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区-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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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冬天的夜晚,盲女孩玻璃做了个梦,在梦里她坐船去到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醒来后,盲女孩玻璃就走在了三十一区的街道上。玻璃并不知道她到了三十一区,清晨的三十一区,街道上还没有别的行人,几盏年老的路灯,苟延残喘地发出清白的光,迎接着盲女孩玻璃的到来。路灯的光把玻璃的影子拉得时长时短,花里胡哨。玻璃透明的皮肤在路灯的映照下,像一团雪。她的手脚冰凉,像是被寒霜冻过的树枝。

    纸货铺的老板首先发现了盲女孩玻璃。他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个陌生人,接着他发现这个陌生的小女孩白得让他头晕,他仿佛看见了一团浮动的光,在三十一区的清晨里跳跃。

    一个陌生的小女孩,看上去也就是八九岁的样子。

    当时纸货铺的老板并没有发现玻璃是一个盲女。纸货铺的老板刚刚打开店门,把一块一块的木板从门槽里取下来,他取下了两块,就看见了玻璃。玻璃缓缓地走在三十一区的街道上,被寒霜冻结的地面闪烁着乌黑的光,像打过蜡一样滑,盲女孩的脸像一块清亮的冰,泛着幽冷的光。纸货铺的老板停止了手中下门板的工作,将半边身子隐在黑洞洞的门洞后面,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盲女玻璃像梦一样向纸货铺飘来。他感觉到他的心脏像要挣破胸腔的约束,随时可能呼啸而去,于是,在这个清晨,他开始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盲女孩玻璃走到纸货铺的门前时,感觉到了纸货铺老板的存在。

    玻璃从生下来就是一个盲女,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的东西,在她的意识里尚没有看这个概念。她对外部世界的所有认知都来源于感觉。盲女玻璃感觉到了纸货铺老板的存在,这是一种猥琐的存在。

    玻璃想到了老鼠。

    老鼠是什么样子玻璃不知道。老鼠时常在玻璃睡觉的床下蹿来蹿去,玻璃能感觉到老鼠探头探脑的样子。玻璃感觉到纸货铺老板的存在时就联想到了老鼠。玻璃觉得一阵紧张,她停下了脚步,轻轻地站在原地不动,平时她对付老鼠就是用这样的办法,她手中握着一只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侧耳倾听着老鼠地动静,然后出奇不意地对老鼠发起袭击。老鼠被击中,吱地一声,逃得无影无踪。玻璃的世界于是又陷入了寂静之中。

    她害怕老鼠,老鼠的猥琐让她感到不安,她又喜欢老鼠,老鼠没有出现的时光,她是寂寞的。她就这样在盼望老鼠与打击老鼠的游戏中长大了,长到了八岁。

    玻璃站在了三十一区的街道中间。这是一条潮湿的街道,街两边都是低矮的房屋,屋顶上是泛着青光的燕子瓦,瓦缝里生长着一些苍绿的苔藓,冬天到了,苔藓也渐渐枯黄。像极了线装书中的古画。小街从东向西,幽深而狭长,像一个曲折的梦。

    盲女玻璃看不见这些。她朝纸货铺老板隐身的地方转过了脸。她的眼里闪烁着迷人的光,那光是透明的。没有谁会想到她是一个盲女。纸货铺老板快速地一缩,身子全部隐在了门板后面,只留下半边脸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玻璃感觉到老鼠躲进了洞里,她知道老鼠也在观察着她的动静。玻璃缓缓地移动了脚步,可是她的感觉还停留在纸货铺老板的身上。她从纸货铺老板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气息。事实上,从进入三十一区之后,这种陌生的气息就无处不在。只是在感觉到纸货铺老板的存在之后,盲女玻璃确信,她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时玻璃并没有想到,她进入的就是三十一区。

    02

    关于三十一区,玻璃曾听奶奶无数次地提起过。

    每次母亲和奶奶吵架之后,奶奶就会哭着说: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早点去到三十一区,化成一股烟,也省得让你们心烦。

    奶奶这样说时,母亲就用刀剁着砧板,母亲不用说话,只是用力剁着砧板,奶奶就不敢说话了。可是三十一区却在玻璃的心里生了根。玻璃曾经问过奶奶,玻璃说:

    奶奶,为什么人到了三十一区就化成了一股烟?奶奶很不耐烦,奶奶说:

    化成一股烟就是化成一股烟,别人都怕烧,我不怕,埋在土里烂掉臭掉,还不如化成一股烟。奶奶说这话时,显得很坚决,很神往。

    玻璃看不见奶奶说这话时的神态,可是玻璃能感觉到,奶奶飞了起来。

    烟是什么样子的?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玻璃,就像人为什么到了三十一区会化成一股烟一样,这个问题的复杂程度超出了盲女玻璃的想象。这些问题玻璃一直没有弄懂。玻璃还没有弄懂三十一区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奶奶就真的去了三十一区,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听说去了那个地方的人都不会回来了。后来玻璃就开始做与三十一区有关的梦,玻璃梦里的三十一区是黑暗的,到处飘荡着一种古怪的气息,三十一区的人说话的声音都很遥远,她在三十一区还见到了奶奶,奶奶和很多的人在说话,奶奶说话的声音也像一股烟。

    那个梦醒了之后,盲女玻璃开始感觉到了烟的存在,那是一种不会发出一点声音的东西,而且没有气息。对于不会发出声音和气息的东西,盲女玻璃都怀有一种本能的警惕。声音对于她来说,就是一个具体的物体,她通过声音来感知身边的世界,她凭气息来感知安全或者危险,感知一个人对他是否怀有恶意。她的世界是由声音和气息组成的,没有颜色,也没有形状。对于无声无息的东西,玻璃觉得它应该是类似于奶奶讲过的鬼一类的东西。

    奶奶走后,玻璃开始陷入了一种无边的寂寞之中,这种寂寞像一只可怜的小蚂蚁爬过她的心尖。唯一的那个愿同她说话的人走了,玻璃从此失去了可以对话的人。虽说奶奶经常是那样的不耐烦,经常的指鸡骂狗,甚至经常趁着没人在时在她的屁股上、背上,在一切不容易发现的地方掐她。奶奶每次掐她时都咬牙切齿地诅咒着,奶奶的诅咒含混不清,也不知是诅咒着玻璃,还是诅咒着玻璃的母亲,好像都有,有时还诅咒玻璃的父亲。奶奶的诅咒是经常的,奶奶好像生活在诅咒之中。但是玻璃爱她的奶奶。因为她是奶奶,是唯一还和她说话的人。

    盲女玻璃还记得有一次,母亲和奶奶打完了架,母亲扔下一句带有警告性的话离去后,玻璃的父亲,那个软弱的男人,开始安慰他的母亲,也就是玻璃的奶奶。玻璃的奶奶那时开始伤心的抽泣,她让玻璃的父亲去把母亲打一顿,她让父亲把母亲休了:

    你去把那个坏女人揍一顿,把她给休了,咱们另找一个。

    父亲在沉默了良久之后,说了一句话,父亲说:我离开了她没法活。

    奶奶长叹了一声之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母亲再骂奶奶时,她开始忍气吞声,然后她将怨愤全部发泄在了盲女玻璃的身上。玻璃并不知道奶奶把她的身上掐出了青一块紫一块。奶奶每次掐她时,都低沉了声音威胁她:

    不许对你那死鬼妈告状,你要敢告状,我把你丢到三十一区去,让鬼吃了你。

    奶奶去了三十一区之后没多久,盲女玻璃开始无限怀念她的这个并不友好的奶奶。那时弟弟已一岁多了,据说弟弟是个很漂亮的孩子,据说他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每当母亲在邻居的夸奖声中陶醉时,玻璃都静静地坐在一边,没有人注意她的存在,没有人在乎她的想法。她是一个被遗忘的孩子。在别人谈论弟弟的漂亮聪明时,盲女玻璃开始知道了,别人的世界和她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别人的世界里有红的花绿的树有蓝天有白云还有星星。玻璃无法想象这些东西是什么样子的。她的世界里只有声音和气息。一些被人们忽略的东西,组成了盲女玻璃的世界。

    一朵花开放的声音,一朵花凋谢的声音,一只蚂蚁的歌唱,一只蝴蝶的尖叫……

    这些声音别人是无法感受得到的,可是这些声音是盲女玻璃的世界。她并不因为自己的盲眼而自卑,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为一朵花开的声音而入迷,为一朵花谢的声音而伤心。

    母亲并不能理解玻璃的这种感觉。当玻璃对母亲说她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时,母亲显得忧心忡忡。母亲在想,这个孩子,眼看不见本来就很麻烦了,现在看来这孩子连脑子也是有问题了。

    玻璃并不清楚母亲的想法,玻璃于是又对母亲说,她还听到了蚂蚁在唱歌。玻璃以为她这样说母亲会很高兴,以为母亲会像为弟弟自豪一样,也为她而自豪。

    母亲并没有像玻璃想象的一样发出夸张而欣喜的赞叹。母亲长时间的沉默让玻璃感觉到压抑。后来这种压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盲女玻璃的生活。玻璃并不知道,其实她这样说时,母亲的眼里透露出的是一种绝望的死灰色。母亲长时间地看着这个盲眼的孩子,她的眼里流出了忧伤与自怜的泪水。

    玻璃不知道,在那一刻母亲想到了三十一区,母亲在渴望着这孩子早一点死去,这样对于大人和孩子来说都是一种解脱。母亲可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猛然醒悟过来她的想法是多么的恶毒,于是她紧紧地抱住了玻璃,失声痛哭起来。

    母亲的失声痛哭让盲女玻璃不知所措。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失声痛哭。她睁着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她以为她的话让母亲伤心了,她很害怕,而且很不习惯于被母亲这样搂在怀里,于是她想挣脱母亲的怀抱。母亲的胳膊干瘦而有力。玻璃的挣扎是徒劳的。玻璃在母亲的怀里安静了下来,她从母亲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香甜的味道。可是这样的美妙并没有持续多久,弟弟一声啼哭,让母亲抛开了怀里的玻璃,母亲抱着弟弟哦~哦~哦~哦~地哼着,渐渐远去了,玻璃的世界又陷入了孤寂之中。

    母亲去了邻居的家,把玻璃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了一边。后来的玻璃,就再也没有在母亲的怀里依偎过一次。就算母亲想抱抱她,都被她坚决地拒绝。

    03

    三十一区的清晨还沉睡着。陌生的气息让玻璃内心充满了好奇。这是一种与家里完全不同的气息,湿浊而迷幻,仿佛有无数的幽灵随时会从某个方位钻出来,向她伸出冰凉的爪子。盲女玻璃并没有感觉到害怕,她感到的更多的是新奇,虽然这陌生的气息中危机四伏。盲女玻璃并不知道,她走入了渴望已久的三十一区,命运将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迎接她的到来。

    纸货铺老板还将半边身子隐在门洞后面,玻璃听到了他的目光在空气中发出咝咝的声音。玻璃还听见从门洞深处传来了一个慵懒的女人的声音,声音拖泥带水,含混不清。

    一个很肉的女人!

    玻璃笑了。这样的声音在玻璃听起来有一种温和的感觉。这是不同于奶奶、母亲,甚至于邻居所有的女人那种尖硬的声音,这声音里有一种无限诱人的东西,因此玻璃对这个女人就多了一份好感。

    玻璃停在了纸货铺门前的街道上,她的回头一笑让纸货铺老板很不好意思。纸货铺老板以为玻璃看见了他。玻璃的笑像一朵花,一朵他用白纸扎成的花,在三十一区寂寞的清晨里悄然开放。纸货铺老板不由地也对玻璃笑了一笑,他的笑里却带有一些无来由的心虚和紧张。可是玻璃并没有朝他看了。玻璃听见了女人起床的声音,然后是一阵踢踢踏踏响,这响声里有一种从容淡定,也有些许的不满。

    果然就听见女人在喊,老马,马有贵。

    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小声地哎了一声,算是回答。他还在盯着玻璃。这个陌生的女孩。

    马有贵……女人又叫了一声。后来玻璃就听见了一阵清脆的撒尿声。

    玻璃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玻璃感受到了一股无比亲切的东西朝她弥漫开来。

    你干嘛呢,磨磨蹭蹭,开个门开了这么半天!

    女人到了纸货铺老板的身后,看见了将身子隐在门后的马有贵在朝她直摆手。女人也就禁了声,悄悄地伏到了纸货铺老板的身后,从纸货铺老板的后脑勺后面再露出半边圆嘟嘟的脸。她只穿了一套碎花的睡衣,冻得浑身直打哆嗦。玻璃听见了她牙齿打架的声音。玻璃把身子转向了纸货铺,她站在那里,朝女人笑了笑。

    一阵凉风从巷子里穿过,卷起了街上的纸片。玻璃在凉风中打了个颤。女人压低了声音说:

    这是谁家的孩子,怪可怜的。

    纸货铺老板声音压得更低了:

    反正不是三十一区的孩子,看上去蛮古怪的。说到后面古怪两个字时,纸货铺老板和女人消逝在了门洞后面。

    04

    基本上可以这样说,玻璃是个完全多余的孩子。这当然是玻璃家里人的看法。持这种看法的人包括玻璃的母亲、奶奶。而唯一不这样看的人是玻璃的父亲。然而父亲并不在家里。父亲去到了很远的地方谋生,很久才回一次家。玻璃并不想念她的父亲。

    都是你,这个死丫头。母亲曾经这样诅咒玻璃。母亲认为是玻璃害了她,害得她要和她的男人两地分居:

    晓得是个丫头,还是个盲丫头,当初就不该生下你来。

    母亲这样说。前年玻璃的父亲回家,曾提出过让玻璃的母亲和他一起出门工作。他帮她在很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份缝包的工作,他希望接她过去,结束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可是一个最头痛的问题,玻璃怎么办?

    把玻璃交给她奶奶。玻璃的父亲说。

    你们别打我的主意,我都七老八十了,哦,你们两口子想得倒美。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你怎么不把你娘一起接过去享福?玻璃的奶奶瘪着嘴,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

    您以为我去是享受去的吗?我是去做工,做工知道吗?把你也接去,嘁,把玻璃也接过去,你以为你儿当了县太爷?

    玻璃的奶奶说:反正我管不了,一个盲丫头,你们爹不疼娘不爱的,想丢给我一个老太婆拍屁股走人?我老啦,我拉扯不动了。玻璃的奶奶说着又开始念她的花喜鹊。后来玻璃的父亲就走了,玻璃的父亲说再等等吧。玻璃的母亲说,等到什么时候?我还要守活寡守到什么时候?可是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父亲、母亲、奶奶将玻璃当球一样踢来踢去的时候,玻璃一声不吭。

    父亲走了之后,玻璃无来由地挨了母亲一顿打。母亲一开始是边骂边打,后来是边哭边打。玻璃没有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玻璃就没有流过泪了。玻璃的眼睛看上去清亮清亮的,可是却看不见东西,也不会流泪。玻璃的眼像一眼无底的深井,母亲内心深处的忧伤与愤怒碰到了这眼深井,就像是一片飘落在井里的枯叶,无声地沉入了井底。

    母亲停止了对玻璃的打骂,却再一次搂着玻璃无声地流泪。每当这时,玻璃就感觉到她是一个多余的人。

    后来玻璃就经常听见母亲在和邻居们闲聊时说:知道吗?我们当家的本来要接我去享福的,可是玻璃这孩子。哎~~~!母亲最后的那个哎字拖得沉重而幽远。

    然后邻居们都表示出了深深地惋惜:

    这孩子,其实人倒是聪明的,长得又好看。邻居们这样安慰母亲。

    母亲说:哪里就聪明了,像个木头一样。这孩子,早点死了还是个解脱。

    母亲这样和邻居们谈论玻璃的时候,玻璃就坐在一边的地上,玩弄她能抓到的土坷垃。她们以为玻璃听不懂她们在谈论一些什么。玻璃其实每一句都听得真真切切。

    别说了,有的邻居会这样提醒,她会不会知道我们在说她,这样不好。

    玻璃感觉到了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了她,很多的小虫子在她的脸上蠕动。玻璃的脸色平静,她不想让母亲她们看到她的内心。

    这孩子,可能什么都不懂的。邻居们叹了一口气。玻璃感觉那些虫子都飞走了。她知道是邻居们都不再看她了。

    你说怎么会这样子的呢?母亲这样询问邻居。

    是不是怀孕时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没有吃什么。你们知道的。也许是前世我欠她的,这一世要让她来折磨我吧。

    也许是你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呢?

    玻璃的母亲很久没有说话,玻璃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声音,那是女人们纳鞋底的声音,是针在头发上划过的声音。母亲哎呀了一声,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几下,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又将针在头发上光了光,说,会不会是那件事。

    什么事?

    在怀玻璃的时候,玻璃的母亲停止了手中的针线,她的眼里开始有了一些迷茫的色彩。母亲说她在怀玻璃的时候看见了猫生子。猫生子时是不让人看的,看了母猫就会把小猫都吃掉。玻璃的母亲说她根本没想到当时那里会有一只猫在生子,她只是想看看那里面有没有鸡放野蛋,结果看到了猫生子。

    一段时间后那只猫出来了,但我从未看见过那只猫生下的小猫,它把小猫都吃掉了。母亲下了肯定的结论。

    于是在玻璃的记忆中,又多了一只猫。一只吃了自己的子女的母猫。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玻璃最害怕的就是猫。

    05

    弟弟的出生,彻底粉碎了母亲和父亲的团圆梦。当母亲和奶奶将所有的热情都集中在弟弟的身上时,盲女玻璃就彻底被遗忘了。当然说被遗忘也不准确,应该说作为一个女儿的玻璃已被遗忘了,她成为了弟弟的姐姐,和奶奶一起负担起了照看弟弟的重任。

    母亲要干很多的活,一家人的生活本来是可以靠父亲寄回家的钱来补贴的,可是弟弟出生后不到一年,父亲寄回家的钱越来越少了,母亲的叹息也一天比一天的沉重。有时睡到很晚,玻璃从噩梦中醒来时,还听到母亲在床上辗转,像一条正在褪皮的蛇。很久之后,玻璃听见母亲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玻璃听说父亲在外面有了另外的一个女人,还听说那个女人是一个婊子,是一个狐狸精。这是母亲的说法。奶奶的说法是那个女人也许并不存在,那都是母亲疑神疑鬼的结果。

    都是你瞎猜。不可能,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他有那个心都没那个胆。奶奶为父亲辩解。可是奶奶在母亲的面前仅有的一点威风都随着她儿子对妻子的不忠而烟消云散了。从此奶奶和玻璃成了同病相怜的两个人。母亲对奶奶的赡养变得不再是天经地义了。

    有本事你去找你的儿子去!

    这是母亲经常用来对付奶奶的一句话。这句话一出口,总能将奶奶鼓起来反抗的唯一一点勇气一下子就无情地打压下去了。于是奶奶只能在回忆里重温昔日对母亲指手划脚的美妙往事。

    母亲外出干活时,奶奶就会将弟弟哄得睡着了,放在摇窝里面,之后的事情就要由玻璃来负责了。玻璃要一刻不停地摇着弟弟。这个小家伙,从小就学会了享受,只要玻璃的手一停,睡在摇窝里的弟弟就会哇哇大哭起来。弟弟一哭,奶奶就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奶奶那出其不意的掐和拧。奶奶总是那样的神出鬼没。她来往的脚步声轻得像猫,玻璃有时很难感觉到奶奶的存在,其实这时也许奶奶就站在玻璃的身后。玻璃总是感觉有一只坚硬的手随时附在她的背后,只要她稍有松懈,那只坚硬的手就会在她的背上来一下。玻璃于是一刻也不敢停地摇着弟弟。

    玻璃不喜欢这个弟弟。她无法去喜欢这个小家伙,在弟弟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她多少还能被母亲偶尔抱在怀里哭一回。弟弟出生之后,这一点温存也被剥夺了。母亲就算哭也是抱着弟弟哭。

    玻璃并不恨弟弟,毕竟弟弟也带给了她很多的快乐。玻璃摇着弟弟,听着弟弟那柔软的像一朵桃花一样的呼吸,还有树梢上一只雀儿在鸣叫,真的是好听得很。

    摇窝摇动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吱吱声,是最美妙的音乐,是属于玻璃的音乐。玻璃像一朵睡莲,飘浮在音乐里,随着摇窝摇动的节奏,她感觉到了波浪在轻轻地荡漾。玻璃的脸上现出了笑,她的脸上散发出一层洁白的光。

    这样的美妙总是会被突然打断。因为这样想时,玻璃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而弟弟的哭声总是在湖水荡漾得最美妙时响起。玻璃于是回到了现实之中,她加快了手中的摇动,她浑身的肌肉一阵紧缩,还好,奶奶的那只无处不在的手这一次放过了她。玻璃不知道奶奶去了哪里。玻璃加快了手中的摇动,她要在奶奶的手出现之前将弟弟哄得不再啼哭。可是弟弟明显不合作,她越摇,这小东西哭得越凶。玻璃就越发加快了手中动作的频率。结果就发生了那一次意外。玻璃最终将摇窝摇翻了,弟弟被甩了出去。

    玻璃被认为是故意将弟弟摇出去的,因为玻璃对弟弟的不满是有目共睹的。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心就这么毒。

    你是想杀死你的弟弟。

    ……

    对于来自于母亲和奶奶的责难,玻璃一言不发。她习惯了沉默。可是她的沉默被母亲和奶奶认为是默认。于是玻璃不可避免地挨了一顿暴打。奶奶也在一边帮腔指责着玻璃。玻璃的母亲却对奶奶的帮腔很愤怒。玻璃的母亲说:

    你这个死老太婆,你有什么资格说玻璃,她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瞎子,她知道什么。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干什么去了,连个孩子都不会带,就知道一天三餐饭。……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哟。母亲开始抱着弟弟哭。这时玻璃听到了很多遥远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些声音含混不清,玻璃知道那是站在远处观看她们的邻居们在议论纷纷。

    在这次挨打之后,盲女玻璃第一次离家出走。

    其实她并没有走多远,她很清楚,她只是走到了家后面的竹林里面,然后像一只受伤的小兔子一样伏在竹林里的刺窝里。她一开始只是伤心,她独自躲在竹林,耳朵却在敏捷地捕捉着家里的一切声音。可是她失望了,奶奶和母亲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的失踪。她听到了母鸡下蛋之后的叫声,那声音是那么地得意,她听见了老牛沉重的喘息声,那声音像母亲半夜的叹息,她还听见了两只纺织娘在身边一长一短地鸣唱。她们的声音真好听。盲女玻璃渐渐忘记了她的存在,她的魂魄和纺织娘一起在歌唱。

    玻璃的母亲在天黑时发现玻璃不见了。她后来在竹林里找到了正在做梦的玻璃,把玻璃抱到了床上。母亲这一次并没有责怪玻璃。她抱着玻璃睡了。可是第二天清晨,玻璃的母亲起床时,却发现玻璃不在床上。玻璃的母亲一开始还以为玻璃起床撒尿了,可是母亲很快觉出了异常。母亲敏锐地感觉到了玻璃的所在,她直接寻到了竹林里面,果然,玻璃抱着一个枕头,身子蜷缩着,像一只小猫一样,睡在竹林的刺窝里。

    玻璃后来再也没有在家里睡过一个整觉,她每天在床上睡到半夜,就悄悄地起了床,抱着她的枕头,像一只猫一样潜潜地出了门,直接走到了竹林里,在那里睡完后半夜。母亲没敢把这事对任何人说,她在以后就将门锁死,将门锁死了玻璃还是半夜起床,她开始在家里四处游走,像一个幽灵,整夜、整夜地飘游。

    玻璃那失明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玻璃的母亲想到了那只猫。玻璃的母亲突然觉得玻璃是那只母猫的子女所变,来找她还债来了。后来玻璃的母亲一到晚上就将玻璃单独关在一间黑屋子里。玻璃在黑屋子里还是整夜的游走,她不停地用手指抓着门板,门板发出吱吱的响声。那响声像噩梦一样缠绕着玻璃的母亲。这样的情形没有持续多久,玻璃的奶奶就说,她接到了通知,要去三十一区报到了。果然没过几天,奶奶就去世了。

    奶奶去世之后,父亲回到了家里。父亲并没有提出要接玻璃的母亲去那个遥远的地方,而是向玻璃的母亲提出离婚。

    父亲说:房子我不要,家里的什么我都不要,我还会给你一笔钱。

    母亲说了一句话,母亲说:我不要你的臭钱,母亲说,两个孩子怎么办?

    父亲说:两个孩子,我们一人一个,你要谁?

    母亲沉默了很久。玻璃听见了父亲紧张的呼吸声,她感觉到了父亲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游离了一下,嚓地一声,很快又游走了。玻璃听见了母亲的冷笑。母亲的冷笑像一条冰凉的蛇在玻璃的黑发里穿行。母亲反过来问了一句:

    你想要谁?

    母亲的反问让父亲很为难,母亲这一招是很英明的,她把选择权交给了父亲。这一下子,父亲更加为难了起来。玻璃的手心也开始出汗了。她不清楚自己在紧张什么。时间像被冰冻了一样,散发着森森的凉意。

    父亲没有选择。父亲无法选择。

    母亲又冷笑了一声。母亲说,你走吧,你把玻璃给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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