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有张年轻的脸-时间会消解掉的,以及会强化的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年少时觉得天大的欺骗,如今只付诸一笑。

    风暖云轻韶光远

    烫发药水的味儿和发油的淡香混在一起,剃刀发出嗡嗡的噪音,墙壁上一面面长镜映出人影。春风理发店的顾客排成长龙,林珊坐在靠近玻璃门的长凳上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

    女理发师把林珊的脑袋按在一个水池里。温热的水流从接在水龙头上的一条橡皮软管里涌出来,林珊赶紧把头埋低,一缕热水滑进脖子里,濡湿了棉质连衣裙的小圆领。

    “不,我不剪了。”林珊忽然就恼了。

    前面刘海一排齐,后面的头发在脖颈处也一排齐,春风理发店的师傅们,只会给少女剪这种名为“学生头”的可怕发型。笔友江欢在信里不止一次告诉林珊:现在流行去发廊打理头发了,价钱贵一点,发型时髦又漂亮!

    户外空气清新。林珊站在一株香樟树下,发梢滴着水珠,面色绯红,尚未从理发师骂她有毛病的羞愤中恢复过来。有人却在马路对面望着她尖叫:哥!让她做你的模特!她就是那个笔友,一定肯帮这个忙!

    林珊多次光顾春风理发店,却忽略了笔友江欢家住在这附近的事实。在这个盛夏的午后,她与江欢就这样不期而遇。

    半年多了,林珊每个礼拜都会收到一封来自本市本区的信,常有人起哄:你的情书?林珊笑而不答,貌似神秘,实为羞于启齿。

    写信人是她的笔友。通常来说,笔友的联系方式来自于杂志或广播的交友栏目,距离越远越好。鸿雁传书,要的就是穿越千山万水的感觉,谁会交一位近在咫尺的笔友?

    这笔友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元旦那天,学校门房外的小黑板上写着一条通知:高三五班林珊,请速来领取包裹单。包裹是几个月前调到上海宝钢的父母寄来的,和包裹同领的还有一张贺卡。信封上写着林珊的名字,卡片上落款是江欢。林珊怎么也想不起她何时认识这样一个人,出于礼貌,她给江欢写了一封表达谢意的回信。一来二往,两人交上了朋友。

    江欢在信里谈服装,谈电影,谈广东早茶,谈得最多的是发型和化妆品。看信如同看杂志,林珊喜欢江欢所谈的一切话题。

    相比而言,她的信就有些乏味了。最近的模拟考不理想,政治尤其糟。学校不许化妆,但有女生偷偷给自己涂眼蓝。宿舍朝北,晒不到太阳,床单潮乎乎的,感觉真糟糕。建七副食品店辟出冷饮柜,卖酸奶和刨冰,酸奶味儿很怪,我喜欢菠萝味刨冰……

    每次只有大半页信纸,看似漫不经心琐碎牢骚,其实也算得上闺蜜间的体己话。不久前她们交换过各自的五寸彩照一张,关系亲密,只是没见过面。

    现在,林珊穿过窄窄的马路,来到笔友面前。

    江欢咯咯笑着,脸颊上涌起两团红晕。哥哥江磊站在她边上,紧张得手足无措,眼里却闪烁着喜悦。三个人都有些窘,过了好一会儿,江欢才有些害羞地邀请林珊去她家玩,江磊自我介绍了他的职业,希望他能有幸为林珊修剪头发。

    江家就在十米开外,一间挂着“威娜美发屋”招牌的店面和江家的住宅连在一起。门店后面的房间躺着患有肺病的江妈妈。客厅是暗厅,白天也要开灯照明。看得出来,江家家境不太好,也许跟江妈妈的病有关,也许跟江磊跑到广东去了一年,分文未赚反而把微薄的家底败得更光有关。

    林珊一边听江磊用自嘲的语气介绍自己,一边让他在自己头发上取了一小缕,试验卷发需要的时间。江欢忙进忙出,在门外的大脚盆里用洗衣粉洗一家人的衣裳。洁白的肥皂泡在阳光下跳舞,江欢不时抬起头冲她笑一笑。这个十六岁就辍学顶职去工厂上班的女孩,从头到尾,把接待笔友的任务交给了哥哥。

    林珊一时半会儿难以适应这种反差。信上的江欢,谈锋甚健,有种自由不羁的味道;信下的江欢,木讷少言,身上带有明显的工厂气息。林珊很难将她和笔友江欢联系起来。

    不过,人和相片相符,地址也对,江欢如假包换。林珊甚至在这里看到了她寄给江欢的那张照片。也许江欢为自己的家境难为情,也许她为第一次见面就要求林珊帮忙做她哥哥的发模而惭愧。

    这一年,城市的大街小巷上,隔几天就会冒出一间像“威娜美发屋”这样的小店。江磊敢把“威娜”开在春风理发店对面,似乎对自己的手艺信心十足。一台半旧的落地式双卡录音机搁在窄小的发廊里,音量扭到最大,重复放着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可惜,生意并不火。有人进来有人出去,没人在那张理发椅上坐下。五块钱理个发,毕竟太贵了。

    眼下,最让江磊头疼的还不是生意不佳,而是缺个发模。他报名参加了一家杂志社主办的创新美发大奖赛,妹妹的头发又硬又多,实在不适合他一心想推出的新款烫发。远远瞟一眼马路对面的林珊,斑驳的树影打在女孩果绿色的连衣裙上,震荡着他的心湖。这次比赛,全靠这位笔友了。

    半个月后,附有林珊照片的报道出现在杂志上。江磊拿到了银奖。林珊回想起比赛那天的情形,仍能感到在她头顶翻飞的手指的灵巧。江磊把她的头发分成一绺一绺,上了卷发棒,又上了药水。只隔一会儿,他就开始下一步操作。烫好的头发略微卷曲,修剪、吹风、定型,镜子里映出了另一个林珊。短发,微微卷曲,蓬松自然,如暖风轻掠过一朵云,清新流畅。

    林珊对江磊的手艺非常满意。她在阵阵掌声中,冲台下举着“江磊必胜林珊必胜”字牌的江欢做鬼脸。那几个字写得可真糟!

    江磊的手艺太好了。可是,林珊明天就要去上海念大学,等她的头发长了乱了,再找谁来修剪呢?江磊把奖杯放在台子上,找出一张彩色硬卡纸。

    林珊,你是我的福星。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最重要的顾客。

    他郑重其事地把卡纸递给她。上面写着“威娜发型设计,终身贵宾,林珊”。

    林珊笑着接过这张自制的贵宾卡。待看清上面的内容,笑容就僵了。林,两个木的横,一笔写成。这个习惯和笔迹,与那些信上的一模一样。

    江磊看着林珊把卡纸撕碎,一个字也没有说。

    林珊在大学里收到一封辗转传来的信,江欢费尽笔墨解释着前因后果:

    头一年岁末,因为江欢一直要加班,便委托哥哥替她买些贺年卡寄给老同学。江磊路过一所中学时,在门房黑板上看到林珊的名字和班级,顺手把剩下一张贺卡寄给了她,当然,落款写的仍是妹妹的名字。

    后来的事,林珊都知道了。江欢文笔不佳,也无暇写信,而江磊,他喜欢跟林珊通信,喜欢这一有趣却毫无恶意的游戏。

    有趣?毫无恶意?

    林珊只觉得她掉进一个陷阱里,被欺骗,被戏弄,被利用。

    她把江欢的信扔在一边,甩甩已没有型的头发,既伤感,又无奈。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吧,就当她从不认识那两个人,她可不想再当一次大傻瓜。

    时光荏苒,林珊已忘了她曾有过一个笔友。但有那么几次,当她去理发店修剪头发时,淡淡的伤感不期而至,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盛夏午后,风暖云轻,她的新发型令她光彩照人……

    这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11月,北京已下了好几场雪,再后来,大雪席卷了整个华中地区。来老家参加一场技术研讨会的林珊被困住了,得晚一天才能飞回上海。

    左右无事,林珊干脆跑到宾馆附近的一家形象设计公司,打算做做美容修剪一下头发,消磨掉半天时光。据说这家形象设计公司开了很多年,天天门庭若市,尤其出名的是老板的手艺,只是他派头太大,极少亲自动手为普通客人剪头发。

    林珊先做了个脸部护理。从里间的美容室到外面的美发厅,要经过一间办公室。林珊随意朝里面瞟了一眼,大班椅上坐着的男人,也朝她望了望。

    躺在宽大的洗头椅上冲好头发,睁开眼睛坐起来,有人朝她微笑。

    “我来给你做头发。”

    美发厅的人声,如大海退潮,只有此起彼伏的电吹风声嗡嗡作响。发型师们的眼睛朝她这边张望,他们在看,是谁惊动了他们老板,态度如此恭敬,要亲自替她做头发。

    是江磊。林珊认出了他。

    二十多年过去了。江磊眉目依旧,只身材略微发福。镜子里的林珊,云鬓依然,容颜未改。

    窗外大雪纷飞,室内暖意融融。往事不必提起,他只夸她风采依旧显年轻,她只赞他手艺高超,最了解她适合怎样的发型。

    多少年韶光已远,年轻时觉得天塌地陷的“欺骗”,已成为温馨的回忆。

    烫发药水的味儿和发油的淡香混在一起,剃刀发出嗡嗡的噪音,墙壁上是一面面长镜,映出人影。国营武汉建桥理发店的顾客太多,吕薇坐在靠近玻璃门的长凳上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

    女理发师把吕薇的脑袋按在一个水池里。温热的水流从接在水龙头上的一条橡皮软管里涌出来,吕薇赶紧把头埋低,一缕热水滑进脖子里,濡湿了棉质连衣裙的小圆领。她紧闭双眼,避免水流进眼睛。吕薇想象着十分钟后她的发型:原来耷在眼帘上的刘海被修至眉上半寸高,一崭齐,活像口锅盖倒吊在额头上;长至肩膀的头发剪短了,与耳垂同高。

    没错。建桥的理发师只会给她剪这种发式,美其名曰“学生头”。

    吕薇不悦地撇撇嘴,忽然站起来。笔友林红在上一封信里说,现在流行去发廊打理头发了,价钱贵一点,但时髦又漂亮。

    “建桥”外的空气很清新。吕薇面色绯红,尚未从理发师骂她有毛病的羞愤中恢复过来。发梢滴着水珠,脖子上湿漉漉的,站在店外的一株香樟树荫下。头发剪一半又变卦不肯剪的吕薇,看上去有点傻。

    马路对面就有一家发廊。吕薇在犹豫。

    此时,有个女孩却在马路对面望着她尖叫:“哥!让她做你的模特!大眼睛尖下巴,发量不多不少,刚刚好!你仔细看啊哥哥!跟照片上一模一样!她就是那个笔友,一定肯帮这个忙!”

    吕薇确实是那女孩的笔友。

    笔友是1980年代流行的交友方式。笔友的联系方式从杂志或广播的交友栏目里获得,距离越远越好。远方的笔友传来的信息新鲜有趣,比看报纸听广播更亲切。鸿雁传书,要的就是一种天涯咫尺的感觉。高三五班的吕薇,每个礼拜都会收到一封来自本市本区的信,但她羞于告诉同学,她交了一位同城同区的笔友。

    那还是1987年的元旦,学校门房外的小黑板上还写着一个多礼拜前的通知:高三五班吕薇,请速来领取包裹单。包裹是几个月前调到上海支援宝钢建设的父母寄来的,和包裹同领的还有一张贺卡。雪白的信封上整齐的写着吕薇的名字。吕薇怎么也想不起她何时认识这样一个人。出于礼貌,她给林红写了一封表达谢意的回信。一来二往,便熟悉了。

    吕薇很快就喜欢上阅读林红的来信。林红在信里谈服装,谈电影,谈广东早茶,谈得最多的是发型和化妆品。看信如同看杂志,吕薇喜欢林红所谈的一切话题。

    相比而言,她的信就有点儿乏味了。最近的模拟考不理想,政治尤其糟。学校不许化妆,但有女生偷偷给自己涂眼蓝。宿舍朝北,晒不到太阳,床单都是潮乎乎的,感觉真不好。建七副食品店辟出冷饮柜,卖酸奶和刨冰,酸奶味儿很怪,我喜欢菠萝味刨冰……

    每次只有大半页信纸,看似漫不经心琐碎牢骚,其实也算得上闺蜜间的体己话。她们甚至交换过各自的五寸彩照一张,关系亲密,只是没正式见过面而已。

    吕薇就这样狼狈地与笔友见了面。

    她曾多次光顾“建桥”理发店,却忽略了这里离林红家很近的事实。也许她从未考虑过跟笔友见面,也许她在等待林红主动向她发出见面的邀请。

    现在,邀请不期而至。吕薇不仅与笔友林红见了面,还认识了林红的哥哥——未来的发型大师林军。

    “发廊是你开的?”吕薇问。她有许多想法,但此刻她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头发。

    1987年,武汉街头隔几天就会冒出这样一间小发廊。林军敢把发廊开在国营理发店对面,似乎对自己的手艺信心十足。一台半旧的落地式双卡录音机搁在窄小的发廊里,音量扭到最大,重复放着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生意清淡,有人进来有人出去,没人在那张理发椅上坐下。五块钱剪个头,太贵了。

    美发店和林家的住宅在一起,门店后面的房间躺着患有肺病的林妈妈。客厅是暗厅,白天也要开灯照明。看得出来林家家境不太好,也许跟林妈妈的病有关,也许跟林军跑到广东去了一年,分文未赚反而把微薄的家底败得更光有关。

    吕薇一边听林军用自嘲的语气介绍自己,一边让他替自己吹干头发。林红忙进忙出,在门外的大脚盆里用洗衣粉洗一家人的衣裳。洁白的肥皂泡在阳光下跳舞,林红不时抬起头冲她笑一笑。这个十六岁就辍学顶职去工厂上班的女孩,从头到尾,都把接待笔友的事情交给了哥哥。

    吕薇一时半会儿难以适应这种反差。信上的林红,谈锋甚健,有种自由不羁的味道;信下的林红,木讷少言,身上带有明显的工厂气息。吕薇很难将她和笔友林红联系起来。

    可是,人和相片相符,地址也对,林红如假包换。吕薇甚至看到了她寄给林红的那张照片。也许林红为自己的家境难为情,也许她为第一次见面就要求吕薇帮忙做她哥哥的发模而惭愧。

    林军报名参加了一家杂志社主办的创新美发大奖赛,参赛的日子临近,还缺一个让他满意的发模。他的“嘉宝美发屋”开业一周,客人不多,并没有遇到合适的女生。妹妹的头发又硬又多,实在不适合他一心想推出的新款烫发。远远瞟一眼“建桥”门外的吕薇,斑驳的树影打在女孩果绿色的连衣裙上,他就知道,这次比赛,全靠这位笔友了。

    一个月后,附有吕薇照片的报道出现在杂志上。林军拿到了银奖。吕薇想起比赛那天自己能感到在她头顶翻飞的手指的灵巧。林军把她的头发分成一绺一绺,上了卷发棒,又上了药水。只隔了一会儿,他就开始下一步操作。烫好的头发略微卷曲,修剪、吹风、定型,镜子里映出了另一个吕薇。短发,微微卷曲,蓬松自然,如暖风轻掠过一朵云,清新流畅。

    吕薇对林军的手艺非常满意。她在阵阵掌声中,冲台下举着“林军必胜吕薇必胜”字牌的林红做鬼脸。那几个字写得可真糟!

    林军的手艺太好了。可是,吕薇明天就要离开武汉去上海上大学,等她的头发长了乱了,再找谁来修剪呢?林军把奖杯放在“嘉宝”发廊的一张台子上,找出一张彩色硬卡纸。吕薇,你是我的福星。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最重要的顾客。

    他郑重其事地把卡纸递给她。上面写着“嘉宝发型设计,终身贵宾,吕薇”。

    吕薇笑着接过这张自制的贵宾卡。待看清上面的内容,笑容忽然僵住。吕,用上下两个圈代替,这个习惯和笔迹,与那些信上的一模一样。

    林军看着吕薇愤怒地把卡纸撕碎,一个字也没有说。

    吕薇在大学里收到一封辗转传来的信,林红费尽笔墨解释前因后果,说一切都是意外。

    林军在1986年岁末路过一所中学时,在门房黑板上看到吕薇的名字和班级,顺手把一张多余的贺卡寄给了她。冒用妹妹的名字无需解释,因为那几天林红一直加班,只好托他去买些贺年卡寄给初中同学们。他已在十几张卡片上签上了林红的大名留下了地址,给吕薇的这一张,自然也不例外。

    林军喜欢跟吕薇通信,但林军并无恶意。

    可是谁相信呢。吕薇只觉得自己掉到了一个滔天陷阱里,被欺骗,被利用了。

    林红的字写得很差,越发显出这些辩解的可笑。吕薇选择不相信她的话,也不想再当一次大傻瓜。

    2009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11月,北京已下了好几场雪,再后来大雪席卷了整个华中地区。参加一场技术研讨会的吕薇被困在武汉,她得晚一天才能飞回上海。吕薇索性回了家,左右无事,干脆跑到老房子附近的一家形象设计公司,打算做做美容修剪一下头发,消磨掉半天时光。听老邻居说,这家形象设计公司开了很多年,天天门庭若市,尤其是老板手艺很不错,只是后来慢慢很少亲自动手为客人剪头发了。

    从里间的美容室到外面的美发厅,要经过一间办公室。吕薇随意朝里面瞟了一眼,大班椅上坐着一位男人,也许是这间公司的老板。

    躺在宽大的洗头椅上冲好头发,睁开眼睛坐起来,有人朝她微笑。“我来给你做头发。”美发厅的人声顿时如大海退潮,只有此起彼伏的电吹风嗡嗡作响。发型师们的眼睛,在朝她这边张望。他们在看,是谁能出动他们老板亲手替她修剪头发。

    是林军。吕薇惊讶地从跟前的镜子里认出了那个阔别二十二年的少年。

    二十二年过去了。林军的身材略微发了福,可是眉目依旧。镜子里的吕薇,云鬓依然,容颜未改。

    窗外大雪纷飞,室内暖意融融。那些年少时以为天大的欺骗和承诺,他们都没有提起。他夸她风采依旧显年轻,她赞他手艺高超,最了解她适合怎样的发型。

    那么多年过去了,年少时觉得天大的欺骗,如今只付诸一笑。

    人生没有后悔药。悲伤已惩罚了我们的选择,哭过之后,得做点别的。

    做点让自己感觉富足的事情,像这个季节丰沛的阳光和酣畅淋漓的雨水。

    后悔时我们做些什么

    1990年。

    清晨如薄暮的3月。

    起床时我有点想哭,也许是因为昨夜的梦,连续剧一样的梦。

    第一集:物理课。杨老师宣布这次物理考试我全班第一!可惜,倒数的。

    教室里爆出炸米泡那样响的掌声。

    第二集:数学课。叶老师点我回答问题,什么是不完全归纳法。我站起来,摇头晃脑嘟嘟哝哝。老叶一个粉笔头扔过来,“你!你气死我了!形而上学!”

    我在梦里的课桌上哭了一整堂课。

    第三集:化学实验室。总也做不成功的化学实验,终于成了,只是,大概、也许、可能,试管爆了。实验室里散发出浓烈的臭鸡蛋气味,鼻头被熏黑的刘老师,包菜头变成火焰山,露出大龅牙冲我说日本话:“你的,八格牙路,死啦死啦滴!”

    这时你走到我面前,很不应景地咧嘴一笑,你说,几何几何,挤破脑壳。

    岳美,上个月辍学的你,跟我同窗一年半的你,出现在我连续剧一般的噩梦里。

    而这些噩梦,不过是对偏执的我,给予一点小小的惩罚。

    我从门洞过道里推出自行车,去找你。

    你还好吗?岳美。这学期开学没几天,你辍学,在父亲生前所在的工厂做了一名工人。上次见面,还是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你办好退学手续,最后一次站在教室门外。我们陆续走出来,和你道别。

    你大声说,不要忘记我啊,记得我们曾经是同学。

    走廊上回响着你的声音。

    我们都说,怎会忘记呢,岳美!友谊地久天长。

    绝对真心实意啊!

    你拼命点头,脸上的神色却透着些担忧。

    现在,我想到那天的你,那样用力,请我们记住你。而我们呢,起初偶尔会谈到你,后来就不再提起。若非昨晚连绵不绝的梦,恐怕我已忘了你。

    我在你家砖垒的花槽旁叫你的名字。太阳拨开厚厚的云层露一个脸,又迅速躲了回去。花槽里种着鸡冠花、指甲花,门前水泥地上,两只鸡在踱步,“吱呀”,门开了,你,还有一只大黄猫,你们出来迎接我。

    岳美,你看到我忧戚严肃的脸。面对几个月来遭遇丧父、辍学之痛的你,这样的表情,再合适不过。

    走吧,这阴沉沉的天气,得骑车远行,出一身汗才行。你嗔怪着拍了拍我的肩。

    我们从红钢城出发,沿和平大道朝长江大桥骑去。3月的风吹在脸上是冷的,动一动又会浑身冒汗。骑到武昌车辆厂附近时,我累了,央求你停下来歇一会儿。

    你带着些得意劲儿,笑我耐力不够好。我说我昨晚噩梦连连,你说是吗,却在这一对一答之间,笑容从你脸上消失。

    这一路我们经过武汉钢铁学院,经过水运工程学院,现在,你望着马路斜对面的湖北大学,半晌没出声。

    岳美,你有你的忧愁,我有我的。但那一会儿,我们望着一所普通高校的大门,陷入同样的悲伤中。直到,呼吸变得均匀,体力重新恢复,我们跨上各自的自行车,一路沉默着,朝长江大桥的桥头堡骑去。

    汗滴如雨。

    江水浑黄,拍打着堤岸。灰蓝的雨云占领着城市上空,仿佛随时会落下一场真正的雨,淋湿你我17岁的春季。

    岳美,不辍学,继续读下去,也不是完全不行吧?这个问题,我从没问过你。正如你从没问过我,非要犟着性子选不擅长的理科,后悔不?

    答案就在那里,我们都知道。

    17岁那年,我们有一次选择自己道路的自由,却在决定了之后悔意沉沉。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不快乐的我,以及把悲伤藏在心底的你,在那个天气多变的春天里,骑车去长江大桥,看龟蛇锁大江;搭轮渡去汉口,看那一幢幢写满历史感的租界老房子;又在牡丹花展时,骑车去磨山植物园,欣赏著名的姚黄魏紫。

    我注意的不是花,是一块块公用卫生间指示牌。你很无奈地问我怎么了,我说不知道啊岳美,真见鬼!

    但我是知道的。明天又要化学测验,只要想到这个,我就要去那里。

    等我又一次从卫生间里出来,你在不远处的花径上,望着花坡对面的一个男孩。

    那是我们都认识的隔壁班男孩。高一下学期,我俩曾与他和另一男生打乒乓球,混双。你和他这一组临时搭档,狂胜了我那一组。

    男孩朝你的方向走来,与你擦肩而过。

    “他没认出我。”后来,你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第一遍,我说也许他没看到你。你说不,他看了我一眼。第二遍,我说他对你没印象,你说不,从前你们在走廊上看到,总会互相打招呼。第三遍,我说岳美,你喜欢他?你,沉默不语。

    我们绕着花坡走了半圈,你说饿了,我们应该去吃点东西。

    蒜薹炒肉片,番茄鸡蛋汤。春天碧绿的蒜薹,褐色多汁的肉片。番茄艳美,鸡蛋金黄。此后多年,吃到这两道菜时,我总会想到你,想到这年春天,磨山植物园。我的紧张忐忑,你的沮丧失落,在这顿简朴美味的午餐后,神奇地转化为快乐因子。

    你说化学嘛,就是这种魔法般的转化。

    我说爱情这件事,关于爱情的魔法,你我有的是时间去了解。

    我到你上班的地方去玩。

    炼钢厂没什么好看的,又是烈日炎炎的7月。呆在有空调的班组休息室里,你用茶缸斟了一缸盐汽水给我,然后,透过玻璃窗,我看到穿肥大工作服的你,爬上简易的铁制楼梯,去车间里干活。

    工作中的你,不同于休息日时的你,更不同于半年前同窗时的你。

    岳美,我看到你眼里的孤单、害怕,看到你还不是很适应的青涩表情。这是进入新环境必经的一种过程,我知道。可是,当我看到你微笑着,跟年长你一大截的同事们说话,还是有泪花在我眼里打滚,落入你的搪瓷茶缸里。

    落在桌上一份企业内部发行的报纸上。

    一块豆腐干大小的文章旁,印着你的名字。

    《哭过之后怎么办》。你写父亲去世后你的痛苦,写你初进厂时种种忧愁的缘起,写你对从前的怀念,写你种种惆怅的情绪。

    “命运跟我开了个玩笑,我陷入悲伤中。哭过之后怎么办?还是痛,还是不快乐。我想,得做点别的什么事,我才能从这单调的情绪中丰富起来。”

    你提到和老同学去运动、骑车远足,你提到夜校高中班,提到狂背英语单词和写日记。当然,结尾时,你没忘记感谢工厂同事的友爱和领导的关怀,你终于从悲伤中解脱了出来。

    这是一篇适合登在企业内刊上的文章。我撇去那些官样套话,读懂了你的后悔。

    人生没有后悔药。悲伤已惩罚了我们的选择,哭过之后,得做点别的。

    做点让自己感觉富足的事情,像这个季节丰沛的阳光和酣畅淋漓的雨水。

    9月我升入高三。第一次调考,我的理科成绩依然很烂。值得告诉你的是,岳美,八个理科班,两个文科班,400多个人,语文和英语,我得了两个单科第一。

    你冲我眨眨眼。初秋金色的阳光中,你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

    这一天,我们约定了很多事。你要在夜校读完高中再参加成人高考,继续念大学。无论将来我们离得多么远,都要保持联系。

    这些事我们将一一去完成,但在这之前,我们要趁着高三生的国庆两天假,去邻省的岳阳玩一趟。登岳阳楼,观洞庭湖,游君山。

    除了你我,还有别的同学,男男女女,一共六个人。

    岳美,你知道的,人多虽然热闹,却不利于保密。放假前两天,我们轮流被老师苦劝,不要去,不要去,抓紧时间休息和复习。放假前一天,班主任在讲台前警告某些同学:

    “你们不怕后悔吗?不抓紧今年的每分每秒,你们的命运,很可能就因为今天贪图游山逛水而转变!”

    岳美,我们在岳阳楼上背诵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也把老师的这段咆哮背给你听。

    我们在薄雾中碧螺般的君山上游荡时,你说,若论后悔,你在辍学上班第一天,已悔青了肠子。

    那么,现在呢?

    “依然后悔。但我觉得,终有一天,我会原谅自己。”

    那个夜晚,月亮又圆又清朗,照在六个十七岁少年的身上。我们走在异乡的临江马路上,又唱又笑。然而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同时不说话,也没笑。晚风吹来,像突如其来的轻愁,我们都担心起来。

    高考,友谊,前程,后悔,原谅。

    岳美,有人后来告诉我,那一刻,他在思考你说的话。若是后悔,该做点什么,才能被原谅。

    姐姐去了东北后,每个季度都汇款给妹妹和养父。金凤只能把姐姐的这种做法,看做是她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

    老实说,金凤有时会生气。养育之恩、亲情,难道可以用钱来替换吗?

    喀秋莎不会道别

    文工团到各个基层单位的慰问演出,其实不过是来几个人,唱两首歌,跳个独舞。但在1980年的职工医院第一门诊部,已足够轰动。

    金凤从食堂赶到门诊部会议室时,只能在门外踮着脚尖朝里张望。悠扬的手风琴声,熟悉的、甜润的女中音,她知道那是谁,心里得意,又有些烦躁。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喀秋莎!”有人喊出女演员刚唱过的歌曲名儿,接着是一叠声附和,如排练过的和声,一声高过一声。喀秋莎,喀秋莎!

    喀秋莎,代替了姐姐金燕的名字。

    金燕把那首俄罗斯民歌唱得那么好。还有,她长得那么美,肤白,高鼻凹眼,活像外国美人。金凤印象里,姐姐过了十六岁后,越来越漂亮,总有人说她长得像外国人,只是姐姐也好,爸妈也好,包括金凤,大概是看惯了,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

    “这是李淑珍的女儿吧?”

    在欢腾的人群里,金凤竟能准确接收到这样的窃窃私语,原因只有一个:她们提到母亲的名字。

    “是的。这女人的命啊!还好跟了个好人,听说结婚六个月就生了这孩子。后来她就从三医院调到我们职工医院。不调不行,那边呆不下去了。”

    金凤脑子里轰然一响,昏沉沉地退出人群。

    路师傅刚刚包好酥皮月饼,让徒弟金凤帮着送进烤箱。姐姐的身世、母亲这一生,金凤不愿多想,还不如跟着师傅学做月饼。

    “路师傅,新带徒弟了?”

    食堂厨房里忽然冒出好几批访客,或是跟路师傅随便说上两句不着边的话,或是不说话,只是“顺便”路过,进来看看。

    那些好奇的、意味深长的目光,让金凤心里发毛。空气中逸出第一丝焦味时,路师傅惊叫起来。真险!一炉月饼,险些被金凤烤糊。

    父亲边听收音机,边准备中秋节的晚餐。咕噜肉、红烧鱼、醋溜土豆丝儿。金凤把三只亲手做的酥皮冰糖月饼放在盘子里,“爸!月饼是甜的,菜也甜的,腻死啦!”

    还想接着抱怨的,姐姐回来了。金凤这才想起来,父亲做的菜,全是姐姐的最爱。

    姐姐从红格子人造革包包里取出一样东西,红红绿绿的果实,还没熟透,却是一般水果摊上看不到的新鲜葡萄。

    “爸,招待所那几架葡萄,今年成熟得晚。保卫科的小肖还挺仗义,帮我摘了挂最大最熟的。”

    金凤撇撇嘴。她知道小肖,姐姐刚进招待所上班那会儿,小肖就穷追猛赶的,想跟姐姐处对象呢。

    父亲解了围裙,笑眯眯地欣赏这挂葡萄,又拣了颗最生的品尝,“嗯,别看它绿,味儿挺正,挺甜。”

    金凤不信,掰了颗半青半红的往嘴里送。昨天起弥散在胸间的酸涩味儿,顿时在唇舌间漾开。

    三年前,还不到五十岁的父亲办了退休,让姐姐去招待所顶职。仗着年轻貌美会唱几首歌,没过半年,姐姐被厂矿文工团选中,服务员变成了演员。金凤呢,毕业后待业一年,年初母亲车祸去世,她才被照顾进了医院,算是顶职,但她没学过护理,当不了护士,被发配到食堂做了名柴火妞。

    这很正常。姐姐一贯比她受优待。母亲倒还公平,父亲对大女儿,从没一句重话,对她呢,吹胡子瞪眼,揪耳朵敲毛栗子。大女儿是公主,小女儿是丫环。

    当然,金凤打心眼里也知道,要论亲,父亲还是对自己亲一些。对姐姐,父亲总是客客气气的,怎么说呢,像对客人,对邻居。

    葡萄太酸了,金凤的鼻子皱成一团。

    “爸,这味儿能算甜?尽瞎说!我问件事,爸可不要撒谎。”

    对面那父女俩都笑了。几秒钟后,笑容僵在他们的脸上。再过几秒钟,父亲一巴掌打过来。

    “死丫头!人家造谣生事,你竟把这些脏话搬回来学给你姐听。你对得起你妈?”

    父亲已语无伦次,眼神却在躲闪。金凤眼里汪着泪,半边脸肿了起来。

    菜一口没动,月饼也没被切开。父亲打了小女儿,拦不住执意要搬到宿舍去住的大女儿。明月照进厨房,那串只吃过两粒的葡萄,像水晶雕的一般,煞是好看。

    日子一如既往地过着。再也没人对金凤说,你家的精华全集中在你姐身上了。再也听不到金燕说这个男孩、那个男人如何如何对她好。再也不用费劲解释这样的问题:文工团的喀秋莎,人很漂亮,像外国人,听说是你姐,是吗?

    金凤可以淡淡一笑,姓金的多着呢,你看我跟她像吗?

    她跟金燕是同母异父的姐妹。从小到大,尤其是这几年,金凤耳朵里没少听人说闲话,只是她总不肯信,总把那些话当玩笑话来听。金凤一直知道,从未实实在在当回事,然而中秋节那晚,她被妒意冲昏了头脑,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及此事,父亲和姐姐的反应,让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那些关于姐姐身世的流言,全是真的,并非谣言。

    过年、母亲的忌日、父亲或金凤的生日,姐姐都没回来。她也不是就此跟妹妹、养父断了关系,水果、点心,她总往医院门房一搁,让人交给金凤带回家。每年年底,她还会在点心袋子里藏个纸包,里面夹着些钱,算是她的一点心意。

    金凤把这些东西全部交给父亲。父亲去银行开了个户头。“给燕子存起来。你姐的钱,一分也不能动。将来她会用上的。”

    父亲不大愿意跟金凤说些往事。这些年里,每次提到姐姐,父亲总是一句话:这孩子,心里总想着远方。

    还真是的。一年、三年、五年。金燕,像一只离巢的燕子,往北,往北。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有心为之,1987年秋天,金燕正式调到东北一家工厂,临行前,她回来跟父亲和妹妹告别。

    “人往高处走,你怎么反过来,从部属单位去了省级的?”好像她昨天还回来过,父亲只字不提过去。

    “那边有出访苏联的机会。”

    “哦。”隔了会儿,父亲才应一声。

    “戈尔巴乔夫都访华了,以后去那边的机会多。”姐姐对苏联领导人的名字叫得很顺溜,对中苏关系进展也很了解。姐姐还自学了俄语,会唱俄罗斯民歌。

    父亲站起来,目无表情,走进房间把门关上,在里面呆了很久,很久。

    屋子里的空气凝滞了。金凤忍住气,低声问姐姐:“干嘛呢?姐!爸对你不好吗?你非不死心,要找那没影儿的人。看你把爸给气的。”

    房门“哗啦”一声,开了。父亲左手拿本存折,右手拿个黑皮本子,拍在饭桌上。“钱去取出来吧,你带在身上,总用得着。这本子,是你妈留下的,你拿去吧。”

    黑色牛皮封面的日记本,打开,扉页上是几行用黑墨水写的字,是外文。再往下翻,纸页泛黄,却空空的,像一首无言的歌。

    送姐姐去车站的路上,金凤问那些外文都是些什么意思。

    “那是一首俄罗斯诗歌,意思是,我们俩不会道别,肩并肩走个没完,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你沉思,我默默不言。”

    “是我父亲写给我妈的。”

    很多年来,金凤都记得姐姐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骄傲、蔑视、痛苦。

    金燕生于1960年春天,是母亲跟一名在华苏联专家的孩子。当年母亲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中苏交恶,专家撤走,母亲匆匆嫁给父亲,不久后生下金燕。再过一年,又有了金凤。

    金凤不明白的是,父亲对姐姐那么好,她却死活要找自己的生父。现在倒好,她不仅忘了养父的好,还抬高生父与母亲的感情,瞧她那口气,好像在说:我母亲从未爱过你父亲。

    让她不明白的还有,不知什么时候,那本存折,被姐姐塞进了她的挎包里。

    不仅如此,姐姐去了东北后,每个季度都汇款给妹妹和养父。金凤只能把姐姐的这种做法,看做是她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老实说,金凤有时会生气。养育之恩、亲情,难道可以用钱来替换吗?

    “燕子飞远了。”

    1991年12月25日,前苏联解体。正在看电视的父亲,对陪在他身边的小女儿说了句与电视新闻无关的话。这一年金凤三十岁,刚在单位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打算跟丈夫一起承包饭店。

    承包饭店需要一大笔运营资金。金凤和丈夫跟亲友借了些,还是不够。无奈之下,想到了姐姐这些年寄来的钱款,她跟父亲商量着借了一笔出来。饭店经营顺利,半年后,金凤就把欠姐姐的钱最先还上了。

    “你看,你总说你姐无情,从不回来看看。可她赚的钱寄回来,自己没用上,倒帮了你的大忙啊。”父亲把存折重新收好,话虽这么说,眼里却落下两滴老泪。

    金凤鼻子酸酸的。她知道,父亲想姐姐。不是亲生父女,但在感情上,跟亲生的并无区别啊!姐姐寄点钱回来,偶尔打个电话,都抵不上见面和团聚。

    姐姐的电话总是匆匆忙忙,总是在路上,总是在变化。她去了一趟莫斯科,时间太短了,毫无收获;她结了婚,又离了;她们单位不景气了,文工团撤销,她要去做倒爷,专跑俄罗斯。

    从北京,经满洲里到莫斯科,全长9000多公里的国际列车,每周对开一次,运行六天六夜。金凤心疼姐姐,更担心她的安全。

    “没事儿,我喜欢跑这条线,有亲切感。他们都知道,喀秋莎俄语说得好,喀秋莎一边做生意,一边在找爸爸。”

    世界太大,线索太少。更重要的是,找到了,又怎样?

    金凤冲着电话喊:“咱爸就在家里,下个月十号过六十大寿。姐,回来吧!他才是你爸爸。”

    1994年,父亲的六十大寿,在金凤的饭店里举办。老街坊邻居、老同事,全到了,金燕没来。她早就说过,那一天,她要去莫斯科拜访一位当年援华的老专家,也许他那儿有生父的线索。

    散席后,忙了一整天的金凤,在饭店后厨房里吃碗父亲的寿面。大厨老林的徒弟屁颠颠地拍马屁,切了黄瓜取了圣女果,给老板娘做一碗爽口沙拉。

    他举起一枚宛如袖珍梨子的圣女果。

    “哎呀!这肯定不是圣女果,怎么混进来的?”

    “管他的!也许是杂交品种,也许是别家筐子里的果子掉进咱们进的货堆里,也可能就是圣女果,只是形状怪点儿。”

    “可怜!一枚不知自己身世的果子,估计不会好吃,汁水肯定是苦的!”小徒弟说笑逗乐,图的是老板娘的笑脸。

    金凤没笑,陷入了沉思。金燕没来参加父亲的生日宴,她已对这个姐姐失望透顶。此刻,她取消了不再跟姐姐联系的决定。

    金燕的寻亲之旅,在2006年秋天划上了句号。

    她回来了,一个人。往昔的美貌只剩模糊的影子。四十六岁的中俄混血儿,在这些年动荡奔波的生活中,成了一名身材雄厚的中年妇女。

    她用做中俄贸易赚来的钱,买了两套新房,自己一套,养父一套,就在同一小区,跟妹妹的住所离得很近。至于这些年她寄来的钱,已积累了一笔不小的数目,金燕去银行,把这笔钱转到了父亲账户里。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一年。

    “唉,姐,你从前多么瘦啊!想不到骨架子这么大。”中秋节吃了月饼,坐在阳台上赏月时,金凤捏捏姐姐的肩胛骨。

    “喏,像他啊!”姐姐朝屋内沙发上的父亲努努嘴。姐妹俩相视一笑。

    父亲七十三岁了,除了耳朵有点背,身体壮实得很。老实说,金燕的身架子,还真像他。

    父亲正在看电视新闻,冲着阳台上的姐妹俩大声说:

    “俄罗斯开始打压华商,好多人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燕子啊,得亏你回来得早。”

    是啊!世事难料,亲情却是靠得住的。月儿黄灿灿,像硕大的月饼,挂在半空中。月光溶溶泄泄,洒在金家两姐妹的身上。

    有人酷爱唱歌,可惜天资稍欠;有人天生属于舞台,却自甘埋没。做一名歌手,还是做普通人,人生都难免跌宕起伏。

    昨夜星光

    谢丹唱首歌吧!唱那首《血疑》主题曲!

    2011年,康城一中60周年校庆,聚餐结束后一大群老校友去唱卡拉OK,一位酒意微醺的男同学这样提议。借着酒劲儿,他冲谢丹嚷嚷:“我记得你唱过!唱得非常棒!”

    谢丹笑着在点歌器上输入歌名。只有梅艳芳粤语版的《赤的疑惑》,不过没关系,歌词在她心里,滚瓜烂熟。她看一眼那男同学,心里有些感触。多少年过去,居然还有人记得那个夜晚,记得她那片刻的光芒。

    那是1985年中秋夜,康城一中在新落成的体育馆里举办了一场联欢晚会。大家玩击鼓传花的游戏,花落谁家,谁就得表演一个节目。在一阵起哄声中,谢丹被推到体育馆中央。录放机旁仅有一盘歌曲伴奏磁带,里面有她喜欢的《血疑》主题曲,好,就唱这首歌吧!

    在体育馆这样的空间里,有伴奏、有音响、有麦克风,谢丹发现,她的声音与平时不同,仿佛插上了一对翅膀,飞到那首歌所写的时空里。

    歌声停歇,掌声雷动。谢丹既高兴又害羞,低头回到了座位上。她的左手心湿了,手里攒着一张小纸条,不知是谁在路上塞给她的。

    她脸红耳热,下意识地朝体育馆的大门望去。门外真有熟人,跟她住一个街坊的晓慧姐姐,正招手示意她出来。

    “唱得不错,就是缺点儿感情。”

    晓慧家里有台双卡收录机,拥有六十几盘歌曲磁带,听得多又爱唱,完全有资格批评谢丹这样的“业余选手”。

    “得了!我妹不像你,早熟,感情丰富。”燕君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笑嘻嘻地调侃了一句。燕君以前就住在谢丹家隔壁,后来搬到了双洞街。双洞街盛产小混混。打群架的、进班房的、因为违纪被工厂处分过的、开发廊卖衣服的,集中在双洞街这块宝地。

    此刻,燕君虽然是在帮谢丹说话,眼睛却望着晓慧,坏坏地笑着。半年没见,谢丹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双洞街的气息。不知为何,谢丹的脸又热了,悄悄地,她把手里那张纸条插进了牛仔裤后袋里。

    大概是一个多月后,谢丹在牛仔裤袋里翻到那张忘记掏出来、被洗晒得近乎稀烂的纸条,展开看,字迹糊了,却也不难辨认。

    “今夜月朗星稀,准确地说,只有一颗星,最亮最夺目,但不在天上,在康城一中的体育馆。”

    给她递纸条的人是谁?那股子因歌声而产生的爱意,羞涩、短暂,不知不觉中,已不见踪迹了吧?谢丹带点儿惆怅,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话记在了心里,她才舍得把纸条扔掉。

    纸条扔掉了,谢丹在中秋联欢会上出过的风头也不再有人提起。转眼高中毕业,按部就班的学生生活戛然而止,待业青年谢丹茫然四顾看不到前路,忽然发现,住在后排二楼的晓慧姐早已不再替人看服装摊了。她穿闪闪发光的裙子,头发吹得高高的,喷了亮粉,每晚坐在燕君的自行车后座上,宛如一道星光划过谢丹家的窗口。

    双洞街的人就是野路子多,燕君在他看场子的旋梦舞厅里很得老板器重,经他引见,晓慧在那儿做了一名驻唱歌手。

    谢丹没想到,她也有像歌星一样唱歌的机会。

    发型不对,太学生气。脸上得扑粉、胭脂,还有眼皮上,必须涂点眼蓝。至于衣服,当然得换条裙子,纱的,蓬蓬的。

    晓慧的脸色很差,喉咙也嘶哑了,但并不影响她批评谢丹的发型、化妆和服装。

    “反正你在家呆着也是呆着!要不是喉咙哑成这样,我还不肯叫你帮我救场呢。”

    “一直有人想顶上晓慧的位置。与其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不如你去试试。”燕君看出谢丹的羞怯,靠在门框上朝她笑。

    1987年夏天,燕君每次接晓慧去旋梦唱歌时,都会看到谢丹。她在窗前或门外,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看到他,笑也笑得勉强。谢丹的出路有两条:要么等父亲提前退休让她去工厂顶职,要么等母亲工作的学校有解决职工子弟就业的机会。

    去旋梦的路上,燕君悄悄对她说,笨丹,其实你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他把笨蛋和她的名字混在一起说,谢丹气得想跺脚想打人,眼皮一抬,看见走在他们前面的晓慧,自觉不妥,收敛了心神。

    旋梦舞厅在电影院后面。绕过场边一张张圆桌,穿过波浪形的舞台,光线忽然亮了,两个男人停止谈话,同时扭过头望着他们仨。

    准确地说,他们的目光落在谢丹身上,上下打量着,用那种令人尴尬难堪的眼神。

    终于他们收回了视线,个子较小头发自然卷的男人开口说,你们以为这是在家唱着好玩?不过,既然来了,就试试看。

    他拍拍燕君的肩,以示这么做是看燕君的面子。又有人来了,抱吉他的,穿曳地长裙的,谢丹终于明白,她哪里是替晓慧救场,简直像参加一次歌唱比赛。

    1987年的康城,爱唱歌的人多,登台的机会却很少,旋梦舞厅的驻唱歌手,除了晓慧,另几位都是大企业文工团的人,他们擅长的是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或红梅赞,专业人士的气势摆在那儿,镇得住场子。

    其他人,穿得再像电视里的歌星,打扮得再时髦,一旦上台,先就怯了。所以,轮到谢丹时,台上的电子琴手、贝斯手、鼓手,懒洋洋拨弄着手上的乐器,脸上挂着戏谑的笑,无疑已把这事当成了一个玩笑。

    然而乐声很快流畅起来,乐手们摇晃着身躯,时而朝舞台中央的谢丹瞄上一眼。

    “过来,有人要跟你说几句话。”谢丹一下台,自然卷就抓住了她。

    他把谢丹介绍给另一个男人,何先生。“你唱得很好,是不是愿意去广州?我们公司可以培训你,包装你,给你灌录唱片!”

    谢丹惊惶不安,骗子!她遇到骗子?她回头,看到晓慧和燕君,前者面容惨淡,后者则是一副果然如此的得意表情。

    何先生递给她一张名片,“你需要想一想?好的,这上面有我的地址和电话,不过这两天我都在旋梦,随时欢迎你过来,我希望在康城就能听到你的回音。”

    “你还没听我唱过——”一个哑哑的声音响起,晓慧冲到谢丹前面。

    趁她在跟何先生交涉,谢丹退到燕君身边,“他是星探,真的假的?”燕君咧嘴一笑,拍拍她的肩,“真的!丹丹,我敢担保,你将是我们康城最亮的明星。”

    如一道闪电劈来,晓慧撞开他们,头也不回冲了出去。

    叫谢丹来试唱是燕君的主意。有人酷爱唱歌,可惜天资稍欠,比如晓慧;有人天生属于舞台,却自甘埋没,比如谢丹。

    一个在舞厅看场子混饭吃的双洞街混混,一张不知来历的名片。相信他们,还是不信?谢丹有点懵。她会唱歌,她知道。她爱唱歌,可她并不比别人更爱,跟晓慧比起来,她简直可以说不怎么爱。

    1987年9月,燕君陪着晓慧乘上南下的火车。反正,双洞街的好几个哥们早就去了那边;反正,他也看出来了,谢丹,这羞怯的女孩,跟他不是一路人。

    二十多年了,还有人记得她曾唱过的那首老歌。谢丹握着麦克风,感慨万千。

    乐声响起,谢丹站在了包厢正中央。这KTV也选得巧,从前,这儿就是旋梦舞厅。

    时光荏苒,如今,谢丹已成了一名中年人。她唱着二十多年前唱过的歌,洗净青涩,历尽劫波,歌声插不上想飞的翅膀,却多了一份沧桑。

    曲终人独立。掌声,喝彩声,台下老校友们的夸奖声。谢丹啊谢丹,你被埋没了!如果当年有超女有选秀,你一定能一举成名,从康城红到全国,成为一颗最耀眼的明星!

    他们不知道,即便没有选秀,当年康城也出了一位歌星。也许他们知道,只是忘了,那些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红过的过气歌星里,有一个名字就是晓慧的艺名。

    做一名歌手,还是做普通人,都难免跌宕起伏。这些年来,谢丹下过岗跳过槽离过婚又再婚,不顺利时,她难免会想到一些往事,尤其是那年燕君跟晓慧离婚后给她写的信:那晚月朗星稀,准确地说,只有一颗星,最亮最夺目,但不在天上,在康城一中的体育馆。丹丹,我不愿做明星的老公。不过,假如你是那颗星,我将用生命去守候。

    而这世上,没有假如。

    有的人生而不同,注定不能成为朋友。

    彼此讨厌的人,只能用讨厌来成就他们的友情。

    蚂蚁也有眼睛和耳朵

    上午的生意特别好。

    十几个先生(店员),两个学徒工。每当几个先生同时揿响电铃,正毅总要愣一下,不知应该先去哪个柜台。

    笨。没人说出这个字。反正大家都知道,正毅反应慢,混沌沌的,十七八岁了,好像还没开窍。

    “嗤!”有人在他背后,从鼻腔里发出轻蔑的低笑。正毅不用猜,更不愿回头看。那张脸神色促狭,那双眼睛忽闪忽闪,每根眼睫毛都在显示主人的顽皮和聪明。

    那是和顺商店老板的儿子杨鸿博杨小开。每次他到店里来,正毅都觉得自己活像个蠢得不可救药的废物。

    整个上午,正毅的神经都绷得很紧。午后,太阳有了点倦意,空气里就掺杂了一丝慵懒。和顺的生意总是这样,上午忙,下午闲,到黄昏时分,客流才会像浪花一样,再起一阵蓬头。

    阳光真好,外头的空气真好。正毅真想出去走走。

    “买了五件衬衫一箱毛巾的客人住国际饭店,说好下午给他送过去,您看——”这阵子杨鸿博心血来潮,常到店里来,大事小事,先生们都让他给个意见。

    “喏,正毅,你去跑一趟。”

    正毅不喜欢杨小开,又有点佩服他。这家伙真是人精,仿佛看透了正毅想出门的心思。学徒不能私自离开店堂,赶上这样的好天气,赶上这样的短途送货差使,货物沉重,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正毅也欢喜。

    穿过望平街,走到南京路上,再朝西走一段,就是气派的国际饭店。

    门卫像铁塔般挡在正毅面前时,他才想起来,到这样的地方送货,他得换件长衫。

    “人家送趟货只要半个钟头,你倒好,硬是比别人翻个跟头。”杨小开蹲在店门外,多大的人了,居然喜欢看蚂蚁搬米粒,看就看吧,还不忘记摆少老板的谱儿。

    “我又不晓得,没人关照我。”

    “哦?”小开直起身,手指间多了一样东西,白黑相间,白米粒上簇拥着黑蚂蚁。

    “你看看,蚂蚁也有眼睛、耳朵,也会看事儿。没人特意关照你,难道你没见过人家去饭店送货要换衣衫,没听说过国际饭店的门卫最难通融?”

    店堂里响起低低的哄笑声。两团火从正毅的脸颊烧起来,一直烧到耳根。

    为什么他得离开太湖边的小村到上海学生意?因为他要讨生活。为什么母亲临别时再三嘱咐他,学生意不仅要肯吃苦,更要紧的是,一定要能受气?

    因为他没有资格撒野斗气。

    没有月亮的夜空,像家乡无垠的太湖。

    店门外,有脚步声踢踢踏踏。正毅想起来,今天是“防空日”,日本兵会四处巡逻,晚上不准有灯火,行人走路用手电筒,灯头也必须用红布蒙上。

    正毅睡不着。学徒两年多,除了杂事,他没学到一星半点儿的生意经。他知道自己笨,然而,被年龄相仿的少老板在十几个人面前挖苦,他还是觉得羞耻。人同命不同。他不怨命,他只是担心自己的前途。

    三年学徒期满,以他的本事,老板会不会让他满师,留他做正式店员。

    他能为各种不同的客人介绍商品,打算盘,能说洋泾浜英语,跟高鼻梁蓝眼睛的外国人打交道吗?

    脚步声远去,夜更深沉。

    蚂蚁也有眼睛、耳朵。正毅的眼睛会看先生们怎样做生意。看事做事,机灵点儿,麻利点儿。正毅的耳朵会听先生们跟顾客对谈。学着点儿,至少懂得依葫芦画瓢。

    昼夜交替,日复一日。

    人人都说正毅老练多了,但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儿。快满师的人了,若还像从前那样懵懂莽撞,就该卷铺盖回家了。

    冬夜漫长。悄悄练习了一会儿打算盘,正毅搓搓冰冷的手掌,钻进被窝就进入梦乡。梦里是暖融融的老家的炉火,是插好门闩的大门被邻居叩响,“砰砰砰”,一声响过一声。

    不,那不是梦。敲门声和吼叫声就在商店门外,是小开从歌舞厅归来。

    “小赤佬,为啥不开门?”

    拔掉门闩,是劈头盖脸的辱骂和一记耳光。正毅被酒气熏得发懵,回手就还了杨小开一巴掌。

    月光惨淡的冬夜,黑黢黢的店堂门口,空气凝结成了冰块。

    正毅做好卷铺盖走人的最坏打算。意料之外的,一天,一个礼拜,看上去,老板好像从未听说过儿子跟正毅的这桩“公案”。

    小开自知理亏吗?他来得没过去那样勤了。

    即便他只来店里晃晃,正毅也如芒在背。他知道,杨小开讨厌他,正如他讨厌杨小开。

    他不能被抓到把柄。过了这个冬天,过完正月和二月,正毅就满师了。

    1945年的初春,时间仿佛过得特别缓慢。日本兵一定是害怕了,这阵子时不时就要交通封锁,查“良民证”。因为,在上一轮抵制日货的高潮中,有人向马路对面日本人开的药房里扔过手榴弹。

    时局不好,商店还是要开门营业。又是“防空日”,和顺店堂里要陈列样品,老板交代大伙儿把门板上好,千万不要让日本兵看到里面还有灯火。做事要轻手轻脚,尽量不要开口说话。

    “砰砰乓乓”,砸门声混杂着日本话。糟糕!一定是灯光从门板缝漏了出去。

    正毅离门最近,账台先生示意他把门闩拔开。

    “八格牙路!”一个日本兵进来就扇了正毅两耳光,另一个冲到店堂中间,勒令店员关灯。

    “你的,听候发落!”扇了正毅耳光的日本兵搜出了他的“良民证”,跟同伙扬长而去。

    店堂里静静的,几分钟后,账台先生低声叫起来:“听候发落就是要审你!没事也会遭场罪,日本人那里是去不得的啊!”

    谁都知道这句话里的意思。正毅的脸颊火辣辣的,一股气出不来,垂着脑袋发狠,“去就去!跟他们拼了!”

    没人接话,正毅抬头看,不知何时,老板父子俩从店堂后门进来了。

    “一屋子人,为啥就要搜你的良民证?”实在听不出少老板这话是什么意思,没等正毅辩解,杨小开摇摇头,“呆头呆脑的,脾气还臭!”

    脾气再臭,正毅也知道好歹。不用去日本人那儿“听候发落”,全靠小开有办法,通过他同学的表哥的关系,从日本人那里要回正毅的“良民证”。正毅头一回觉得,杨鸿博这家伙,嘴上不饶人,心眼儿倒不坏。

    但不知是巧合还是存心故意,那晚之后,杨小开几乎不来和顺露面。一个月,再一个月,直到正毅满了师,被老板派到和顺的一家分店去站柜台,他也没找到机会向小开当面道谢。

    1948年,正毅调回总店做事,还是没见到小开。老板的脾气一日坏过一日。听账台先生说,杨小开上大学后就宣称不会继承老板的生意。生意也实在难做,物价飞涨,金圆券像草纸一样不值钱,店堂一天要关门几次更换商品牌价。这年秋天,老板把和顺商店盘给他的宁波同乡,带着家人去投奔在香港的大女儿和女婿。

    杨小开,自然也一起去了。

    正毅还欠他一句谢谢。对,正是这个原因,很多年来,正毅会时常想念这个人,想起他骄纵的样子,想起他轻蔑的眼神。

    1966年,担任和顺针棉商店工会主席的正毅,去黄河路慰问同事生病的岳父。在弄堂口,他看到一个久违的身影。

    “是你!你没去香港?”

    “想去时已经去不了啰。”

    那句谢谢还是没有说出口。一个照面,几句寒暄,已把杨小开的窘况袒露在正毅眼前。

    杨小开留在上海,工作、娶妻、生子。不肯继承父业的杨小开,妻子家里也是开店的业主。1953年公私合营后,老丈人作为私人股东拿定息生活,小开在一所中学教英语,日子过得也不错。1966年,公私合营已十多年,文革开始,妻子家里再没拿到定息,而杨小开本人,因为家庭关系,也被学校取消了工资。一家老小九口人,日子过得苦苦巴巴。

    “你?就你这水平,又不机灵,业务搞得好吗?”苦笑归苦笑,杨小开让人厌恶的德行是改不掉的,语气鄙夷,自命不凡。四十岁的中年人了,谈笑间,正毅仿佛看到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1987年,刚刚退休的正毅收到一张来自香港的汇款单。款项巨大,让人咂舌。

    “66年7月到12月,每月20元的暗中接济,助我全家熬过最难的那半年。君之心意,博感念多年,不能承受。我已于86年定居香港,还上此债与利息,死可瞑目。”

    博,不就是杨小开杨鸿博么?

    正毅眼前浮现出杨小开的模样。1966年暗中资助杨小开,正毅没半点让他感恩的心思,到头来,还是刺激了小开那颗骄傲的心。

    那天遇见杨小开,正毅才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他会从一个懵懂少年变成精明的店小伙?仿佛一夜之间忽然开窍?

    因为杨小开的存在。

    有的人生而不同,注定不能成为朋友。命运却有双巨大的手,让他们常有交集。也许,彼此讨厌的人,只能用讨厌来成就他们的友情。

    人生阴差阳错。她以为是敌人的,最终成了她的恩人。

    月圆花好浮云散

    出了承兴里,就是著名的黄河路美食街。2007年初夏,蒋老太太的九十岁寿宴在一家以本帮菜出名的大酒店里席开五桌,而老寿星本人,受了宾客的恭贺后,由大孙子和邻居钱奶奶陪着,提前回承兴里十号的家。

    “阿月你看到没,今晚月亮真好,花真香。”到门口时,老太太忽然跟钱奶奶说。孙子呵呵笑着,今夜多云,月亮时隐时现的,但他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儿孙满堂,老人觉得很幸福。大孙子不知道的是,住三十二号的钱奶奶,原来还有个美丽的名字,阿月。

    六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月亮也躲在云层后面,跟人玩捉迷藏。

    荐头店打烊了。店门口摆一条长凳,是专为来得早的寻工者准备的。然而阿月也来得太早了。

    假如一切跟往常一样,这时候她应在蒋家那张木板搭的小床上睡得正香。给人帮佣两年了,烧菜带孩子都在行,这还是她头一回被东家辞掉。一分钟不肯多留她,蒋太太的心肠也太硬了。

    云层薄了,月亮露出头来。阿月一边怨愤难平,一边哼起歌替自己壮胆。“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她停住了。

    多少个夜晚,她已快睡着,听到里间东家卧室里传来留声机细细的乐声。十号蒋家妻贤子孝,家庭美满,承兴里的人都这么说,阿月十七岁,年纪虽轻,却也懂得蒋太太跟她先生的确很恩爱。

    也许就因为太要好了,太太的醋劲才大得厉害吧。

    1947年初夏的那个夜晚,阿月在荐头店门口的长凳上坐了半晚上,胡思乱想,迷糊打个盹又猛然惊醒过来。

    来荐头店挑娘姨或小大姐的主顾进了又出,看中阿月的偏偏又是承兴里的人,十五号的李家师母。她这是第五胎了,说生就生,得提前找个能干的人帮忙。

    请阿月请得真是时候,次日夜晚,李师母提前十天生下第五个孩子。阿月不仅伺候李师母做月子,还一手包揽其他家务活。活儿是做得漂亮,独独有个缺点,她不爱说话,很少笑,孩子们看着她都有点怕,至于对李先生,阿月简直称得上冷若冰霜。私下里,李先生跟太太说过笑话:这哪是请佣人,成天得看一副晚娘脸。

    关门闭户一个月,阿月服侍李师母出了月子,她也终于有空出来透透气,在弄堂里转一转。十号门口聚着几个邻居,蒋家传来老太太的悲声,这一家的顶梁柱蒋先生,已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1947年夏季,上海爆发流行性脑膜炎。蒋先生起初只是头部有点不适,硬撑着上了几天班,昨天发了烧,去药房配了点感冒药就回家休息了,谁知当晚病情加重,等到蒋太太央人用担架送医院,已是迟了。

    夜是那样静,承兴里只听到蒋家老太太和孩子的哭声。出了这样的大事,蒋太太悄无声息,被魇住一般,连哭都不会了。

    阿月摇着摇篮,脑子里是蒋先生温煦的笑和那几句蹩脚合肥话。他对她总是轻言细语,却绝无狎昵之意。他是个好东家。

    然而,他有个善妒的太太。先生用她的家乡话跟她拉了几句家常,蒋太太的醋坛子就打翻了。唉,这女人,娇滴滴的,那庇护着她的人,却早早去了。

    李太太起身给婴儿喂奶,突然叹口气,“蒋太太上有老下有小,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像是心有灵犀,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心里想的却是同一句话:她熬得过这一关吗?

    暑意退了,南风中有了丝丝凉意。蒋太太那张清丽的脸庞瘦得变了形,请登门看她的李师母坐下,除了叹气,只会说一句话:我该怎么办?

    无论怎样,日子总要过下去。李师母只能劝慰,却也知道,难。也许她们婆媳祖孙可以回无锡乡下,但回去又怎样?

    蒋太太摇头,李师母也沉默了。秋风刮起窗帘,阿月的心被这样的无奈给揉碎了。

    她呆站在李师母身后,目光从窗帘上收回,落在窗旁小茶几上。

    茶几上罩着乳白色有着美丽花边的台布,是蒋太太亲手钩织的。阿月心头一动,不管蒋太太待她多么冷淡,好像她不存在,她还是要说。

    “太太到底是在徐秋萍编织社学过的,活儿做得真好!”她讪讪的,好像自言自语。

    李师母眼睛一亮,“是呀!你家老老小小穿的绒线衣,又合身又漂亮,总翻新花样。再难饿不死手艺人!何况你在有名的徐秋萍那儿学过!你这就在弄堂口挂块牌子,代客编织各式绒线衣。”

    那哀愁百结的女人,凹陷的眼窝里滚出泪,俯在茶几上哭起来。再抬头时,眼睛里有了微弱的光彩。

    代客编织的牌子挂出来了,十号的房门不再紧闭着,第一场秋雨后,有人提着毛线请蒋太太织件套头毛衣。生意就这样做起来,日子也能过下去了。

    李师母最小的儿子快满百日时,蒋太太送来一套枣红色的绒线衣裤当贺礼。

    十五号总是闹腾腾的,老太太的咳嗽声,男人大着嗓门训孩子的声音,还有李师母交代阿月买菜炖汤的絮絮叨叨。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话最少。蒋太太是同这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阿月呢,从前她是活泼爱说话,经一事长一智,现在她连跟男人多说两句话都发慌,唯恐被人误会了。

    “你总算是在十号做过的,这蒋太太却老像不认得你似的。”李师母虽然同情蒋太太的遭际,有时也看不惯她的做派。

    夜晚,很晚了。阿月刚要睡觉,李师母叫她去弄堂口的烟杂店替李先生买包香烟。经过十号门口,阿月的脚步慢了下来。倘若不是很熟悉那样的曲调,也许她根本不会留意到,细细的歌声从门缝里漏出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不是留声机在播放,是蒋太太在唱。团圆美满成了泡影,蒋太太的歌声里,只有哀戚。

    人要撞上了噩运,真会衰到家。这几天听李师母跟她婆婆说,蒋太太命苦,起早贪黑赶活,儿子蒋元才上五年级,莫名其妙的,竟然得了富贵病。

    医院里去过,X光的片子也照过,蒋元得的是肺结核。这个病,只有刚上市的特效药“雷米峰”才治得好。别说是蒋太太,就算是小康之家,治疗费用也是笔巨大的开销。

    阿月提着一兜旧毛线,第一次去十号请蒋太太代她织条毛裤。这女人面色黄暗,全然没了阿月当初在这里帮佣时见过的娇嫩光彩。

    见她来了,蒋太太也不打招呼,倒是元元,从里面屋子里走出来,细声细气喊了她一声,又退了回去。

    那孩子脸色白得骇人,就是瘦,看上去精神也不大好。

    阿月忽然想起安徽乡下的堂叔,从前也曾白得骇人,瘦得厉害,到了下午还发低烧,奶奶每天给他吃两头蒜,吃了一年,还不是好了,后来结了婚养了好几个孩子,堂弟堂妹们个个都很健壮。

    冬天的雪落过,春天的花开过,夏天的绿树叶子变黄,蝉鸣换了秋虫呢喃。死马当做活马医,元元吃了一年的蒜头,吉人天相,病竟真的好了。

    蒋太太对阿月心存感激,两个人从前的嫌隙,在生命存亡面前,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她那过世的丈夫,曾跟一名安徽籍女同学有段感情,终于还是断了,娶了在老家定过亲的她。她知道这些事,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想着自己一腔柔情蜜意,他总会忘掉过去。他也几乎忘了,没料到来了个阿月,这活泼爱笑的小大姐,竟跟锁在他书箱底一张照片中的人有七八分相像。

    她也是一时转不过弯来,一分钟也容不下阿月了。

    她再也想不到,走投无路时,是阿月提醒她还有个编织绒线衫的手艺。她的儿子,歪打正撞,一条命也亏这人的一句话给救了回来。

    人生阴差阳错。她以为是敌人的,最终成了她的恩人。

    1955年夏天,蒋元考取医学院,蒋太太特意单独请了阿月来喝酒,把这番话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她讲。

    “你年纪也大了,三十二号钱阿婆家虽然穷,她儿子品貌都不错的,对你蛮看重,你总是不理人,怕他。我知道,是我害你变成这副腔调。”

    阿月哭出了声,蒋太太的眼泪也一颗颗落下。一壶女儿红喝光,她们又笑了。留声机一遍遍放着歌,是那首她们都喜欢的《月圆花好》。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明月从过去照到现在。

    故人不再来,人生苦多乐少。可是,好好活下去,就有月圆花好的时候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