖子往里看。也曾咬牙跺脚给娃买过肯德基里的炸鸡块,两个儿子吃得两眼放光,吃完还舔手指头。他还要用这钱给自己把容整了。现在社会,讲究形象注重美,像他这样的人,找工作去特别难。多年来,他把自己找不到好工作归结为他的容貌问题。并不是男人就不注意自己的长相,他其实心里特别在意,就像个矮的人总关注身高问题,胖子总在意胖瘦的说辞。走到街上,别人看他一眼,他总觉得那一眼别有深意,人家在笑话他排斥他。花钱整容,这对他也是个合理投资。容貌整好了,他就能找到好工作,有好工作了,他就能挣钱轻松些。

    他要价六万五。经过一番耐心的讨价还价,最后定好六万二。说好下周哪天,一起去做公证,房产证换主人。

    拾得晚上做了个梦,他爷爷站在远处怒目看着他,不说话。他跑过去问,爷爷你想说啥呀?爷爷还是不说话,只是瞪着他。

    半夜醒来的拾得突然觉得自己是败家子,不肖子孙。这是爷爷给他们留下的家业,他怎么能卖了呢?六万二看着是个钱,可钱总会花完的,房子却是不动产。房子在,永远都有希望。

    拾得一大早骑自行车来到永宁村,在小区门口堵上了出门上班的大学老师,只为告诉他,这房他不卖了。房子他们可以永远住下去,想住多少年都行,他永不涨价。当然拾得知道他们不会永远住下去的。听说中学老师单位正盖房呢,大不了他们住得超过五年,那又怎么样,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不涨价,能亏成什么样子呢。房客夫妻俩也是通情达理的人,总不会亏了他的。这几年他去借钱,他们总是及时给他,不打绊子的。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就像他拾得的小银行。

    大学老师表示理解他。

    这样吧,我给你留心问着,这院子里谁的小套要卖,就介绍给你。拾得说。

    那就算了,我们也不是非得买,反正单位的房也快下来了,关键觉得租房还是划不来,比如住五年,花两万块钱,到时候卷铺盖走人,啥也不落。我们现在手头有了点积蓄,买下来也挺好的,将来我们不住了,也租出去,算是个小投资。你要不想卖,也就算了。

    一番话说得拾得更是胆战心惊,好险哪,庆幸自己幸亏及时醒悟,打住卖房的念头。否则假如六万二花完,他也是啥也不落。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住儿子,这一辈子岂不是彻底失败。

    拾得一直想着大学老师说的,这房子住了几年,住出感情了,也就是说,他们爱上他拾得的这套房了。那么,他们会不会连带着对他拾得也有感情了呢?拾得更加爱自己的房子了。白天房客夫妻俩不在家,他像贼一样,潜入单元,轻手轻脚上楼,走到自家门口,站一会儿,屏住呼吸,心咚咚跳,贴耳朵听一听里面安静的声音。他似乎听到墙上的钟表在走,听到厕所里轻轻滴水,听到空气在屋里缓缓流动,听到尘埃在卧室的阳光里跳舞……想象着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西边的城墙。离城墙几步之遥,这是多好的地段啊,这是多好的房子啊。他深情摸一摸门把手,想象着门打开,里面的温暖画面。女主人温柔的笑脸,男主人文质彬彬的样子,小男孩胖胖圆圆,干净有礼貌。他不但爱自己的房子,连带着也爱上了房子里的一家三口。常听到院子里,老住户抱怨房客,今天这个出什么事,明天那个又惹下啥乱子。那些人说到自己房客,分明像是说仇敌。可拾得怎么总是想起房客,心里就有暖暖的温情。他真希望他们永远住下去。

    听说东关商场就要拆除了,那里也将盖起高楼。拾得提着油瓶子醋瓶子酱油瓶子,想最后光顾一次东关商场。那个巨大的平房里,那些柜台、布匹、文具、散发着胶皮味的网球鞋,柜台与柜台之间头顶上扯着的铁丝,哗啦一声响,柜组之间传送交款的小票,好像传送的是惊喜和秘密。那些高高在上、脸上写满优越、可以随便训斥顾客的售货员,穿着蓝大褂,接过他递上去的瓶子,用提子小心地往瓶子里倒醋、倒酱油,然后接过他手里的分币、毛票。醋三分、酱油五分,这是他童年时的价。他少年时,醋五分、酱油七分,后来价格涨了再涨,他就记不清了。三分、五分和七分是他这一生最初的记忆。那盛油的大桶才神奇,密封的油桶上高高伸出一个线条简单挺优美但在拾得眼里却非常了不起的管子。压一下是一斤,菜油亮晶晶舒缓缓缠缠绵绵直直落入油瓶嘴里。小时候拾得总想亲自操作一回那油桶。每次幻想着,那卖油的刚按好计量的那个小疙瘩,正要往下压那个把手,旁边有人喊他,老王,来一下。那差不多很像是姓王的叔叔说,来你自己压,只许一下,不许多压啊。自己匆匆走开,那他会高兴死。他不会多压的,他的油瓶子就是一斤的,他多压也没地方装。一下,只一下,他就知足透了,开心极了。体验一下那种神奇感觉,他会给同学描述好多回,在描述中一次次重温那妙不可言的体验。后来,有了桶装油,颜色不知为什么会淡那么多。拾得家从来没有吃过那种桶装油。那油贵,据说吃着不香,只是没有油烟。为什么怕油烟,想吃油还要没有油烟,想煎炸烹炒还要叫厨房里洁白一片,人真是,又想这样又想那样,总也没有知足的时候。

    他的永宁村,一切都变了,除了村后的罔极寺和村东的八仙庵。他给何满说,东关商场要拆了,我心里不是滋味。何满奇怪地看他一眼,拆了多好,看那房子破成啥了,哪天再塌了,把人砸了,拆了盖大型超市呢,多美。他给灰灰说,我心里不是滋味。灰灰不解地问他,你脑子没病吧?人家东关商场要拆,跟你有屁关系?社会要进步,要发展,看谁能挡得住,那词叫个啥,螳臂挡车你这是。

    他早早回到永宁村,早得东关商场还没有开门。大冷的天,也没有人在室外活动。他在小区门口卖牛奶的亮亮房子里逗留。看到路边停下一辆出租车,车里正下来房客夫妻俩,女的包得严严的,像是生病的样子。他忙从屋里出来,问,这是咋了?现在不是放假了吗?这么早出门干啥?二人下了车,男主人付了钱说,不是出门是回家,昨晚煤气中毒了,送医院抢救一晚上。亮亮媳妇也出来说,怪啥呢,昨个半夜里看到一辆救护车开进院子,我还以为是谁家老人不行了,原来是你家呀。拾得嘴里唏嘘不已,立即对那小娘子心疼起来,跟着他们一起上楼。男主人扶着女主人,他本想也上去帮扶一把,想想不妥。再说楼梯又太窄,两人并排都不宽余,只好乍着两手跟后边。小娘子一句话不说,只歪在丈夫身上。哎呀呀,真让人心疼。

    娃呢,娃没事吧?拾得问。

    娃放假回我妈家了,幸亏不在。我也在屋里,只觉得难受,却不知是咋回事。唉,只是怕冷,这两天忘开窗户了。

    屋里冰冷,显然惹事的炉子昨晚已灭。卧室门口的地上,堆着撤下来的床单,可能是昨晚女主人吐的。拾得倒真想拿起那床单去洗了。他的房子,他从没有用过,没有这样有人烟气地在里面穿梭忙碌停留过。如果让他在这房子里走来走去干点什么,比如给床上那位虚弱的小娘子做做饭拿个东西,也是件温暖的事。

    拾得过去拿开炉子烟囱。天哪,你这烟囱里堵实了,这烟囱过一段时间要捅一下呢,否则煤气就出不去,都聚在屋里了。拾得打开客厅窗户换空气,站凳子上小心把烟囱卸下来,拿到门外用捅火棍敲敲、捅捅、磕磕。大学教师站在他身后,虚心地看。噢,这烟囱还得捅啊?前几年没捅不是也没事嘛。

    前几年没捅是因为它是新的,撤炉子装卸它的时候,振动来振动去,里面的杂质自己脱落了一些,没有堵严,这都第四年了,里面堵实了。

    唉,她从前在娘家有暖气,结婚后住我家也有暖气,从没用炉子取过暖,不知咋弄,昨天晚上只说是怎么屋子里有股味。

    拾得立即觉得让这样两个人住自己这条件有限的房子,着实是受委屈了。他拿块蜂窝煤,放在煤气灶上引着,又把烟囱收拾得干干净净,重新安装好,把着了的煤放进炉子,关好窗,拿笤帚把屋里屋外地上扫干净,又把门口的蜂窝煤拿进来十来块,把炉子旁边的小纸箱里放满,洗了洗手坐沙发上喘口气。一会儿屋里明显暖和了,他也就没有理由再呆下去了,告辞走人。到亮亮的门面房里拿瓶子去东关商场,心里总是那小娘子苍白的脸,无力地靠在他男人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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