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答案在风中飘》，只限这一首。”
而河崎沉默地看着我，于是我又强调了一遍：“只有《答案在风中飘》这一首。”如果我单相思的人是披头士的粉丝，我会唱的应该就是披头士的歌了。
晚上路上的车相对少了一些，也可能是因为我们走的是国道旁边的小路。路两边全是民宅，最多也就有个小酒馆或者邮局。不过此时是晚上，店铺全都关门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一盏接一盏地变绿，让我们前进得很顺畅。只有一次，有一辆RV[1]从旁边的车道硬插进来，让我们急刹了一次车了，除此之外，这一路车子都没停过。不仅如此，河崎还不断加速，似乎生怕我的决心渐渐涣散。悬在前方不远处的红绿灯发出幽幽的亮光，仿佛完全嵌在夜色之中。
“真的要去打劫书店吗？”实在感觉太不真实了，我试着说出来看看，可就算说出来，还是觉得很不真实。
“椎名只用在后门站着就好。”
“站着？”
“对。那样店员就不会从后门跑掉了。”
“让店员跑掉不是更好吗？没人在的话，随便偷多少本都行了啊。”我提出一个任谁都会感到疑惑的问题。
河崎没有回答。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跟着移到了右边。之前我一直没意识到，现在从侧面望向河崎，发现即使以同为男性的我看来，他也带有一种能让人心醉的凛然之气。该叫侠气吗？他看上去是那么地毅然决然且坚定。
“后门上有玻璃。椎名只要站在那儿，从店里就能看到人影。”
“就是说，河崎你打算一个人进店里吗？”
“店很小，只有一个打工的店员。我们又是赶在关门的时间去的，所以应该没有客人了。”
“真详尽。”
“我调查过。”他一副“那当然啦”的表情，“花了很长时间来部署。”
“部署？”
“部署作战计划。”河崎的视线投向远处。
“明明可以干点更有意义的事情。”
“等过了三十分钟，你就跑。”
“要三十分钟那么久？”
“过了三十分钟，椎名就跑，我也会跑的。”
“其实吧，我没带表。忘带了。”我拉起毛衣袖口，把手腕冲着驾驶座。我不是故意的，也没接到必带物品的指令，错不在我。不过我想说的是，既然没有表，那还是回去吧。
“那就……鲍勃·迪伦吧。”河崎略加思索，兴奋地说。
“啊？”
“《答案在风中飘》大概是三分钟左右吧？你把那个唱十遍，然后就跑。”
唱着鲍勃·迪伦打劫书店？
我想发火，但一时间不知从何发起。就算想一言不发起身就走，在行进的车里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你是认真的吗？”
电线杆一根一根向后退去。聚在路灯上的小虫有一只撞到了车窗上。
“椎名就拿着模型枪，在玻璃窗前展示一下，这样能吓吓店员。然后，时不时踢一下门。”
“踢门？”
“让他们知道有人在。《答案在风中飘》两遍，就这么定了。唱两遍，就踢一次门。重复五次，怎么样？”
“这种情况下，要是有人能回答说‘这主意不错’的话，我会很敬佩他。”
“不用敬佩。”
“就为了偷一本《广辞苑》，没必要处心积虑做到这一步吧？”
“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有步骤。”
看来无论我说什么，河崎都不会改变他的决定了。我算是见识到他的固执了。
“那没有我不也一样吗？”我开始做最后的抵抗。我才迈出学生生活的第一步啊，正在慢慢地交像朋友的朋友，你别把我卷到这种事里啊，“你一个人去，一个人跑掉，不也挺好？”
“我不希望有人从后门跑掉。”
“为什么？”
“不喜欢。”又是这种回答。河崎简直就像以歪理为盾牌、勇往直前的军人一样。可是那个盾牌居然出乎意料地坚固，轻易就把我顶飞了。
有一会儿我们都没开口。车子静静地前进，时不时会像被立在左右的诱虫灯吸引过去了似的，向左或者向右改变前进方向，不过速度一直没慢下来过。
“我根本不想打劫什么书店。”
“我知道。知道椎名你提不起劲来。但是，我在请你帮忙。”河崎的声音透着爽朗，又充满强烈的意志，“椎名要做的事情并不难。”
我把身体靠在副驾的座椅上，扬起的尘土有点呛人。
“我想问个问题。”车子终于在一个红灯前停了下来，我趁机问道。不知道是不是路灯变少了，黑暗在渐渐加深。
“问什么？”
“其实，我今天在车站附近看到你了。你就像疯了一样地踹自行车。”
路过一个公交车站，站牌的灯光映出驾驶座上河崎的脸，他的表情略显惊讶。
“自行车？”他一副“我不记得有那么一回事儿”的口气。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那种事？”
“我还看到那时旁边有一个拄着白色拐杖、眼睛看不见的人。你是不是为了那个男人，想让路好走一点，才踹那些自行车的？”
“如果是呢？”
“河崎，你善良得出乎我的意料啊。”
“你想太多了。”河崎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说。
“不过，我觉得河崎就是为了那个男的，就是在为他开路。”我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而他睁圆了双眼，一副震惊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他才喃喃地说：“开路，那是政治家的工作。”他的口吻仿佛在怀念什么，听来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其实吧。”倒也不是顺口一提，我是决心把自己的羞耻之事，而且还是刚发生的新鲜的羞耻一吐为快，“昨天，我在公交车上看到色狼了。那个女人明明很需要帮助，我却什么也没为她做。如果是河崎的话，一定不会就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看着吧？”
“我什么也不会做的。”河崎静静地说，“只有一件事很明确。”
“很明确？”
“我没有驾照。”
我无暇指责，先忙着确认是否系好了安全带。
车子开上了北边一条窄窄的岔路，不久后在路旁的空地上停了下来。这片空地被石墙围着，地上铺着碎石子，只有在有车开上来的时候才会发出夸张的声响，关掉车子引擎后，四周只剩一片静寂。空地的面积大概能建一栋住宅楼。
空地的一角堆着些即将被送去报废解体的汽车，有的车轮朝天，有的看起来好像还能跑。也有小排量的摩托车，重重叠叠地堆在一起，在黑暗的夜晚看起来就像一座粗糙的要塞。
空地的正中央立着一块牌子，但天太黑了看不清楚写的什么。我走近一看，上面写着“管理土地”字样，还有房屋管理公司的名称和电话号码。晚上十点多，我们的车未经许可就这么畅通无阻地进来了，这家公司到底在“管理”什么呢？我感到单纯的不解。
“有很多车啊。”我指着角落里的要塞说。
“都是坏的。”
“好像也有能开的。”听我这么说，河崎微笑起来。
“你说的是。”他点点头，“不过混在一起就分不出来了。”
“哦，也是。”我静静地回答。
“书店就在那里。”河崎指向人行道前方。
“不过啊，你都没有驾照，为什么要开车？”
“政治家没有执照，那更可怕。”河崎斟酌着用词，缓缓说道，“就按刚才说的，去书店，三十分钟之后，就回这里来。”
“就是说在这里集合？”
“对。”
“那个袋子是什么？”我指着河崎拿着的塑料袋问。
他只答了一句：“用来放《广辞苑》的。”
我很不想承认，可是那个时候，我确实已经做好去打劫书店的准备了。
似乎也没被拼命游说，似乎还有好几种方式可以拒绝，可我就是有了接受邀请的心思。
不对，投降吧，别装了。我可能还觉得很兴奋。那是一种要去做一件明明毫无意义、愚蠢，甚至违法，还是一件谁都不会去做的事而产生的兴奋。和小孩子偷窃或者高中生抽烟没什么不一样，可能跟旅行途中违法嫖娼也差不多。
不过如此而已，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我天真地想，还有一些傻乎乎的期待：说不定还有机会跟谁吹嘘一下呢。
远处传来狗叫的声音，但是很快就消散在夜色里了。垂挂在电线杆上的麻将馆招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而在离开很远的地方，有车子经过时发动机的声音。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椎名要做的事情并不难。”河崎把在车里说过的话又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夜晚的黑暗让人的感觉也变得奇怪了。叔母就这么说过：“夜晚会把人变得残酷，也会把人变得正直，还会把人变得不对劲，把人变得轻率。”
也会把脚步不稳的大学生赶上犯罪之路吧。我追随河崎的脚步，踩踏地面。然后此刻，我站在书店后门边，高高地抬起了腿。
用搬来之前刚买的运动鞋，踢向有着木纹的门，我感觉心跟着在跳，头上垂下来的树枝也好像在摇摆。再踢一次，咣的一声，我的心咚咚作响。
停在门上的小虫轻飘飘地飞起来，飞过我的鼻尖。
河崎从书店正门闯进了店里，连我都听见了他大叫着“不许动”的声音。我仰头看天，一片漆黑，怎么也找不到月亮在哪儿。这让我心里惴惴不安，握着模型枪的手也渗出汗来。从店里传来东西被推倒的声音，我的脑中浮现出店员倒在散落一地的书上的情景。
我小声地哼着鲍勃·迪伦，已经开始唱第五遍了。我知道玻璃那边有人在动，是河崎，还是店员呢？
我盯着只能映出模糊影像的磨砂玻璃，盯着盯着，就感觉一切都是幻觉，并产生如同突然站起来时的晕眩。
为了确认我是否还站在地面上，我试着用鞋底去摩擦土地。土是干的。我又踩踩小石子，像在享受那尖锐的触感般。我用鞋底抚摸了那块石子好多次，然后原地来回走着。
店里安静下来了。只能听见我口里哼出的像咒语一样的歌声、头顶的风摇动树叶的声音，以及我自己的呼吸声。
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已从门前离开，走到墙壁边缘了。我探出头，能看到停车场。有一辆白色轿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应该是店员的吧。
啊！我差点儿叫出声。
我看见副驾上有人。开始我以为是因为路灯太亮，眼睛还不适应产生的错觉。但我数次眨眼，那个人影也没消失。我才终于反应过来，没消失就是说那不是错觉，而是确确实实有人在那里。
我凝神看过去，看到副驾上的男人好像戴着眼镜。也可能是墨镜，不过大晚上的谁会戴墨镜呢？
有一瞬间，男人的脸动了一下。也可能是错觉，但是我吓了一跳，赶紧把头缩回建筑物后面。是谁呢？店员吗？不对，坐在副驾，应该是在等什么人。我心里涌起不安，想着该把这情况告诉河崎一声。
我小跑着回到后门，却依然无法看清磨砂玻璃另一边的情形。
我把手放到门把上。门把手比我想的还要冰冷，触到的那一瞬间，我甚至担心手会不会被牢牢地粘在上面。我被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把手拿开。然后，再一次，握住。我是想打开门，冲在店里的河崎大叫一声“快跑”！
椎名要做的事情并不难——他是这么交代我的，但他又没叮嘱我说“不能做难的事情”。就在我要把门拉开的瞬间，我听见了汽车发动的声音。
是刚才那辆车，我想。我转身想到停车场去确认一下，可是刚迈出一步，又想起我有“必须要踢门”的任务，又停下了脚步。
《答案在风中飘》的第六遍结束了。
我回到门前，扬起右脚踢过去。发出的声音尽管不大，但也足够让我战栗的了。我间不容发地又踢了一次。这次比刚才用力得多，木材发出裂开的声音。安静的街道似乎全都在竖起耳朵听。
我向右转，急急向停车场跑去，想看看是什么情况。设置在屋子外面的空调室外机真碍事，飞到我脸上来的蛾子也真碍事，赶走！
我从墙边探出头，看向停车场。果然，那辆轿车不在了。刚才还停在那儿的车连烟也不留一缕，彻底消失了。车子开走的声音确实是那辆车发出来的。
我忘了唱歌了。于是我又慌慌张张地回到后门，中途被设置在墙边的排雨管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我这来来回回的到底在干什么呀？我觉得有点无地自容。
不知道过去多少秒了。唱了六遍了是没错，但还是不知道正确的时间了。为了能补上错过的时间，我稍微加快速度，又开始唱起来。总之，把剩下的四遍唱完再说。可能心里焦急，结尾部分唱得断断续续，像断了尾巴的蜻蜓。这么一来，唱歌就失去了钟表的功能，而只不过是一首歌而已了。
我自暴自弃地踢门，然后马上离开了那里。在恐惧与不安下，我的脚步也自然快了起来。我不干了，不干了，我在心里念叨了好几遍。
回到停车的空地，却没看到河崎的身影。是我先到了吗？正犹疑间，就看见河崎出现了。
他从我完全没想到的方向走过来。一身黑色装扮仍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河崎背负着整个深夜立在那里，仿佛要化身为夜的一部分。
看来就连他也正处于兴奋之中。他呼吸粗重，哼哧哼哧地喘着气，对我说：“你真快。”我看到他的额头上有汗流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一股天拿水的味道。我左右看了看，难道这附近有人在墙上乱喷乱画吗？
“可能我唱得节奏有点快。”我找着借口。
“走吧。”河崎说。
“《广辞苑》呢？”
“手到擒来！”河崎把他抱着的厚厚的书转向我。
我在黑暗中凝目，看清封面时我提高了声音：“这是《广辞林》啊！不是《广辞苑》！”
河崎也吃了一惊，重新拿好书，仔细看着封面，然后发出疲倦的叹息：“是啊。”
真是虎头蛇尾的结局啊，我想。好不容易弄到手了，结果一字之差，就完全不是同一样东西了，这可真是朴素而无趣的落幕方式。
“没什么大不了的。”倒车、将车子开上马路，换完挡后河崎这么说。
“我做的事可实在不能算是打劫啊，我只是站在那里而已。不过，哎，总之无惊无险地结束了就好。”
“重要的是之后的事。”
“啊，是啊，得把《广辞苑》送过去。”
夜晚散发着一种还将变得更深、更暗的气氛，仿佛打算就这样把整个街道都沉入深海一样。沉入到一个又黑又深，没有声音的地方。
车速在提高。我的精神状态可能比我自己认为的还要亢奋得多，而且光顾着在意会不会有警察追上来，完全忘了有辆轿车从停车场开走的事了。要说内心有所动摇，河崎也许也一样。他开车的方式比来的时候更为粗暴，简直像故意地莽撞前进一样。
河崎把我在公寓前放下来，说了一句“我去还车”，就又开进了夜色中。也许是错觉吧，我觉得他的声音机械死板。
而他的背影看起来就像魔鬼要在黎明到来之前找到一个藏身之处一样。
注释：
[1]RV车，Recreational Vehicle，在日本用于泛指包括SUV车及MVP车在内的旅行车等休闲车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