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有张年轻的脸-散金碎玉,吉光片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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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那一瞬最美。

    她爱上了他,他出于现实的考虑娶了别人;她希望与他做事业上的伙伴,他担心舆论的压力逃得远远的;他单身了,可以追求她娶她为妻了,退缩却已成为习惯。

    多年来,他总不敢面对,不知是不敢面对夏小凡,还是不敢面对他的内心。

    最好的作品

    以翠湖为背景,有树影婆娑,有曲折的湖岸线,还有姑娘们的笑容。若说流动照相员这职业有多少快乐,对高志明来说,莫过于遇到这样的顾客:年轻,漂亮,且三五结伴,围着他,叽叽喳喳,冀望把她们最动人的瞬间留下,以期永恒。

    尽管多数时候,她们在镜头前的笑容总显得僵硬,刻意摆出的造型,在他看来,多少又有点可笑。

    尽管,高志明已在城里处了一个家境不错的对象。

    镜头里,姑娘坐在湖畔一块矮石上,下巴微扬,秀发被风吹起。志明屏息敛神,毫不犹豫地揿下海鸥120相机的快门。

    “可是,她是跟着我们来的,没要你给她照相。”四个姑娘中,年纪最长的那位果然提出异议。

    是的,他知道,刚才被拍下的那名少女,并非他的顾客,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报出四张照片的价钱。

    他每个月都要来湖村给人拍照,这几个姑娘算得上他的熟客,而名叫夏小凡的,每次都跟着,不远不近,好像是看热闹,又好像对拍照这回事,充满好奇与渴望。也许是没钱,也许是害臊,她从未露出只言片语,请他替她拍一张。

    “算了,算我没问清楚。”志明低头叹气,不想被人看破他有心送夏小凡照一张相的意思。

    雨后空蒙的湖光,依稀可见的湖岸线,照片中的夏小凡留下一个侧影,头微扬,目视远方,抿着嘴,神情倔强。照片送达夏小凡手中时,志明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惊喜,抬头瞟他一眼时,似乎还含了几分——爱恋之意?

    一种熏熏然的气息弥漫于湖畔的绿树之间,是这夏末植物的芬芳与翠湖水波氤氲在一起,令人心神激荡?还是志明被刚才那股眼波撞击,醉了?

    那笑和温柔稍纵即逝,夏小凡又恢复了淡然的姿势,拿好相片和底片,连声谢都没有,坐在一边,任那几名同伴跟照相员鸹噪不止。

    志明不知道他跟姑娘们在说些什么,下意识地回答着她们的问话,整个人是飘的。

    给夏小凡拍的这张相片,是高志明的最后一张流动摄影作品。1981年初秋,因为未婚妻父亲的关系,高志明终于成为城区春风照相馆的一名正式职工。那些活泼的湖村姑娘,以及他悄悄注目过的少女,夏小凡,如翠湖上的波光,在之后的日子里,随崭新的生活和忙碌的工作,渐渐淡去。

    夏季来照相馆的多是学生或新入职的工人。毕业留念,合个影;拍张登记相,交给工作单位。高志明叫到下一位顾客的单子时,与她目光交会的那一刹那,他在心里喊出了这姑娘的名字。

    三年了,他已是一个男孩的父亲,绝没料到在他心底,还留有夏小凡的身影和名字。

    打光,调整镜头,只是普通的登记照,轻车熟路的活儿,他竟照砸了一回,不得不喊那姑娘不要起身,他得再照一次。

    “这个,能给我放大一张么?你来放。”姑娘走到他身旁,递给他一张用纸包折起来的底片。

    打开,对光看,志明心跳如鼓,果然是那张摄于翠湖畔的照相底片。

    “哦,好。”他没看她,轻声问:“你参加工作了?”

    “不,我还在念中专。”

    扑扑的心跳声趋向正常,就这么一问一答间,重逢初始的紧张不安消失了。志明抬起头,笑眯眯打量着夏小凡,口气变得轻松平和起来。

    “我早就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有出息。”

    在1984年的小城,中专生绝对等于高级知识分子。

    夏小凡迎着他的眼睛倏然一亮,又归于平淡。

    他爱过她的是吗?她知道他总是悄悄看她,那帧照片,是他有意偷拍的。他把她拍得那么美,雨后空气的湿润,她脸上淡淡的忧思。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细致入微的照片。

    还是,如此刻他的态度,他对她,是兄长对小妹般的喜欢和欣赏?

    夏小凡拿着底片去柜台开冲扩照片的票子时,听到开票员扯着嗓子跟里间的高志明说话,“下班回爸妈家吃饭!别忘了把那袋上海大白兔奶糖给儿子带过去。”

    没人知道夏小凡究竟在哪所学校念书,也没人留意她后来去了哪里,在哪儿工作。志明再没见到夏小凡。也许那张冲印放大的湖畔外景照和登记照是她托人来取的,也许她来过了,而他恰好在家休息。

    他有他的,她有她的生活轨迹。多少人年少时对萍水相逢的异性动过心,又有多少人会将这心动发展为一段情?

    倘若不是城东忽然冒出一家私人影楼,也许他与她之间再也不会有交集。

    日历翻过一九八零年代,来照相馆的顾客,拍照的少了,多数是取出傻瓜相机里拍完的一卷彩色胶卷,要求冲印出来。

    就连这类业务,也被几家私人冲印店给抢了去。

    摄影师高志明常常闲得发慌。整个上午,春风照相馆里没有一个来照相的顾客,午间,志明跟搭班的同事打声招呼,跨上自行车在街上闲逛。

    城东街角新开了一家高美影楼。巨大玻璃橱窗里,夹在一帧帧大幅彩照中间的样照竟是张黑白照。出于职业习惯,志明停下自行车,驻足再看了一眼。

    雨后空蒙的湖光,依稀可见的湖岸线,照片中的少女侧身坐在湖畔一块矮石上,头微扬,目视远方,抿着嘴,神情倔强。

    这照片是如此亲切熟悉!志明几乎要喊出声来:这是我拍的!

    他推门进去,呆站着。柜台上的年轻女郎迎上来,“您是来应聘的?”

    高美影楼诚招摄影师,他没注意到门口的那张招聘启事。听到女郎如此发问,志明忽然觉得好笑,转身指指橱窗,“这张照片就是我拍的。”

    身后响起急促而清脆的高跟鞋声,只一忽儿功夫,又戛然而止。

    1994年初秋,高志明再次遇见夏小凡。她说,来吧,现在谁去你们那儿拍照?我这里搞化妆摄影,艺术照,你将是我们店的首席摄影师。

    他说,什么?这是你开的店?你怎会跟我成同行?

    惊诧大于怀疑。他从她的气派里已看出,这高美影楼的店主名叫夏小凡。

    三十岁的夏小凡,容颜憔悴,神情坚忍。眼睛倒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只是神秘幽深,如静静的潭水,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她老了。结过婚,离了。有过正式的工作,辞了。南南北北,跑了小半个中国,有一点点钱,回到老家小城,开了这家影楼。

    夏小凡垂下眼睑,抬头时,目光迷蒙,答非所问:我这一辈子,最美的时刻,被你定格成永恒。

    店里进来几位姑娘,柜台小姐正与她们接洽,叽叽喳喳,略有喧哗之感。然而在高志明与夏小凡听来,这声音却带人回到多年前的湖畔。

    雨后的翠湖畔,姑娘们的笑语声,矮石,十七岁的她和年轻的他,“咔嚓”一声,回忆终止,眼前是橱窗上那幅黑白照,还有一场虽富人情味却绝对务实的商务洽谈。

    “为什么叫高美影楼?有什么特别含义吗?”他问。那幅由他拍摄的巨大的黑白照太过醒目,他相信别人也会发现这一点。小城故事多,有多少是真,多少是捕风捉影?高志明莫名不安,难道“高美”店招中的高字,与他有关?

    “高,是技术上追求更高;美,是艺术上追求最美。这个答案,高先生觉得怎样?”语气是冷淡的,夏小凡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戏谑和嘲讽。

    志明没有答应夏小凡的加盟邀请。高美影楼人来人往,生意火爆,对比自己呆的那家老照相馆,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清晨,天未全亮,志明就骑着车去上班了,她特意绕了个圈子,从高美影楼门前经过。黑白照已经消失,却没有新的照片补上去。空落落的一块玻璃窗,如镜子般映出志明的影子。镜中的人,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昨晚妻子已向他提及这家新开的影楼。天下所有妻子都如她一般多疑吗?还是他过于敏感?妻子问他,那家高美影楼的老板娘,你认识吧?

    他一贯惧内。妻子是娇生惯养长大的,眼里容不下沙子,受不得半分委屈,脾气又暴躁。然而,她也给过他温情和满足,还为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倘若志明承认跟夏小凡早就认识,妻子将如何猜疑吵闹?

    与其无事生非,不如撒个小谎。

    三个月后,高志明被任命为照相馆副经理。淘汰国产911彩扩机,用上进口的诺日士自动冲印机,换了背景和道具服装,春风照相馆也辟出了艺术摄影业务。

    城中十来家大小照相馆,属高美影楼和春风照相馆是行业翘楚。年纪大些的人习惯捧春风照相馆的场,年轻一代多数是高美影楼的拥泵。

    两家店,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倘若无意相见,即使在这小城里,高志明和夏小凡,一年也未必遇上两回。他们,是明里暗里都在较劲的竞争对手。

    2004年,志明的妻子因病去世。之后不断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志明的脑子里却总有夏小凡的影子。也不是没试过主动去找她,却发现夏小凡虽然一直没有再婚,身边却总是有人。她长袖善舞,真情假意,她要创一个自己的世界,就得学会应酬各式各样的男人。

    这与他想象中的夏小凡不同,却又合情合理。于是,还没开始,志明就退缩了。他跟一位相亲认识的女士结婚,后妻贤惠懂事,脾气温和,把他和他的家庭照顾得很好。

    “真没想到,我们竟是色(摄)友。”他学会网络名词,在2011年的一次行业会议上跟邻座的她发感慨。

    夏小凡扭头冲他微笑,“那还不都是因为你。”

    志明哈哈大笑着掩饰心里那一下震动,玩笑着要她好好解释这句话。

    三十年了,有时猛一看,志明觉得夏小凡的神态一如当年,倔强,摸不透。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是个谜。

    最好的时光里,他摄下她最美的倩影。看到相片那一瞬,她爱上了摄影人,或者说,爱上了这奇妙的艺术。

    话说得云淡风轻,听的人和说的人,脸上却同时泛了红。一瞬间,往事浮上高志明的心头,翠湖的水,翠湖的空气,当年他拍那张照片时,是多么用心用神!

    只有那一瞬最美。她爱上了他,他出于现实的考虑娶了别人;她希望与他做事业上的伙伴,他担心舆论的压力逃得远远的;他单身了,可以追求她娶她为妻了,退缩却已成为习惯。多年来,他总不敢面对,不知是不敢面对夏小凡,还是不敢面对他的内心。

    “你不觉得,这么多年来,你的技术始终没有进步吗?”夏小凡格格笑着,调侃这位认识多年的老友、同行、对手。

    他当然不信,不服气。会议结束后,他开车载她去了湖村,誓要让她见识一下他的水平。

    翠湖畔游人如织,不复往昔的静谧多情。他们找不到昔年的矮石,只好在大致方位上取景。

    “看,这儿有块石头!”夏小凡坐在湖畔一块人工堆砌的石头上招呼他。

    取景屏幕中,女人坐在湖畔一块矮石上,下巴微扬。云淡风轻,翠湖水无痕。志明屏息敛神,毫不犹豫地按下随身携带的一部尼康单反相机的快门。

    还是那湖畔,还是那个人,还是那个摄影师。如今高志明跟夏小凡成了坦然相对的朋友,他却不得不承认,三十年前的旧照,是他最好的作品。

    他们肩并肩走着,不快也不慢,不说话,也不尴尬。偶尔朝对方望一眼,总是那样巧,对方也正看着自己。

    他真喜欢这样的时刻,喜欢这样的自己。不恐惧未来,不担忧现在。就这样走走,好像就可以把烦恼全抛在身后。

    未存档的火车票

    从上海开往武昌的Z27次列车,夕发朝至。

    熄灯了,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许嘉嵘从过道凳子上站起,走进小包厢,从放在上铺的旅行袋中摸出一包香烟。不经意间,他听到一声哽咽,目光下滑,果然,睡在中铺的女孩,微闭着眼睛,眼睑下亮晶晶一片,是泪光。

    嘉嵘轻手轻脚转身,慢慢走到车厢连接处。他呼出一口气,拆开烟盒时才想起来,拿了香烟却没拿打火机。

    火光一闪处,是张俏丽的面容。迅速说了声谢谢,嘉嵘凑过去点燃香烟,深吸一口,这才灿然一笑,冲着借火给他的旅伴点了点头,再次道了声谢。

    旅伴轻笑,“不客气。”

    笑声、说话声,都有点儿耳熟。嘉嵘仔细看了一眼对面的女人,女人正好也在看他,都认出彼此是同一包厢的上铺乘客。

    “犯烟瘾了,还是睡不着?”女人先开了口,神色倦怠。

    “都有。坐卧铺车,只是躺着,根本睡不好。”

    “我也是。以后就好了,明年通了动车,武汉到上海,只要五六个小时。”

    一根烟抽完了。嘉嵘向女人点头致意,想回车厢里坐一会儿。擦肩而过时,一阵剧烈的摇晃使他差点没站稳,而他的旅伴也发出一声低呼。慌乱中,嘉嵘没忘记伸出手,扶住了差点摔倒的女人。

    列车依然在摇晃,但比方才那一刻平缓了许多。

    “怎么回事嘛?”女人望着嘉嵘。

    是抱怨,目光中却蕴含着对他伸手相扶的感激。

    “估计脚下这段路不大好走。车厢连接处,总是危险些。”他面露微笑安抚着女伴。

    数秒钟之间,他已对这趟旅行充满感激。夜不能寐不再讨厌,平庸无奇的生活不再乏味。许嘉嵘对这位名叫舒婷的旅伴,满怀好奇,以及骤然发生、不可思议的依恋之情。

    他们开始聊天。

    嘉嵘抽完第二根烟时,舒婷与他,同时陷入沉默。

    夜已深。两个疲惫却不想睡觉的人,站在车厢连接处,听着车轮碾过钢轨的声音。

    “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嘉嵘注视着舒婷。

    “不用吧。”语气虚弱,不够肯定。舒婷避开他的目光,“相逢何必曾相识。”

    “可我们已经相识了。”

    女人眉头不易察觉地微蹙一下,抬手看看腕表,“去躺一会儿吧,十二点过了。”

    被拒绝,总会有挫败感。奇怪的是,许嘉嵘回到铺位上之后,只是与对面的舒婷相视一笑,那份挫败感就被深沉的睡眠给替代了。

    清晨醒来,列车员已站在他的床下,“换票。”

    嘉嵘摸出卧铺车牌,换回他那张纸质的车票。半空中,舒婷朝他铺位边伸出手,手里捏着一张粉色车票。

    他用眼神询问,舒婷用眼神示意他接过车票。

    “交换一下,留个纪念。”

    原来如此!嘉嵘一笑,接过车票,又赶紧在自己的车票背面写上手机号码,递给对面的舒婷。

    洗漱后回到包厢,舒婷不在。中铺的女孩,早已整理好床铺,正占据了走道处的一张凳子,握着手机,表情严肃地听了一通电话,只说了三个字,分手吧,就把手机关了。

    失恋的女孩,难怪昨夜哭得那样伤心。

    清晨的时光总是匆匆。车快到站时,舒婷才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日光下,她比昨晚略有不同。不是指容貌、气色,而是她散发出的气息。犹如进行光合作用的植物,白天的舒婷,生机勃勃。

    嘉嵘想跟她再说几句话,却想不出说什么。下车后,他们连挥手道别都没有,笑一笑,跟其他列车上的旅伴一样,随即融入站台上汹涌的人流中。

    从此嘉嵘只有等待,等待舒婷给他打电话。或者从此相忘于江湖。

    从武汉出差回来,嘉嵘利用出外勤的机会,顺道去姑妈家送了两盒湖北特产,又去附近的徐家汇,看望跳槽到某公司的旧上司老金。

    出电梯时,他与一名女孩擦肩而过。

    “喂!”

    嘉嵘回头,笑起来。倘若那女孩不叫他,他一定认不出来,眼前时髦靓丽的姑娘,不就是一周前在Z27次列车上哭泣的、忧郁的中铺女孩吗?

    “又见面了。”嘉嵘在年轻女孩面前,总是特别沉稳大方,绝不会大惊小怪,像毛躁的少年。

    “嗯,真巧啊!我刚面试完,也不知行不行。”

    嘉嵘打量一番女孩,“面的哪家公司?”

    女孩不说,他也心中有数。这一楼层就三家公司,从女孩过来的方向看,应是老金那家。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张朝云。怎么,你能帮上忙?”女孩说了,却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戒备之意。

    嘉嵘眼前闪过深夜车厢中女孩的泪脸,“不知道,试试看呗。”

    事实上,许嘉嵘确实帮了张朝云的一个大忙。大学刚毕业,实习经验不丰富,没任何背景。若非嘉嵘开口,老金帮忙跟人事经理打招呼,这份待遇福利都算不错的工作,怎么样也轮不到张朝云。

    三个月后,朝云成了嘉嵘的女朋友。老金私下里取笑嘉嵘:“当时还说萍水相逢拔刀相助,真不要脸!明明是早有图谋,拉着我帮你追求别人。”

    嘉嵘一再否认,老金照样开他的玩笑。这倒不打紧,有一天,小两口情到浓时,朝云也问嘉嵘,是不是在火车上就对她一见钟情。

    嘉嵘心头飘过一团云,雨云,灰色、沉重,来不及变成雨滴,整团就沉入心湖,不起涟漪,只使人惆怅。

    朝云从他怀中挣脱,翻出嘉嵘的尼康相机,打开电源,浏览他导出后未删除的照片,指着一张火车票的图片问:“一张火车票,有什么好拍的?”

    是责备,更是娇嗔。嘉嵘失语,除了笑着沉默着,没有更好的应对。

    财务要凭火车票、宾馆发票核销他的差旅费,车票存根必须上缴。几乎一模一样的车票,同车次,同价格,同样是上铺。这世上,除了许嘉嵘和舒婷,不会有第三个人注意到车票上一个号码的细小差别。

    这世上,许多人只有一面之缘。偶然邂逅,从此永别。许嘉嵘和舒婷也一样。不同的是,别后,他们依然握有对方的一样东西。

    嘉嵘报销差旅费时,将这张车票拍照留念。他也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也许没意义,只是当时,心中还有惦记。

    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跟那列火车上的另一个女孩成为恋人,更想不到,因为这张忘了删除的照片,恋人以为他们缘来已久,情根深种。

    那就不解释,反正这误会,也很美丽。

    爱情的美丽,是不是只存在于最初?第二年春天,上海到武汉的动车组开通时,嘉嵘跟朝云就闹起了分手。是朝云提出的,也不知赌气还是来真的,嘉嵘想着她小自己五六岁,就算是分手,也得给足对方面子,于是低三下四死皮赖脸地求朝云再给次机会。

    后来他们自然没分手。许嘉嵘万分悔恨的是,他开了个坏头,把规矩做坏了。从此朝云越发任性、娇气。说好听点儿是恃宠而骄,不大懂事。说得难听点,朝云这是把嘉嵘的心越推越远。

    六月的上海,世博会已正式开幕一个多月。为了端午假期去不去外地自驾游,朝云又跟他大吵一架,从两人的爱巢搬回自己家去住。嘉嵘一个人百无聊奈,大热天的,揣着张政府赠送的门票去世博园逛逛。

    人山人海,不怕。反正嘉嵘只是随便逛。瑞士馆门口排着长队,嘉嵘也不怕,沙特馆前的牌子上写明要排5.5小时呢。反正他没事,排个队看个馆,都强过跑到准丈母娘家求朝云回来。

    排队中途他憋不住,跑了一趟卫生间,回来后回不到原来的位置,只能在最近一个入口进去。

    “许嘉嵘?”

    他像被电击了一般,看着面前的女人。

    两年过去,他以为已忘了她,忘了火车上那个夜晚的喁喁细语和渴慕的心意,骤然之间重逢,又是这样偶然、意外、机缘巧合,嘉嵘懵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

    “舒婷。”他终于开了口。

    “看你那样儿,我差点就要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舒婷噗嗤一笑。

    两人都有点儿腼腆,可是很快,他们把中断两年的时间给续上,排了近两个小时的长队,仿佛一转眼。他们说个不停,看个不停。说各自的生活、工作,看着对方的面容和身体,从发梢到脚趾。

    馆内一片清凉。观看3D风光片时,他们靠得很近,银幕上雪山的冷感,彼此身体的温度,是一种冰与火的交融感,刺激而美好。

    看完片子,两人乘同一缆车在户外空中花园游览。风铃声,花香,温暖的夏风拂过脸庞。舒婷忽然叹口气,嘉嵘看她一眼,想问什么的,偏偏忘了,也跟着叹了口气。

    现在,嘉嵘已知道,上次邂逅时,舒婷即将跟恋爱五年的男友结婚。这次重逢,却因她跟丈夫冷战许久,烦闷不过,才趁着端午假期,独自来上海观看世博。

    自然,嘉嵘也跟舒婷讲了他跟朝云的故事。不过,关于那张车票,为车票所拍摄的照片,嘉嵘没有讲。

    从前他只当那是美丽的误会,此刻回忆这件事,他心里针刺般的痛。

    在园区随便走了走,走马观花般去了几个小馆,出来时,天色已转暗。

    “吃点什么?我们出去吃吧?我知道一家饭店,你一定喜欢吃。”

    于是他们出了世博园大门,朝浦东昌里路方向走去。

    上海的天,日出得早,日落得也早。六月份,六点多钟,天已擦黑。空气湿热,几乎没有风,宽广的马路上,全是从世博园里出来的人。许嘉嵘和舒婷两个,肩并肩地走着,不快也不慢,不说话,也不尴尬。偶尔朝对方望一眼,总是那样巧,对方也正看着自己。

    嘉嵘真喜欢这样的时刻,喜欢这样的自己。不恐惧未来,不担忧现在。就这样走走,好像就可以把烦恼全抛在身后。

    远处天边,一朵忽明忽暗的云彩在缓缓游荡,深深浅浅,自由自在。像梦一样。

    而他俩的手机,像两只闹钟般响起来。各自接了电话后,再抬头,嘉嵘看不见那朵云,梦醒了。

    “我老公来了,刚到浦东机场。”舒婷抱歉地笑了笑。

    嘉嵘勉强一笑,“那,改天再请你吧。我老妈找我,叫我速速回家,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他没告诉舒婷,母亲急着打来电话,是通知他,朝云今天去医院,已查出怀了孕,两个要当父母的人,再也不能耍小孩脾气了。

    他们就在路口道别。这一次,没有交换纪念物,没有留任何人的电话号码。像那张火车票,虽然拍了照片,却因未存档,早已消失告终。许嘉嵘和舒婷的相遇、分离,都像极了一幕人间喜剧的插曲。

    我妈说过,早晚我会跟夏艳晴混丢了自己。可是没办法,从小,艳晴就好比我看不完的一本书,我天天等着看下一页。

    盛夏艳晴天

    艳晴的小店名叫“正点衣站”。她喜欢正点两字,总说自己就是个身材正点品位正点的女人。我问她为什么叫衣站,她斜睨我一眼,说我也算是知识分子,总不至于把她这小店铺当专卖店吧。再说了,站者,车站、月台也,衣服在她这儿就是过个手,到她店里来的也不过是匆匆过客,我连这个道理都想不通,读书有什么用。

    艳晴长发烫得微卷,有意无意地,两缕头发就荡到胸前。她一边笑骂我,一边把刚刚送到的货物从黑色塑料袋里一件件取出来,挂在衣架上。她叫我坐着喝茶吃瓜子,免得给她添乱。那些衣服款式时髦尺码却偏小,我多数穿不下,只有叹气的份。艳晴喜欢标榜自己的身段,客观地说,前凸后翘,苗条丰满,确实很性感,件件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好看。她甩给我一条黑色的长裤,我知道是她特意给我带的,暗暗感激。可是,她是容不得我有这种感情的。

    “再不减肥,看项南还看不看你。别以为你读书多他就喜欢你,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她腰肢一扭,媚眼朝我一瞟,“不信?我往他跟前一站,看他会不会骨头酥掉。”

    夏艳晴以为每个男人都抵挡不了她的诱惑,这是K房生涯给她的自信。我气结,脸上挂不住了。“你放心好了,我对他没兴趣。”轻描淡写,好像项南是她让给我的一件衣裳。气归气,客人鱼贯而入,艳晴忙着招呼他们,我傻坐着不象话,起身帮忙。一位女客,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看上去很有购物欲,选了五件衣服,还价很凶。买单的中年男人不苟言笑,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艳晴眉花眼笑热情洋溢地跟他俩讨价还价,我跟在后面收拾女客试穿的衣服。客人们一哄而入,又一一散开,店铺里又只剩我俩。艳晴恨道:“找情夫也不睁大眼睛,净挑些玩不熟的夹生货!”她在说刚才的那对男女。艳晴有本事一眼看出来人的身份和关系。腻成一团的衰男艳女,多半是情人关系,她会毫不留情地开个高价,反正有冤大头买单;年纪相仿的男女,同样的服装,她的价格就开得低些;遇到单身女郎,艳晴可以根据来人的气质和对衣服的选择判断她是自购自穿还是有人报销,成交价高低不等,对人的态度也不一样。刚才那一对倒让她失算了,一股子怨气就着骂声发泄了一通。艳晴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知道在做生意还是演戏,总之是热热闹闹的,混得个花团锦簇,颇有点市场大阿姐的味道。

    我呢,我是这位阿姐的土小妹。艳晴是我们街坊的小太妹,早恋、抽烟、混K房、傍老板、跑特区,是混世界的榜样。我是整个街坊的模范女生,偏偏从小就喜欢偷着跟她混。我喜欢听她讲那些香艳迷离的经历,暗自揣度,换了我是她,绝不可能混得有她精彩,在她面前,我自卑,嘴里不说,心里满是艳羡和崇拜。没有她的泼辣,更没她的美貌,空有张不实用的文凭,一月赚的钱不及艳晴两天的毛利。我的前程渺茫。

    吃饭的时候,宋坤大摇大摆地进来,看见我就摆出张臭脸。艳晴教训他:“吊着一张脸到这里混饭吃!是给我看呢还是给美美看?嫌菜不好就走远些。”宋坤装做才看见我的样子,干笑道:“何美来了?许峰呢?有他的消息吗?”

    他是故意的,一句话堵得我了无食欲。艳晴沉默几分钟,黯然道:“扯他干嘛?只当那几万块钱亏了。”宋坤“哼”一声,瞪我一眼。

    宋坤认为许峰的出走是我害的,如果我不在他和项南中间玩劈腿,不至于有今天。

    许峰是宋坤的哥们,宋坤是艳晴的男友,而我,我不过是喜欢跟艳晴混在一起,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初恋给混砸了。我妈说过,早晚我会跟夏艳晴混丢了自己。可是没办法,从小,艳晴就好比我看不完的一本书,我天天等着看下一页。小学四年级的暑假,我跟她一起溜进电影院,坐在黑漆漆的剧院后排,午后的剧场没几个人,空气潮湿带点霉味,我的感官敏感惊奇起来,听得见前排男女窸窸窣窣亲嘴抚摸的声音。剧终灯光大亮,我看到面孔煞白的夏艳晴,也看清前排坐着的那对男女。女的是她妈妈,男的不是她爸。那年夏天,夏艳晴父母的离婚事件是我们街坊的重大新闻。父母离婚后,她跟她爸过,仍旧住在我家楼下。即使我妈和那帮阿姨们再看不惯艳晴,总以为没娘的孩子变坏是理所当然的事,心底还是同情她的。

    夏爸爸的头发白得很早,无论天好天坏,总是握一茶杯白酒,坐在门口遮阳棚下,就着一包花生米,喝酒,好脾气地笑。艳晴放学回来还要做饭洗衣服,累狠了,就大声骂她爸几句。我那几年忙着做试卷,倒也没功夫跟她多混,只觉得她越长越美了,穿的衣服质料粗糙却新潮,所以见面总忍不住多看她,毫不保留地夸赞她美。

    艳晴好象天生具有鉴别真假的能力,同样一句话,我夸她时她笑,邻居阿姨夸她她却给个大白眼。她说她们笑里都藏着刀子。

    藏没藏刀子,我不知道,不过,宋坤的妈妈亲口说过,她希望自己带了把刀子。她要把夏艳晴的眼珠子用刀剐出来,看她怎么抛媚眼勾引她儿子。

    艳晴叫宋坤妈看好自己的儿子,一扭身,照样到银河KTV去上班,理直气壮做她的小姐。那一年,我十九岁,在本市一所大学住读,每个周末回家一趟。夏艳晴早就结束了她的学生生活,帮人看过服装摊子,在夜市摆过地摊,料理完夏爸爸的丧事,她彻底成了自己的主人,去了银河KTV,做一名花枝招展的小姐。

    没有人操心她靠什么吃饭,我相信她只是想多赚钱早出头,不可能做龌龊的勾当。否则的话,不会把K房里的件件事情都跟我们讲。帮她辩解反而挨骂,我妈骂我幼稚,艳晴骂我白痴。恼恨极了,只好对宋坤讲。宋坤对我大生知己之感,说我虽然清高,人还挺讲义气。没多久,就把他的哥们许峰当男朋友介绍给我了。

    许峰跟夏艳晴一样,也是个没娘的苦孩子。更糟的是,许峰的继母对他很坏,有了后妈就有后爹,说的就是他。我看他戴幅厚眼镜,象个老实人,没料到追起我来花招倒挺多。许峰是所三流大学的走读生,内心里,我觉得他配不上我,而且相当讨厌他踌躇满志的腔调。那阵子,我跟同校的项南关系微妙,不过,有其他人大张旗鼓地追求,从校外追到校内,我还是挺得意的。项南的热情似乎被竞争激发起来,居然甘心放弃他最爱的周末舞会,陪我转三趟公交车,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

    许峰问我到底什么意思,我以沉默对付他。

    夏艳晴跑来问我同样的问题时,我第一次觉得她很没劲,也是第一次发现,我跟街坊里那些阿姨一样,内心里,其实是瞧不起她的。夏艳晴没资格跟我讨论这种事,她,K房的小姐,昵名“亲亲”,昼伏夜出,周旋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中间,她有什么资格说我?

    项南在学校里风头很健,即使摆明了追我,也不会把时间全花在我身上。他忙着学生会的事,身边还总有女生围着,不象许峰,似乎认准了我,死心塌地。本想再次利用许峰刺激项南的斗志,没想到,项南没有被刺激到,我先被许峰的痴情给感动了,稀里糊涂地就和许峰谈起了恋爱。放暑假时,艳晴被宋坤拖出来,我们四个人常常去游泳爬山,骑着自行车满城乱转。艳晴很喜欢这种消夏的方式,苍白的脸晒黑了些,却有了太阳留下的光泽,亮亮的。

    四个人的聚会,说话最多的是许峰,他喜欢跟我们倾诉他的豪情壮志,以未来大资本家自居。我给他泼冷水,看不惯他的狂妄。

    我从不愿承认许峰是我的初恋,可是,我们那时的确是一对。女人第一次恋爱有时很盲目,随意轻率。我就是。

    宋坤恨我虚伪,一边跟许峰吵吵闹闹把臂同游,一边又和项南斩不断理还乱。宋坤说我善于脚踏两条船,脸蛋清纯肠子却很花,与他的女神夏艳晴正好相反。

    许峰进证券公司后很是得意了一阵,手头阔绰起来。我待他不冷不热,因为项南跟我的公司离得很近,过去那点模糊的温情又给了我希望,“偶遇”几次后,我向许峰提出分手。

    不是因为项南有个当官的老爸,也不是许峰做错了什么,我就是不想跟他在一起了。那时候,股市起伏很大,许峰沉浸在工作中,倒也没怎么纠缠我。艳晴在银河赚了点钱,大部分用来开了这间“正点衣站”,多余的钱都借给了许峰炒股。艳晴说,许峰嚷着要赚个几百万给我看看,叫我后悔。

    钱没看到,在一个酷热的夏夜里,许峰失踪了。

    隐约听来的消息是,许峰挪用他人帐户资金炒股,炒输了,只有这一条路好走。我好象早就料到许峰会这样,对他的失踪无动于衷。

    可怜的是夏艳晴,几万块的血汗钱啊!宋坤一根筋地以为,是我的势利和花心,刺激着许峰走这条出人头地的险路。然而,艳晴从头到尾没说过我半个字,我也就心安理得地继续着自己的生活,上班、去艳晴的店里玩、跟项南约会。

    项南跟艳晴他们也熟悉起来,他跟我一样,并不讨厌这些所谓社会底层的人物。有时候我也有点提防艳晴,尽管我知道项南的品位是看不上她的。虽然喜欢艳晴的男人大有人在,老的小的,老板或学生。艳晴周旋在他们中间,游刃有余。

    项南出差广州,帮艳晴的店里进了好几包衣服。我在对面店里游荡的时候,他象个小工一样,把衣服一件件地从包里取出来向艳晴献宝。艳晴跷着腿坐在靠椅上,嘴里吐着烟圈,超短裙里的底裤隐隐若现。项南拿出一件吊带短裙,在她眼前比划着,比划着,人就靠在了她身上,艳晴仰着头看他,他说了句什么,她的一只手就作势在他脸颊上掠了一下,项南拽着那只手不放,几乎要扑进艳晴的怀里。

    项南出差广州,帮艳晴的店里进了好几包衣服。我在对面店里游荡的时候,他象个小工一样,把衣服一件件地从包里取出来向艳晴献宝。艳晴跷着腿坐在靠椅上,嘴里吐着烟圈,超短裙里的底裤隐隐若现。项南拿出一件吊带短裙,在她眼前比划着,比划着,人就靠在了她身上,艳晴仰着头白他一眼,说了句什么,她的一只手就作势在他脸颊上掠了一下,项南拽着那只手不放,艳晴又是往回缩又是往外推的,正缠杂不清时,看到我,假装呆了呆,由着项南扑进了自己怀里。

    我冲进正点衣站,从角落里搜出剪刀,一下两下,那条裙子顷刻间成了破烂。项南不见了。

    艳晴又点了根香烟,淡淡地吐了句:“老娘这里倒成了你们俩好玩作乐的地方,好玩就多玩玩,老娘的衣服你要剪多少有多少。”

    我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试衣镜里是我泼妇一样的形容,在她的烟雾中晃晃荡荡,一晃两晃,镜子里又多出两个人影来——

    ——宋坤缠着许峰的手臂,响雷一样的嗓门宣布道:许峰回来了!

    许峰是宋坤在街上“抓”住的。

    艳晴甩给我一叠餐巾纸,我也知道不能在旧情人面前以这种惨态出场,乖乖地到卫生间梳洗了一番。宋坤找了家饭店,说是给许峰接风。

    热热闹闹的气氛有些假。许峰是恨极了我吗,看都没看我一眼。大家闭口不问他这几年的踪迹,那笔欠款也没人提过。酒过三巡,宋坤问他现在干嘛,许峰大大咧咧地说:“我现在开了家装潢公司,有客户就介绍给我。顺便说一句,过了三年,没人追诉我,过去的事,什么都不要提了。”

    包房里只听见空调机嗡嗡的响声。宋坤看了一眼艳晴,又看了看许峰,把酒杯一搁,头也不回地走了。艳晴和许峰尚有债务问题可谈,我坐在这里干什么?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夏天。我在一个钟头里,接连见识了新欢的不忠和旧爱的无耻。所以我没办法装冷静,跟着宋坤跑了出去。

    我继续跟艳晴混在一起,因为她在家里夜夜喝得烂醉如泥,我得帮她收拾一地的狼籍。我妈痛心疾首地警告我,跟这种名声坏掉的女人一起混,迟早会把我毁了。

    是啊,跟她混在一起,坏结果一个个都出来了。宋坤已经断了娶她的念想,宋坤妈妈以死来威胁,他不敢为了艳晴做不孝之子。他也不瞒艳晴,找了个工厂里的小师妹,不咸不淡地谈着恋爱。我的爱情呢?初恋情人欠着艳晴的钱赖账不还,自己喜欢的项南,在我目睹他跟艳晴的打情骂俏后,一句解释也没有,与我心照不宣地分手了,没多久他就找了个外省高干的女儿,两人门当户对,再也不会与我们混在一起了。

    我似乎从没恨过那些离我而去的男友们,许峰,项南,我都不恨。然而,我恨艳晴。不是她,我还是过去那个乖乖女,没准都是孩子他妈了。我们才二十六岁,却老气横秋,青春好象已经远去。隔着店门,在市场里穿梭的女孩子个个比我们年轻妖娆得多。

    我在那个夏天拼命减肥,已经能够穿上艳晴店里的大多数衣服。她对我自虐似的减肥视若无睹,日日烟不离手,若有所思,生意每况愈下。

    喝完宋坤的结婚酒,艳晴仿佛从良的妓女重张艳帜,门庭热闹起来。这一回,她的男伴清一色是已婚的有钱人。她说女人变坏就有钱,她是真的有钱了。几个月功夫,她就弄了一套产权是夏艳晴的房子,搬到某个高档小区去了。

    她搬走那天,正好有人家里办丧事,鞭炮震天响。宋坤给我打来电话,我听不清,喊他大点声音说,他在电话里大吼着说许峰被关进去了。

    许峰给艳晴寄的五万块汇款单是我签收的,她的身份证忘在我包里,没来得及给她。我拿了汇款单去新房子找她。艳晴象她死去的爸爸一样,握着个酒瓶子给我开门。她醉了,神经质地笑着:有钱时候什么都来,没钱时喊救命也没用。许峰坐了牢,她做了人家的二奶,没娘的孩子怎么都那么苦命呢?

    艳晴捧着汇款单失声痛哭,精致的妆容冲得象大花脸。当年她没想过会在K房失身,灌醉她的人,就是许峰公司的某位老大,许峰拉他下水,再把他送进监狱,满脑子聪明全用尽了,还是免不了牢狱之灾。说白了,我和宋坤被排除在秘密之外。因为,艳晴知道她没可能嫁给宋坤。而对我,她是恨。

    她恨我。若不是我跟我妈说了当年电影院的那一幕,弄得满城风雨,夏艳晴的父母或许不见得会离婚,她也不至于那么惨。所以,我不喜欢许峰,她就一定要把他推到我面前,而我喜欢的人,她也必然会插上一脚,叫我尝尝不如意的滋味。

    我想给艳晴一巴掌,也想抱着她痛哭一场,却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出门外。

    艳晴的眼泪,如同夏季的暴雨,将我对她的种种怜惜、迷恋和怨恨,冲刷干净。默默地走出门外,知了还在绿树上喧嚣,我却知道,属于我和艳晴的夏天,已经结束了。

    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宋坤告诉我,他就要当爸爸了。

    做建筑设计的老公,正好接手了我家乡的一个项目,趁着休年假,我跟他一起过来了。我们的老房子早就拆了,父母搬到了新城区。旧友中只有宋坤还可以联络联络,他的孩子算来也上小学了吧?我懒得找他。往事虽已淡散,总是有疤痕的,我不想动它。

    夏天漫长,我百无聊奈,鬼使神差地,又去那个大市场转悠。

    正点衣站居然还在。里面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我缓缓踱进去,女孩热情地迎上来。里面的服装款式正合适我这种年龄穿,不张扬,却也带点花俏。

    “老板娘呢?”我轻声问,有些紧张,尽管我不相信这店子的主人还是艳晴。

    “看!老板和老板娘回来了!”小姑娘丢下我去迎接她的上司了。

    许峰和夏艳晴笑吟吟地站在我跟前。仿佛从没发生过什么一样,艳晴打电话找宋坤,许峰搬凳子给我坐。做梦一般,我们几个人又聚在一起了。

    宋坤胖了一点,样子还年轻。许峰略微苍老些。夏艳晴还是那么漂亮,容光焕发,脸上现出我认识她以来几乎没见过的神态。谁待她都刻薄,时光却优待了她。

    往事,还是在觥酬交错中淡淡地提起。奇怪的是,宋坤显然知道的跟我一样多,更奇怪的是,我,我们,居然再没有恨和爱,提起这些,心平气和,云淡风轻。

    包房的空调坏了,我们挥汗如雨,啤酒下了肚又化作汗水排出来,不知不觉中,我们几个人竟喝了两箱啤酒。

    许峰说他们的正点衣站就要开连锁店了,大大夸赞艳晴挑选衣服的眼光,说到兴头,建议我们再一起去游泳爬山。当年那种狂劲又来了。艳晴热烈地回应他。他俩相视而笑,我和宋坤喝醉了,望着他俩嘿嘿傻笑。

    我蓦然惊觉,夏艳晴脸上我以前未见过的神态,其实在那年夏天满城疯玩的时候出现过。那时候,我们真年轻啊!

    现在的她,算得上幸福了吧。可是为什么,她似乎并没有当初快乐。对她来说,最好的时光,竟是那几年的暗恋苦恋。

    最好的时光

    季珊去食尚轩总店应聘时是怀有几分委屈的。财大不算名校,但她同寝室的六位姑娘,运气都还不坏,不是在上海的外企谋到职位,就是去了知名国企做事。当然,食尚轩也不差,本城餐饮业的新星,短短三年间,已经开出了四家连锁店。可是,又不是星巴克必胜客,这事儿就算成了,她也不过是在一间餐馆里混了碗饭吃。

    从饭馆后门进去,穿过狭长暗暗的走道,沿着咯吱作响的木板楼梯上去,二楼的办公区有点古色古香的味道。门是双扇的,故意做旧的朱红色,门上吊着一对铜环,进门左边的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边上摆了两只大大的红木花架,万年青、金虎、仙客来,暗绿淡彩,影影绰绰。这格局,老板不像是开饭馆的,倒像个搞文化的主儿。

    季珊在里间办公室看到留着小平头的郭健,敦实的身型,不说话时很严肃,说笑起来眼色柔和声音低沉。“王老师介绍的准没错,看到你我就更放心了。怎么样,今天就算来上班?”

    他随即又把薪水福利跟她说了说,不高不低,恰好比季珊可以接受的底线稍微多一点。季珊一边在脑袋里飞快地计算接受这份工作的利弊,一边没话找话,提起介绍她来应聘的王阿姨。

    “哦,她是我幼儿园时的老师。我小时候皮得很,王老师总找我妈告状,叫她好好管教我,不然长大了容易学坏。还真被她说对了!打架、闹事、混日子,有一阵子我就是个小混混。”

    郭健手背上有明显的刀疤。或许这就是他混混时期的印记吧,季珊想。

    “所以说王老师这人很正直,不说假话。她那天过来吃饭,我正好下去看看,没想到她还认得我!你想想,这么多年了,她居然能认出我!”

    郭健摇头,笑容竟有些害羞。季珊停止了计算。不用算了,这个人重感情知好歹又有豪侠气。饭店不大,生意似乎还不错,现在找工作不容易,先在这里做起来再说吧。

    半小时内,季珊委委屈屈患得患失的心境已然换了天地,竟有了小小的雀跃,小小的希翼。季珊成了食尚轩的会计。用郭健的话说,他的财政大权从此就交给她了。

    显然这是句司空见惯的玩笑话。象这种饭馆,哪怕再多开二十间分店,也是夫妻档,男主外女主内,老婆不管看不看得懂报表,都喜欢在财务室里摆张办公桌。不过,郭健的太太似乎是个例外,季珊第一次在这里看到她时,已是两个月之后。

    郭太太若是瘦下来,一定比现在的样子好看很多。也许因为她胖,偏偏老公开的饭店就是一美食荟萃的场子,充满吃的诱惑,她为了节食需要,只好少来或干脆不来;也许正因为她凡事不操心,心宽导致体胖。总之季珊从税务局回来敲老板办公间的门,看到正在里面吃饭的郭太太时,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两个月来,季珊觉得郭健身上有点儿匪气有点儿霸气,总体说来却挺有型,象早年黑豹乐队成员,象,浪子。她自以为是地以为郭太太应该是瘦瘦的很酷的至少是很时尚的个性女郎,没想到真人现身,竟是位胖大妈。

    事实上,就算郭太太是王菲第二的相貌个性,季珊也不会说她好——指望女人说情敌的好话,太难了,扭曲人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季珊对郭健有点儿别样情思呢?是第一天来面试时郭健跟她说起幼儿园时的糗事?是她分析报表时他无限信赖望向她的那一眼?是他往店堂一站,三言两语,几个想滋事的食客居然拉着他称兄道弟的那一刻?

    还是前些天她感冒了,郭健吩咐人替她煮碗可乐姜汤时的贴心?

    季珊谈过好几次恋爱,象这样情愫暗生的状况,简直像回到高中时代的校园。季珊猛然发现,其实她一向喜欢有点儿江湖气的男生。不同的是,高中时代的暗恋对象早就不知所踪,如今暗恋的人,不仅是她老板,还是别人的老公。

    郭健跟太太是青梅竹马奉子成婚,领了结婚证,孩子却没保住。郭太太坐完小月子,又吃了些中药调养身体,一路胖下去,再也没恢复过。

    “她完全瘦得下来,却总说全是因为我,她才变成这样。又说胖点好,旺夫旺财旺家。”郭健有时也跟季珊说说家务事,他们已经认识半年了,从严冬到初夏。冬天他看报表时季珊替他送杯热茶,酽酽的,郭健爱喝酽茶。初夏刚到,他早早穿起了短袖,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看账单,额角还要冒出细密的汗。季珊从自己抽屉里取出把檀香扇,站在他边上,慢悠悠摇着,象给自己扇,风却打到了郭健身上。

    她喜欢他,却明明白白肯定自己不是做小三儿的材料,那份喜欢,也就是忠心耿耿替他做好账,有时听他说说话儿送杯茶打个扇子什么的。

    但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季珊认为郭健跟他老婆就要玩完了。郭太太隔一个月来总店一次,在财务室支取生活费。郭健多数时候住在附近一个小区的出租房里,说是方便管理饭店,真实原因只有他们两口子自己知道。

    季珊有时也幻想过郭健最后终于跟老婆离了婚,但她没想到的是,郭健真离了,而且,是以迅雷的速度离的。从祖娜第一次来饭店那天算起,郭健只用了二十三天时间了断旧情。

    男方结婚前买的房子和所有的定期存款、股票,都归女方,郭健还把两家生意欠佳的分店转了手,转让费也给了女方。他只要了两间店和那辆开了快一年的奥迪TT。财产分配上很照顾女方,这场婚离得爽利。前郭太太离婚后很快消瘦,也一改以往不大搭理饭店工作人员的老板娘脾气,有一次还主动给季珊打来电话,约她在附近的茶坊见一面。

    她想知道饭店现在的经营情况,但更让她耿耿于怀的,还是前夫跟新欢的故事进展。季珊既是食尚轩的会计,又是前夫新欢的初中同学,不找她打探情报,还有更好的人选吗?

    季珊无言以对,只好赞美前郭太瘦身后的新形象。前郭太却叹气。季珊你知道吗,我要想瘦早就瘦下来了,哪有女人不爱美不想瘦呢?我是觉得女人美不美不是最重要的,胖一点儿没关系,最重要是生相旺夫,胖得有福气。我在家做小月子发胖时,郭健投资的商铺一转手就赚了一番,买股票,开饭店,没有亏本的,他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心浮气躁了。

    ——仔细看,季珊还真觉得前郭太现在的样子虽好,确实不如胖时福相。

    前郭太发了通感叹,继续追问前夫跟新欢的故事进展。坦白说,季珊还真不知如何描述这两人的状况。女人多半会恨那个勾人老公的狐狸精,无论如何,心里还是会给男人留个位置。前郭太认定祖娜大施媚功勾引了她的老公,事实却是,祖娜到现在为止,从没承认郭健的男友身份。

    天性敦厚的人,即使人瘦了下巴尖了说话还是不刻薄。前郭太显然不信,却只是笑笑,说,你看我现在这样子,中年妇女一个,其实也不过是七八年。七八年前,我跟你们是一样的。想爱谁就爱,想怎么疯就怎么疯。女人过了三十,不能生孩子,又没本事搞事业,没资本搞定自己老公,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唉——

    季珊听不得这种老气横秋的丧气话,从包里翻出手机看了看,想找个借口溜回饭店。还真不用扯理由,手机屏幕上显示有条未读短信,是祖娜的。问她在哪里,小出纳拿着郭老板的批条都不肯给她钱,非要季珊盖了戳儿了才能开保险柜取大额现金。

    祖娜在短信结尾这么写道:季珊你比老板牛叉!

    祖娜第一次来食尚轩是八月的一个午后。午市已经收尾,店里只有两桌快要买单的客人。祖娜要了四个冷菜和两瓶啤酒,独自一人吃喝起来。

    季珊每个月中旬要帮库管盘点一下仓库,那天她灰扑扑地从仓库出来,掠过祖娜身边又转回去——季珊记得这位初中同学额角的一块小疤儿,那是两个男生为她打架时失手伤了她的记号。倘若祖娜略微放下一点儿刘海,什么也看不出来。偏偏她梳了个盘发,额角光光的。

    祖娜也认出季珊,眯双迷离的醉眼,抿嘴一笑,招手让她坐。

    事后季珊不无醋意地揶揄郭健:怎么会呢?人家明明是朝我笑让我这老同学去坐,你偏巧下楼来,偏巧以为人家是跟你打招呼,居然就跑到桌子前坐下了。

    无论如何,因为祖娜那颠倒众生的一笑,郭健跟她认识了。又因为饭店会计竟是祖娜的老同学,郭健有幸旁听了她对老友倾吐衷肠。对于一个刚刚失恋的女人来说,随便找个人都能当她的情绪垃圾桶,何况遇到的是故交。

    祖娜喝得东倒西歪,作为男士,郭健表现出他勇士般的热情和绅士风度,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主动提出送祖娜回去。这妞儿朝季珊咧嘴傻笑,扭头看了看饭店门口那辆孤单单停着的红色TT,“呀,跑车啊!”

    郭健因这句醉话红了脸。从那天起,他也开始管这辆旧车叫跑车了。

    三十几岁的男人若是以为青春打了个唿哨又回到自己身上,他干的那些事儿准能让你哭笑不得。郭健先是斩钉截铁地离了婚,接下来就以一个单身黄金男的身份追求祖娜。他的车子很快成了祖娜的御用坐骑,他的饭店成了祖娜的食堂,到后来,他的钱也由着她花。

    跟前郭太太比起来,似乎会有更多的理由让季珊讨厌祖娜。奇怪的是,这种情感剧真人秀每天在身边上演,季珊竟然并不排斥祖娜。痛苦是必然的,其间又有种隐秘的微妙的快乐。他们,有时还包括郭健的前妻,似乎人人都拿季珊当知己,却无人知道她对郭健一如既往的欢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祖娜的出现,反衬了季珊的重要。

    比如说,季珊板起脸来是可怕的。一笔数额较大的出项,她才不管郭健是不是她老板,非问个一清二楚。花在正道上,她莞尔一笑,花得不上路子,她会想尽办法找尽由头,甚至惹得老板跳脚,她也不肯就范。

    季珊管得再狠,也只是在职责范围内用力,郭健拿她没辙。当然,老板真要发威,季珊只能从命。郭健之所以做出一副尊敬他聘用来的会计的姿态,可能是出于真心,更大的可能则是,他心里清楚,虽说祖娜的小手儿也挽着他的胳膊招摇过市,虽然她跟他也有着床笫之欢,但是,她并没认可他的男友地位。说穿了,她不过是拿他当个感情备胎和自动取款机用。

    他需要季珊替他在钱上把把关。

    季珊却不是万能的。老板三天两头不来饭店督阵,跟在祖娜后头东晃西晃,饭店这一年来的生意每况日下,再加上祖娜的开销实在大,再这么下去,郭健得卖车变现凑点儿流动资金给饭店周转了。

    郭健前天发了狠,收回了他那辆奥迪TT的车钥匙,埋怨祖娜吃喝玩乐也就算了,还赌。麻将输赢一次比一次大,玩得昏天黑地,眼睛都熬得凹陷下去。季珊第一次听他说祖娜的坏话,仿佛下了分手的决心,偷偷瞧了他一整天,又觉得不像。

    快下班时,几天没露面的祖娜忽然冲进办公室,直扑到郭健怀里,哭了个稀里哗啦。郭健本来还撑着,做副稳如泰山的姿态,祖娜哭得他一身的眼泪鼻涕,就是不肯说个缘故出来,郭健急了。

    过了十几分钟,这妞儿忽然又好了,扯把餐巾纸擦干净泪痕,哑着嗓子说,没事,这么着就舒服多了。

    季珊在对一笔账,没法脱身搭理这个活宝,等她抬起眼皮时,祖娜袅袅娜娜从她身边走过,一只手指头勾着那辆TT车的钥匙圈儿转着,另一只手朝季珊摆一摆,算是跟她说拜拜。

    夕阳透过玻璃窗照在祖娜脸上身上,蜜色的皮肤如丝缎般,哭得微肿的眼睛,嘟嘟的嘴唇,披散下来的长卷发。季珊见多了祖娜,此刻却觉得从没认识过她。在这金红的光影里,祖娜让季珊想到了一句话:女人的身体,孩子的脾气。

    季珊不喜欢看小说,如果她仔细读过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她会同意那句话:婴儿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

    祖娜是爱哭爱笑无风也要起点浪的任性,又贪玩又滥情。放在现今世道,那叫率性自我,放从前,也就是个浪女。论起容貌来,季珊清丽端庄,并不比祖娜差;论起为人做事,祖娜更是没法同她比;若论对郭健的心,季珊体贴忠实,更比到处招蜂引蝶的祖娜来得实在。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郭健的心在祖娜身上,郭健的生活也围着祖娜转。

    大热的天儿,祖娜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张老掉牙的碟片,梁家辉跟一个法国女孩演的,《情人》,被片子里湄公河的风景迷住,非要郭健带她去越南。郭健爽气,刷刷签了这张支款单,要付给旅行社,要给祖娜添置旅行装。

    季珊给郭健打电话时,他人在卫生局里。上次抽检时出了点纰漏,正好撞在狠抓夏季食品卫生的火头上,食尚轩可能被责令停业整改。他得去灭火。

    “生意会慢慢好起来的,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不知是不是心虚。

    季珊很快就知道郭健的周转金从何而来。有人出了个不错的价钱买下他的旧车,奥迪TT从此换成了长城酷熊,之间的差价,刚好解决两间店铺下半年的房租和这两个月的工人工资。

    八月,季珊呆在这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城市里尚嫌闷热,还有人往终年炎热的越南跑。这人的想法啊,真是千差万别。

    前郭太太知道前夫换车的事情后又给季珊打过电话。真奇怪,她忽然就把季珊当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这次她对前夫经济状况的关心显得很敷衍,接下来就是兴致昂扬地长篇大论,怂恿季珊去炒股。她赶上了这趟牛市,离婚时分的那笔钱,现在翻了两三倍。

    “季会计——”从前郭太对季珊的称谓上可以看出来,她并未当她是自己人。“看来你那位同学面相不旺嘛!人家换车都是越换越好,你们郭老板是越换越差!”

    前郭太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可惜郭健对她形同陌路,祖娜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估计祖娜也是一脸茫然。郭健是为祖娜离婚的不假,郭健当她是女朋友也不假,可是,祖娜从没让他停妻娶她的意思呀。

    所以前郭太只好找季珊炫耀,希望托她之口传给另两个人听。可惜季珊从认识郭健那天起,就无师自通地学会把关于郭健的话题烂在肚子里。这种传话递是非的事儿,不是她的擅长。再说了,这些话前郭太说得高兴,听的人却觉得恻然:她放不下,她到现在也放不下他。瘦了,美了,赚了更多钱,她的新生活还是没有开始。

    挂掉电话,季珊去税务局报税,在门口正好遇到开着车过来的郭健。郭健下车跟季珊打了个招呼,又叫饭店的工人出来搬菜。原来,一大早的,郭老板亲自出马采购了新鲜蔬菜。季珊微笑。生意跌宕起伏很正常,资金转不开也是暂时的,郭健只要对饭店多上点儿心,一切依然在可控范围之内。

    季珊这一年来也见过两三次相亲对象,全用这样那样的理由推掉了后来的约会。她知道她是在敷衍长辈和介绍人,敷衍暗暗流转的岁月年轮。二十六岁,不算老,然而若不抓紧机会恋爱结婚,剩女的帽子随时可能扣在她头上。

    她知道她心里有个人,她也清楚这样的苦恋暗恋很难有结果,但她不愿停止。每天看到他,跟他说些账上的事儿饭店的事儿,那一天就没有白过。她象个溺爱儿子的母亲,沉默而温厚,为他操劳,却一言不发。

    那天去税务局报税的公司特别多,季珊排了很久才轮到,回来时已是中午。

    离饭店还有十几米时,季珊就发现了问题。午市时间,饭店门口却站着几个穿白色工作服的厨师,门口停车区除了那辆酷熊,没有其他客人的车子。

    走近了,季珊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心跳加速。玻璃窗被砸了一个大窟窿,满地碎屑;店堂里的灯和座椅,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就在季珊出门办事的这两个小时里,食尚轩被人踢馆。自称是祖娜男人的墨镜男带着一帮兄弟砸了郭健的场子,以此警告他别再招惹祖娜。

    季珊的心跳到嗓子眼,知道郭健没事,只是被警察带到派出所去做笔录,这才松了口气,叫人赶紧做了块“内部装修,歇业三天”的牌子竖在店门外,吩咐服务生收拾场地,又打电话找人来量尺寸换玻璃。

    从派出所接回郭健后,季珊给他泡了杯菊花茶,清火。

    不是他的女人,终究不是。而这小饭店,却仍旧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所。

    季珊娓娓劝慰,没一句怪话。郭健的眉头慢慢打开,眼睛盯着季珊,看了许久。终于,他嘿嘿笑出声来,“这季节去什么鬼越南!季珊,这几个月赚到了钱,我们也搞个企业活动,组织饭店的优秀员工去海南过春节。你看怎么样?”

    男人最要紧的是能屈能伸,天塌下来当被盖。窗外起了一阵大风,吹得树叶沙啦啦作响,季珊在郭健的凝视下,心里也起了大风。她那艘爱情小船,风帆鼓满,正式起航。

    很久以后。

    准确地说,是在郭健跟祖娜彻底分手,濒临破产又挺了过来之后;是在前郭太到食尚轩吃饭,主动提出要借点钱给前夫却被断然拒绝之后;是在季珊和几个饭店的员工跟郭健一起去海南旅游了一次之后;是,季珊终于嫁给郭健,并且生了孩子,在新买的房子里,一边做账一边照看正在午睡的婴儿之后。

    季珊在郭健脱下来的外套衣袋里发现一枚钥匙,车钥匙,那辆红色奥迪伪跑车的钥匙。

    这枚业已失去实用功能的钥匙,仍被郭健偷偷保留着。这让季珊想到了当年,祖娜常用手指头勾着钥匙圈转着玩儿的模样。

    这枚钥匙让季珊有那么会儿功夫走神。孩子午睡醒来,哭着闹着。把尿,喂奶,哭闹声渐渐平息。摸着婴孩柔嫩的脸蛋,季珊发现,事实上,她早已不再用郭健爱着谁想着谁的问题为难自己。她只是觉得,现在的她,算得上幸福了吧。可是为什么,她似乎并没有当初快乐。对她来说,最好的时光,竟是那几年的暗恋苦恋。她坚持着贤良淑德,她得到了最后的胜利,可结果还是有些无味。从前她仰望着的那个人,头发疏了,眼神倦了,有了肚腩。

    如此寻常。

    即使发现了这枚钥匙,发现了郭健的秘密,季珊也恨不起祖娜。她也有个秘密。在她的小世界里,郭健的三个女人,前郭太,祖娜,还有她,其实她希望女儿将来更像祖娜而不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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