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技课要干的活很简单——去化工厂厂区做清洁。
我们以年级为单位行动,三个年级正好分成三组。学校每两月派出一组去化工厂打扫一个星期,一个年级三个班的一两百名学生,便像杀菌剂一样涌入厂区,去清扫那些连保洁工都不愿清扫的卫生死角,比如机床的缝隙、窗框缝儿、路灯甚至厕所。
在上世纪90年代,化工厂的厕所还是旱厕。光是说出“旱厕”这两个字,我都仿佛嗅到了那股穿越时空飘来的臭不可闻的味道。
作为备受老师优待的好学生,我当然从来没被分配到去旱厕打扫过。
而每次轮到我们年级出动,分配到打扫旱厕任务的学生小组里,都有刘月晗。
打扫旱厕几乎是一种惩罚。学校把厂区划分为三个区,分别分给三个班承包。而哪个班都不愿接受旱厕被分在自己的承包区域内。因此最后商量出一个相对公平的做法,即旱厕由三个班共同承包,每班派出两名学生,组成旱厕小组。
我不知道其他班是怎么选出这两名学生的,反正我们班,由铁打不动的刘月晗和另一个人组成。选择标准是在上一次考试中的成绩排名。
刘月晗是我们班永远的最后一名,好像家里也没什么权势。班主任马老师是个非常势利的人,这一点,连十三四岁的我们都能一眼看穿。有时考倒数第二的,是厂里某高层领导的孩子,马老师就会让倒数第三去旱厕小组。对此她从不给出解释,那个年代,也没学生敢质疑老师的权威。
我是班长,也是级委会成员,有时都根本没有打扫任务,而是做检查成果的人。我拿着个登记册,和带队老师及另两名学生一起,每天不定时对全厂区的清扫状况进行检查。我人缘还不错,检查时经常放水。只要那些没彻底清除的污迹老师没看见,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正因为每次我都去巡逻检查,我发现一件事。
旱厕小组通常除了刘月晗外都是男生,而我每次去检查,他们都围在一起看连环画或者打扑克,或者干脆不见踪影,只有刘月晗独自一人在干活。她当然也不是干活利索的人,拿着个扫帚在地上戳戳戳,扫了半天屁用没有,地上照样满是白色的蛆。
这让我有些说不出的不舒服。我总是厌恶地皱着眉,大笔一挥,在登记册上记下“-5”。
查岗也是很重要的一项工作。劳技课之前教导主任专门跟我们强调过,绝不能趁劳技课期间擅自离岗。逃岗三次,是要被处分的。旱厕小组的其他组员不在,自然逃不过领队老师的眼睛,我想帮着掩饰也有心无力。老师站得远远的,向刘月晗招招手,“喂,他们呢?”
“去游戏厅了。”她杵着扫帚站直,面无表情地回答。
“太可恶了。屡教不改。”老师说。
我只得在登记册上写下那几人的名字,并注明“逃岗”。
等见到那几个男生,我就跟他们说:“小心点吧,你们趁劳技课出去玩的事被老师知道了。”
为首的男生愤恨地说:“妈的,是刘月晗那个死三八告密的吧?”
我点点头。其实其他小组也有组员逃岗的情况,但厂区这么大,愿意帮人隐瞒的话,就说那人去帮别的小组干活了就行了。
“看我弄不死她。”
第二天结束劳动后,我和好朋友,也是班花的小季一起经过化工厂背后的小路回家。从那条小路能很快通往居民区,但因为街道上堆满工业垃圾,很少有人走。
我们看到那几个男生中的两个正在教训刘月晗。
“你说啊,你不是最喜欢跟老师告密了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一个横踹踢在她胯上。
刘月晗晃动了几下,紧闭着嘴。
“还长这么丑,怎么不去死啊?”又一个横踹。
刘月晗倒下了。
我和小季躲在一个垃圾桶后面看着这一切。“他们下手真狠。”我感慨。
“不过,谁让她告密呢?”小季说。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另一个男生此时走过去,将那两个施暴的男生劝解开,随后在刘月晗耳边说了什么,护着她离开了现场。这个男生也是旱厕小组的成员,我还以为他们全都对刘月晗恨之入骨呢。
我和小季从垃圾桶背后出来,继续往家走。经过那两个男生时,他们向我们打了个招呼。小季高傲且面无表情地点头回应。
男生指着被护送着远去的刘月晗的背影,拍着肚子大笑。
“什么事儿这么好笑啊?”我问。
“告诉你们吧,有好戏看了。哈哈!”
“你们适可而止得了啊,别打她那么狠。教训一下就行了,出事了怎么办?”
“放心吧,没事。”
“刚才那男生怎么回事,暗恋刘月晗?”我问出这个问题,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刘月晗那么丑,暗恋她是瞎了眼吗?
“这就是我们说的好戏!”那两个男生神秘地挑了挑眉,争先恐后跟我和小季说着,“明天你们就等着瞧吧。可不许把这事儿告诉老师啊!”
“当我什么人了,我才不是那种告密的小人呢!”
“那是,我们相信你。”
我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那种黑白两道通吃的大姐大。
马老师三十多岁,保养得很好,打扮得像明星一样,基本上每天都要换套衣服。她男人是化工厂的原料供货商,常年在外跑生意。我父亲是化工厂的采购部主任。两家这些年结下些交情。她家很有钱,在我们所有人都还住着单位分的房时,她就买下了南城第一个商业楼盘的公寓。我和父母一起去她家做过客,两百多平,跃层,铺着米白色的大理石地砖,茶几上的果盘里全摆的高级水果,糖盒里装的是外国巧克力。
她脾气暴躁,比如对刘月晗。有时刘月晗上课走神,她抓起一截粉笔就砸过去。刘月晗不交作业,她啪啪扇她耳光。刘月晗考倒数第一,语文数学英语都只有十几二十分,她用教鞭抽她背,一边抽一边说:“班里平均分都被你拖低快两个点,你害我们班又垫底!你就是颗老鼠屎,我今天打死你,打死你我家也有的是钱赔!”
可马老师对我很好,好得几乎像是一种讨好。只要有什么好事,比如南城的朗诵大赛推荐选手、市三好学生评选什么的,马老师总是第一个想到我。如果我有什么题没有弄懂,她还很温柔地给我开小灶。可我成绩也不算拔尖。
关于这件事,我问过父母:“为什么马老师对我那么好啊?我们家又没有她家有钱。”
我爸说,你长大后就会明白的。
第二天,那出“好戏”的真相除了刘月晗,全年级都知道了。
那个男生根本不喜欢刘月晗。他先假装英雄救美获取她的信任,再把她骗到西三楼的四层,将她锁在里面。
锁在里面之后呢?我们没想那么远。
西三楼是化工厂一个废弃的楼舍。听说之前里面出过一起事故,一次死了七个工人,后来就开始闹鬼。现在我们只觉得它阴森恐怖,爬山虎覆盖了整个楼面,楼内暗沉沉的。每个化工厂的孩子都进去探过险,又被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出来了。
我们都觉得这次惩罚是公平的。首先,刘月晗作为一个又丑又爱告密的女生,根本就没有人权。其次,如果她稍微有那么一点自知之明,就应该明白那个男生约她到楼里见面绝对不怀好意。她若以为会被表白而欣然赴约,那只能怪她活该。
早晨集合解散后,她真的去了。等她先到,在里面等待时,男生大笑着过去关上了门,从外插上插销。
兴奋嘲笑一番后,我们忘记了这件事。我们离开了西三楼,将它荒凉地抛弃在那里。回到劳动岗位,像往常一样劳作、聊天、玩笑。即使需要打扫很脏的地方,也比在教室里上课有意思。直到下午,在篮球场打扫的同学突然叫起来。篮球场能望到西三楼那边。我们跑过去,远远看到西三楼的南墙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摇摇晃晃挂在上面,扯着爬山虎的藤蔓往下攀爬。
“是刘月晗!”
“她从窗户里翻出来了!”
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去帮她。我们像在看一个小丑表演,兴致勃勃观看着她的笨拙与慌张。那几个谋划了这一切的男生,更是笑得无比夸张。他们觉得自己是英雄,替天行道惩罚了没人喜欢的刘月晗。
“她会掉下来吗?”
“放心,那个距离摔不死,只会摔断腿。”
“噢!”
所有人都在起哄、嘲笑,好像不这样做就是背叛了群体,并且我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刘月晗,她就像一条狗、一只老鼠。她能落得今日的下场,都因为她丑人多作怪。她不配得到我们的怜悯和尊重。
在她平安踏上地面时,班主任马老师来了。
“集合!”马老师气愤地说。
全班聚在一起,马老师叫我的名字,“你来说,是怎么回事。”
我紧张地摇摇头,“不知道,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就从那边四楼的窗户翻了出来……”
肇事的男孩把手背在身后,给我竖了个大拇指。
“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马老师转向刘月晗,“你不知道从那儿翻下来有多危险?出了事谁负责?!”
刘月晗小声辩驳:“我被锁在里面了。”
“你不会叫人吗?”
“我叫了,没人听到……”
“你——”马老师皱着眉,啧啧咋舌,“你怎么会被锁在里面?你没事去那儿干吗?”
刘月晗抬起头,丑陋的脸上闪过一丝恶毒的寒光。她的肿泡眼眯成一条缝,看向肇事的男孩。她指过去,报出他们的名字,“是他们!他们捉弄我!”
马老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她让那些男生后面几天的劳技课不用来了,自己在家反省写检查,又用食指狠狠戳向刘月晗脑门,“你,做事都不过脑子吗?就你这么蠢,只配扫厕所。明天一个人,把厕所全部打扫干净!”
这学期的劳技课结束后,我们都感受到了刘月晗的变化。
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女生七八人一拨跳皮筋。刚要开始游戏,一向独来独往的刘月晗竟走来我们之中,“能带我一个吗?”
我和其他女生对了个眼神,大家都一脸不情愿。可碍于情面,总不能直截了当地拒绝。
班花小季发话,“你看,我们八个人刚好分成两组,你再来,不就多一个了吗?”
我赶紧点头附和。
刘月晗说:“没关系,我不跳就是了,我可以帮你们绷绳子。”
“真的?”
“嗯。”
“那,那多不好。”
“没事,我愿意绷绳子,我看你们跳。”
我们同意了她的请求。可后来,我们发现她真的很笨。比如第一关皮筋的高度要绷在脚踝,第二关在膝盖,第三关在屁股,第四关在腰……这种约定俗成的玩法,她根本不懂。我们说第三关时,她茫然地看着我们。我们只能着急地对她喊:“屁股!屁股!”她还是不懂。我们只得没好气地解释:“把皮筋绷在屁股上!”
或者在运动后,她抱着一大堆汽水走过来,讨好地跟我们说:“大家喝吧。”我摆摆手拒绝,可她又说,“别啊,买都买了,你们不喝,就只能剩下了啊。”
于是我们心安理得地从她手里接过来喝掉。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我们虽没把她当作朋友,但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排挤她了。
男生欺负她时,我们先看够了热闹,再象征性地说几句公道话。
有天放学,我正像往常一样,和小季结伴走在回家的路上。刘月晗从后面追上我们,小声说:“能借我点钱吗?”
“欸?”
“借给我点钱吧,我明天就还你们。”
“这……”
“我双倍还给你们!”
我被她的许诺诱惑了。从兜里掏出五块,想着不妨试试。虽不算多,但在那时也绝不算少。小季和我一样,决定借她五块钱试试。
隔天,我们真的分别收到了她还来的十块钱。
我和小季私底下讨论,“你说,刘月晗是不是傻啊?哪有借五块还十块的?”
“可能急用吧。”
“她要这么有钱,干吗还管我们借?”
“不知道了,也不关我们的事啊。”
又隔了几天,刘月晗再次来向我们借钱。老规矩,还双倍。这次我和小季想都没想,就一人借了她二十。
二十很多了,是那个时候我一个月的零花钱。
当收到刘月晗还来的四十块后,我和小季高兴坏了,去买下了饰品店里眼馋了好久的发卡。
后来,我们甚至开始期待刘月晗向我们借钱。她一提及借钱,我们几个被她借过的人都会争相借给她。她变得有些得意和神秘,比如我借给她时,她就会眨着眼踮起脚到我耳边说:“我只问你和小季,还有赵美玲、周雨借过。”
这让我感到洋洋自得。赵美玲和周雨都是年级里比较出名的女孩,她们的美和小季不是一个风格。她们爱打扮,看起来成熟又时尚。我知道,被刘月晗借钱,是她对我们的一种肯定。
虽然跟刘月晗还是没什么共同话题,但我们开始真正帮她说话。男生嘲笑她丑时,我们会挡在她前面对男生反讽回去,“就你帅?说人丑,也不先自己照照镜子。”
男生不跟我们一般见识。比起羞辱刘月晗,他们更想获得小季的好感。既然小季帮着出头,那就算了呗。渐渐地,男生们不再欺负刘月晗了。
我们则仍旧时不时借钱给她。虽然也觉得很奇怪,她能还那么多,证明她并不缺钱用,为什么还要借?但在利益面前,我们选择了不去思考这些不合逻辑的问题。
直到有一天,马老师把我叫进办公室。
作为班长,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以为是和往常一样,她想向我询问一下班级同学最近的状态。我总能自如应付马老师的问题,不揭露任何一个同学的隐私,这也是大家喜欢我的原因。
马老师笑眯眯地跟我寒暄了两句,“你爸妈最近都好吧?”
“嗯,挺好。”
“怎么样,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有没有什么困难?不懂的来问我,我给你讲。”
“好啊,不过暂时还没什么困难的。”
“老师问你,你最近怎么跟那个刘月晗玩得挺好?”
“觉得她都没什么朋友,太可怜了。”
“你呀,太善良了。她人品有问题,你要小心被她影响啊。”
“咦?”
“她家这两天刚发现藏衣柜里的存款被她偷了。今天她爸找来学校,你跟她玩得好,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费了很大劲才控制住表情,“不知道……”
马老师喃喃感慨,“真头疼,自己没把孩子教育好,跑来找学校有什么用?听说她是从衣柜里偷钱被逮了个现行,家长再一数,之前放那儿的三千块,只剩不到两千了。胆子也太大了!”
那个年代,一千多块对于学生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家长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几百块罢了。
“偷了那么多?天哪!”我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正常一点。
马老师点点头,“看来是查不出她把钱花哪儿了,你回去吧。”
我一回教室就把这事跟小季说了。我们慌张得几乎要哭出来。
我和她都属于家长和老师眼里的好学生,面对这种犯下的大错,我们没有承担的经验。
小季声音颤抖着说:“我们这算不算是放高利贷?放高利贷是犯法的吧?”
我很烦躁,“明明是刘月晗自己问我们借钱的,也是她自己愿意还我们那么多的,我们又没逼她!这,这怎么能怪我们呢?”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马老师走进教室。她叫刘月晗站到讲台上去。
我回头看了下小季,她也正紧张地看着我。我低下头,根本不敢看讲台上的人。
马老师泼辣地说:“大家都看看,就她。看看她这样儿。你们有人喜欢她吗?”
班里的男生大声起哄,“不喜欢!”“丑八怪!”
“不喜欢就对了。你听见没?根本没人喜欢你。知道为什么吗?本来长得就不好看,还不好好努力。成绩不好也就算了,居然还偷钱。小偷!人品低劣!你说,偷的钱都花哪儿去了?”
最后这个问题又让我的心咯噔下沉了一截。
我把书摊开立在课桌上,假装在看书,然后偷偷从书本上方瞥了一眼讲台。刘月晗好像在看我又好像没有。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丑,肿泡眼眯成道缝,让人根本看不清她在看哪儿。我非常后悔,气恼自己为什么要借钱给她,为什么因为一点点钱就丧失了立场,没有和她划清界限撇清关系。我害怕听到她的回答。
我几乎肯定,她会像以前那样,毫不犹豫地咬出我们几个。
“自己花了。”
我听见她的声音。
“我不打你,打你是脏了我的手。你这种孩子我管不了,家长自己教育吧。”
马老师起身拉开教室门,把一个中年男人让进来。那似乎是刘月晗的父亲。
他胡子拉碴,有一双和刘月晗一样的肿泡眼,身上充满化工厂里那些长年在一线劳作的工人的气息。
他沉默地走上讲台,一个巴掌抽在刘月晗脸上。我都听到了那清脆的“啪”的一声,像枪击在我心上般。
“丢人现眼。老子白养你这么大。”他像打一头畜生一样打着刘月晗。他劳动人民的手一下又一下落在刘月晗身上。刘月晗始终闭口不言。
马老师在一旁说风凉话,“你们都看好了,这就是做小偷的下场。成绩不好还可以再学,人品不好啊,啧啧,这一生都没救了。”
那天以后,刘月晗又变成了孤独一人。没人跟她说话,没人跟她玩,她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和以往不同的是,男生们连欺负她都懒得了。所有人对她视而不见,任她自生自灭,只在路过她座位时,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个厌恶的表情。
我仍和小季她们一起玩。
小季悄悄跟我说:“那天啊,吓死我了。”
“我也吓死了。”
“还好她没说出来。”
“是啊。”
虽然庆幸逃过一劫,但我感到内心里有些一直坚信的东西在隐隐动摇。
我们真的就比她高贵很多吗?
我们就不恶毒、不可恨吗?
可我们却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和所有人一起将刘月晗彻底抛弃,并还会继续受人喜爱地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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