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们是怎样老去的-我们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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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水稻

    所有大人都对水稻他娘讳莫如深,他们是绝对不会提到的。而每当孩子们问起,大人就支支吾吾,笨拙地转移话题,好像水稻他娘根本就没存在过。可是没有水稻娘哪儿来的水稻?

    “不是告诉过你们了,水稻是他爹从河边捡回来的,他没有娘。”

    南瓜在孩子中算是稍大一些的,他反驳道:“才不是呢,我记得小时候,水稻家有个女的,那不是他娘是谁?还有后来那女的哪儿去了?”

    南瓜爹赶紧凑到他身边去,偷偷用手拧他大腿,在他耳边小声而有力地嘀咕:“就你知道得多?小孩子多什么嘴,闲得无聊啊?闲得无聊去把煤洗白。”

    于是南瓜将说了一半的话咽进肚子,转头望向花生,“花生哥,你记得吧?之前水稻家那个女的。”

    花生抱着一本书站在一旁,他感到大人的目光像利剑一样朝自己逼近。他摇摇头,缄口不言。

    水稻挥挥手当着大人的面说:“不提了不提了,我就是捡来的,行了吧?我们去玩儿了。”

    一伙孩子朝街下奔跑,一眨眼就消失在大人面前,融化进田野里。

    沙子村只有一条街,两旁各有一条水沟,水沟后面排列着农民们的瓦房。沿街而上走到沙子街的尽头是沙子小学——一幢两层楼高的房子加一个篮球场。再朝上走就上了大路,每天早晚各有一班车经过这里,带沙子村人去镇上,或者把镇上的人带到沙子村里。逢上赶集的日子,沙子村的农民们就把多余的作物带来摆在路边,卖给镇上来的人,或者互相交换。沿沙子街朝下走出去,就到了广袤的农田。

    农民们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地耕种以及收获。村长德高望重,邻里团结友爱,经常有这家的主妇对着那家喊,喂,你家还有盐么?我家刚用完了,也来不及买,给你俩包谷换吧!那家会说,哎哟,你客气什么,盐你随便用,我再送你几个洋芋,今天刚挖出来的,鲜着呢。

    妇女的嘴皮子翻起来很快,有时候也有粗糙的词句从她们口中蹦出来,但这也无妨,甚至于这些粗口也成为彰显沙子村温情的一部分。大人们的语言就像沙子一样粗糙,却厚实生动,好像随时都有充沛的大漠般的苍壮。

    可是就连孩子都看得出来,这种和谐并不是无懈可击的,水稻他娘是最大的破绽。

    水稻、南瓜、大麦、小麦四人奔跑着,花生在后边无精打采地走。

    “花生哥也来跟我们玩嘛。”

    “哦……好。”

    他们穿越了农田,来到河边拾起石头打水漂,但是昨晚刚下过雨,河水奔腾不息,石子一落进去就没了影。于是他们兴致索然地沿河而坐,把腿吊在堤坝上。

    水稻问:“南瓜哥,你不是说记得我家以前有个女的?给我讲讲吧。”

    “谁记得清楚呢,我也就随口说说,急急他们大人。你们没发现,一提这个,大人们都跟傻了似的?”

    “那我家以前到底有没有女的啊。”

    “有,那也不是我编的。就是记不清了,我想想……那时我才四岁还是五岁,印象中是有个女的在你家。不过后来突然就不见了,大人们谁也不提。这都十年啦,管他呢。对了花生哥,你怎么会不记得?”

    花生已经十七岁了,他爹去了南城打工,他也在南城念高中,只是偶尔才和这些孩子们一起玩。放假回来的时候,大家经常看见他捧着书坐在门口,话很少。“别问我。”他冷冷地回答。

    南瓜找不到人替他做证,只好一个劲儿说:“真的,我没骗人,我小时候真在水稻家见到过那个女的。”

    花生的冷漠和傲慢令这群孩子觉得不舒服,他们都暗自觉得,以后还是别找花生玩了,谁愿意整天热脸贴上冷屁股呢。看他放假回来老一个人待着怪可怜的才叫上他玩,可他一副高高在上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叫人窝火。

    “我是不是真的没娘?”水稻有些疑惑,像在发问,又像在自言自语。

    大麦小麦一个坐在水稻左边,一个坐在水稻右边,都伸出手搭在他肩上。大麦说:“我爷爷说,你没娘,造孽,让我和我弟要对你好点。你别担心,我们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分给你。”小麦在另一侧拼命点头,以此证明自己的决心。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炒黄豆,递给水稻,“给你吃。”

    水稻咽了口口水,没接,说:“行了吧你们,有你们陪我玩就够了。”

    小麦要把炒黄豆重新放回自己兜里,可他看见大麦殷切的眼神,于是他再次举到水稻面前,“拿去嘛,我们的就是你的。”

    水稻这次没有拒绝,接过来揣进自己兜里。他给了小麦一拳,“你们对我真好。”小麦没坐稳,一个趔趄落入河里,三个人就这么勾搭着都掉了下去。

    【贰】惊蛰

    后来据南瓜回忆当时的场景,他说,只见小麦的头在水面上冒了两下就不见了。大麦和水稻稍微壮实一些,他们拼命抱着岸边的岩石,扑腾着,于是南瓜和花生才有机会一起将他俩拉上岸。惊魂未定的大麦大声呼喊小麦,奔腾的水声淹没了一切。绝望像是水草爬上他的心,在太阳即将落下的傍晚,大麦哇哇放声大哭,“怎么办,我弟弟……我弟弟他……没了。”

    大麦抽噎着往回走,谁也不理。水稻湿漉漉地跟在他身后,南瓜一声不吭地走在水稻旁边,花生走在最后。到家时四人也没有告别,他们各自回到自己家,等待大人们的审判。

    水稻爹正喝酒,看见水稻浑身滴着水走进来,没好气地问:“又下河了?总有一天淹不死你。”水稻嗯了一声,到自己的屋子里坐在板凳上发呆。他把眼神放到窗外,却什么也没在看,他的眼前流淌起奔腾的河水,他觉得真奇怪,下午还说着话的小麦,说没就没了。他把手插到兜里,触到那包炒黄豆。他把它们掏出来,袋子里浸满了水。他还是打开袋子捻了一颗炒黄豆放进嘴里,吃不出什么味道,也不脆了,但他还是一颗一颗地捻着吃。不知过了多久,外屋响起动静。他听到爹说:“村长,你怎么来了?还带着南瓜和大麦。咦,小麦呢?”

    村长就是大小麦的爷爷。水稻坐在板凳上不敢动,只是竖起耳朵听外屋的动静。

    “水稻爹,你们水稻,可还真够沉稳啊?他就没跟你说什么?”

    “村长,怎么啦?”

    “南瓜,你说,当时是怎么回事。”

    “就是……水稻拍了小麦一下……他们三个就掉下去了。小麦……就不见了……水稻不是故意的。”

    “听到了吧,你们狗日的水稻把小麦推下河啦,小麦被淹死了……你说,怎么办吧。”

    水稻听不出村长的语气里是否真的含有悲伤的成分,接着他听见爹冷漠地回应,“这事是真的?嗨,就算是真的又能怎么办,您想怎么办?”

    “水稻爹,你要不信,就把水稻叫出来问问是不是真的,水稻呢?”

    爹并没有理会村长的发问,接着说:“村长,有些事过去了,我不想提,可您别逼我,当着孩子的面我也不好说。您知道我说的哪件事吧?”爹的语调阴阳怪气,这让水稻觉得别扭。

    一段短暂的沉默后,村长干咳了几声,说道:“大麦,南瓜,你们先回去。”

    水稻听到一些轻微的脚步声朝外走了,又听见门闩被插上,然后是村长老沉的声音,“水稻爹,你想威胁我?”

    “没这意思,就是您别逼我。小麦没了,我能怎么办?赔钱?我没有。水稻等九月开学就要去镇上读初中了,这钱我还没着落呢。您也听南瓜说了,我们水稻不是故意的。就原谅他一回还不成?一命抵一命,当年水稻他娘的事,我可没阻止你们。”

    “当年,水稻娘那事,我们补偿过你一些钱,这你不会忘吧。”

    “现在我没钱,您要我也拿不出。这么多年,水稻他娘的事,我从来没说过,没让一个孩子知道。”

    村长的语气软了下去,“这我知道……可你也知道,没了小麦,我这心里难受。”

    “忍忍就过了,当年我不也是忍过来的?您还有大麦呢。”

    “唉。”是老村长的叹息。水稻听见门闩重新被打开,村长走了。

    【叁】大麦

    大麦只长小麦一岁,兄弟俩从小打着闹着长大,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一起睡觉,甚至一起拉屎,感情别提有多好。小麦没了以后,大麦整日郁郁寡欢,水稻作为他们兄弟俩最好的朋友,好几天没来找他玩了。他既渴望水稻来找自己玩,又生气水稻害死了小麦,他陷在这样的矛盾里,悲伤也随之加剧。

    暑假的时光就像停滞了,他只好自己一个人发呆,坐在田埂上,看黄色的油菜花。但是沙子村这么小,他不可能不遇见水稻。好几次他看见水稻跟在南瓜身后,也是郁郁寡欢漫无目的地瞎走,他想主动跟水稻打招呼,可又觉得,明明是水稻错了,应该他先打招呼的。他愣愣地看着水稻低着头从自己身边经过,水稻抬头小心地看了自己一眼,发现自己的注视,又飞快地把目光移开了。

    大麦都要哭了,他觉得自己的胸腔变得特别大,心脏变得特别小,浑身都空空荡荡。在他第五天坐在田埂上发呆时,女孩豌豆坐在了他身旁。

    豌豆是沙子村最好看的女孩,她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跳动的马尾,光洁的额头上连细微的血管也清晰可见。别的女孩们不爱跟她玩,她也无所谓。她说:“大麦,现在没人跟你玩啦,也没人跟我玩,不如咱俩一起玩吧。”

    大麦瞥了她一眼,“谁说没人跟我玩了?我不跟女孩玩。”说完他站起身,拍拍屁股朝别处走。

    豌豆追在他身后不依不饶,“带我玩吧,真没人跟你玩呀。”

    “别烦我。”大麦凶巴巴地冲豌豆喊了一声。

    豌豆嘴一瘪,哭了,“才不是我想跟你玩的,你们全部我都讨厌,我最讨厌跟你们玩了……呜呜呜,是我娘说,你是村长的孙子,让我来找你玩的……”

    大麦沿着田埂走,直到听不见哭声了才再次坐下。田野是多么广阔啊,阵阵微风流动着,让人好像要被吹散在这大地。大麦的思绪正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呢,一个女人的声音横空而来,“哎呀大麦,我们豌豆哪点不好了?你就跟她做个朋友吧。”

    大麦侧过头,看见豌豆娘牵着豌豆,豌豆正噘着嘴瞪着自己,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娘,我不想交朋友。”她说。豌豆娘狠狠扯了一下她的手,“装什么怪,娘让你干吗你就干吗。”然后又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塞到大麦手上,“大麦,你就带她玩好啦。”

    “走开。”大麦让塞到自己手上的糖果经过手心掉落在地,推开母女俩自顾自地走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啊?”豌豆娘在后边喊,大麦没有理会。他回到家关上门,觉得豌豆她娘太他娘的讨厌了。

    第二天当大麦坐到田埂上时,他发现豌豆又出现了。豌豆什么也不说坐到相隔他半米远的位置,低头掰自己手指。“喂,你又来干吗?”

    豌豆抬起头看大麦,眼里噙满泪水,“谁要来了?是我娘说,不来跟着你,就不让我进屋。”

    大麦的嘴角朝下撇,“你也真够可怜的。”然后又望向麦田,不再理豌豆了。

    其实,每天一个人对着田野发呆,好无聊呀。大麦在心底想。可是能跟女孩玩些什么?她们不会拍烟盒,不会肢解昆虫(她们一见稍大些的虫子就吓得魂不附体),不会下河扎猛子,就爱叽叽喳喳地跳皮筋儿,真没劲。何况,现在也不好意思主动去跟豌豆玩啊。

    他在等待什么?刚刚化开的太阳洒下来,温度越来越高,大麦的目光在四处的田埂上搜寻。一伙人跑近了,他看见水稻和南瓜,还有别的一些孩子。水稻混在人群中,似乎在说笑,已经忘却了这些时日的不快。大麦的心嗖嗖地凉了——“他居然忘了。”沮丧地想着,那一伙人已经快要跑到面前。大麦赶紧移到豌豆身旁,假装亲密地对她说:“豌豆,你说我们玩什么?”他用视线的余光看水稻,水稻在经过这里时稍微有一丝停顿,接着他听见水稻大声地在人群中说,嘿,我这儿有块凸透镜,我们来烤蚂蚁吧!

    【肆】芒种

    细小的蚂蚁随处可见,这伙孩子就蹲在离大麦不远处。“水稻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南瓜站在一旁朝水稻招手。水稻把凸透镜塞到其他人手里,朝南瓜走去。

    “你看大麦,他该不会跟豌豆好上了吧?”南瓜用眼神示意水稻看大麦。

    水稻看见他和豌豆坐在一起,低头说些什么,“不会的,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该找我玩,等他不再难过了,他就会来找我玩了。”

    南瓜在水稻头上揉了一下,“白痴,他跟你玩,能亲嘴么?我是指,他是不是跟豌豆,谈恋爱了?”

    水稻瞪大眼睛看着南瓜,恍然大悟——“哦!怪不得他这几天都不找我玩,我以为他还在难过小麦的事呢!原来他谈恋爱了!”

    “嘘,小声点儿,要不你去问问他看?”

    好几天没有互相理睬,要主动去说话么,还怪不好意思的。水稻摇摇头,“问什么啊,我不去。”

    “我说你跟他这几天怪怪的呢,他不理你了?”

    水稻一下涨红了脸,“谁说的?哎,问就问,你等会儿。”他硬着头皮走向大麦,故作轻松,“大麦,你——你在跟豌豆聊什么呀?”

    “我们……”大麦惊喜地看向水稻,顾不得这几天的不快,热情地回答,“我们也没聊什么。水稻,快来和我们一起玩吧。”

    听到大麦的邀请,水稻喜出望外,把南瓜交代的问题忘得一干二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水稻过去坐在大麦身旁,“嘿,要不你来跟我们玩烤蚂蚁?”大麦早就忍不住了,“好哇。”两人把豌豆晾在一边,走进那群孩子堆里。

    水稻把凸透镜握在手里,伸到太阳下,阳光穿过镜片后紧缩成一个明亮的光斑。“烤这只吧,够大的。”大麦蹲在水稻身旁,充当军师的角色。水稻移动镜片,让光斑把这只可怜的小东西笼罩住。它的脚蠕动了几下,开始拼命逃跑。“喂,你们蹲远点儿,看吧,把太阳都遮住了,它给跑掉啦。”水稻向蹲在对面的那群孩子抱怨,“算了,蹲太阳下热死了,我们找个阴凉的地方,玩分解蚯蚓好了。”

    分解蚯蚓比烤蚂蚁带劲的地方在于可以让每个人参与其中。孩子们先要每人挖出一条蚯蚓,然后把它扯断成一截一截的(也可以用小刀切),最后比谁切分出的截数最多,前提是每一小截都还能动。大麦比较讨厌这种滑溜溜的生物,但他也不愿意扫了水稻的兴。这群孩子浩浩荡荡地来到稻田边的大树下,这里相对潮湿,是蚯蚓的聚居地。男孩们玩开了,这种比赛规则谁不想挖出长一些的蚯蚓呢。这时大麦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从背后不远处传来,“你们在干什么?哎呀,你们居然在挖蚯蚓,恶心死了!”

    他回头看见豌豆抱着手臂杵在一旁,眉毛皱在了一块儿。他无可奈何地说:“你怎么还不回去,跟来干什么?”

    【伍】南瓜

    南瓜发现大麦多了个跟屁虫,走哪儿都有小美女豌豆跟在身后,可是大麦从来都只顾跟水稻玩乐,居然对豌豆不理不睬的。大麦真是脑壳生锈了,多少男生主动跟豌豆说话她都不理呢,送上门他却不要。南瓜在心底想着。他买了绿豆糕去找他们,说:“水稻大麦,你们吃不吃?”眼睛却看着豌豆,假装不经意地说,“豌豆也一起吃吧。”

    大麦头也不抬,接过绿豆糕分给水稻一半,说:“别管豌豆,我们玩自己的。”

    大麦跟水稻两人在小麦出事后经历了几天冷战,重归于好后更胜于从前,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南瓜想找个时间单独问问大麦关于豌豆的事,可是大麦和水稻从早黏到晚,要单独问他还真不容易。这天南瓜打算等到晚上大麦回家了,再去他家里偷偷问他。

    晚上过了九点,沙子村的街道逐渐消失了人声。月朗风清,虫鸣一浪接一浪地覆盖上来。如果南瓜很有文化,他必定会想起“仲夏夜之梦”这样的意境。不过他满脑子都在想见了大麦后该怎么询问关于豌豆的问题,无心融入这个夜晚的合奏。他敲门后过了一段时间门才被打开,老村长披着一件衬衣走出来,问他:“这么晚来干什么?”

    “我……来找大麦问点问题。”

    “这都快十点了,明天问不行?真是的。”老村长虽然这么抱怨,还是朝里屋叫大麦,“喂,南瓜来找你。”

    大麦趿着拖鞋走出来,“我正洗脚呢。这么晚了,什么事?”

    “你出来一下,我问你……”

    大麦瞧见南瓜闪烁的神色,会意地跨出门槛儿,轻轻拉上门,“说吧。”

    “那个,我想问……你是不是和豌豆好上了?”

    大麦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当什么事呢,就这个啊。没有啊,就是她老跟着我。”

    “哦……”南瓜长舒一口气。

    “啊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喜欢豌豆?”

    南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嗨,也不瞒你了,不过你可别告诉别人。还有等时机合适了,你帮我追她好不好?”

    “好,我不跟别人说。放心吧,我没跟豌豆好,到时你要追她,尽管跟我讲。”

    南瓜满意地离开大麦家,可是还没走到自己家门口,他的满意感就消失了。他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大麦不喜欢豌豆,不代表豌豆不喜欢大麦呀!如果豌豆不喜欢大麦,她为什么要整天跟着大麦呢?这个问题顿时让南瓜泄了一半的气。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他决定要亲自问问豌豆。

    第二天他早早地起床守在豌豆家门口,豌豆出来后他神秘地叫住她:“嘿,豌豆你过来,我问你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过去,为什么要让你问我问题?”豌豆不屑地回答,沿沙子街朝下走。

    南瓜知道她又要去当大麦的跟屁虫了,心里一急,就说:“等等,我知道你喜欢谁!”

    这次豌豆缓缓停住了脚步,回过身,“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你喜欢谁。”

    豌豆摇摇头,“不可能,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我喜欢谁。”

    “就算你没告诉过别人,也被我看出来啦,你是不是喜欢……”

    南瓜还没将大麦的名字说出口,豌豆赶紧捂住耳朵大叫:“别说,哎呀,不要说不要说!不要告诉他!”

    豌豆这个反应吓了南瓜一跳,他没料到她的反应会这么激烈。于是他想吓唬吓唬豌豆,就说:“嘿嘿,我要告诉大麦。”

    豌豆松开捂住耳朵的手,“你告诉大麦做什么?”

    “告诉大麦你喜欢他啊。”南瓜洋洋得意地说。

    “切,我不喜欢大麦。”豌豆松了口气。

    “别装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去告诉大麦你喜欢他。”

    “你白痴啊,谁说我喜欢大麦了,我喜欢花生……”豌豆赶紧用手捂住嘴,可是这跟她之前捂住耳朵一样无济于事。

    南瓜过了半晌才回过神,喃喃自语:“哦,你喜欢花生,那个书呆子花生?”

    豌豆涨红了脸,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南瓜,“我什么时候说的?你听错了,让开。”

    【陆】霜降

    南瓜气急败坏,他也顾不上回避还不知情的水稻,唾沫横飞地在大麦水稻两人面前说:“那个花生有什么好,书呆子有什么好?瞧他那清高样儿吧,整天抱本书坐在家门口看,谁不知道他在城里念高中似的呢!再看他那病怏怏的样子,我看了就烦,烦死啦!豌豆怎么喜欢这个类型的男的,哎,还不如喜欢大麦呢。她要喜欢大麦,我也就认啦!”

    大麦从这话中听出在南瓜心里自己比花生强的意思,一阵暗爽。水稻听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花生不算是我们兄弟吧?”南瓜和大麦想了一会儿,一致认为不算。于是水稻说:“那不就得了,既然不是兄弟,他的女人就没有抢不得的。南瓜,咱们可以用抢的嘛。我听说女孩就爱收些小礼物啊情书啊什么的,等哪天咱们一起研究研究,帮你写封情书给她?”南瓜想了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点点头。

    自从得知豌豆喜欢花生后,南瓜开始注意观察花生的言行,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出于什么心理。花生戴副眼镜儿,跟谁说话都一副没表情的样子。见了大人也没礼貌,招呼都不打一个。豌豆娘似乎对花生特别好,经常塞些瓜子之类的零食给他。可是花生好像尤其针对豌豆娘,每次都当着豌豆娘的面把那些零食扔进门前的水沟里,“别再想用这些收买我了!以前我小时候不懂事,被你们收买,可是现在我不会了!等有机会了我就要揭穿你们,我要让大伙儿都知道你们人面兽心!”

    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被花生义正词严地说出来,南瓜暗自在心底觉得有些好笑。不过他发现花生走哪儿都抱本书的样子倒还不错,于是他也想从家里找本书随身携带,翻遍了柜子,除自己的教材外找出以下几本:《泄露天机:生辰骨重计算》《图解水田作物种植法》《织毛衣的二十八种花式》。这些书都又破又小,和花生抱的那些硬壳书本根本没法比。南瓜挑来挑去选中了《泄露天机:生辰骨重计算》,虽然不是十分满意,相对其他两本,也只好挑这本了。

    这可逗坏了水稻和大麦,“哈哈,南瓜你也太衰了,走哪儿带本这个书算什么啊,要当算命先生吗?”

    南瓜削了削这两人的脑袋,“别笑了,两个小呆逼,就不能同情我一下?哎,什么时候帮我写情书?”

    “今儿下午吧,”大麦说,“今天我爷爷去镇上开会了,下午来我家咱们一起写。”

    他们把本子摊在床上,一字排开坐在床前,由南瓜亲自执笔。“称呼怎么写?”南瓜显得六神无主。水稻和大麦都抱着凑热闹的心理,并不为情书的质量绞尽脑汁。

    “就写‘亲爱的豌豆’吧。”大麦说。

    “可是,会不会太直白了?”

    “情书本来就是用来表白的,你不直白,豌豆怎么知道?”

    “哦,那就‘亲爱的豌豆’。”南瓜应着,开始朝本子上书写,水稻和大麦两人在旁边一人一句说开了。

    “亲爱的豌豆,自从第一眼见你,我就忘不了你了。”

    “你美丽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行啊,我第一眼见她,才三岁,那时她还是个婴儿呢!”

    “那你说怎么写?有本事你自己写,别问我们。”

    在争执中情书进行到一半,少年们似乎完全沉浸在制造情书的乐趣里了,把写这封情书的动机和这封情书的用途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们只是不断从自己的脑海中搜寻所能想到的肉麻的句子,然后一句接一句地朝本子上写。直到门外有了响动,他们才回过神。“糟了,是我爷爷回来了。快快快,快把情书藏起来!”

    “算了别藏了,咱们把门关起来得了。”水稻提议。

    大麦觉得有道理,就起身拉上了自己屋子的门。有脚步踏进屋子里的声音。

    “村长,您就再给我些钱吧!算我借的还不行?豌豆马上就要去读初中了,我手里连书本费都拿不出。”

    “豌豆娘,不是我说你,你借钱什么时候还过?你管我借了十年的钱,没一次还的。还有,你借钱也不是为了豌豆吧?听说你隔三岔五地去镇上,什么都买,花钱厉害得很呢。”

    “村长,借点儿吧,今天听说您去开会,我专门在村口等着您回来。”

    “不借了,大麦不也是九月开学上初中?我还得留着钱给他当学费。”

    “村长,你不借给我钱,就不怕我把水稻他娘那件事说出去?”

    “你用这件事勒索我十年啦,你还要不要脸?你别忘了,那件事,还是你提议的。”

    “是我提的,可你要是不同意,我提议有什么用?况且,你是村长,这事要是让孩子们知道了,也是你脸上挂不住。”

    “我一张老脸,不要就不要了。豌豆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娘是这样的人,也不知道谁脸上挂不住。”

    “嘿,为村里工作了大半辈子,就这么一件事,毁了吧?这提议也怨不得我,要怪就怪水稻娘她自己命不好,谁让她被恶鬼附身了呢!准是上辈子做了亏心事。当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她浑身上下都长满红疮,是吧?那个游医给她看病后,还没走出村呢,就发作了,没过几天就全身化脓死了。你说,水稻娘她自己为什么没死?我提出那样做,也是为了咱们村好。不过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当年听了我的建议?还说自己不要脸了呢,当年是谁要所有人发誓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的?也就是还想在孩子们心中有点儿形象吧。这么多年了,你看大家多配合你,团结得年年都被评为先进村。我们村够可以的啦,每年都丰收,要是那年水稻娘那病传染开了,还指不定我们村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们三个藏在里屋,听到豌豆娘噼里啪啦抑扬顿挫地喋喋不休,好似夏日傍晚的扫荡。水稻觉得茫然若失。他坐在小木凳上,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把自己的脑袋托住。门外又说了些什么,虽然聒噪,但他还是极力去听,想再多得知一些关于自己娘的秘密。可是,他什么也没听到了。

    【柒】花生

    花生之所以冷漠而孤独,是因为自从七岁那年不小心目睹了那一幕后,沙子村便让他倍感恶心。他难以下咽这片土壤滋生的作物,长期以来食欲不振,于是长成了现在这副瘦弱苍白的模样。关于孤独是什么,整天在田野里奔跑的孩子哪里知道?就算水稻揣度着他娘的秘密茫然若失,就算大麦没了小麦后一个人坐在田埂上整日发呆,就算南瓜望着豌豆的背影无可奈何,他们仍然无法言喻孤独的滋味,甚至他们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一种叫作孤独的情绪。可是花生知道,他分明感受到了孤独。这个微小的沙子村,孩子们太小,大人们又太老。

    那年七岁的他被一大包糖收买后便囫囵吞下那个秘密,守到有了要揭穿的欲望时却无处诉说。他有些看不起那些跑来跑去的孩子们,有什么值得他们那样高兴?叫着笑着闹着,肤浅。他只是想极力撇开自己同沙子村的关系,除了过于冗长的寒暑假期,能不回来就不回来。

    其实他也不大记得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他只记得自己七岁那年一个人在后山玩,看见村长、豌豆娘和另外几个壮年一起抬着昏迷中的水稻娘走进不远处的一间茅草屋,然后出来,插上门闩,一桶油泼上去,一把火点燃。花生听见撕心裂肺的尖叫,响彻沙子村的上空。突然他被人拧住后领揪了出来,那人把他连拖带拉地带到村长面前,“这不是花生么,小孩子,没事四处乱跑,看什么看!”

    花生愤怒地注视着这几个成年人,他们扭曲而狰狞,火光弥漫过夏日的傍晚,在他们脸上飘动。他跳起来,“你们把水稻娘给烧死啦!”

    豌豆娘走到他面前凶狠地说:“我们烧的不是水稻娘,是恶鬼,是病魔,你懂啥?你要敢把今天看到的告诉别的小孩儿,小心恶鬼附到你身上,我们就连你一起烧掉!”

    花生眼中噙着泪,像个即将赴死的战士那般紧闭嘴唇,可是小便却不争气地流出来了。大人们并不理会他,只是扳住他的双肩使他动弹不得。直到整个茅草屋烧得只剩灰烬,他们开始往回走。豌豆娘把花生搂着,但是力道大得就像押解犯人。走回沙子街后她在小卖店买了一大包奶糖递给花生,语气稍微变得柔软,“记住,别跟其他小孩儿说你今天看到的,要不恶鬼会报复你的,啊。”花生惊恐地点点头接过糖,豌豆娘从此在他心中成为了巫婆一类的角色。

    可是花生现在知道了,世界上哪里有鬼?那些危言耸听的恐吓变得滑稽。那年的场景忽远忽近,像一场梦。

    暑假回村的时候,他搬个小凳子坐在家门口的屋檐下,过堂风呼呼地吹,他在读他的福尔摩斯。他有一套精装版的福尔摩斯,读过好几遍了,书仍旧被他爱护得跟新的一样。这天他像往常一样把书放在凳子上进屋去上厕所,等到出来时,他心爱的福尔摩斯不见了。

    【捌】冬至

    南瓜把那封情书装进信封,并在信封表面写上“情书”二字亲手交给了豌豆。第二天他和水稻大麦在一起玩时,豌豆就不来跟着大麦了。南瓜耐着性子等了三天,这三天豌豆居然连面都没露过一次。他问水稻和大麦:“你们说豌豆她这是怎么啦,好歹得回个信告诉我她同不同意不是?”

    水稻和大麦也弄不清这状况,不过他们觉得南瓜多半没戏了。

    “她要同意,早该告诉你啦,干吗这几天人影都没一个?”

    “何况……”水稻想了想,还是把后半句说了出来,“何况她喜欢的是花生。”

    “不是你们说的,写封情书,就能把她抢来的么,你们不是说女孩就喜欢这些?”

    “可是我们也没说一定能抢来啊。”

    他们斜眼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看书的花生,他把自己的书搁在凳子上就进屋了。“走,我们去看看花生看的什么书。”南瓜说。他们把花生的书拿走,站到沙子街的中央,阳光洒下来,书本硬壳封面上的镀金字闪烁不已——“福尔……摩斯全集。”“这是什么鬼玩意儿?”

    花生小解出来后发现自己心爱的福尔摩斯从凳子上不翼而飞,他靠着门框朝四处张望,看见他丢失的书被那群孩子举在手中。他松了口气,“喂,你们怎么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快把书还给我。”

    他们没有察觉到花生的不快,“给我看看是什么嘛。”水稻说。“我也要看。”大麦说着就要去抢南瓜手里的书,南瓜飞速翻动着每一页,大麦扯住其中几页朝自己方向拉,嚓的一声撕碎了。

    “哎哟花生哥,不好意思,你的书被我们弄坏了。”水稻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随口朝站在一旁的花生说。可他惊讶地发现花生的眼里已经被泪水盈满。花生用手背揩了揩眼睛,带着哭腔说:“有什么事值得你们整天这样高兴?你们高兴个屁,你娘被人烧死啦,是你爷爷干的,你们为什么还这么高兴每天跑来跑去闹个没完?你们把我的书还我,谁愿意跟你们闹啊,还把书给我撕烂了……”

    “你说什么?喂,花生哥,你刚才在说什么?”花生咕隆咕隆的哭腔仿佛是一阵轰鸣碾过水稻的脑海,水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很重要的内容,他迫不及待地询问,等待着花生的复述,却只听见花生的哭腔转变成伤心的抽泣。

    花生用手心把自己眼睛覆盖住,不停搓干流出来的泪水,嘴里发出呜呜的哽咽。水稻、大麦和南瓜三人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在伤心什么?虽然他们不太清楚,可他们也感到了真实的悲怆。

    夏末的风漫过田野,经过沙子街后被笼成一束,从站立的少年们身边嗖嗖掠过。少年们觉得自己就好像在田野里穿行,田埂错综复杂,有时又忘了要去到哪儿。甚至于停下来张望一下,就发现自己只身一人被田野包围和吞噬。

    “花生哥,你刚才是不是在说我娘……”水稻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遍,但还没问完,他的好奇心和勇气就飞速逃逸了。他发觉自己变得不能思考,只有花生的问题还在耳边回响——有什么事值得你们整天这样高兴?大麦也想不明白,然后他们突然听见南瓜说:

    “怎么就不高兴了呢?我们在聊天时已经约定好了,等长大以后要把沙子村变得像我们想象中那样漂亮。我们要在田野里种亩产一千公斤的杂交水稻,种甜得像蜜糖一样的甘蔗。我们还要把后山开发出来种上满山的橘树,这样在后山玩时就能随时摘橘子吃了。一想到这些,当然每天都高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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