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州过府:哲贵自选集-刻字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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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谁想得到,爸爸后来会伪造暂住证呢?这就有点剑走偏锋了。

    爸爸曾经在信河街开过一家刻字店。除了刻印章之外,爸爸还会绘制各种各样的图像。这就非同小可。因为刻印章只是一般的手艺人,能够绘制图像就上升到艺术的高度。爸爸很看重这个高度。应该说,爸爸在书画艺术上面确实有一手:第一是快,他刻印章像屠夫杀猪,手起刀落,电光一闪,问题就解决了;第二是准,无论什么图像,只要让爸爸看一眼,他就能够一丝不差地刻出来——刻好后,把原来的图像拿过来对照一下,谁也看不出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可能正是因为这些原因,爸爸滋生了骄傲自满的情绪,一个具体的表现就是,他的作品绝不允许别人提意见。如果有人提了意见,哪怕是善意的,他的指头枪戳着对方的脸说:“再说一句老子就揍断你的狗腿……”爸爸这种对待艺术的态度我们可以理解。搞艺术嘛!脾气总要往极端里走才好,这样做出来的东西才会跟别人不同。我们不能理解的是他对待我们的态度,他在家里也很“希特勒”,我们刚想开口,他就是一声断喝:“再说一句老子就揍断你的狗腿……”这就把艺术跟生活混淆起来了。

    爸爸刻字店的生意越来越差了。这有两个客观原因:第一个原因是居民身份证开始普及,人们出门办事不再使用印章;第二个原因更致命,信河街一下冒出许多私人开的印刷厂,人们要画图像再也不用来找爸爸了,因为印刷厂印出来的图像跟真人一模一样,而且是要印多少就印多少,价格也便宜。

    从内心里说,爸爸很看不起印刷厂印出来的图像,他觉得那些图像是机器印出来的,没有灵魂可言。而自己绘制的图像是有感情的,每一个图像都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再说,印刷厂印出来的图像再好,也只是技术好,而自己绘制的图像却是艺术品。这是两个层次的问题,没有可比性。所以,爸爸对信河街以及它的印刷厂们很不以为然。

    现实的情况并不以爸爸的“不以为然”为转移,刻字店的生意急转直下。爸爸的刻字店是我们全家的生活来源,这样一来,我们的生活也就“急转直下”了。在这种情况下,爸爸也无可奈何,最后只能“出此下策”,把刻字店关了,跟着我的二叔出去跑业务。

    二叔是信河街上新近发展起来的能人。爸爸以前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在爸爸眼里,二叔身无一技之长。二叔在信河街什么也没有,没有自己的刻字店,甚至也没有自己的印刷厂,堪称游手好闲。最让爸爸看不惯的是,二叔对什么事都看不上眼,他甚至对爸爸的刻字店都颇有微词,说他“酸溜”,不就是会刻几个字吗?有什么好吹牛皮的!很不屑的样子。二叔是个大嘴,老是吹嘘自己嘴里有雄兵十万,只要一张口,荣华富贵如囊中取物。当然,谁也不会相信二叔的话。爸爸就是第一个不相信的人,他还给二叔下了一个很不大众的定义:残渣。大家也都取笑二叔,说他是个“吃西瓜皮的人”。但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自从信河街有了印刷厂以后,二叔一下子就脱颖而出了,在信河街受到空前的尊敬。因为他是信河街第一个到全国各地跑业务的人,而且每次都能把印刷业务拉回来。二叔每次回来都跟中了状元一样,所有的印刷厂都想请他吃酒,谁只要把他请动了,谁就有一大笔生意做!所以,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爸爸就有点恶向胆边生了,他觉得是印刷厂夺走了自己的刻字店,印刷厂就是自己的敌人,如果自己想把印刷厂打败,就要成为像我二叔这样的人。

    出门的前几天,爸爸每天都有意无意地去各个印刷厂门口走动。爸爸的心血没有白费,有一天,他果然遇到了一个印刷厂的厂长。一看见他,爸爸就把头高高地仰起来,把嘴唇高高地翘起来。那个厂长还不知道爸爸要去广东的事。他笑着打趣爸爸说:“艺术家,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们凡间来?”爸爸故意用眼角瞥了他一下,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那个厂长看爸爸这个神气,就故意逗爸爸说:“你是不是想到我的工厂里来打工?”那个厂长嘿嘿了一下,又说,“如果你真的想来的话,我就看在你弟弟的面子上,让你进来吧!不过我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你的臭脾气一定要改过来,否则的话,就是你弟弟求我我也不会要的。”爸爸这一次的脾气倒是出奇的好,指头枪也没有戳过去,只是冷冷地笑了一下,伸出两根指头遥指着他说:“你给我记好了!到底是谁求谁还不一定呢!”爸爸说,“你信不信,不出半年,跪下来求的人是你而不是我?”那个厂长哈哈大笑着说:“跪着求你?对对对,我跪着求你,我现在就跪下求你好不好?”爸爸说:“错没错不要紧,你现在也不用跪,你记住今天自己的话就行了,到时候有你跪的时候。”说完爸爸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天以后,爸爸跟着二叔,悲壮地、满怀信心地下广东去了。

    谁也没有想到,十五天以后,爸爸竟然“光荣”地回来了。

    是二叔把他护送回来的。因为爸爸的一条腿断了。头上用纱布包起来,纱布上的血迹都已经发硬发黑。问爸爸是怎么回事,爸爸的脸涨得跟猪肝一样,一句话不说。最后还是二叔说了,他说爸爸在广东那边跑业务,臭脾气一点也没有收敛,那边的人说他带出去的样品不行,爸爸不让他说,那边的人偏要说,爸爸立刻就下态度了,他说:“你要再说老子就揍你了。”那个人还是说。爸爸言而有信,就揍了。结果那边一下来了好多人,把爸爸按住一顿死揍。结果就把他的腿打断了。

    爸爸回来后,休息了半年多,事情慢慢就过去了。但是,只有我们家里人知道,事情并没有过去。爸爸的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第一个变化是爸爸从广东回来了之后,变得很少说话了,甚至于是不说话了。整天凶着脸,随时准备骂人的样子。却总是引而不发,一副便秘的样子,一副受苦受难的样子。我们看着也非常难受。我们这时倒是希望他狠狠地骂我们一顿,就是让他揍一顿也行的,但他就是“引而不发”。第二个迹象是爸爸的那个东西被广东人打坏了,小便就跟滴眼药水一样,滴一点滴一点,每滴一点,爸爸的身体就跟被针扎了似的抖一抖。这还是其次,最要命的是爸爸不能跟妈妈做那事了,这事爸爸和妈妈都没有明说,但我们经常在夜里听到爸爸很重的喘气声,还有床晃动的声音。喘着喘着,突然就停住了,接着就传来妈妈的哭泣声。从那以后,妈妈就不断地给爸爸煎各种各样的草药吃,但效果甚微。因为爸爸还是喘气,妈妈还是哭。

    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的家庭,基本上就没什么和睦可言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二叔跟爸爸合股在信河街开了一家印刷厂。印刷厂办起来后,爸爸被二叔任命为厂长,坐镇本部,负责印刷厂的一切内部事务。二叔自封副厂长,主要负责在外面揽业务。

    印刷厂里的生意倒是一开始就很上路。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一方面是因为二叔接的业务多。自己的印刷厂办起来后,二叔接回来的业务就不再给别人了。很多印刷厂还是来拍二叔的马屁,叫二叔关照关照。包括那个跟爸爸说过谁跪谁的厂长,也来求过二叔。他来的时候,爸爸也知道,爸爸看见他了。他以为爸爸会给他颜色看,爸爸没有。他只当自己什么也没有看见,管自做事。另外一个方面就是因为爸爸懂业务。他把自己对待艺术的感情都用到这些印刷品上去了,所有的产品都是他一手设计的,爸爸原来刻字和绘制图像时,以快著称,但他现在设计产品一点也不快了,为了设计一个产品,他往往要好几天不能睡觉。除了设计,爸爸对出片、对调色、对剪裁、对装订,对每一道工序都一丝不苟。爸爸做出来的产品,客户看了都说有艺术气息。

    爸爸的印刷厂一开始就显示出不同凡响的气质。他就连招工人也跟别人不一样——只招外地工人,本地工人一个也不要。

    第一个来爸爸印刷厂的是一个叫施月琴的女人。

    施月琴是江西上饶人。她原来跟一帮老表组成了一个团队,做捡破烂生意。施月琴的职务是内勤,负责给组织上烧菜煮饭。施月琴跟着这个组织,全国各地跑了几年,发现前途不大。也就是说,很难有大的作为。到了信河街的时候,她就“思变”了,想找个正经的事情做做,无意之中就找到了爸爸。施月琴还只有三十多岁,多年的体力劳动练就了她健美的身材,换上新衣服后,就焕然一新了。略略施上一点粉黛,姿色就出来了。用通俗的话来表达,她是一个美少妇。她的美是属于健康美,是浑圆的,是饱满的,是肉色的,是有气味的。对爸爸这个年纪的男人相当有杀伤力。施月琴找到爸爸的时候,爸爸的印刷厂还没有开工。施月琴把自己的意思跟爸爸说了,爸爸问她说:“你有什么特长?”她说:“我没有什么特长。但是我都肯做。”爸爸说:“什么都肯做就是什么都不能做,我们的印刷厂做的都是艺术品,没有一点技术是不行的。”爸爸这么一说,施月琴就觉得自己没有希望了,就有点“不要拉倒”的意思了。但爸爸这时问她:“你煮饭会吧?”施月琴说:“煮饭怎么不会?我差不多从懂事起就会煮饭呢!”爸爸说:“那你就留在厨房煮饭吧!”

    很难说爸爸不是看上施月琴的美色。印刷厂还没有开张,工人还没有招起来,弄一个人来煮饭烧菜干什么呢?爸爸毫不犹豫地把施月琴留下来,可见他是另有所图的。

    其实,这个时候,招外地工人已经是比较方便了。信河街突然冒出来那么多印刷厂,一些职业介绍所也应运而生,很多外地人闻风而来。职业介绍所每天都领一大批的工人来让爸爸挑选。

    所以,施月琴很快就有用武之地了。

    自从施月琴来工厂后,爸爸对她相当照顾。话如果倒过来说,也可以说施月琴对爸爸相当照顾。从工厂的筹备开始,爸爸就吃住都在厂里。爸爸的饮食起居都由施月琴来安排。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但是,有一天,爸爸居然上街去了,而且做出了一件让人不齿的事情来。自从工厂办起来之后,爸爸基本上就不回家了,上街更是稀罕。而这一次,爸爸不但上街了,而且去了一个商场。爸爸在商场里的女装专柜瞄了又瞄,对一条裙子爱不释手。那个店主问爸爸:“你给谁买?”爸爸不说。他只说穿裙子的人有一米六五的个子,不瘦也不胖,他问店主说:“这样的身材要穿什么型号的裙子?”店主问他:“穿的人有多少年纪?”爸爸说:“三十多一点点吧!”店主就取了一件中号的给爸爸。爸爸对店主说:“你把裙子包好,要包得漂亮一点。”

    妈妈也听到风声了。据说爸爸已经跟施月琴睡在一起了。表面上,爸爸是吃睡都在办公室里,施月琴在食堂里。但有些事情私下里是很难说得清的。因为爸爸的内裤都让施月琴洗了。施月琴每次都把洗爸爸的内裤当成光荣的任务来完成,工厂里的工人会故意逗她说:“施月琴,你在干什么呢?”施月琴很得意地说:“我在给厂长洗内裤呢!”洗完之后,施月琴挺着胸脯上了工厂楼上的阳台。不一会儿,爸爸的内裤就不亦乐乎地飘起来。这是有目共睹的。

    这样,说爸爸的闲言碎语多起来了,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爸爸终于像个有钱人了——连小老婆都养上了嘛!但我们知道,爸爸是不可能养小老婆的,他连大老婆都伺候不了,怎么去养小老婆呢?但这话不能跟别人说。很难于启齿啊!妈妈也表现得很有分寸,没有到厂里去闹。妈妈还把我们叫到一起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妈妈说:“你们不要听社会上的谣传啊!你们的爸爸怎么会是那种人呢?”妈妈还说:“这种事情,我们还不能出面辩解,越是辩解,越是黑。如果我们不辩解呢,说不定过两天就过去了。最主要的是,大家对爸爸要有信心。”我们当然对爸爸是有信心的,妈妈对爸爸也是有信心的,因为她连夜里也不哭了。

    就在这个时候,施月琴的老公也到爸爸的印刷厂里来了。施月琴的老公看来也没有什么特长,因为爸爸把他安排在食堂里,给施月琴打下手。

    施月琴的老公来爸爸的印刷厂不久,她的弟弟也来了。没过多久,施月琴的弟弟把他的小舅子也引来了。他小舅子来的同时,把他的一班哥儿们也引来了。

    到了这个时节,爸爸的工厂已经发展到有四十来号人的规模了。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有河南的,有河北的,有贵州的,有四川的,有湖北的,有安徽的,最多的还是江西上饶的工人。这当然是施月琴的关系了。我们家里开始有点不放心,工厂里全是外地人,他们要是团结起来,会不会有一天被他们卖掉还蒙在鼓里啊?

    我们把这个想法跟爸爸说过。爸爸听后,只是一味地笑,不表态。问得急了,他先是来了一个疑问句:“你觉得会这样的吗?”跟着马上又是一个肯定句:“我觉得好像不会这样的。”

    我们发现爸爸变了。自从外地的工人进了爸爸的印刷厂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上整天是笑容,说话也变得细声细气了。他以前说话的口气是命令式的,一开口就是:某某某你给我来一下。口气是不容置疑的。现在的口气却是:某某某,你现在有没有空,来一下好不好?语调温柔得让人不好拒绝。碰到什么问题,也是先问工人,说:某某某,你来看一看,这样行不行?或者就说:这样好吗?态度非常诚恳。

    爸爸的这种行为叫很多人不理解。有人自然就把爸爸去广东的事情联系起来。这么一联系后,有人就很为在爸爸工厂里打工的外地人担心了。说不定是某一天,他们的腿也会被爸爸打断的。

    还有一件事情也是经常被人提起的:施月琴的老公来了之后,爸爸的内裤还是一如既往地出现在工厂楼上的阳台上。这就相当危险。有传言说,施月琴的胆子贼大,经常半夜三更去敲爸爸办公室的门。也有传言说,爸爸洗澡的时候,每次都是施月琴给他擦背。这话也是工人们从施月琴嘴里套出来的,他们看见施月琴时,就故意问她:“施月琴,听说你昨天晚上给厂长擦背了?”施月琴哈哈一笑,说:“我擦了,你想怎么样?”工人们说:“什么时候也给兄弟我擦擦嘛!”施月琴笑得更响了,她说:“好啊!看我不把你的骨头都擦散了。”当然,这些都是传说,有谁亲眼看见没有?没有。但这些传说,施月琴的老公肯定是听到的。还有施月琴的弟弟,也是肯定听到的。而且我们觉得,有些事情,施月琴的老公和弟弟也应该看到的。譬如洗内裤的事。这已经是铁案了。

    但施月琴的老公和弟弟表现得特别有修养。特别是施月琴的老公,他对爸爸非常尊敬,他对别人说起爸爸时,脸上的表情总是“肃然起敬”,一口一句“我们厂长怎么样怎么样”。碰到爸爸时,远远就叫道:“厂长您好!”从来不直呼爸爸的名字。而且,他对施月琴也是相当地尊敬,一口一声地叫她“阿琴”。阿琴叫他干什么,他脆脆地应了一声,马上就去做了。

    这让我们家里放心了许多。我们知道,爸爸跟施月琴的关系是亲密的,但他们没有做出“出轨”的事。以爸爸的能力,他不可能做出那种事。看来,施月琴的老公和弟弟也知道爸爸不可能做出对他们有“威胁”的事。但他们都没有说出来。这让我们一家都很感激。

    这样过了好多年,工厂里果然也没有出什么事。大家对爸爸和施月琴的关系也习惯了,我们的心也慢慢地踏实了下来。

    这几年来,爸爸的印刷厂一直很顺利,工人从原来的四十来个,发展到现在的一百五十多个。到了这一年农历年终的时候,爸爸的印刷厂因为纳税很出色,还受到了政府的嘉奖。爸爸个人也有嘉奖,政府给他奖了一个年度突出贡献企业家的称号。市里举行了隆重的颁奖大会。

    爸爸对这个荣誉很不以为然。他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企业家,他还是比较看重自己“艺术的高度”。他认为自己也没有突出的贡献,如果说有贡献的话,那就是施月琴他们的贡献。为了表彰施月琴他们的贡献,爸爸想出了一个点子,要让大家留在厂里过年。但是,工人们在老家上有老人,下有孩子,怎么能够留在厂里过年呢?爸爸这时又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他说自己准备把工人们的家属接到厂里来过年。爸爸的这个想法让工人们很吃惊,又很激动。可是,问题马上就出来了,厂里那么多工人,分散在各个地方,他们怎么来呀?爸爸说这一点他早就想好了,如果家属自己能来的最好让他们自己来;如果家属不能自己来的,爸爸就提前给工人放假,让他们回去把父母孩子接过来,来回的路费伙食费都由爸爸报销。

    这个消息传出去后,马上有反馈,有人觉得爸爸这种行为不合常规,没有办法解释,如果非要解释的话,那就是他终于要对外地来的工人采取行动了。试想:有谁会把散在全国各地的工人家属接到厂里来过年呢!没有。谁也不会这么傻。谁也不会这么疯狂。如果这两点都不是的话,那就是有病。爸爸刚好符合这个条件。

    这些传言很快传到我们的耳朵里。我们觉得人们的分析有一定的道理。因为我们能够感觉到爸爸微妙的变化:去广东前的爸爸虽然脾气很不好,虽然很喜欢骂人,虽然会跟人打架,但对我们,总还是温情的,虽然他的温情没有直接表露出来,但我们感觉得到,从他的一个眼神里,我们就能够感觉到一丝暗暗的关怀,从他抚摩我们的手心的温度,我们能够感觉到一片默默的关爱。虽然,他平时也骂我们,我们也在心里恨他,但这些骂和恨都是温暖的。可是,自他从广东回来之后,以前的关怀和关爱不见了,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是冷的。这叫我们害怕。特别是妈妈,她非常伤心。后来,爸爸跟二叔办起了印刷厂,妈妈以为这下慢慢会好起来了。可是,爸爸却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二叔在广东。我们把这些传言打电话跟二叔说。二叔在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就很响地笑了。二叔在电话里说:“你们不要相信外面的什么破传言,你爸爸请工人的家属来厂里过年的事跟我商量过,这是好事啊!这样可以让工人对工厂更有感情,以后更用心地在厂里工作。”但我们感觉到我们的话触动了二叔,要不,他为什么要在电话那头停顿一下呢?二叔叫我们不要害怕,他说自己处理完手头的事,马上就回来一趟。二叔的话,让我们更加害怕,因为我们听出来了,二叔也在害怕。不害怕他为什么要匆匆地赶回来呢?这几年来,二叔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崇高,有点像《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我们觉得二叔想事情想得比别人远,办法也比别人多,好像没有什么事情他化解不了的。我们也从来没有看见二叔害怕过。所以,他的害怕使我们更加担心,我们怀疑二叔知道爸爸的一些秘密,他没有把这些秘密告诉我们。

    二叔回到厂里已经是大年二十八。工人们也都把自己的家属接到厂里来了。工厂里也已经停工休息。这一天,爸爸安排家属来工厂里参观。爸爸身上披挂着一条红绸带,一大早就站在大门口等候。爸爸的头顶上挂着一条很长很长的横幅,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家乡的亲人莅临过年!指导!!”。这些字一看就知道是爸爸的手笔,字是美术字,一看就知道写字的不是一般的人。还有,爸爸不知道从哪里组织来了几十个小学生(后来知道是从信河街小学租来的,学校有统一的标准:一个学生,租一个早上,一百元)。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脸蛋上都咬了胭脂。手里拿着鲜花,一边整齐地晃动,一边整齐地高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这个阵势,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是专业的,非常有气氛。爸爸看见谁都是呵呵呵地笑。

    欢迎仪式结束后,爸爸带领他们去参观工厂。从车间、食堂、宿舍、阅览室、锻炼室,一路游览过去。参观的重点是厕所,这个厕所是上个月新建的,是专门为了迎接家属们的。所以,参观的队伍到了厕所的时候,爸爸隆重地停了下来,他对家属们说:“亲爱的家属同志们!这是我们工厂新建的厕所,是个高科技厕所。有两大特点:一是厕所里不但一点臭味也没有,而且有一股柠檬的香味,闻了使人神清气爽,精神百倍,工作更有干劲儿;二是整个厕所都是全自动化的,上厕所的人拉完屎后,坐便器里会喷出一股水来,从多个角度把你的屁股洗干净。有人说,那屁股不是湿了吗?裤子怎么穿得起来呀?不要紧,我说这个厕所是全自动的嘛!冲洗完了你不要急着站起来,还坐着,坐便器里就会吹起一股暖风,把你的屁股吹得干干净净,还香喷喷的哪!”爸爸向家属们推荐说:“大家一定要进去试一试,拉一拉,效果跟平时很不一样的。”听了爸爸的话后,家属们将信将疑地看着爸爸说:“真的吗?真的吗?厕所怎么可能是香的呢?”有人手扶着墙壁,迟迟疑疑地就进去了。这一进去以后就再也不愿出来了。厕所里不断地传来一阵一阵的惊叫声,然后是一片一片的笑声。很久以后,家属们才意犹未尽地出来,个个都是很陶醉的样子,异口同声地对爸爸说:“厂长,您说得没有错,连屎拉出来都是香的呢!”

    参观了工厂之后,是吃中饭。这顿中饭,爸爸故意要安排家属们在工厂的食堂里吃,让家属们对工厂的食堂也有感性认识,让他们知道,食堂的生活条件是很好的,叫他们放心。关于这顿中饭,爸爸早就征询过施月琴的意见,问她有没有信心把这一顿菜做好,因为这次的人数比平时多出好几倍,菜的量也大了很多。烧过菜的人都知道,菜量越大是越难烧的。施月琴拍着胸脯对爸爸说:“厂长你放心吧!我保证把这顿饭菜烧好,如果烧得不好,你叫家属们把我吃掉好了。”施月琴今非昔比了,她已经被爸爸封为后勤主任,拿的工资跟车间主任是一个级别。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该是上战场的时候了。为此,她还专门去书店买了一本菜谱回来研究,夜里十二点还在厨房里“乒零乓啷”。这一顿饭菜,施月琴确实也烧得不错,烧菜她有基础,有感情,有准备,又是全神贯注。亲人们吃得相当满意。

    吃完了中饭,爸爸安排家属去参观市区。为了下午的参观更具专业性,爸爸专门请了旅行社的一个导游,让导游带他们去看看市区的五马街、妙果寺、华盖山、人民路、江心屿,参观的地方有商业地段,也有名胜景点,总之,市区排得上名号的景点都要走走到,要介绍好,让他们对这个地方要有一个感性的认识,也要有理性的认识。总之,要让家属们满意。

    到了晚上的时候,是整个活动的高潮,爸爸和二叔请他们在住的酒店里喝分岁酒。

    爸爸把酒店的一个大厅都包过来,一共摆了五十桌。用的酒有白酒,有葡萄酒,有黄酒,也有啤酒。点的菜都是酒店里最好的菜,有黄鱼,也有鱼翅,有龙虾,也有鲍鱼。光热菜就上了十五道。冷盘有鸭舌,有花蛤,有江蟹生、虾蛄肉等八盘。这些菜中,有些菜其实是没必要上的,比如江蟹生,就是江蟹活活地抓来生醉了吃,这种吃法只有信河街才有,外地人吃了一般是要泻肚子的。但是,爸爸为了体现本地特色,为了晚上的菜更加丰盛,为了表现自己对家属们的重视,他也就不管泻不泻肚子了。先上了再说。

    酒吃到尾声的时候,出了一点小意外。事情的起因很简单,酒喝到最后的时候,施月琴的弟弟有点过量了,也就是到了酒口大开的时候了,这时,他的酒却没有了。他看见一个男服务员,就把他叫住了,说:“喂,服务员,快过来给我开一瓶葡萄酒。”那个男服务员答应了一声“噢”后,就去拿酒了。过了一会儿后,那个男服务员又回来了,手上却是空的。施月琴的弟弟声音就很高了,他对那个服务员说:“你是怎么回事,上个世纪就叫你开葡萄酒了,到现在还没有开过来。”那个男服务员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去找开葡萄酒的工具。”服务员去了很久以后还没有回来,施月琴的弟弟的脾气就上来了,就想摔杯子了。这时,他又看见那个服务员了,他还是没有把葡萄酒拿来。施月琴的弟弟可能觉得这个服务员是从心底里看不起自己了,觉得自己不配喝这瓶葡萄酒了。他对那个男服务员说:“你是成心不想给我酒喝是不是?”那个男服务员白了他一眼,说:“嚷什么嚷,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吗?”施月琴的弟弟一听,酒气和火气一起冲上来了,二话不说,冲过去就是一拳。服务员无缘无故挨了一记老拳,又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当然不肯罢休,也就一个拳头抡了过来。工厂里的其他人看见施月琴的弟弟跟服务员打起来了,觉得自己义不容辞,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把那个服务员按住,你一拳,他一脚,把服务员揍得直喊老母。

    酒店经理看看情况不妙,赶紧拨打了110。很快警察就来了。因为参加打架的人太多,警察不能把所有的人都带走,而且,那个被揍得半死的服务员是个老手,他一口咬定是施月琴的弟弟打的。警察就把施月琴的弟弟带走了。

    施月琴的弟弟被带走时,施月琴冲了出去,一把将她弟弟抱住,她对警察说:“你们不要把我弟弟带走好不好,我跟他换,让我跟你们去好不好?”警察说:“你抱着他干什么,要不然,就连你也一起带走。”大家赶紧把施月琴拉住。施月琴转头看着爸爸,说:“这下该怎么办?这下该怎么办?”爸爸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的脸色一下就白了,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有二叔表现出应有的风度,显得相当镇定。他对大家说:“不要惊慌,不要慌张。”他分析说,只要那个服务员没有什么大问题,施月琴的弟弟在派出所里关一个晚上就会被放出来的;如果那个服务员真的被打出问题来,大不了也就是赔点钱,谅他也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二叔的话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大家更放心的是二叔说话的那种口气:“谅他也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是啊!这是何等的气概。只有神通广大的人才有这种气概啊!既然二叔都这么说了,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大家就都说那个服务员真是该打,有人甚至后悔刚才没有多踢一脚。

    酒宴散去后,二叔去了一趟派出所。在酒店里,二叔已经给派出所的领导打了电话,派出所的领导对二叔很是客气,说那个服务员已经在医院里检查了,好像问题不大,最多给点钱就摆平了。但爸爸却还是一句话也没有,他的脸还是白惨惨的。过了很久以后,他还是叫二叔去一趟派出所,出多少钱都没有关系,叫他尽快把施月琴的弟弟保出来。

    二叔从酒店直接去了派出所。爸爸领着一班工人往工厂里走。爸爸他们到工厂没有多久,外面的警笛声就响起来了,大家以为是施月琴的弟弟回来了,说:“怎么这么快?看来副厂长真是神通广大啊!”刚要跑出去看,十几个警察已经冲了进来,大喊一声“不许动”,十几个黑黑的枪口伸过来,把所有的工人团团围住。工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转头去看爸爸,爸爸这时倒是镇定下来了,脸也红润过来了,只是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警察喊道:“所有人列队站好,把自己的证件拿在手里。”工人们站好后,各自把证件拿在手里。警察就一个一个地检查过来。检查好之后,警察就把爸爸叫进他的办公室了。他们从爸爸的办公室里出来时,已经把爸爸的双手铐了起来,有一个警察还从爸爸的办公室里抱走了一大捆东西。爸爸从办公室出来时,突然把头抬得老高,一脸骄傲的表情,有一个警察在他身后推了一下,爸爸回头恶狠狠地呵斥他:“你再推一下老子就揍断你的狗腿……”

    二叔很快知道爸爸为什么被警察带走了,他伪造了大量的暂住证。工厂里工人的暂住证都是爸爸伪造的。施月琴的弟弟被带到派出所后,警察问他:“你是哪里人?”他说:“我是江西上饶人。”警察说:“你把暂住证拿出来看看。”施月琴的弟弟就把怀里的暂住证摸出来给他们看。警察接过去一看,立即就看出问题来了。因为施月琴弟弟暂住证的质量实在是太好了,无论是做工还是纸张质量都比真的好。警察厉声地问施月琴的弟弟:“你的暂住证是哪里办的?”施月琴的弟弟惶恐地说:“是我们工厂里的老板替我办的。”他接着又说,“我们工厂里其他工人的暂住证也是老板办的,老板是个好人,没有收大家一分钱。”于是,警察就冲到爸爸的工厂里来了,还从他办公室里搜出几千本的假暂住证。

    我们是第二天才知道这件事的,叫我们想不通的是,爸爸为什么要伪造那么多暂住证呢?工厂里又不缺这点钱。我们去派出所见爸爸,警察不让我们见。我们打电话找二叔,二叔正在活动,想办法把爸爸保出来。二叔的口气倒是很轻松,他叫我们回家等,说自己很快就能够把爸爸带回家的。

    一直到了晚上十点钟多,二叔果然将爸爸带回家了。二叔来了之后,我们才了解了整个事情的真相:原来,爸爸的腿不是被广东工厂里的工人打断的。他刚到广东时,很好奇,在街上到处走,样子相当探头探脑。这时,来了两个警察。两个警察把爸爸喊住,用指头枪戳着爸爸说:“你哪,说的就是你哪,把暂住证拿出来看看。”爸爸说:“我是来做生意的,哪里有什么暂住证?”说着,他把车票拿给他们看。他说:“你们看看,车票是昨天刚刚到的。”两个警察瞥了一眼车票,对爸爸说:“你拿出车票来吓唬谁呢?谁知道你的车票是从哪里偷来的呢!没有暂住证,就跟我们回派出所。”爸爸听他们这么说,很是生气。他说:“回派出所就回派出所,难道回派出所就不说理了?我还正想找你们领导反映反映呢!”爸爸就跟着两个警察回了派出所。在派出所里,爸爸说:“我要见你们的领导。”那两个警察笑道:“就你一个来打工的人,还想见我们的领导,你做梦去吧你!”爸爸说:“我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打工的,我有一身的本事,刻得一手好字,用得着出来打工吗?用得着办什么暂住证吗?你们也太把人看扁了!”两个警察说:“你会刻几个臭字就了不起了?就不用办暂住证了吗?”爸爸听到这里,身体已经抖起来了,他说:“有本事你们就再说一句试试看,看我不打断你们的狗腿……”爸爸的话刚说完,有一个警察一脚就踹了过来,正好踹在爸爸的小腿上,爸爸只听到自己的骨头“咯噔”地响了一声,人就倒了下去了。二叔说自己之前没有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是因为这事说出来总不好听,毕竟是进过派出所的,对于爸爸来说,也是人生的一个污点,很影响声誉啊!但是,谁想得到,爸爸后来会伪造暂住证呢?这就有点剑走偏锋了。

    (原载《当代》200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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