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州过府:哲贵自选集-柯巴芽上山放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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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小竹悠悠地看着门外,伸手指了指说:“她上山放羊去了。”

    柯巴芽大学在杭州读,毕业时,父亲问她回不回信河街,柯巴芽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回不回对她来说无所谓。她问父亲:“你想我回还是不回?”

    父亲说:“如果你不想回就不用回。”

    柯巴芽说:“我回。”

    柯巴芽在大学谈了一个男朋友,上海人,学校所有晚会,他是铁定主持人,是学校里著名人物。可他不是柯巴芽理想的男朋友人选,他长得太周正,国字脸,五官精美,身材匀称,各方面太完美,像电视和杂志上的明星。他连酒也不沾。这让柯巴芽有点遗憾,一个人怎么可以没有缺点呢?但是,柯巴芽也想象不出理想的男朋友应该是什么模样,更不知道在哪里能遇上。两人从大二上半年开始约会,周末偶尔去餐厅吃一顿,柯巴芽叫两瓶啤酒,最后两瓶都是她喝。出了餐厅,去一百元一晚的商务宾馆住一宿,第二天中午筋疲力尽出来。可感情的温度始终上不去,放寒暑假时,联系也不多,只有身体需要时,才会想起对方。毕业前,他们又去了一趟宾馆。这次情况比较特殊,著名主持人咬咬牙,去了一家四星级宾馆,打折后三百元一晚。这晚上,他们另一笔费用是耗掉半打杜蕾斯。第二天上午,他回上海,柯巴芽回信河街。

    父亲开一家服装公司,专做西服。公司规模不算信河街最大,但父亲是个热心人,喜欢做公益,乐意帮助别人,同行推荐他当了信河街服装协会会长,也算是头面人物,服装公司也跟着提高了知名度。

    回信河街后,柯巴芽在父亲公司帮忙。她进公司前,跟父亲商量过,成立一个订制工作室,由她负责。进公司后,柯巴芽打消了这个念头。

    柯巴芽读高一那年,母亲跟一个华侨去了法国,父亲没有再婚。进服装公司后,柯巴芽才知道,父亲身边有一个女人,原先是他秘书,现在还是秘书,但地位完全不一样了。柯巴芽不排斥父亲再婚,也不反对找一个年龄比他小十八岁的女人。如果她在读大学之前知道这事,内心会有抵触。她现在至少能够从生理上理解父亲,父亲是个男人,还不算老,像他这种年龄和身份的人,不太适合在外面饥不择食地找女人,有一个固定女人总比在外面乱来安全。她不知道女秘书是否真爱父亲,可是,爱与不爱有什么关系?她和著名主持人谈了三年恋爱,可她实在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爱他。著名主持人倒是说过,他爱她。她很怀疑。她想起来,离开四星级宾馆的那个早上,双方走得那么决绝,逃离似的。毕业以后,他们只在QQ上碰过一次,他主动说一声,你好,她回了两个字,你好。此后再无联系,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父亲至少给了女秘书物质保障,给她买了套房,买了宝马MINI,每月上万元工资。这些给予是在明处,父亲私下里给女秘书多少钱,柯巴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觉得父亲身边有个女人挺好,如果他是单身一人,柯巴芽倒觉得不正常了。但柯巴芽想离开父亲的服装公司,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是想出来。如果非要说一个理由,她觉得,她的存在会让父亲和女秘书不自在。好吧,她离开。

    第二年夏天,柯巴芽参加公务员考试,顺利考上信河街农业局。

    考上后,柯巴芽才将消息告诉父亲。父亲问她说:“你喜欢当公务员?”

    柯巴芽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父亲说:“那你一定不喜欢服装公司。”

    柯巴芽摇摇头说:“我离开服装公司不等于不喜欢服装公司,考公务员也不等于我喜欢当公务员,就像当年考大学选择园林艺术系不等于我喜欢这个专业。老实说,到目前为止,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

    父亲停了一下,继续绕回他的话题:“你离开服装公司肯定是有原因的。”

    “可能有原因吧,但我确实不知道什么原因。”柯巴芽笑了一下。

    柯巴芽知道父亲想跟她谈女秘书的事,可他总是开不了口。对于他来说,跟女儿谈论这个话题,似乎是个禁忌。既然他没有开口,柯巴芽当然也不主动提起。柯巴芽还是蛮欣赏父亲这一点,他忌讳谈这个事,说明他内心有所坚守,他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当年也是母亲出轨在先,她跟法国华侨有了关系,主动离开他。他并没有指责母亲,唯一要求是留下柯巴芽。可是,柯巴芽也不满意父亲的过分克制,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别人的感受。他就是娶了女秘书又如何?或者,他也可以换一个女秘书试试。她会为他暗暗叫好的,必要时,她会公开支持他。但是,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直是这样的人。

    柯巴芽在农业局上了一年班,主动申请调到特产站。柯巴芽不想每天坐办公室写材料和开会,她要到外面去,去有山有水有树木有阳光的地方走走。特产站是理想的选择,特产站管辖几百座茶园,这些茶园都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只要肯跑,每天可以进行一次一日游。

    信河街出茶叶是有史可稽的,出产的雁荡毛峰曾是明朝贡品。柯巴芽不喜欢喝茶,饮品中,她更喜欢咖啡和酒。但这不妨碍柯巴芽往大大小小的茶园跑。这些茶园在高山上,在峡谷里,在阳光普照的山之南,在雨水充沛的江之北,柳暗花明,云遮雾罩。到了这些地方,柯巴芽往往有留住下来的冲动。

    特产站站长叫戴森,同事私下送他绰号戴喇叭,意思是他讲话像随身戴着一个扩音器。他是8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读的是茶叶专业。但他身上已经看不出一点大学生痕迹,一双灯笼似的大眼睛,光头,黑脸,身材魁梧,手臂比一般人大腿还粗。动不动骂人“狗生的”,还喜欢随口吐痰和放屁。特产站的人都觉得很没面子,怎么能让戴喇叭这样的人当大家的头头呢?怎么可以在单位里骂脏话呢?怎么可以在办公室里随地吐痰和肆意放屁呢?你以为这是在茶园啊?

    戴喇叭缺点很多,但谁也不得不佩服他的专业和能力。

    信河街的茶叶原来各自为政,戴森做了站长以后才有现在的规划:根据信河街不同的茶叶产区和特点,划分五个区域,每个区域下培育多个品种,对外统一打一个牌子。

    戴森每年组织茶叶评比,让五个区域几百个茶叶品种参加比赛,评出金银铜奖,参加一年一度的早茶节。每年早茶节都做得轰轰烈烈,前来品尝和购买的人将各个摊位挤得水泄不通。因为生意好,价钱卖得高,没有一个茶农不想参加早茶节。可他们想参加,得戴森点头才行。戴森点头只有一个条件,茶叶得好。茶叶不好,玉皇大帝打招呼也没用。

    每年评奖前,茶农争着邀请戴森去指导,将最满意的茶叶拿给他品尝。一般情况,品过的茶,好的他就说一句好;不好的,他一声不吭。茶农这时很紧张,盯着他脸色,不敢乱问。也有茶农想试试他到底有没有真本事,将外地绿茶冲泡给他喝。他喝一口,“噗”的一声吐在地上,瞪起圆眼,瞪着茶农骂道:“你这个狗生的,想找死呀?”

    柯巴芽在局机关听过戴喇叭的名声。调来之后,发现他也不是什么人都骂,只有怠慢茶农和办事拖拉的人他才骂。柯巴芽还发现,戴喇叭习惯性绷着脸,皱着眉头,他的脸本来就黑,这样一来,更黑。

    柯巴芽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整天黑着脸,笑一笑又不会死人。再说了,笑一笑,对别人是一种鼓励,对自己也是一种释放。这世界谁也不欠谁。

    当然,这些话柯巴芽不会跟戴喇叭说。他们关系没有好到那个份上。柯巴芽也没想跟他有什么关系。特产站不到十个人,分两块内容:站长管茶叶,副站长管水果。柯巴芽归茶叶,她负责将分内的事做好,不让戴喇叭有骂她的机会。戴喇叭也确实没有骂过她。就是嘛,人家不偷懒不发脾气,凭什么骂人家,还有天理没有?他可能在野外待久了,确实有随地吐痰和乱放屁的习惯。柯巴芽尽量避着他。

    柯巴芽唯一感兴趣的是戴喇叭身上的肌肉,据说他的手臂比一般人的大腿粗,他的胸肌会跳舞。但戴喇叭跟其他健身达人不同,别人有身材有肌肉喜欢秀,喜欢显摆,穿紧身衣服啊,穿短袖T恤啊。戴喇叭每天长衣长裤,将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

    柯巴芽还听说戴喇叭每天去健身馆,已经坚持二十多年,每天早餐要吃十五个鸡蛋。我的天!

    戴喇叭身上肌肉到底是什么形状呢?柯巴芽有点好奇了。

    戴喇叭将肌肉隐藏得越严实,柯巴芽的好奇心越重。

    有一次,她去牛排馆用餐,经过透明厨房,看见里面挂着一排排椭圆形的牛肉,纹路清晰,结实饱满。她突然想到戴喇叭的肌肉。

    还有一次,柯巴芽下班路上,经过一家刚刚开业的商店,门口站着两个充足气的红色橡皮人,它们的身体好似要爆开了。她突然想到戴喇叭的肌肉。

    还有一次是秋天,柯巴芽下乡归来,经过一农家菜园,看见架子上坐着一个巨大的金瓜。已经熟透的金瓜,一瓣瓣鼓出来,浑身散发着金亮的光芒。她突然想到戴喇叭的肌肉。

    最不应该的是,她有一次梦到了戴喇叭,他脱了上身衣服,她居然来不及看一眼就醒了。

    醒来后,她轻轻扇自己一个耳光,自言自语:“柯巴芽,你是不是疯了?到底想干什么?”

    过了一年多,夏天的一天,柯巴芽跟戴喇叭去天井茶园。

    这是一个废弃的茶园,戴喇叭也没去过,据说在海拔一千二百米的高山上。信河街靠海,很少有八百米以上的山峰,更不要说一千二百米,何况还有茶园。戴喇叭一听说,立马赶过去。车停半山腰,当地特产站的人说,还要再爬一个半小时山路。

    那天无风,下车走了半个小时,柯巴芽觉得头顶上都是汗,汗珠穿过发根,滑到脸上,一颗接一颗摔到脚下的黄泥土里,将黄泥土砸出一个个气泡。她感到身上的汗水往下淌,湿透了内衣。再走一段路,柯巴芽觉得外衣也湿透了,身上好似粘了一层皮,又重又闷。

    柯巴芽走在队伍后头。她这时看见戴喇叭的背影。戴喇叭身上的蓝色衬衫(他总是穿蓝色和绿色的衣服,很少穿白色)已经被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柯巴芽看见他的手臂像两把大锤前后挥动,随着手臂的挥动,柯巴芽看见他的两片肩胛骨像两把扇子一张一合。他的上半身像个倒三角形,腰身收紧,看不出一点赘肉。

    刚好走到一座凉亭处,大家坐下来稍事休息。柯巴芽特意转到对面,果然,戴喇叭前面的衬衫也全湿了,紧紧贴在身上。柯巴芽看见,他两块胸肌像高压锅鼓出来。柯巴芽赶快将眼睛转开,快步走到凉亭口,深深地喘一口气。但她听见,心脏跳得又快又响,几乎要从喉咙飞出来。

    又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天井茶园。天井是一个自然村,原先有三户人家。后来政府动员村民搬迁到山下,给他们盖了房子,这里成了荒村。三幢房子还在,每幢三小间,都是用一块块青色的石头垒起来,整齐又别致。只是现在爬满了藤蔓,让人不敢靠近。

    茶园在另一个山头,中间有一条深不见底的峡谷。要进入茶园,必须经过一条三十来米长的铁索桥。

    铁索桥有点摇晃。这次戴喇叭没有走在最前头,他让大家先走。当地特产站的人走在前头,柯巴芽抓着扶手,紧跟后面。走出十来米,柯巴芽回头去看,戴喇叭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脸色发青,两手紧紧握成拳头。柯巴芽对他喊了一声:“你怎么了?”

    戴喇叭看了看她,说:“狗生的,我有点怕。”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当地特产站的人转身回去扶他。让柯巴芽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扶,戴喇叭反而一屁股瘫坐在地,发出哇哇哇的哭声。哭声听起来那么无助,却又那么响亮。

    哭了一会儿,他抬头高声质问当地特产站的人:“狗生的,你怎么没说有一座铁索桥?”

    那个人不敢回话,只是看着戴喇叭笑。

    柯巴芽也很想笑。戴喇叭那么大的个头,那么健美的身体,那么彪悍的性格,居然会恐高,反差太大了。

    回去的路上,戴喇叭厉声威胁柯巴芽和当地特产站的人:“回去对谁也别说起这事。”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一句:“狗生的,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就找你们两个算账。”

    当地特产站的人连连点头。

    柯巴芽从戴喇叭的声音里听出一种妩媚来。

    从那以后,戴喇叭还是黑着脸,还是打锣似的讲话,还是瞪着大眼睛看人,生气了还是骂人“狗生的”。可是,柯巴芽发现他的神态发生了微妙变化,每一次看见她,他的眼神闪烁一下,立即转到别处。柯巴芽觉得戴喇叭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强壮,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凶。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戴喇叭外表的强壮和表情的凶悍恰恰反映出他内心的软弱。柯巴芽在想,或许正因为内心的软弱,才促使他每天走进健身馆,练出一身壮观的肌肉吧。

    柯巴芽会不自禁地将戴喇叭和父亲做比较,他们年龄相仿,个头也差不多。可是,他们的差别又是如此之大。父亲也算注意保养之人,细声缓慢地讲话,不动怒,更不会骂人;注意饮食,不烟不酒,不吃夜宵;每天坚持饭后散步一个小时。他整个人就像一个时钟,有节奏有规律。可他的老态是掩饰不住的,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而戴喇叭呢,他像一头原始动物,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热气腾腾,生机勃勃,充满力量,叫人心动。当然,柯巴芽知道自己没有喜欢上他,他也不是理想中的男人,虽然她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理想的男人是什么样子。但柯巴芽对他的身体,特别是对他的肌肉充满了想象。这种想象有时像一团大雾,逶迤而来。有时在路上走着走着,这种想象便弥漫开来,将她笼罩,久久不肯散去。有时如一支利箭突然而至,一下子穿透她的身体。好多次,她在浴室里淋浴,往身上涂沐浴露。她从上而下抚摩身上的皮肤,猛烈地想起戴喇叭的肌肉。这种想象让她胸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又过了一年,戴喇叭邀请一批外地专家,在雁荡山举办一年一度的新茶评比。特产站所有人都去做会务工作。评比结束后,组织专家参观景区。

    那天上午,他们去了大龙湫。大龙湫是个瀑布,有天下第一瀑之称。春夏多雨季节,水量充沛,水势磅礴,水泻之声隆隆如雷鸣,水雾远侵百米开外,整个山谷雾气蒸腾。由于长年瀑布冲泻,瀑布下面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水潭。水潭三面都是大大小小的椭圆形石头,被游人踩得光滑鉴人。游人喜欢蹲在石头上,弯腰掬水,即使是盛夏,依然水凉刺骨。

    柯巴芽随着大家从石头上走过,她没有蹲下掬水的念头,见前面有人,她准备快速绕过去。就在这时,蹲着的那个人站了起来,屁股一顶,撞到了她。柯巴芽没有心理准备,她甚至没有惊慌,身体像一根被砍断的树,直挺挺倒进水潭。她听见自己摔进水潭的声音,身体一冰,四肢僵硬,浑身不能动弹,像一块石头往水底沉去。

    她听见有人的惊呼声,接着,听见有人跳进水潭的声音。她看见了,是戴喇叭。她看见戴喇叭快速游来,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接着,搂着她的背。她像一株水草,被戴喇叭捞了过去。她紧靠着他,将双手贴在他胸前。

    4月初,信河街寒意未退,柯巴芽被捞上来后,被风一吹,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戴喇叭让一个女同事送她回宾馆休息。

    当天晚上为专家饯行。晚宴上,柯巴芽主动要求喝白酒解湿气。她给每一位专家敬酒,当然也敬戴喇叭,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谁都看出来柯巴芽喝醉了,只有她知道,自己没醉。散场后,大家都走了,她坐着没动。戴喇叭看了看她说:“还不走?”

    柯巴芽冲他咧嘴一笑,命令道:“你扶我回去。”

    戴喇叭走过来,抓小鸡一样抓起她。到了门口,柯巴芽找出门卡让他开,进了门后,柯巴芽一下子扑在他身上。

    几乎没有犹豫,柯巴芽伸手解开他的上衣。那是两块巨大的胸肌,像两块巨大的海滩,不见尽头。柯巴芽觉得自己突然缩小成一只蚂蚁,面对海滩,她在艰难跋涉。让她绝望的是,无论哪个方向,她都找不到可能和出口。海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浪盖过一浪,将她一点一点淹没。她身体越来越酥软,渐渐忘记了身体的存在,甚至连眼睛也不见了。

    过了两个月,柯巴芽发现月经没有来。她以前月经来得并不正常,有时三个月不见踪影。但这次不一样,身体反应不一样:嗜睡,尿频,腹胀,厌食。她去药店买来试孕纸,试了之后,上面的控制线和下面的反应线颜色一样。她又试了一次,还是这个结果。第二天,她没去单位。第三天,她去了一趟信河街中医院,挂了最著名的妇产科医师诸葛莉莉的号,她有送子观音的美誉。检查再一次证实她怀孕了。柯巴芽说做掉。诸葛莉莉问她不再考虑考虑,她说不。诸葛莉莉摇了摇头,开了药单和手术单子,叫她去缴费,先吃药,明天下午来做手术。

    第二天下午,柯巴芽应约去做人流,发现手术室门口坐着十几个女人。轮到她时,快到下班时间了。她进了手术室,诸葛莉莉看了她一眼,眼神是陌生的。她躺在一张简单的手术床上,褪下裤子,双脚叉开,被两个器具固定住。然后,她感觉有一个异物进入下体,那异物张开巨大的嘴巴,将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吞噬了。她觉得疼。这种疼以前从未有过,是被撕裂的疼,好像有一把刀,伸进体内,一点一点地刮。

    当柯巴芽从手术床站起来,诸葛莉莉指着盘里一个血淋淋的小肉块,状如花生,问她要不要带回去。柯巴芽本想说不要,话出口时变成好的。诸葛莉莉叫护士拿一个小尼龙袋,装起来交给柯巴芽。

    柯巴芽将那颗花生形状的小肉块带回家,她在床上躺了一个晚上,再加一个上午,身体才慢慢有点力气。下午,她找来一把铁锹,将那颗小肉块埋在她家院子的榕树下。据说这棵榕树有五百来年了,父亲当年买下这个院子,很重要的一点是看中这棵榕树,它像一把巨大的雨伞撑在院子里,枝繁叶茂。

    三个月后,柯巴芽离开了特产站。她报名参加了一个志愿活动,去青海的铁卜加草原支教。

    没有人知道柯巴芽离开特产站的原因。从雁荡山回来之后,柯巴芽再没有和戴喇叭单独见过面,也没有说过话。有两次在路上遇见,戴喇叭嘴唇动了动,柯巴芽没有给他开口机会,转身跑开了。

    去青海之前,父亲找她谈话。父亲没有问她为什么离开特产站,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去青海支教。父亲只是问她:“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柯巴芽看了他一眼说:“你跟你的女秘书结婚吧。”

    父亲想也没想,摇了摇头说:“不可能。”

    柯巴芽说:“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父亲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见他这么说,柯巴芽便不开口了。

    离开前,父亲问她:“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支教是两年。”柯巴芽眼睛看着远处,轻轻地说,“我看情况吧,或许不到两年就回,或许多待一段时间。”

    那年9月,柯巴芽到了青海铁卜加草原的石乃亥小学。石乃亥是个乡,地处海南藏族自治州,又是海西、海南、海北三个自治州的三角地带,距离青海湖只有二十公里。

    石乃亥小学是个藏汉双语学校,柯巴芽教三四年级汉语。这些孩子基础差,教的都是最简单的汉语,教学任务不重。

    学校所在地海拔三千多米,柯巴芽刚来时有点高原反应,但不严重,因为四周都是草原,植被茂盛,氧气够用。大概过了十天,她就适应了。

    她能感觉到当地老师和孩子对她的好奇,他们更多的是围观她,用藏语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伸手指指点点,然后哄堂大笑,或者捂着嘴哧哧地笑。一个南方海边的女人突然出现在藏区,无论是身材体型和内在气质都是不同的。柯巴芽早有心理准备,这也正是她想要的环境。她不排斥老师和同学对她的围观,也不急于跟他们融为一体。她对谁都是面带微笑,点头致意,但从不主动向谁开口,不主动与人交往。

    除了课本里的知识,柯巴芽也教孩子们唱信河街童谣,用信河街方言唱,然后一字一句解释。她教的童谣里有很多鱼,其中有一首是《海鲜十二月童谣》,从一月到十二月,将每月的时令海鲜唱出来,有青蛄、斓鲋(跳鱼)、蝤蠓、水潺、子梅、鳎鳗、鲻鱼等等,孩子们对这些鱼闻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有时,柯巴芽让孩子们在课堂上唱藏族童谣,然后一句一句翻译成汉语。柯巴芽发现,地域不同,童谣里表达的物产不同,但基本调子是差不多的,都是抒情的,温暖的,让人觉得生活美好。

    除了备课、上课和批改作业,剩下的时间都是她的。放学以后,学校就空了,清净得像一座寺院。吃过晚饭后,柯巴芽走出校门,绕过镇子,一个人进入草原。她不敢走太远,不时回头看学校上空那面红旗。

    双休日,柯巴芽一个人背着双肩包,搭坐镇上的班车去青海湖。她有时选择一个地方坐一整天,有时沿着湖走一段路。有时当天晚上返回学校,有时住在青海湖畔的青年旅社。

    她没有主动跟外界联系过,甚至连手机也没用。只有父亲,每周给她的学校打一个电话,谈话内容基本相同:父亲问她课上得怎么样,她说挺好;父亲问她睡觉习惯不习惯,她说很习惯;父亲问她吃得习惯不习惯,她说每顿比以前都吃得多;父亲问她什么时候回去一趟,她说放假了回去。

    那年寒假,柯巴芽没有回信河街。她背着双肩包,去了兰州,然后又去敦煌。

    到了暑假,她背起双肩包,去了西藏。在拉萨河边租一个民房,住了两个月。她什么地方也没有去,每天在布达拉宫附近走走坐坐。暑假快结束了,才坐火车回到青海。

    新的一个学年开始了。有一天,学校来了一队志愿者,他们从西宁开来两辆大卡车。卡车开进学校,跳下十来个青年男女,他们用接龙形式,将卡车上的书籍、文具和学生衣物搬下来。

    带头指挥的是一个叫唐十三的男青年,后脑勺扎一条辫子。他们将卡车上的东西搬进指定的一间教室,又跟学生开了一个联欢会。他们表演的节目和学生的节目穿插起来。唐十三表演了一个舞蹈,表现一个渔夫捕鱼的过程。唐十三又高又瘦,上身穿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下身穿紧身牛仔裤,腿像两条竹竿。他动作笨拙、生硬,像机器人的表演,引得学生一阵阵大笑。柯巴芽觉得有点难为情,可是,见他很投入地表演,表情那么认真,也跟着学生笑起来。

    联欢结束后,大家去学校食堂吃饭。饭桌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摆了一长条。唐十三坐在柯巴芽对面。吃到一半,柯巴芽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唐十三正看着她,对着她咧嘴一笑。柯巴芽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嘴巴朝右边歪去,流露出若有若无的嘲笑,可在嘲笑里又包含着纯和的天真。柯巴芽发现,他的上嘴唇粘着一颗饭粒,这使他的坏笑看起来有点滑稽。

    离开前,唐十三找到柯巴芽,递给她一张名片。柯巴芽看了看,原来他是西宁一家青年旅馆的老板。他向柯巴芽要手机号码,柯巴芽说没有。他说那你去西宁打我手机,说着,指了指名片。

    两个月后,柯巴芽去了一趟西宁,在一堵古城墙边,找到了唐十三的青年旅馆,名字就叫唐十三青年旅馆。

    柯巴芽到的时候快中午了,她进了旅馆,问一个穿工作服的小姑娘:“唐十三在不在?”小姑娘看了下时间,说:“他还在睡觉。”柯巴芽问:“他什么时候起床?”小姑娘说他一般十三点起床,柯巴芽“哦”了一声,说:“怪不得他叫唐十三。”见她这么说,小姑娘就笑了,问她有什么事,柯巴芽说:“没事,就是来看看他,既然他没起床,我过了十三点再来。”

    柯巴芽出了青年旅馆,她什么地方也不想去,见有一些老人三三两两分坐古城墙下,有人听收音机,有人打瞌睡,她也找个地方坐下去。这一坐,她不禁微微笑起来,自己今天来西宁,好像就是为了来这里坐一坐。她前世似乎是这座古城墙的一块砖头。

    过了十四点,她才慢慢起身,拍拍屁股的尘土,朝唐十三青年旅馆走去。到了旅馆,一进门,看见竹竿一样的唐十三,他正悠闲地歪在大厅的一张靠椅里。他一见到柯巴芽,蚱蜢一样从靠椅弹起来,说:“刚才来过的就是你?”

    柯巴芽点点头说:“我来过。”

    唐十三甩了一下头,瞪大眼睛,认真地看着柯巴芽说:“为什么不叫我?”

    柯巴芽说:“我没什么事,不用打搅你休息的。”

    “下次不能这样。”唐十三突然下命令似的说。

    “好,下次一定打搅。”柯巴芽笑着说。

    “你还没吃午饭吧?”

    “是的。”柯巴芽老实说,她现在确实有点想吃东西。

    唐十三让厨房烧了几个菜,居然有江蟹和带鱼。一问,原来唐十三是宁波河姆渡人。他三年前来青海旅游,待了两个来月,后来干脆留下来,开了这家青年旅馆,空闲时间就在青海四处跑。唐十三告诉柯巴芽,这里的海鲜都是从四川空运来的,味道和新鲜度都不如东海海鲜,他平时很少买。昨天去菜场,突然就买了江蟹和带鱼,没想到柯巴芽今天就来了,看来冥冥之中是有感应的。

    他们浅浅地喝着啤酒。唐十三讲话时,总是看着柯巴芽。柯巴芽一看他,他就咧嘴一笑,嘴巴朝右边歪去,流露出若有若无的嘲笑。这个时候,柯巴芽就会着迷似的盯着他的嘴唇,仿佛那里还粘着一颗米粒。

    吃完后,唐十三带着柯巴芽出了青年旅馆。不远处有公园,公园沿河而建,两边都是灰褐色的青海云杉,又高又大又直。河上不时有石桥横跨,公园里小径蜿蜒。

    进入公园后,唐十三自然而然拉住柯巴芽的手。柯巴芽没有挣扎,她也没有觉得这手拉得突然,好像他们一直这么拉着手。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握着手,慢慢地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讲的都是各自的经历,当然是过滤后的经历。柯巴芽不会向他敞开全部心扉,他也没有刨根问底。当然,柯巴芽也没有深究他为什么不回宁波,他留在这里肯定有原因,但有时他也未必完全弄明白是什么原因。是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青海。

    他们在公园穿来穿去,好似漫无目的,又好似在等待什么。青海的天要到二十一点才暗下来。天暗之后,唐十三带柯巴芽去藏餐吧,据说是西宁最有名的藏餐吧。

    晚上他们喝青稞酒。喝酒时,柯巴芽一直盯着唐十三的嘴唇。唐十三抹了一把脸,说:“我脸上有问题?”柯巴芽笑着摇摇头。柯巴芽发现唐十三喝酒容易上脸,先是粉红,再紫红,连眼睛都红。脸红的时候,他的嘴唇更红,好像要滴出血来。柯巴芽很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嘴唇。这时,唐十三让服务员倒了一杯水。喝完一杯水后,脸上的酒红很快消下去,眼睛又恢复了清明。他接着跟柯巴芽喝酒,越喝脸越白,并没有醉态。

    在藏餐吧,唐十三给柯巴芽唱了一首歌,是用藏语唱的。唐十三告诉她,这首歌名叫《香巴拉》,是青海作家龙仁青创作的,描写一个藏族姑娘寻找爱情的故事。柯巴芽问:“那个藏族姑娘找到爱情了吗?”

    “歌词里只说她要去一个叫香巴拉的地方,她想要的爱情在那里,没有说她找到,也没有说她没找到。”

    柯巴芽问:“她知道香巴拉在哪里吗?”

    “她不知道。”

    柯巴芽说:“不知道香巴拉在哪里怎么找?”

    “我见过龙仁青,他对我解释说,或许香巴拉就在路上吧。”

    柯巴芽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藏餐吧出来后,两只手很自然又牵在一起。又经过公园那片浓密的青海云杉林,唐十三站住了脚步,转身揽住柯巴芽的腰,柯巴芽知道他要干什么,站着没有动。黑暗中,柯巴芽看不见他的嘴唇,但能够感受到他嘴唇的热度。热度越来越近,柯巴芽仰起头,将嘴唇迎上去。她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他嘴唇上粘着饭粒的样子。

    回到青年旅馆,柯巴芽让唐十三开了一个房间。进了房间,他们又粘在一起,柯巴芽抱着他的脑袋,大口撕咬他的嘴唇。她真有将他嘴唇咬出血来的冲动。

    当唐十三将手伸进她衣服里时,柯巴芽放开了他的脑袋。唐十三愣了一下,停下了手,问她:“怎么了?”

    “不行。”柯巴芽摇了摇头。

    “为什么?”

    柯巴芽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唐十三没有再问下去,他默默站起来,伸手拍了拍柯巴芽的脸,说:“没事,你早点休息。”

    柯巴芽点点头,将他送到门口。唐十三临开门,柯巴芽又将他拉住,抱住他的脑袋,然后才慢慢将他推出门去。

    从那以后,柯巴芽每个月都会去一趟西宁,有时去两趟。到了之后,她和唐十三吃饭喝酒,手拉手到公园散步,亲嘴。有时,他们什么地方也没有去,静静坐在旅馆后面的院子喝普洱茶。柯巴芽总是盯着唐十三的嘴唇看。到了晚上,亲嘴过后,柯巴芽将唐十三推出房间。

    有几次,到了周末,唐十三跑到石乃亥小学找柯巴芽。下课后,柯巴芽带他出了镇子,手拉手走进草原。他们站着亲嘴,坐着亲嘴,躺着亲嘴,滚着亲嘴。到了下午四点钟,柯巴芽会推开唐十三,拉着他的手回到镇上,那里有当天最后一趟去西宁的班车。

    那年寒假,他们一起去宁夏,去了西夏皇陵,去了沙湖,去了沙坡头,还去了镇北堡。根据柯巴芽要求,他们开两个房间,每天晚上,亲过嘴后,柯巴芽将唐十三推回他的房间。

    在宁夏的那个晚上,当柯巴芽将唐十三推出房间时,唐十三又一次问她:“为什么?”

    柯巴芽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唐十三说:“你不喜欢我?”

    柯巴芽说:“我喜欢。”

    唐十三说:“可你为什么这样?”

    柯巴芽说:“我也不知道。”

    寒假过后,有一段时间,柯巴芽没去西宁,唐十三也没来石乃亥小学。过了两个月,柯巴芽忍不住还是去了西宁,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拉手和亲嘴。

    又一个暑假快来了,那个周末,柯巴芽又去西宁,她刚进青年旅馆大门,看见唐十三搂着一个姑娘的腰,慵懒地从楼上走下来。唐十三抬头看见她,迟疑了一下,说:“你怎么来了?”

    柯巴芽笑了一下,说:“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说出这句话后,柯巴芽愣了一下。

    唐十三说:“你怎么了?”

    “支教时间到了。”柯巴芽发现所有话都是自作主张,“我要回去。”唐十三的嘴唇突然向右歪去,出现若无若有的嘲笑,说:“原来是这样。”

    柯巴芽这时很想上前摸一摸他的嘴唇,很想用力去亲一亲。但她只是看了一眼,轻轻地对唐十三挥挥手,说:“再见。”

    离开青年旅馆,柯巴芽来到古城墙,找个地方,坐了下来,脑子一片空白。

    学年结束后,柯巴芽回到信河街。父亲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说没有打算。父亲说:“你还是来公司上班吧,我只有你一个女儿,这公司迟早是你的。”柯巴芽说:“我不去。”

    柯巴芽在家里赋闲了半年,什么地方也没去。父亲上班去了,保姆买菜去了,家里只剩她一个人。她的房间有一扇巨大落地窗,正好对着院子的大榕树。她每天对着大榕树发呆。

    新年开春后,有一天,柯巴芽对着大榕树发呆,脑子里闪了一下,突然想起那个叫天井的自然村和那片茶园。她拣了两件衣服,背起双肩包,直奔天井村。

    跟上次几乎一模一样,柯巴芽发现,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天井村沉寂如昨。整座山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像个荒芜世界。让柯巴芽欣慰的是,村里那三幢房子还在,一块块青色的石头还是那么整齐和别致,爬在上面的藤蔓更加茂盛。柯巴芽又跨过铁索桥去看茶园,茶园也跟以前一样,破乱得像个孤儿。

    柯巴芽下山后,找到当地特产站的人,说她愿意承包天井村的茶园和那三幢石头房子。特产站的人马上带她去找乡政府,乡政府的人求之不得,但他们要求柯巴芽出一份规划书,说明想在山上做什么。柯巴芽说:“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就是种茶做茶,养几只羊。将三幢房子做成一个民宿,城里人喧嚣久了,或许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住两天。”乡政府的人说:“好的好的,你就将你讲的写成规划书就可以了,走个形式。”

    办妥所有手续,柯巴芽才跟父亲说这事。父亲想了想,问柯巴芽:“你能不能告诉我,想在山上干什么?”

    柯巴芽说:“我不知道。”

    父亲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上山?”

    柯巴芽说:“我也不知道。”

    父亲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父亲陪柯巴芽去了一趟天井村。看了之后,他对柯巴芽说:“这里太冷清了。”

    柯巴芽说:“我要的就是这种冷清。”

    父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悠悠地说:“我平时对你照顾太少了。”

    柯巴芽转过头去,轻轻地说:“我已经习惯了。”

    父亲又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半年,柯巴芽将那三幢房子进行了改造和装修。她保留了墙外的青藤,也保留了墙壁上青色的石头,只是对地面和内部格局做了精细化处理。

    山上来了一个叫何小竹的姑娘,旅游学校毕业,是柯巴芽从网上招聘来的。还有一个老厨师,是父亲公司派过来,是他们家一个远亲,跟了父亲很多年。父亲派他来山上,当然有保护她的意思,这一点,父亲没说,柯巴芽也没说。

    柯巴芽给这地方起了个名字:天井人家。

    半年后,天井人家对外营业。只接受网上预订。

    营业之后,柯巴芽基本上将天井人家交给何小竹打理。她与何小竹谈好,何小竹也是这里的股东。柯巴芽将精力转到茶园,她在茶园养了十头小羊。

    铁索桥那边建有专门的羊舍,羊舍也是按照天井人家的模式建的。羊舍建成后,她便不允许别人跨过铁索桥一步了。除了管理茶园,她一有时间就往羊舍跑。第二年,有一只羊生病了,柯巴芽抱着它去了好几趟山下。最终,还是没有将它治好。那只羊死之前和死之后,柯巴芽一直抱着它,像抱着自己身体,越抱越紧。后来,柯巴芽在山上给它挖一个坑,用白布将羊包裹严密,轻轻放进坑里,然后,盖上泥土,做成一个土墓,植上青草和鲜花。

    从那以后,柯巴芽自学兽医,她网购了很多兽医书籍。还专门去信河街农业学院,拜动物科学系的一位专业老师为师,遇到问题立即向老师讨教。

    两年后,山上有三十只羊了。柯巴芽每天赶着它们漫山遍野跑,跑不动的小羊羔,她抱在怀里。她不会厚此薄彼,她会一只一只小羊羔抱过来。跑多了,她心疼了,赶紧将它们赶进羊舍,挨个给它们洗澡。洗完澡后,用干毛巾挨个将它们身上的毛擦干。

    戴喇叭来过一次天井人家。柯巴芽知道他来,躲进羊舍。戴喇叭等不到柯巴芽,坐了半天,什么话也没说,下山去了。

    天井人家的生意不能算好,但每天总有几个外地客人慕名而来。生意基本能够维持下去,何小竹和厨师的工资每月也能正常支付。这就好。

    有一天中午,天井人家来了一个长着国字脸的男人,他进来后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很久以后,用很标准的普通话问何小竹:“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人叫柯巴芽的人?”

    何小竹看了他一眼,问他:“你是谁?”

    那人说:“我是上海来的,柯巴芽的同学。”

    何小竹“哦”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然后悠悠地看着门外,伸手指了指说:“她上山放羊去了。”

    (原载《人民文学》2016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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