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现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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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九点,我醒过来,顾不上叠被子、换衣服,就先跑进浴室、打开淋浴,把身体从头到脚洗了一遍。

    我还不太熟悉淋浴怎么用,调节水温费了点儿工夫。然后发现排水口有黑色的污渍,便伸出手指摸了一下,好像是霉菌。这真让我忧伤——刚搬进来的房子,不该出现这种东西吧。放水冲洗那些霉菌,再用海绵用力擦过之后我又后悔了——是不是不该擦的啊。

    我准备出门。虽说是为了买些日用品,不过怎么说呢,其实我是腻烦了不停去拆那些堆成小山的纸箱,所以说我是逃出来的也许更贴切些。

    我觉得头昏昏沉沉的。至于是在还很陌生的房间里睡了一觉所致,还是喝了邻居请的红酒喝出的问题,我就无从判断了。

    我穿上一件春装毛衣,套上牛仔裤,就出门了。隔壁一○三号房的房门映入眼中,门是关着的,河崎应该还在睡觉吧。

    “要不要一起去抢书店?”

    那句话又浮现在脑海中——我那位身穿纯黑衬衫配黑色裤子的邻居口中说出的话。我一下子想不起来我是不是同意了。应该是回绝了吧?我一边不安地反复回想,一边走向公交车站。应该回绝了吧?我再一次给自己吃定心丸。

    开往电车站的市营公交车的车身是黯淡而模糊的深蓝色,外观很低调。不是上下班高峰时间,车上的人却不少。

    从车窗望出去,没什么特别出奇的景色,不过看着倒也令人眼前一新。挂着黄色招牌、立在坡道半腰的药店,设有大型停车场的录像带出租店,阳台上摆满了花的公寓,都是些很平常的风景,不过对我而言都挺新鲜的。连像一群小鸭子一样排成一队等着红灯的幼儿园小朋友们在我看来都很稀奇。

    又一阵被害妄想向我袭来:周围的乘客是不是全都认准了我是个外来者,正在以“看看这个新来的小子”的眼神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

    而注意到有色狼,是在过了大概五分钟之后。

    被色狼骚扰的是一个站在驾驶座稍微往后一点的地方,抓着吊环的女人。她身上的粉色薄外套非常可爱,可是随意垂落的长发看起来却像没怎么打理过,她拿的包也很死板土气。

    正当我的视线落到她身上的时候,她突然变得很不安,背部开始扭来扭去的,我还以为是不是有毛毛虫掉到她的脖子上了。

    我觉得奇怪,就从乘客与乘客之间的空隙望过去,赫然发现有一只男人的手正放在她的腰上,摸来摸去。啊!我一惊,却没叫出声——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色狼,一时间还没能产生真实感。啊,急转弯;啊,幼儿园小朋友;啊,天气真好。啊,色狼——充其量就是这个程度的感受。

    旁边的窗户上贴着本地酒吧的广告,坐在广告边上的妇女抱着一个购物袋,袋子里放着大葱。那大葱的味道特别强烈,强烈得让我即使目击到色狼的行为,脑中也联想不到任何色情的画面。

    接着我马上就看明白哪个是色狼了,就是站在那个女人身后的光头中年男人。他的年龄应该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出头之间,体格十分壮硕,站在乘客中能高出一个头来。更重要的是,他一脸横肉、眉毛稀疏,露出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我敢肯定他一定不是个上班族。就算是还不谙世事的我,多少也明白这一点。如果普通上班族是他那样的话,估计我永远也别想找到工作了。

    我又想,他会不会是什么暴力团伙的人?但马上又否定了。他看上去虽然像那一类人,但真正的黑社会应该没那么猥琐,干出在拥挤的公交车上摸女人屁股的勾当。

    我观察了一会儿那边的情况。不,准确地说,除了默默观察以外,我什么都做不了。

    女人好几次拨开男人的手,左右不停摆动着的脸上毫无底气。那是一张与活泼可爱不沾边的、很平凡的脸。我想,也许这个姑娘是怀着一种要对自己并不出色的外表来一场革命的心情才买下那件粉色外套的。而稍微这么一想象,我就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请住手。”

    可能路面不太平整,公交车颠得厉害,女人发出的声音并没有如她所预期的那么响亮。

    不过,连我都能听见,那色狼应该也听见了。然而男人毫无怯意,甚至还显得很高兴。他露出吓人的样子,盯着女人,手又开始动起来了。说不好是不是错觉,但我觉得他的动作看起来比之前更为放肆大胆。

    女人用求助的表情望向周围,她的目光带着请求,停留在比自己高大的乘客的脸上。

    其中有几个人注意到了她无言的哀诉,继而发现了色狼的行径,纷纷露出惊愕的表情。然后他们再仔细一看,就看到了光头男人的脸。而到这时,所有动作就都戛然而止了。

    色狼男对如何有效地把对方盯得失去信心很有心得。那是无言的恫吓:你试试指责我一句看看,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吧?

    没有人对色狼说什么。这太奇怪了,我想。如此明目张胆的犯罪行为就在眼前上演,可居然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未免太奇怪了。这绝对不对劲儿啊,我想。

    不知不觉间,我的心跳开始加快,呼吸变得粗重——吸入了满满当当的大葱味道。一股突然生出的使命感让我感到迷茫,我想我必须帮助她。

    女人一副就要哭了的表情,又说了一次“请住手”。

    情形毫无改变,没有人说什么。她的目光投向了我的方向。我深吸一口气,然后,令人绝望的事情发生了。

    我,移开了视线。

    简直难以置信,可这偏偏就是事实。一位女性向我求助,我却漠然地视而不见。我明明有满心的使命感和正义感,可一旦真有人向我求助,我却夹起了尾巴。

    第一次面对自己的懦弱,我被这巨大的意外打垮了。我知道,现在的我一定丑陋无比。椎名,你不是吧你?我,对自己,彻底幻灭了。

    “让一下,让一下。”就在这时,有声音从身后传来。接着有人拨开乘客,从后面往这边走来,是个女人。

    她从我旁边经过的时候,我的体内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气。那寒气沿着我的脊椎游走,甚至让我微微发抖。因为这个女人的脸,实在是太白了。夸张点说,感觉就像是从恐怖电影里爬出来的死人走到车里来了。

    “让开。”

    双眼皮、黑白分明的眼睛,线条优美的鼻梁,柔软的头发,尖尖的下巴,分开看每一个部位,她都是不折不扣的美女中的典范。但是,简单地称她为“美女”,又让人觉得有些抵触——她的皮肤白得像塑料泡沫或者豆腐一般,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生气。

    她的长发束起,年龄应该比我大,说不好是二十多岁还是三十多岁。

    蓝色的短袖毛衣很适合她。

    “能让一下吗?”她从人和人的缝隙间穿过,流畅地前进。大家就像躲避幽灵似的,纷纷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她是准备在下一站下车吧?我猜想。不过并不是这样的。

    “叫你住手。”穿毛衣的女人走到前面之后说道。车里静了下来,只有后边不知谁的随身听的耳机里传出沙沙的声音。

    “啊?”光头男人转过身来。他盯人的方式真是登峰造极,连隔着一定距离的我看了都会心生怯意。“你在说话?”

    穿毛衣的女人在女性中算高的了,可跟光头男人比起来却还差了不少。“叫你住手呢,老色狼。”

    我等全体乘客皆不寒而栗。

    “你说什么?姐姐!”男人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很反感,你听不见吗?我都听见了。”她看向穿粉色外套的女人,“你这样很烦人,赶紧住手。”

    “你说什么?!啊?信不信老子杀了你!”

    我的胃开始疼了,活像自己就是被攻击的对象一样。换成个子小点儿的孩子的话,光是听到那声喝骂,就能吓死吧。

    “你才是,是不是找死啊。”她反唇相讥,一点胆怯的样子都没有。而她的用词虽然粗暴,口气却毫无起伏,平稳得像一条直线,就好像是机器在说话。

    “喂,姐姐,你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会放过你了吗?”

    “你以为你是男人我就会放过你了吗?”她学着男人的口吻说着。

    光头男人因受辱而涨红了脸,鼻孔张大。但凡有足够的空间和契机,估计他当场就会对她拳脚相加。

    男人大概忍不下去了,他扬起右手,朝皮肤雪白的女人的领口抓去。

    而女人迅猛地挥动左手,挡了下来。她那白桦树枝般白皙的手臂,动起来时竟充满了力量。

    光头男人的表情变得阴森。

    “好啦,别耍流氓了。脏了大家的眼睛。”她又说道。

    我感到呼吸困难,这才发现我一直忘了喘气。

    光头男人按下了下车的按钮。“你,下一站给老子下车。”他低低地说道,“敢羞辱老子,你活得不耐烦了!”

    “我才不下呢。”女人平静地说,“反正你肯定是要打我或者踹我,我跟你体型差那么多,根本就不是对手。”

    “你等着老子怎么把你那漂亮的脸蛋修理得见不了人吧。后悔也晚了。下一站,下车!”这么多乘客看着呢,他居然公然说出威胁别人的话,这样好吗?我不禁担心起来。

    “要打架的话,我根本赢不了嘛,老色狼。”

    男人的脸又涨红了:“那你一开始就少多嘴。”

    “不想被人说,你就别耍流氓。至少别在我面前耍。”她说,“我受够了见到有人遭受不幸。”她继续说道。

    想想还真是奇妙:从刚才开始,她的声音就既不兴奋,也没有颤抖,丝毫不带感情,让人觉得她只是漠然地发出声音。该称她为从容,还是麻木呢?肌肤雪白,说她像件艺术品也不过分的美女,和色狼对决时的场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趣味性。

    快到车站了,公交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总之,你,给老子下车。”光头男人抬了抬下巴。

    穿毛衣的女人像没电了似的,一时间一动不动,然后同意了:“好吧。下就下。”

    车里的每一个人都想叹息——既非悲哀,亦非感慨的叹息。

    “那个,太危险了,你最好别……”引起这一切的根源,那个穿粉色外套的女人吞吞吐吐地说。

    周围装作漠不关心的乘客中也有几个深深地点着头。我也在心里上下晃动脑袋,叫着“说的是,最好别啊”。

    公交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

    “下来。”光头吸着鼻子,拉住雪白女人的手腕。

    “最好别去。”遭色狼骚扰的被害人几乎哭出来了。

    “没事。”面无血色的美女说道。

    喂,谁来阻止一下啊!我虽说不出口,但真的很想这么叫。就这样让她下了车,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保证不了啊!可是,为什么我不去阻止呢?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任其发展下去,所有人都会后悔的啊!

    绝望感和焦虑侵袭着我。就这么一会儿,那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公交车的前门[1],而我还在期待会不会有人拦住她——这简直是堪称完美的他力本愿思想[2]。

    付完车费,光头走下公交车。穿毛衣的雪白女人也丝毫不见犹豫,跟着就要下车。

    就在这时,随着“噗——”的空气压缩声响起,公交车的门关上了。

    咦?我迷茫了。哎呀!周围的乘客纷纷把视线投向前方。

    在关上了的车门外面,光头正怒骂着什么。

    公交车开动了。穿毛衣的女人应该也很惊讶,她虽然表情没变,但是转头看向了司机。

    也许是司机让事情有了转机——只把光头留下,就开车了。他通过话筒说了句“车子启动”,那声音涩涩的,却充满魅力,回荡在车厢里。公交车开进车道,慢慢加速。

    “哇哦!”不必管是谁发出来的,车厢里响起似欣慰又似称赞的声音。那是什么也没做的人们的欢呼声。从雪白美女身上传来的化妆品香气飘到鼻尖,大葱的味道便远去了。我们本应背负的罪恶感变得若有若无,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在陌生的街头晃荡充满了新鲜感。但比起这种新鲜感,一种自己被拒之门外的不安感更为强烈。在拱廊街上,鞋店、汉堡店、游戏店,各式各样的商店鳞次栉比。这是一条行人专用的步行街,路两边种着榉树,还摆放有长椅。地上铺着灰白两色、排列成几何图形的瓷砖。

    不可思议的是,这条商业街我明明是第一次来,却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甚至怀疑以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正走着走着,突然有个不认识的女人跟我打招呼:“啊,好久不见。”这让我更混乱了。我杵在原地,她又说:“啊,认错人了。”说完扬长而去。大概,城市里的步行街哪儿的都差不多,而像我这样的人也随处可见吧。

    我进了一家杂货店,买了些必要的日用品。就在走出店门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了河崎。这个年轻人到底是做什么的?我思考着,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他似乎就在不久之前“差点儿死掉”,所以那时的保险金说不定还剩下很多。事实是否如此都还不能确定,我却嫉妒起来,觉得“好羡慕啊”。

    抢书店,是河崎的提议。

    我是不是有义务制止他呢?

    “当然有啦。”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有个声音这么说着。一定是那个伶牙俐齿的我,总想着要好好遵守常识、遵守道德规范的那个我。

    “有什么依据吗?”而心里那个别扭的我又发出追问。

    “法律啊。不许打劫书店,法律上应该有这样的规定吧。”

    “那法律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我重复着无关紧要的自问自答,想着想着就觉得太傻了,于是加快了脚步。

    不知不觉,我哼起了鲍勃·迪伦,还是那首《答案在风中飘》。虽说我英语不好,但只有这首歌的歌词我全都记得,能完整地从头唱到尾。

    为什么?因为我拼命去记过呀。

    关于我是怎么学会这首歌的,有一段承载着忧伤回忆的往事。

    中学的时候,我对一个女生很有好感,在某次交谈中我得知她喜欢这首歌,就上了心,并为之拼命努力过。我反复地听,反复练习,直到什么都不看就能自己唱为止。这对认真而又喜欢努力的我而言并非什么难事。

    然后,到了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我幸运地有了一个和她独处的绝妙机会,于是意气昂扬地把这首歌唱给她听。

    那感觉真是糟透了,直到现在我还这么觉得。

    我一心以为她会感动,再不济也会有所触动。可是听我唱完后,她的反应完完全全地出乎我的意料。

    “这是什么歌?”

    我除了震惊再无其他反应。什么歌,不就是你喜欢的那首《答案在风中飘》吗?我如同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

    可能她压根就没听过迪伦的歌,可能她只是知道有这么个歌名。

    尽管结局不尽如人意,但自那之后,我就开始乐观地相信:人只要拼命去做,基本就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鲍勃吧?鲍勃。”

    突然,身旁有人唐突地对我说话,我吃了一惊。一看,一个正在等红灯的中年男人正看着我笑。是个留着胡子、个子很矮的男人,右手抱着一打摞在一起的饭盒。

    “送拉面的?”我脱口而出,打了一句不伦不类的招呼,再一想,这居然是我这一天说出的第一句话。

    “荞麦面。”男人的眼角堆起皱纹,“田村荞麦面。就在车站对面的那个公园旁边,请多关照。”

    “哦。”

    “你刚才唱的,是鲍勃,对吧?”男人看上去很高兴。

    “鲍勃·迪伦。你也听吗?”把鲍勃·迪伦叫成“鲍勃”有点奇怪,不过倒也显得挺可爱。

    “我老婆年轻的时候喜欢来着。说是这么说,但那也是以前的事儿啦,long long ago。长长的下巴[3]。”

    “你知道歌名吗?”我望着眼前的人行横道,问道。

    “啊,就是那个嘛。《Like a rolling stone》。”他毫不犹豫、自信满满地回答。

    才不是呢,是《答案在风中飘》啦。可我没力气去纠正了。“嗯,是的。”——差不多是那种感觉吧,大方向基本算对的吧。

    绿灯亮了,我微微点头致意后迈开步子,过了马路。

    我一边继续哼着歌,一边想:当时那个同年级的女生听我唱完后不知道歌名,会不会是因为我唱得实在太烂了?

    经过一家拉面店,店里冒着热气,还能听见洗碗的声音。再看看菜单,只有一个手写的“盐”字。有意思,我走了进去,在空空荡荡的店里吃完了一碗盐拉面。

    回去的公交车上人也很多,不过没有色狼。

    差不多快到公寓的时候,我没由来地想道:说起来,那个皮肤雪白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呢?

    注释:

    [1]日本的公交车是后门上车,前门下车,下车时投币。

    [2]佛教用语。大意指不靠自己修行,而倚仗阿弥陀佛有普度众生之心而得以成佛。

    [3]日文中“下巴”的发音和ago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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