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区-纸货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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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

    三十一区从前只有一家纸货铺,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是个干瘦而又鸡胸的男人,从父亲的手中接过了这家纸货铺,他无心经营,整天坐在阴暗潮湿的门洞里,两眼盯着来往于三十一区的人发呆。往来于三十一区的人都阴沉着脸,面无表情地走着无声无息的脚步。与马有贵相伴的,是那一群无家可归的猫。马有贵家的猫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目光如电,与马有贵的干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时马有贵的纸货铺也就是胡乱的糊一些花圈,出售一些做工粗糙的哭丧棒,似是而非的招魂幡。对于这门祖传的手艺,马有贵毫无热情。那时的马有贵似乎还是一个有志青年,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他甚至讨厌这门靠死人吃饭的营生。可是人总是在不停地死,马有贵的花圈糊得再难看,哭丧棒的做工再粗糙,他还是生意兴隆。

    没有人在死了亲人之后有心情去计较哭丧棒的做工是否精细。

    这种生活让那时还年轻的马有贵感到很压抑,于是在他二十五岁的某一天,马有贵关上了他的纸货铺,离家出走,去追寻他心目中的理想生活。没有人知道马有贵去了哪里,经历了一些什么,人们只知道马有贵离开了三十一区,多年以后又回到了三十一区。他像一只苍蝇一样在空中划了一个圈之后,又回到了原处,回来时除了更瘦更鸡胸之外,马有贵的脸色也更加阴沉。多年无人照看的家更加的阴暗潮湿,那些猫们已发展成了很大规模的一群,它们盘踞在马有贵的纸货铺,生儿育女,子孙兴旺,并且对它们昔日的主人马有贵态度极不友善。

    马有贵回到三十一区的那天,并不知道他落魄而寂廖的身影,落入了另外一个人的眼中。他走在三十一区的街道上,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幽灵。三十一区弥漫着的霉腐气息让他心情更加沮丧,他感觉到自己毫无前途可言。而另外几家纸货铺的开张,把马有贵最后的一点梦想都打破了。他重操旧业之后,才发现,现在的三十一区,靠死人吃饭的越来越多了。无论楚州的人也好,还是隶属于楚州的乡下人也好,都越来越懂得了孝道,对死人变得无限慷慨大方。可是这些与他都没有关系了,他那些样子难看做工粗糙的纸货成了三十一区人的笑柄,成了无人问津的垃圾。

    银珠的出现改变了马有贵。

    当时马有贵躺在阴暗的门洞后面,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屋顶。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猫尿味,熏得马有贵的睁不开眼。这时马有贵感觉一团阴影飘移过来,停在了他的头顶不动了。马有贵有气无力地说:

    要纸货?花圈?还是招魂幡?

    马有贵的话出口之后,很久都没有听到回音,仿佛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把他的声音吸走了。接着马有贵就咦了一声,半坐了起来。他就看见了银珠。

    银珠说,你再也不能这样过了。银珠的话像一道阳光,驱散了门洞后面的阴暗与潮湿。

    不这样过怎样过?马有贵说。

    我们俩人一起过,把日子朝好处过。银珠的话说得很果断。

    马有贵沉默了。

    银珠说,怎么?你也怕我,怕我把你克死?

    马有贵阴沉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苦笑,这丝苦笑像一条行动迅速的四脚蛇,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马有贵的脸又恢复了阴沉。马有贵说,活着和死有什么不一样吗?只要你愿意,我倒不在乎做那第六个。只是,马有贵说,只是我的这个家不成一个家了。让你来是委曲了你。

    银珠说,我问过了算命先生,先生说,我命里要和一个五根不全的人才能到头。

    那些野猫们对于银珠的到来极不友好,它们不甘心就这样被银珠扫地出门,它们盘踞在纸货铺,对银珠的入驻进行了激烈的抵抗,它们将银珠刚刚收拾干净的纸货铺转眼又弄得乱七八糟一片狼籍。银珠用刀剁了一只猫,并且将猫皮剥下来晾在了屋檐下。其它的猫们从此就从纸货铺里消失了。三十一区的街上,多了一群无家可归的猫。这些猫们昼伏夜出,三十一区的夜晚成了猫们的天下,它们在家家的屋顶上你追我赶上蹿下跳叫声凄厉。

    纸货铺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手巧心灵的银珠,把纸货铺的纸货品种扩充到了数十个花样:纸楼,纸车,纸金童,纸玉女,纸马,纸轿……总之人们在阳世间能够享受到的或者渴望享受却无力享受到的东西,应有尽有。这些东西的做工开始变得精良考究。纸马高大威猛、栩栩如生,纸楼飞檐翘角、富丽堂皇。白马饰银鞍,红马金络脑;房子里桌椅板凳、电视电话、酒盅茶杯,一应俱全。纸货铺的生意开始好了起来。其它纸货铺的老板也学了来扎纸马,扎出来的不像马,倒有几分像驴,还有几分似狗;那楼房更加的是歪七扭八。

    07

    盲女玻璃进入三十一区,是在银珠嫁给了马有贵多年之后的事了。

    盲女玻璃像一缕烟,飘浮在三十一区的清晨。那白得透明的脸,在清晨的三十一区,散发出一种清冷的光辉。马有贵是三十一区第一个发现了盲女玻璃的人,马有贵从看见玻璃的那一瞬间开始,就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是从前从来不曾有过的,这就为后来的一切埋下了因果的种子。可是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事实上,自从有了银珠,马有贵的日子开始过得好起来之后,不安也就随之而来了。所有的一切来得太莫明其妙突如其来,让马有贵一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害怕有一天,他会像得到这一切一样,莫明其妙突如其来地失去这一切。这种不安一开始像一粒种子,在他的心里慢慢地发芽,后来这种不安开始弥漫开来,种子变成了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森林。因此三十一区的人都对马有贵表示了很大的不理解,他们认为马有贵在几乎走投无路时一下子过上了好日子,按理说他应该做梦都笑醒。事实上却刚好相反,马有贵开始感觉到了一种无由的忧心忡忡,他的鸡胸也更加深沉地弯了下去。

    马有贵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开始泛着一种迷惘的青绿色,像一根冰冻的老菜梆子。火葬场的化妆师阿采,有一次猛然盯着马有贵的脸色看过了很久之后,一言不发的离开了。从此三十一区的人都知道,马有贵的好日子不长了。

    阿采在马有贵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色彩。

    马有贵也隐约感受到了这一点,有一次他忧心忡忡地对银珠说:我怕是要做那第六个了,我怕是活不长了。

    银珠的脸色一变,银珠说:你瞎想什么呢马有贵?不会的,我问过算命先生了,他说过我们会到头的。

    马有贵说:算命先生真的这样说吗?

    银珠说:当真这样说,我还骗你不成。

    后来马有贵偷偷去问过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是的,你和她的八字相配,你会安然无恙的。

    马有贵的不安开始渐渐的消退,算命先生的话给了他极大的安慰,他仿佛吃下了一粒定心丸。可是,当他在这个清晨,看见像一团虚幻的光一样行走在三十一区的玻璃时,他的不安又开始强烈了起来。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子的出现将带走他的幸福。

    从门洞进到了里屋,马有贵的心还在门口,他还在想着门口的那个女孩。

    银珠看出了马有贵的心事重重。银珠说:

    老马,你这是怎么啦?一大早像丢了魂一样,你在想什么呢?

    马有贵突然说:我想我会死的。

    银珠说:你看你,又来了,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的话呢?再说了,你真的忘记了,当初我对你说过,我是一个克死了五个男人的女人,可是你说你不怕死的。

    马有贵说:啊,你说什么?

    银珠说:你说过你不怕死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怕死了呢?

    马有贵的眼里显得有些空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样,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说了一些什么,他觉得他的声音仿佛不是从他的嘴里飘出来的,而是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当时我觉得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可是我现在却觉得活着比死要好得多。

    银珠说,你就爱胡思乱想。银珠说着将马有贵的头抱在了怀里,马有贵就拱开了银珠的衣服,含住了银珠温润的奶头,感觉心情平静了一些。马有贵就抱起了银珠,将银珠放倒在床上。银珠开始轻轻地扭动、呻吟,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

    坐在门洞口的玻璃听到了银珠的呻吟,这种奇怪的声音,在她的内心飞溅起了一片浪花。盲女玻璃于是走进了门洞,她顺着那呻吟,就走到了纸货铺的里屋。她静静地站在门口,脸上浮着微微的笑,听着那奇怪的声音在一阵紧张的急风暴雨之后渐渐平息下来。

    我想要个孩子,我想给你生个孩子。银珠呢喃着。她的声音肉肉的。

    银珠和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没有发现无声无息站在门口的玻璃。

    银珠,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感到了深深的自责。银珠跟了他这么多年,他们总是在辛勤地耕耘,可是银珠一直没有怀上孩子。他们夫妻二人先是去了算命先生那里,算命先生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地算了一通之后,宣布了他们二人命中注定不会有子。这一切都是因为银珠的命太硬,而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的命更硬。对于算命先生下的结论,银珠和马有贵显然都不能接受,于是他们二人又去看了老中医。

    老中医住在三十一区这条鸡肠子巷的最西端。穿过老中医的家门,可以看到三十二区的霓虹。三十二区是楚州的另一个区,那里的人过的是与三十一区人完全不同的生活。

    老中医花白的胡须在巷子里来去的穿堂风中轻轻地飘动,像秋风中萧瑟的狗尾草。老中医干枯的手指搭上银珠的脉搏,他的脸色突变,本来红润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灰绿色。老中医的手指在颤抖,像挂在深秋树梢上的最后一片枯叶。那是一个残冬的傍晚,老中医在银珠的手腕上没有摸到脉搏的跳动,这是老中医行医几十年从未有过的事情。开始老中医怀疑自己是真的老了,老得连脉都摸不到了。老中医的手指又搭上了马有贵的脉门,他的脸色又变了一变,汗水像虫子一样从老中医的头发根里爬出来。

    老中医在这个残冬的傍晚在马有贵的腕上摸到了一个极其凶险的洪脉。老中医开了几味药给马有贵,在马有贵和银珠走出门时,老中医叫住了银珠,老中医盯着银珠看了两眼,老中医的目光如电。银珠低下了头。老中医压低了声音说,马有贵怕是过不了明年春天。

    银珠冷笑了一声,说,我没有问你这些,我只问有子无子。

    老中医摇了摇头。用忧郁的目光送走了银珠和马有贵的背影。

    冬去春来,转眼过了两年,马有贵并没有死。这让老中医深感不安。

    也许,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孩子。

    马有贵这样安慰银珠,也安慰自己。

    08

    银珠首先发现了一言不发站在门口的盲女玻璃。银珠于是轻呼了一声。

    马有贵于是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玻璃。玻璃孤独的身影在门口显得飘忽不定,像一件空荡荡的衣服。银珠在轻呼的同时,抓过了衣服将裸露的身子遮住。不过银珠很快就发现了,眼前这个女孩对于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反应,她还是那样盯着他们。银珠的眼盯着玻璃,她没有寻找到玻璃交流过来的眼神,她投过去的问询的目光像一片枯叶飘落在深井里。银珠于是轻轻地跳下了床,将手伸到玻璃的眼前晃了两晃。

    玻璃感觉到了银珠站在了她的面前,玻璃的呼吸开始紧张起来,她的小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衣襟,牙齿咬着嘴唇,漆黑的双眼深不见底,眼珠一动不动。她的耳朵在灵敏地捕捉她所能听到的一切声音,她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感觉着银珠的气息,弥漫着无限风情的、肉肉的,一种安全而诱人的气息。

    一个瞎子。银珠转过头,很肯定地对马有贵说,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怎么会是一个瞎子。

    马有贵说:瞎子?

    银珠和马有贵的话,使玻璃感觉到了一些不快。她不喜欢别人说她是瞎子。盲女玻璃的脸上爬满了失望,她很坚决地转过身,朝门洞走去。

    你是什么人?你从哪里来?你到三十一区来干什么?你到纸货铺里来干什么?

    马有贵看着玻璃快要走到门洞了,才突然想起什么事来,他追过去,一把抓住了盲女玻璃,他僵硬的手像一把铁钳,紧紧地钳住了玻璃的手腕。玻璃用力挣扎着,可是玻璃的胳膊在马有贵的手中是那么的脆弱与无力。玻璃紧紧地咬着嘴唇,没有回答纸货铺老板马有贵的问话。

    你怎么不说话?嗯!天哪,难道你还是一个哑巴?马有贵这样说时,另一只手并没有空着,手指头在玻璃那透明的脸上刮了一下。

    马有贵!银珠低低地喝了一声。你干什么呢马有贵,你别吓着这孩子。

    玻璃趁着马有贵一愣的功夫,摆脱了马有贵。玻璃走出了那阴暗潮湿的门洞,感觉刚才进入了一个不透气的布袋子里,出了门洞后玻璃长长出了一口气。她听见身后传来的马有贵那像老鼠一样的笑声。那笑声像老鼠啃木,让玻璃心惊肉跳。在那笑声的后面,玻璃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这样的叹息玻璃十分熟悉,那是过去母亲和奶奶在同别人说到她时经常发出的叹息,却又与母亲和奶奶的叹息有一些不同。是什么不同,后来玻璃才明白,这个女人的叹息里有着更多的爱怜。而母亲和奶奶的叹息里却是更多的无奈。玻璃在听到那一声轻轻地叹息之后,她感觉到了一种温暖。三十一区冬日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小刀子在割。玻璃双手捧着脸,挡住割脸的刀子。她感觉到了两道光,在她的背后照着,像两根绳子在牵着她。转过了一道弯,玻璃才感觉到背后的那两根绳子消失了。

    盲女玻璃消失在马有贵和银珠的视线中。银珠还站在门口望着玻璃离去的方向。银珠的内心开始浪花翻涌。马有贵把门彻底地打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了三十一区。马有贵给门口的土地菩萨牌位点上了一炷香,在心里暗暗地祈祷了生意兴旺,艰难地直了直他的鸡胸。侧过脸,就看见了银珠眼里的泪水。

    银珠的眼还在直直地盯着玻璃离去的方向,她的眼光迷离而捉摸不定。

    马有贵用胳膊肘拐了拐银珠,说,你怎么啦银珠。

    玻璃。银珠突然说出了玻璃两个字。说出这两个字之后,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莫明其妙。

    我刚才说什么了?银珠问马有贵。

    玻璃。马有贵的脸上现出了费解的神情。你说玻璃。你自己说的什么呀还问我?

    我是说玻璃吗?银珠拉了拉马有贵那不整的衣襟。在刚才,她的确看见那个神秘出现,又神秘离去的小女孩在她的眼中变成了一块透明的玻璃,她还看见一块石头突然从天而降,砸向了玻璃。于是银珠就叫出了声。接着她听见了玻璃被砸碎的脆响。被砸碎的玻璃变成了无数亮晶晶的碎片,撒了一地。在三十一区冬日的晨光里,闪烁着凌利的光。接着银珠看到了血。这时银珠第一个意识到,不能打碎玻璃,玻璃是最脆弱的,要用心去保护玻璃。玻璃打碎之后,必有血光之灾。这时,她还不知道,刚才的那个神秘的小盲女,名字就叫玻璃。

    你怎么啦?马有贵看着在发呆的银珠,银珠的手下意识地还在拉着马有贵的衣襟,可是她的元神却出了窍。在这一瞬间,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发觉,他对银珠还是很陌生。虽说他与她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他觉得他还是无法走近她的心。他永远也不清楚她的内心到底在想一些什么。

    这时,老院工出现在了纸货铺的门前。他一手端一碗豆浆,一手拿两根油条。空气中飘浮着豆浆油条的香味。

    老院工说,你们早啊。吃了吗?

    马有贵说,老院工啊,您早啊。

    阿采从门前走过。看见了银珠和马有贵,也打招呼说,你们早啊。

    马有贵并没有理会阿采。马有贵不喜欢这个男人,觉得他的身上有一股阴气,当然,最让马有贵不喜欢的是,这男人喜欢往他的纸货铺里跑,来了就粘在这里,眼睛总是那么不老实,像一把毛刷子,不停地往银珠的身上刷。特别是夏天,银珠爱穿开胸很低的上衣,弯下腰干活时,那一双奶子,就像两只兔子,随时都有跳出来的危险,那时的阿采,一双眼就像鹰,随时都盯着兔子的动静。

    阿采走了过去。

    三十一区的清晨,就开始有了一些声音,有了来来往往的人影。

    09

    这个上午,银珠开始魂不守舍。她在门口站一会儿,又回到屋里,再站一会,又回去。她像一匹关在笼子里的母狼,显得焦躁不安。

    银珠在门口转来转去时,马有贵蹲在门洞的阴影里扎纸货的骨架。如果有人要货了,再糊上纸,描上彩。这时的马有贵是沉默的。他一直这样沉默,他习惯了这种沉默。马有贵的沉默只是一种表象,他的内心像一条地下的暗河,充满了忧郁的潮水。

    没有一个顾客,纸货铺里钻来钻去的是冰凉的风。生意的好坏马有贵并不担心,自从有了银珠,他就再也不用为家庭的开销而操心。他的心总像这老迈的门洞一样,安安静静。可是走来走去的银珠打破了这种表面上的平静,马有贵开始心神不宁。

    你不要这样走来走去了,你走得我眼花。

    马有贵很少用这样的口气和银珠说话。这句话一出口,马有贵就觉得日子要乱了,那种宁静的时光将要一去不复返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奇怪的小女孩。马有贵开始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玻璃的威胁。他觉得那个盲女孩的来到,像是一缕风,轻轻地吹落了蒙在纸货铺上幸福的白纱。

    那个小女孩,她从什么地方来呢?她到什么地方去呢?银珠还在不停地转着圈子。

    银珠说出了她的担心:

    她一个瞎子,怎么到三十一区来的呢?

    银珠这样说时,脸上浮起的牵挂像一层厚厚的阴霾,遮住了她往日那一脸的阳光。

    管她呢。马有贵说,一个不相干的人,她都走了,不要东想西想了。

    银珠听从了马有贵的劝告,她努力让自己忘记那个奇怪的女孩。可越是这样,银珠的心里越是放不下玻璃。

    太阳不知不觉转到了屋背后,阳光投在了纸货铺对面的屋脊上,那层层叠叠青黑的燕子瓦上浮动着一层淡黄的光,那黄色的光像一团跳动的火把,银珠在这个下午就一直坐在门口,望着对面的屋脊发呆。

    阴影一点点从对面人家的墙根移向屋顶。当对面屋脊上那最后一束跳跃的黄光忽然黯淡下去时,银珠仿佛听到了一声长长地叹息。银珠看见了对面的屋顶上蹲着几只猫。那些猫们眯着眼,窥视着纸货铺,纸货铺里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它们渐渐变圆的瞳孔。银珠突然一跃而起,像一只压紧的弹簧突然松开了一样。对面屋顶的猫们在银珠弹起的一瞬间,发出了一阵怪叫——那叫声显得那么惊慌失措——然后以最快的速度从屋顶上消失。

    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并没有那些猫那样敏捷。等他回过神来,从小马扎上艰难地直起身子,再艰难地抻了抻他的鸡胸,想要问银珠怎么回事时,他的女人银珠已像箭一样射了出去。马有贵追出了黑暗的门洞,只看到被阴影笼罩的三十一区的小巷,像一个漫长的噩梦绵延不绝。马有贵瓷在门口,像一截呆木头,银珠的突然奔走,仿佛一只大手突然摘走了他的心脏,像摘一个结在苍绿藤蔓上的瓜。

    从火葬场下班的阿采正经过纸货铺的门口,他朝门洞里瞄了一眼,没有看见银珠,脸上长出两朵若有所失的蘑菇。他没有同马有贵打招呼,只是很奇怪地打量了马有贵两眼。他奇怪的目光泄露了他内心的秘密。马有贵的忧郁因此又加深了一层。

    银珠在这个傍晚,沿着三十一区的那条鸡肠子小巷,一路上寻找着盲女玻璃。她累计问过了小歪和老木,还问了电影院的老院工,以及鼻尖上总是挂着一滴明晃晃的亮光的卫五婆子。银珠见到人就问:

    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他们都用同样的腔调反问她。

    一个看不见东西的小女孩,从东边走过来的,你们没有看到吗?

    银珠比划着盲女玻璃的高度:

    她很白,很漂亮。像一个瓷娃娃。

    可是所有人的回答都让银珠感到失望。没有谁看见过一个盲眼的小女孩。

    电影院的老院工说:我从早上开始就坐在电影院门口,如果有你说的小女孩经过,我是一定会看到的。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哪来的小女孩,真是见了鬼哟。

    你真的没有看到?银珠的目光像清冷的刀子,似乎想剥开老院工的谎言。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老院工说,你的眼光很可怕。

    你心里有鬼。银珠说。

    老院工说:我心里有鬼?嘁!我心里能有什么鬼?

    银珠说:你有什么鬼?谁都知道。你的棉花糖就是一个阴谋。

    老院工的脸上掠过一丝的不安,像一只飞鸟的影子。不过老院工很快又阴沉了脸,不再理会银珠。

    银珠离开了老院工,她走了几步远之后,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声:

    不要打碎了玻璃。

    银珠又看见了卫五婆子,卫五婆子是三十一区孩子们的另一个噩梦,她那双手将三十一区的孩子迎接到了这个世界,可她也同样用这双魔爪断送过无数孩子生的希望。

    卫五婆子拉长嗓子咳成一团。她捏了空心拳头像捣衣一样在胸口捣了十几下,像风箱抽风一样呵喽呵喽地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小女孩,还是一个……呵喽呵喽……盲眼的小……呵喽呵喽,呵喽……

    银珠说算了卫五婆子,你快急死我了。我听着你的呵喽我都感到心里憋得慌。银珠并不知道,这是一种前兆。

    不要笑我老婆子。你老了也会这样。卫五婆子像一个巫婆一样说出了她的诅咒。后来这个诅咒灵验时,银珠并没有再回忆起命运在这一瞬间给出的暗示。

    银珠于是再朝前面走。走一路就打听一路。银珠走到三十一区的尽头,就看见了袖着手的老中医。银珠问老中医,有没有看见一个盲眼的小女孩。老中医茫然地摇了摇头,袖着手进了门,吱地一声,将门关上。银珠失魂落魄往回走,这时三十一区已沉入了黑暗之中,那几盏老气横秋的路灯,在风中发出呜呜的低鸣,那苍白的光,将银珠的影子拉扯得时短时长,左摇右晃。

    银珠在回纸货铺的路上遇到了阿采。阿采神采飞扬,他脸上那惯有的阴郁不见了踪影。银珠看见了阿采,于是叫住阿采。银珠说,阿采,你躲什么,没有看见我吗?

    没有啊,怎么会呢……阿采眼神游移不定,说话支支吾吾。我怎么会躲着你呢?

    我问你。银珠说,看见一个小女孩没有。

    没有。阿采说。我真的没有看见什么小女孩。阿采说完这句话,说,我还有事,不和你聊了啊。

    阿采匆匆而去的背影在路灯中忽隐忽现,一会儿就看不见了。银珠叹了口气,银珠想,也许是她和这孩子没有缘分。

    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一直站在门口,保持着张望的姿势,努力将他的鸡胸抻直抻直再抻直。银珠的突然离去,让他感觉到了失魂落魄。他一直担心着这么一天,银珠像当初突然地走进他的纸货铺一样,又突然地离去。他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了银珠,他将会过着怎样暗无天日的生活。当天彻底的黑下来了,路灯开始发出昏黄的光,三十一区的猫们开始在巷子里蹿来蹿去,不时发出尖叫,影子像四脚蛇一样迅速地在某个地方消逝,瞬间又在另一个很远的地方出现。纸货铺老板马有贵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下来。他最终是失望了。他蹲在了门口,捂着脸开始呵呵地痛哭。

    你哭什么马有贵?

    街坊们从门前路过,他们的眼中含着三十一区人惯有的幸灾乐祸。

    越有人问,马有贵哭得越发伤心。银珠离开我了,我的银珠。

    街坊就摇了摇头,说,又是这一套,马有贵,你能不能玩点新鲜的花样。街坊们于是离开了。

    你哭什么呀马有贵。银珠回到纸货铺时,看见蹲在门口呵呵痛哭的马有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不要管我……马有贵以为是街坊,可是他的话一出口,就听出了是银珠的声音。马有贵于是弹了起来。马有贵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银珠,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劲揉了揉,再揉了揉。

    银珠说:别揉啦,再揉眼珠子要掉下来了。

    马有贵于是就笑了:

    你,没有走。你,又回来了。马有贵语无伦次。

    废话。银珠说,我走到哪里去?我不回来我去哪里呢?我能到哪里去呢?

    我还以为你要离开我了。

    我是去寻那个女孩去了。

    没有寻到?马有贵瞅了瞅银珠的身后,一颗悬起来的心就放下了。

    这个夜晚,银珠神不守舍。她两眼直直地盯着房顶。马有贵说,你不要这样,不就是一个陌生的孩子吗?也许她只是偶尔路过三十一区,也许她现在到了三十二区,或者三十三区呢?

    银珠听着马有贵的话,觉得马有贵的声音来得很遥远,很陌生,银珠突然觉得,和马有贵结婚,也许仍然是一个错误。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银珠说。这时银珠突然发觉了事情有些不对头。她想起来,早晨明明看见那个孩子从门口走过去了,不可能没有人看见她。那么,也就是说,那些人在撒谎。银珠想到了老中医慌乱的神情,又想起了阿采异样的表现,特别是电影院的老院工。想到了三十一区关于老院工的种种传说,还有他那古怪诱人的棉花糖,银珠终于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不就是一个瞎女孩吗?纸货铺的老板还在唠唠叨叨,他的唠叨像梅雨天挂在屋檐上的雨,丝丝缕缕。

    玻璃。

    银珠说,这个女孩子是玻璃。

    银珠这样说时,听见了一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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