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食话-茶酒谈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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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州素有品茗饮酒的风气,茶和酒是苏州市民生活的重要组合要素。三国时吴郡人韦曜就有“以茶代酒”的故事,《三国志•吴书•韦曜传》说吴主孙皓,“每飨宴,无不竟日,坐席无能否率以七升为限,虽不悉入口,皆浇灌取尽。曜素饮酒不过二升,初见礼异时,常为裁减,或密赐茶荈以当酒,至于宠衰”。又,《海录碎事》卷六引谢宗《茶录》曰:“茶,古不闻食,晋宋已降,吴人采叶煮之,名为茗粥。”可见当时茶已开始流行,与酒一样作为日常的饮料,并使饮酒风气发生很大转变。

    茶坊之设,起于何时,史无所记,汉王褒《僮约》有“武阳卖茶”及“烹茶尽具”,说的是干茶铺,并非是卖茶水的坊肆。至南北朝,随着佛教的广泛传播,饮茶首先在寺院里流行起来。世称茶有三德,一是坐禅时通夜不眠,二是满腹时助以消化,三是可作戒欲之药。这些客观效果直接反映在人的生理上,而“茶禅一味”、“茶佛一味”则是茶和禅在精神上的相通,即都注重追求一种清远、冲和、幽静的境界,饮茶有助于参禅时的冥想和省悟,并体味出澄心静虑、超凡脱俗的意韵。苏州的虎丘寺、华山寺、云泉庵、水月禅院等,或以水得名,或以茶得名,都可称饮茶的佳处,士大夫入寺问茶,汲泉烹茗,以香火钱为茶资,大概就是最早的卖茶了。以后转相仿效,遂成风俗。南宋初凌哲,以通议大夫致仕,里居十馀年,龚明之《中吴纪闻》卷六记其“书室之前有一茶肆,日为群小聚会之地,公与宾客谈话,甚苦其喧,遣介使之少戢,已而复然,公不与较,因徙以避之。其长厚类如此,人目之为凌佛子”。可见在两宋时,苏州茶坊已很普遍。

    迟在唐代,苏州已有酒店,如城中大井巷,实乃大酒巷之讹,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下记道:“大酒巷,旧名黄土曲。唐时有富人修第其间,植花浚池,建水槛风亭,酝美酒以延宾旅。其酒价颇高,故号大酒巷。”《太平广记》卷三百三十七引《广异记》,记唐广德间有范俶者“于苏州开酒肆”。及至两宋,更其多矣。吴县人许洞,北宋咸平三年进士,解褐雄武军推官,以狂狷不逊除名,《吴郡志》卷二十五记他回苏州后,“所居常植一竹,以表特操,吴人至今咏之曰:‘许洞门前一竿竹。’日以酣饮,尝从民坊贳酒,大有所负。一日忽书壁作酒歌数百言,人争往观,其酤数倍”。这“民坊”就是一个很好的事例。

    由于苏州是个高度繁荣的经济大城,茶酒的需求量之大,令人咋舌。包世臣《齐民四术》卷二《庚辰杂著二》就谈到嘉庆时酒在苏州的耗费情况:“苏属地窄民稠,商贾云集,约计九属,有人四五百万口。合女口小口,牵算每人岁食米三石,是每岁当食米一千四五百万石,加完粮七十万石,每岁仍可馀米五六百万石。是五年耕而馀二年之食,且何畏于凶荒。然苏州无论丰歉,江广安徽之客米来售者,岁不下数百万石,良由槽坊酤于市,士庶酿于家,本地所产,耗于酒者大半故也。中人饭米半升,黄酒之佳者,酒一石用米七斗,一人饮黄酒五六斤者,不为大量,是酒之耗米增于饭者常七八倍也。烧酒成于膏粱及大小麦。膏粱一石得酒三十五觔,大麦四十觔,小麦六十馀觔。常人烧酒亦可觔馀,是亦耗一人两日之食也。以苏州之稠密甲于天下,若不受酒害,则其所产之谷,且足养而有馀,其他地广人稀之所可知。”由此可见,苏州饮酒风气是何等兴盛。

    随着人们日常生活水平的提高,至明清时期,茶和酒的品类更加繁复,加工技术更加进步,社会普及面也更加广泛。同时,饮与食的密切联系,品茗饮酒的礼仪习俗,茶酒所独有的保健药用功效,再加上商品经济的繁荣发展等因素,不但使茶酒文化的内涵不断延伸,并且独行其事,不被其他形式的文化活动所替代。

    古人善于食,善于宴,也善于品茗饮酒,因此从宫廷皇室到民间寒舍,从官宦士绅到市井细民,在一年四季的饮食活动中,特别表现出对茶酒品类、仪礼、器具、环境等方面的关注,这种关注,绝不亚于对其他饮食活动的重视,诸如对茶品、茶制、茶水、茶食、茶规、茶书、酒风、酒类、酒仪、酒箴、酒令等等的讲究,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茶酒之事,虽属饮食的一端,却充分反映了各个地方各个历史时期不同的社会风尚、民间习俗和文化特色。

    苏州的茶和酒,也是一个颇大的题目,只能泛泛而谈。

    茶风

    苏州人喜欢“孵茶馆”,这个“孵”字用得实在妙不可言,就像老母鸡孵蛋似的坐在那里不动身。“孵茶馆”并不仅仅一天的事,而是天天如此,不少人习惯固定“孵”在一家茶馆里,有的一“孵”数年甚至数十年。这种饮茶风气,与苏州人的经济生活环境有关。“孵茶馆”的主体人群,或是有薄田数亩,依靠租米可以过得很舒坦;或是有闲屋数处,租赁出去,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或是开办一二间门面的店铺,自有人去料理琐碎,无需自己操劳。总之都是所谓闲人,平日里闲着,就要想方设法去消闲,清人松陵岂匏子《续苏州竹枝词》咏道:“莫问朝饔与夕飧,点心荤素买来吞。取衣典押无他事,日饮香茶夜饮樽。”这“日饮香茶”就是消闲的办法之一。在家中自然也可吃茶,但不少人还是喜欢上茶馆去的,既可消闲,又可与社会接触,在新闻媒体尚不发达的时代,茶馆是一处传播各种信息的场所,既有时事大局,又有社会新闻、市井琐碎、风月情事、百货信息等,也就让他们怀有很大的兴趣,然而谈论交流国家大事,也许会惹祸,所以过去茶馆里总有“莫谈国事”的帖子。旧时在茶馆里吃茶,实在是苏州人的重要生活内容。范烟桥在《茶烟歇•茗饮》里说:“苏州人喜茗饮,茶寮相望,座客常满,有终日坐息于其间不事一事者。虽大人先生亦都纾尊降贵入茶寮者,或目为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其实则否,实经济之交际俱乐部也。”“经济之交际俱乐部”,可说是对苏州茶馆的贴切概括。

    一九二三年,郁达夫游苏州,他在《苏州烟雨记》里说:“早晨一早起来,就跑上茶馆去,在那里有天天遇见的熟脸。对于这些熟脸,有妻子的人,觉得比妻子还亲而不狎,没有妻子的人,当然可把茶馆当作家庭,把这些同类当作兄弟了。大热的时候,坐在茶馆里,身上发出来的一阵阵的汗水,可以以口中咽下去的一口口的茶去填补。茶馆里虽则不通空气,但也没有火热的太阳,并且张三李四的家庭内幕和东洋中国的国际闲谈,都可以消去逼人的盛暑。天冷的时候,坐在茶馆里,第一个好处,就是现成的热茶。除茶喝多了,小便的时候要起冷痉之外,吞下几碗刚滚的热茶到肚里,一时却能消渴消寒。贫苦一点的人,更可以借此熬饥。若茶馆主人开通一点,请几位奇形怪状的说书者来说书,风雅的茶客的兴趣,当然更要增加。有几家茶馆里有几个茶客,听说从十几岁的时候坐起,坐到五六十岁死时候止,坐的老是同一个座位,天天上茶馆来一分也不迟,一分也不早,老是在同一个时间。非但如此,有几个人,他自家死的时候,还要把这座位写在遗嘱里,要他的儿子天天去坐他那一个遗座。近来百货店的组织法应用到茶业上,茶馆的前头,除香气烹人的‘火烧’、‘锅贴’、‘包子’、‘烤山芋’之外,并且有酒有菜,足可使茶客一天不出外而不感到什么缺憾。像上海的青莲阁,非但饮食俱全,并且人肉也在贱卖,中国的这样文明的茶馆,我想该是二十世纪的世界之光了。所以盲目的外国人,你们若要来调查中国的事情,你们只须上茶馆去调查就是,你们要想来管理中国,也须先去征得各茶馆的茶客的同意,因为中国的国会所代表的,是中国的劣根性无耻与贪婪,这些茶客所代表的倒是真真的民意哩!”

    文载道则将苏州人的上茶馆和上海人的上茶馆,作了一番比较,他在《苏台散策记》里说:“吃茶在上海,原是极其平凡普遍的。不过这里多少带些‘有所为而为’的意味,譬如约朋友谈生意经之类。在苏州的吃茶,虽然一样有这类举动,然而更多的却是无所为而为。你尽可以从早晨泡上一壶清茶,招几件点心,从从容容地坐上它几小时。换言之,它是占据苏州人生活中的一部分。它的那种冲淡、闲适、松弛的姿态,大概是跟整个苏州人的性格不无关联。所以在紧张而活跃中过生活的上海人就无法调和适应了。再进一步说,它不啻反映了中国人的田园性格之一脉,自然,这和苏州的经济条件也息息相关。例如在比较贫脊的犷悍的其他区域里,就开不成这样风气了。”

    一九三四年,周越然重游苏州,他在《在苏六小时》里说:“余在苏任职有五年之久,对于苏人风俗习惯,知之极明,而于其大街小巷,亦甚熟悉,然皆在清末时也。今者道路加阔矣,洋房加多矣,出门乘车矣,驴马绝迹矣,平门变为要道矣,废居改成公园矣……种种新事业、新发展、新建设,指不胜屈,皆为余居苏时所无。尚有未改去者,士绅之往吴苑饮茶一事也。苏地茶园与申江异。苏人之往之者,大半皆士绅,且彼等所谈者,非国政,即哲理,绝无粗声暴气,相打相骂等事。倦时躺躺椅子,看看日报,吃吃小食,费钱不多,而能寓休息于尽知天下事之中。苏之茶园,实即欧美之国俱乐部;而申地茶园,大多为‘茶会’所据,可往讲话,不便谈心。”

    其实,周越然说的茶会,苏州早就有了,比上海茶会的历史还长一点。顾震涛《吴门表隐》附集就记道:“米业晨集茶肆,通交易,名茶会。娄齐各行在迎春坊,葑门行在望汛桥,阊门行在白姆桥及铁铃关。”苏州“孵茶馆”中的一批人,他们天天到茶馆里去,就是参与本行的茶会,进行交易,了解行情,统一同行的规则。

    苏州各个行业的茶会,各在不同的茶馆。同光年间,米业、油业、酱业在玄妙观三万昌,石灰瓦业、营造业在玄妙观品芳,绸缎业、锡箔香烛业在汤家巷梅园,棉布棉纱业在东中市春和楼,南北货业在阊门外乐荣坊彩云楼,鸭行孵坊业在石路福安居,豆腐业在临顿路仝羽春,五洋业(火柴、肥皂、卷烟、食糖、煤油)在北局红星,蚕茧业商在枣市街明园,水上运输业在小日晖桥易安,等等。据不完全统计,苏州先后有商业性茶会近五十家。借茶馆做生意,是苏州商界的一大特点,也是苏州茶馆的一大特色。茶会虽不是固定组织,但某一行业在某一茶馆某一室,早茶还是午茶,全凭约定俗成。茶会既是交易之处,又是交际联谊、商定行价、同业聚议之处。茶会交易以趸批为主,卖方随带样品,如米商带“六陈”小纸包,布商带布角小样,注明商号和库存数量,一俟价格谈妥,买方带走小样,以样验货。茶会一般以现款现货交易为主,少数商品也有期货。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在苏州茶馆里也是如此。除了商业性茶会外,如宫巷桂坊阁先是为厨师茶叙之处,后又为房产业人聚集处,可分业(业主)、蚂(白蚂蚁,房产经纪人)、催(收租人)、数(账房师爷)四类;茂苑、道前街凤翔春和桃花坞胜阳楼为律师界和涉讼人聚集处,且有“律师掮客”奔走其间;养育巷胥苑为教育界聚集处,且布置精雅,四周靠墙设卧榻,可来此吃“戤茶”。而云露阁多文人雅士,彩云楼多下象棋者,金谷多下围棋者,玉露春为斗蟋蟀处,茂苑则为鸟市一角,漱芳又是胥江三镇头面人物商谈议事之处。观前汪瑞裕茶号特设茶楼,凡买其茶叶者,可免费品茗,时《大光明报》主笔顾益生、姚啸秋、梅晴初、夏有文等常驻其三楼茶座,吃茶编报。太监弄吴苑是当时苏城最大的茶馆,茶客日逾千人,则以堂口为分别,进门为旧货商,楼上是建筑商和木业商,挂落前是流氓,挂落后是报业人士,四面厅是社会名流、士绅,爱竹居是省议员和地主,话雨楼则是作家、画人,像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常于此茗谈。一个吴苑茶馆几乎是苏州社会的缩影。舒諲《吃茶的艺术》说:“苏州人也爱坐茶馆,多半是‘书茶’,即为听评书、弹词而每日必到的老茶客。这种茶馆遍布大街小巷,而我却爱上‘吴苑’。这里庭院深深,名花异草,煞是幽雅,似乎不见女茶客,也不卖点心,闲来但嗑嗑瓜子。茶馆是男人的世界。”苏州其他茶馆,女茶客也很少。

    这一情形,苏州各邑几乎相同,如昆山,庞寿康《昆山旧风尚•饮食》说:“鸿园扶梯上面入楼处,悬一小红牌,上书‘午后米业茶社’,意即楼上下午不接待非米业茶客,专为米商熟悉行情、联络行谊、交易买卖之场所。其他茶坊亦各有以某行当相聚的饮早茶,以便于应事主之聘请召唤,如道士、鼓手、缝纫、泥水木工及当时称脚班之搬运装卸工等,此类人物,聚叙茶会,以应临时雇用,生活实赖之,饮茶者非悠闲也。其他行旅客商,等候车船或约会亲朋,亦往茶坊品茗以待。亦有同行或其他人物,发生争执而相持不下者,则邀集同行中人或有关人士,当众评理,调解纠纷,名之谓‘吃讲茶’。以上所述,大多均非为饮茶而饮茶,实为假借其场所而已。至于真正为品茗或口渴而赴茶坊饮茶者,则寥寥无几。”

    茶馆风气又随时代而变化,苏州乡村有一种茶馆,俗呼“来扇馆”,往往附以博局,民国初年推动社会教育,辟为民众茶园,作了移风易俗的努力。还有苏州的舞厅,最早是供香槟酒、汽水、橘子水等西式饮料的,后来改为供茶,称为“茶舞”,范烟桥《茶烟歇•茗饮》就说:“今曰茶舞,则于薄晚行之,而舞客不必费香槟也。”在舞厅里吃茶,与在茶馆吃茶,意义不同,性质各异,附带一笔而已。

    茶韵

    苏州地产名茶,先后有水月茶、天池茶、虎丘茶、碧螺春等,以碧螺春得名最晚,约在明末清初,几经渲染,闻名天下。然而苏州人吃茶,未必都喜欢碧螺春,其他地方的名茶,像西湖龙井、君山银针、六安瓜片、黄山毛峰、太平猴魁、安吉白茶、信阳毛尖、婺源茗眉、金坛雀舌、雨花茶、惠明茶等等,都受到茶人的青睐,真是燕瘦环肥,各有所好。

    然而既介绍苏州茶事,还是说说碧螺春。碧螺春如小家碧玉,清雅淡然,佳趣无穷,抑或有一种隐隐的情愫,丝丝缕缕地萦绕着。俞樾在《春在堂随笔》卷二说:“洞庭山出茶叶,名碧萝春。余寓苏久,数有以馈者,然佳者亦不易得。屠君石巨,居山中,以《隐梅庵图》属题,饷一小瓶,色味香俱清绝。余携至诂经精舍,汲西湖水瀹碧萝春,叹曰:‘穷措大口福,被此折尽矣。’”曲园老人所啜者,乃碧螺春之佳品,难怪有如此的赞叹。淡远的旧事可以不说,说点近事吧,一向不善饮茶的宗璞,对碧螺春却颇多留恋,她在《风庐茶事》里说:“有一阵很喜欢碧螺春,毛茸茸的小叶,看着便特别,茶色碧莹莹,喝起来有点像《小五义》中那位壮士对茶的形容:‘香喷喷的,甜丝丝的,苦因因的。’这几年不知何故,芳踪隐匿,无处寻觅。”情有独锺,而又不可复得,怅然之情,溢于纸面。又某年,汪曾祺在东山春在楼吃茶,那是新采焙的碧螺春,品啜之际,他不由信服龚定庵所说的“天下第一”,然而这碧螺春却是泡在大碗里的,感到不可思议,似乎只有精致的细瓷茶具,才能与这种娇细的茶叶相得益彰,后来见到陆文夫,便问其故,陆文夫说碧螺春就是讲究用大碗喝,“茶极细,器极粗”,正是饮茶艺术的辩证法。汪曾祺听了,不由莞尔。

    碧螺春也以雨前采焙为贵,潜庵《苏台竹枝词》有曰:“邀客登楼细品茶,碧螺春试雨前嘉。一瓯移近红阑坐,为爱花香插鬓斜。”品饮碧螺春,宜用洁净透明的玻璃杯,先放开水,不能太烫,然后放入茶叶,茶叶入水,渐渐下沉,这时杯中茸毛浮起,如白云翻滚,雪花飞舞,并散发袭人清香。朱琛《洞庭东山物产考》卷二说:“碧螺春较龙井等为香,然味薄,瀹不过三次。”喝碧螺春,只能三开,第一开色淡、香香、味清,第二开色碧、香清、味醇,第三开色澄、香郁、味甘,此后就淡然了。

    茶人对碧螺春都很锺情,有的还别出心裁,使之韵味更浓。周瘦鹃记了一件事,他在《洞庭碧螺春》里说:“一九五五年七月七日新七夕的清晨七时,苏州市文物保管会和园林管理处同人,在拙政园的见山楼上,举行了一次联欢茶话。品茶专家汪星伯兄忽发雅兴,前一晚先将碧螺春用桑皮纸包作十馀小包,安放在莲池里已经开放的莲花中间。早起一一取出冲饮,先还不觉得怎样,到得二泡三泡之后,就莲香沁脾了。我们边赏楼下带露初放的朵朵红莲,边啜着满含莲香的碧螺春,真是其乐陶陶。我就胡诌了三首诗,给它夸张一下:‘玉井初收梅雨水,洞庭新摘碧螺春。昨宵曾就莲房宿,花露花香满一身。’‘及时行乐未为奢,隽侣招邀共品茶。都道狮峰无此味,舌端似放妙莲花。’‘翠盖红裳艳若霞,茗边吟赏乐无涯。卢仝七椀寻常事,输我香莲一盏茶。’末二句分明在那位品茶前辈面前骄傲自满,未免太不客气。然而我敢肯定他老人家断断不曾吃过这种茶,因为那时碧螺春还没有发现,何况它还在莲房中借宿过一夜的呢,可就尽由我放胆地吹一吹法螺了。”其实,这并不是汪星伯的发明,前人早就这样做了,沈复《浮生六记•闲情记趣》记道:“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王韬《漫游随录•古墅探梅》记甫里古刹海藏禅院,“池中多种莲花,红白烂熳,引手可摘。花时芬芳远彻,满室清香。余戚串家尝居此,每于日晚,置茶叶于花心,及晨取出,以清泉瀹之,其香沁齿”。其实,这种做法元明时已有了,称为莲花茶,顾元庆《云林遗事•饮食》说:“就池沼中,早饭前,日出初时,择取莲花蕊略破者,以手指拨开,入茶满其中,用麻丝缚紥定,经一宿,明早连花摘之,取茶纸包晒,如此三次,锡罐盛,紥口收藏。”屠隆《考槃馀事》卷四也说:“于日未出时,将半含白莲花拨开,放细茶一撮,纳满蕊中,以麻皮略紥,令其经宿。次早摘花,倾出茶叶,用建纸包茶焙干。再如前法,随意以别蕊制之,焙干收用,不胜香美。”元明时代还没有碧螺春,入清以后,这种莲花点茶法,用的是什么茶,沈复和王韬都没有说,想来应该是像碧螺春那样的嫩茶。

    苏州人家吃茶,各有不同,以绿茶为主,也有吃红茶、吃香片、吃普洱、吃乌龙的,夏天吃清凉的野白菊茶、薄荷茶,冬天则吃酽洌的祁红、闽红、宁红、滇红、宜红。各邑市镇上则有一些特殊的吃茶风气,如昆山周庄的“阿婆茶”,茶叶从安徽茶庄买来,并不讲究品质,先点茶酿,然后冲泡,茶食除糕点、糖果、蜜饯外,必有一款腌菜,故又称为“吃菜茶”,别成风俗。吴江近太湖乡间,则以熏豆茶待客。熏豆茶用熏青豆、胡萝卜丝、黑豆腐干、芝麻杂和绿茶一起冲泡,水是紫铜茶吊在灶头上烧开的,柴火是晒干的桑树枝桠,没有烟火气,吃起来咸中带甜,有点鲜,又有点涩。这是充满乡土气息的,令人回味无穷。

    茶水

    古今茶事,总将茶和水相提并论,精茶和真水融合,才称至高享受,才得至上境界。前人于此多有论述,许次纾《茶疏•择水》说:“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记》卷二说:“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水,茶亦十分;八分之水,试十分茶,茶只八分耳。”钱椿年《茶谱•煎茶四要》也说:“凡水泉不甘,能损茶味之严,故古人择水,最为切要。”由此可知,水质直接影响茶味,佳茗配好水,方能相得益彰。

    陆羽《茶经•五之煮》称烹茶之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首推山中乳泉,张源《茶录•品泉》说:“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体,非真水莫显其神,非精茶曷窥其体。山顶泉清而轻,山下泉清而重,石中泉清而甘,砂中泉清而洌,土中泉清而白。流于黄石为佳,泻于青石无用。流动者愈于安静,负阴者胜于向阳。真源无味,真水无香。”可见即使是山泉,也有种种分别。

    虎丘山泉,自古有名,张又新《煎茶水记》记刘伯刍“称较水之与茶宜者”,以“苏州虎丘寺石水第三”;又记陆羽论水,以“苏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五”。此泉又称陆羽石井,在剑池旁,大石井面阔丈馀,上有辘轳,然湮塞已久。至南宋绍兴三年,主僧如璧予以疏浚,泉又汩汩流出。四旁皆石壁,鳞皱天成,下连石底,渐渐狭窄,泉出石脉中,据说甘冷胜于剑池。郡守沈揆曾作屋覆之,又别筑亭于井旁,以为烹茶宴坐之所。明正德间,长洲知县高第重疏沮洳,构品泉亭、汲清亭于其侧,请王鏊撰《复第三泉记》,另请人于石壁题刻“第三泉”三字。王鏊作《虎丘陆羽泉,埋没荒翳久矣,高君尹长洲,始命疏浚,且作亭其上以表之,予贺兹泉之遭也,赋诗纪之》,诗曰:“翠壑无声涌碧鲜,品题谁许惠山先。沈埋断础颓垣里,搜剔松根石罅边。雪乳一杯分沆瀣,天光千丈落虚圆。向来弃置行多恻,好谢东山悟道泉。”除第三泉外,山道上有憨憨泉,吕升卿题字,相传为梁武帝时憨憨尊者遗迹。顾禄《桐桥倚棹录》卷一说:“池水甚清,今居人于此汲泉烹茗。”后山又有响师虎泉,正德《姑苏志》卷五十八记道:“惠响,吴兴人,姓怀氏,天监中居虎丘。不得甘泉,乃俯地侧听,得泉,今名曰虎跑泉。”

    天平山白云泉,乃白居易题名,声芳籍甚。唐宝历元年,白居易任苏州刺史,往游天平山,在山腰发现一泓清泉自石罅涓涓流出,挂峭壁穿石隙,直流下山,白居易作《白云泉》诗曰:“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至北宋景祐元年,范仲淹出知苏州,得陈纯臣《荐白云泉书》,有曰:“山之中有泉曰白云泉,山高而深,泉洁而清。倘逍遥中人,览寂寞外景,忽焉而来,洒然忘怀,碾北苑之一旗,煮并州之新火,可以醉陆羽之心,激卢仝之思,然后知康谷之英、惠山之灵不足多尚。天宝中,白乐天出麾吾乡,爱贵清泚,尝以小诗咏题。后之作者,以乐天寄讽虽远而有所未尽,是使品题泉目者,寂寂无闻。蒙庄有云‘重言十七’,今言而十有七,为天下之信,非阁下谁欤?恭惟阁下性得泉之醇,才犹泉之浚,仁禀泉之涌,知体泉之动,霭是四雅,锺于一德,又岂吝阳春之词,以发挥善价。”范仲淹有感于陈纯臣对家乡名胜的挚爱,欣然作《天平山白云泉》,诗曰:“灵泉在天半,狂波不能侵。神蛟穴其中,渴虎不敢临。隐照涵秋碧,泓然一勺深。游润腾云飞,散作三日霖。天造岂无意,神化安可寻。挹之如醍醐,尽得清凉心。闻之异丝竹,不含哀乐音。月好群籁息,涓涓度前林。子晋罢云笙,伯牙收玉琴。徘徊不拟去,复发沧浪吟。乃云尧汤岁,盈盈长若今。万里江海源,千秋松桂阴。兹焉如有价,北斗量黄金。”范仲淹题诗后十年,庐陵僧法远于此筑云泉庵,为汲泉品茗之处。至南宋,白云泉已名声大著,《吴郡志》卷十五说:“山半白云泉,亦为吴中第一水。比年有寺僧师寿搜采岩峦,别立数亭,皆奇峭。又于白云之上石壁中得一泉如线,尤清洌云。”一线泉,丝连萦络,大旱不竭,明初杨基《一线泉》诗曰:“石窦小如针,泉飞一缕金。天风吹不断,穿过白云深。”寺僧且劈竹引泉入石盂,故又称钵盂泉。清乾隆三年,范瑶于云泉庵废基重建云泉精舍,有白云亭、如是轩、兼山阁诸构,为品茗胜处。

    洞庭西山多名泉,首推水月寺边一泓氵亭渊,苏舜钦《苏州洞庭山水月禅院记》说:“旁有澄泉,洁清甘凉,极旱不枯,不类他水。”以烹水月茶为最宜。至南宋绍兴初,李弥大题名无碍泉。毛公泉在毛公坛下,潘之恒《太湖泉志》记道:“毛公炼丹井也,旁有石池,深广袤丈,大旱不涸。”皮、陆有唱和诗。鹿饮泉在上方坞,蔡羽《酌鹿饮泉记》说:“鹿饮之量,不胜二甒,而窍山成川,洑流几里,三周妙香之堂,浮诸桥梁,厥源邃哉。客有荷灶至大青者,再沸水,益甘洌。”据王维德《林屋民风》卷四记载,西山还有惠泉、军坑泉、龙山泉、黄公泉、华山泉、玉椒泉、紫云泉、隐泉、乌砂泉、石版泉、画眉泉等。

    洞庭东山也多名泉,水质澄碧甘洌,为品茶家赞赏。翠峰天衣禅院有悟道泉,相传天衣义怀禅师汲水折担于此,于是悟道,故以得名,吴宽《谢吴承翰送悟道泉》诗曰:“试茶忆在廿年前,碧瓮移来味宛然。踏雪故穿东涧屐,迎风遥附太湖船。题诗寥落怜诸友,悟道分明见老禅。自愧无能为水记,遍将名品与人传。”又《林屋民风》卷四录唐寅一绝曰:“自与湖山有宿缘,倾囊刚可买吴船。纶巾布服怀茶饼,卧煮东山悟道泉。”据今人所编《洞庭东山志》记载,东山还有柳毅井、海眼泉、灵源泉、青白泉、碧雪泉、廉泉、天池、石澌泉、松雨泉、自芳泉、消渴泉、萃松泉、紫泉、天井泉、化龙泉、白龙泉等,其中不少在深坞幽谷之中,罕为人知。

    光福以妙高峰下七宝泉最有名声,都穆《游郡西诸山记》记道:“泉生石间,环甃以石,形如满月,深尺许,掬饮甚甘。”倪瓒有个故事,顾元庆《云林遗事•洁癖》说:“光福徐达佐,构养贤楼于邓尉山中,一时名士多集于此,云林为犹数焉。尝使童子入山,担七宝泉,以前桶煎茶,后桶濯足,人不解其意,或问之,曰:‘前者无浊,故用煎茶;后者或为泄气所秽,故以为濯足用耳。’”王宠《七宝泉》诗曰:“七宝在空翠,谷口桃花流。诸天香雨散,百道白虹浮。华顶通海脉,空中鸣天球。雪喷石锺乳,练挂银河秋。甘于白獭髓,清如赤龙湫。阴山落寒气,二月思貂裘。渐令神思爽,坐使沉疴瘳。携来双玉瓶,酌以黄金瓯。云英入两腋,渐觉风飕飕。长歌赋归来,去向瑶池头。”真将七宝泉的妙处说尽了。据徐傅《光福志》卷三记载,光福一带还有玉泉、墨泉、观音泉、箬帽泉、喜鹊泉、挂杖泉、双膝泉、八德泉、法乳泉、钵盂泉、夹石泉、白鱼泉、白龙泉、铜泉等。

    此外,支硎山的寒泉、碧琳泉,穹窿山的法雨泉、百丈泉,横山的双泠泉、洌泉,尧峰的宝云井,阳山大石的云泉等,都声名赫奕。旧在京师,人们都慕望苏州山泉的甘洌醇厚,黄钊《帝京杂咏》便咏道:“碧潭饮马想春流,甘井应难此地求。且向春坊求正字,为因泉味似苏州。”然而岁月无情,山泉也在起变化,清初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三十八就说:“以吾郡言之,虎丘石井,唐人品为第三,今不可食;天平山白云泉,发自范文正公,今水味亦减矣。”

    作烹茶用的著名江水,苏州也有,即松江第四桥下之水,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下说:“张又新品天下之水,其二慧山泉,三虎丘井,六松江。陆鲁望好之,高僧逸人时致以助。松江水或以谓第四桥者最佳,盖差远井邑,宜更清耳。”范成大《吴郡志》卷二十八也说:“松江水在水品第六,世传第四桥下水是也,今名甘泉桥,好事者往往以小舟汲之。”“第四”者,乃当时自垂虹桥以南,此桥依次为第四座,至元代时依然,郑元祐《吴江甘泉祠祷雨记》记道:“州之东行,涉江湖而为桥者相望,独第四桥之下水最深,味最甘,色湛湛寒碧,唐陆羽尝品第入《茶经》,则其异于泉水也。”但到明清时,情形便有不同了,据金友理《太湖备考》卷首《吴江县沿湖水口图》标示,垂虹桥以南,依次为三江桥、观澜桥、仙槎桥、万顷桥、定海桥,然后才是甘泉桥,第四桥也就名不副实了。故就有陆羽品泉为第四之说,史鉴《运河志》有曰:“又四里即甘泉桥也,下有泉甚深,味甚甘,色湛湛寒碧,唐陆羽尝品为第四,故又呼为第四桥。”《太湖备考》卷二就说:“甘泉桥,七拱,桥下有甘泉,故名。陆羽品为第四,故又名第四桥。”如果作呆鸟般的考证,松江水品为第六,乃是张又新《煎茶水记》所说,陆羽品题并无“第四”之说。分析郑元祐《吴江甘泉祠祷雨记》和史鉴《运河志》的异同,正可看出这穿凿附会的痕迹来。

    雨水和雪水也可烹茶。

    先说雨水,苏州人称为天落水,古人则称天泉。屠隆《考槃馀事》卷四说:“天泉,秋水为上,梅水次之。秋水白而洌,梅水白而甘。甘则茶味稍夺,洌则茶味独全,故秋水较差胜之。”苏州人家却以梅水烹茶,以为上品。

    芒种之后,江南进入梅雨季节,天气阴晴易变,俗谚有“黄梅天,十八变”,往往多雨,古人有“黄梅时节家家雨”之语。旧时苏州人家都蓄贮黄梅时的雨水,称之梅水,作烹茶之用。顾禄《清嘉录》卷五说:“居人于梅雨时,备缸瓮,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曰梅水。徐士鋐《吴中竹枝词》云:‘阴晴不定是黄梅,暑气熏蒸润绿苔。瓷瓮竞装天雨水,烹茶时候客初来。’”并按曰:“长、元、吴《志》皆载‘梅天多雨,雨水极佳,蓄之瓮中,水味经年不变’。又《昆新合志》云:‘人于初交霉时,备缸瓮贮雨,以其甘滑胜山泉,嗜茶者所珍也。’”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五也说:“梅天多雨,檐溜如涛,其水味甘醇,名曰天泉。居人多备缸瓮蓄贮,经年不变,周一岁烹茶之用,不逊慧泉,名曰梅水。耽水癖者,每以竹筒接檐溜,蓄大缸中,有桃花、黄梅、伏水、雪水之别。风雨则覆盖,晴则露之,使受风露日月星辰之气,其甘滑清洌,胜于山泉,嗜茶者所珍也。”且引尤侗《梅雨》诗曰:“梅子黄时雨,杨花白后风。漏天多泽泻,湿地乏芎藭。盖屋张油幕,更衣爇火笼。浮家茶灶在,莫放水缸空。”

    周作人读了《清嘉录》的记述后,这样说:“这里记的原是吴俗,而在我读了简直觉得即是故乡的事情了。我们在北京住惯了的平常很喜欢这里的气候风土,不过有时想起江浙的情形来也别有风致,如大石板的街道,圆洞的高大石桥,砖墙瓦屋,瓦是一片片的放在屋上,不要说大风会刮下来,就是一头猫走过也要格格的响的。这些都和雨有关系。南方多雨,但我们似乎不大以为苦。雨落在瓦上,瀑布似的掉下来,用竹水溜引进大缸里,即是上好的茶水。”在他看来,“有梅水可吃实在不是一件微小的福气呀”(《夜读钞•清嘉录》)。

    再说雪水,乃是烹茶的妙品。田艺蘅《煮泉小品•灵水》说:“雪者,天地之积寒也。《汜胜书》:‘雪为五谷之精。’《拾遗记》穆王东至大?之谷,西王母来进嵰州甜雪,是灵雪也。陶穀取雪水烹团茶,而丁谓《煎茶》诗:‘痛惜藏书箧,坚留待雪天。’李虚己《建茶呈学士》诗:‘试将梁苑雪,煎动建溪春。’是雪尤宜茶饮也。”用雪水烹茶,古已有之,白居易《晚起》诗有“融雪煎香茗”,辛弃疾《六幺令》词有“细写茶经煮香雪”,元人谢宗可更有一首《雪煎茶》,诗曰:“夜扫寒英煮绿尘,松风入鼎更清新。月团影落银河水,云脚香融玉树春。陆井有泉应近俗,陶家无酒未为贫。诗脾夺尽丰年瑞,分付蓬莱顶上人。”雪水是软水,用来泡茶,汤色鲜亮,香味俱佳,饮过之后,似有太和之气弥留于齿颊之间。

    由烹茶的雪水,会让人想起《红楼梦》中的事来。第四十一回说贾母带了刘姥姥等人来到栊翠庵,要妙玉用好茶来饮,妙玉便用旧年蠲的雨水,泡了一盅老君眉给贾母。随后妙玉拉宝钗、黛玉进了耳房,宝玉也悄悄跟了来,妙玉又用另外的水给他们泡茶,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纯无比,赏赞不绝。黛玉便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清?如何吃得?”收取梅花上的雪用来泡茶,似不多见,但作者并非杜撰,也是有根据的,据陆以湉《冷庐杂识》卷六记载,清高宗弘历“遇佳雪必收取,以松实、梅英、佛手烹茶,谓之‘三清’。尝于重华宫集廷臣及内廷翰林等联句,赋《三清茶》诗,天章昭焕,洵为升平乐事”。既然雪水可与梅瓣等烹茶,何妨直接从枝头梅花上收雪,这是一种神驰奔远的艺术想象。

    苏州茶馆,每天用水量很大,不可能去汲山泉、蓄梅水,更不可能用雪水,它们大都采用胥江之水。胥江自太湖而来,既清澄甘洌,又是“活水”,适宜烹茶。胥江上有专作这一营生的水船,每天摇船出去,至水流最急、水质最清的地方,打水上船,然后停泊在胥门外的水码头上。各个茶馆便雇挑夫到水码头上买水,并以“胥江水”为标榜。苏州最大的茶馆吴苑,长期雇用挑夫八人,一日两趟去水码头挑水,他们身穿印有“吴苑”字号的蓝马夹,列队走街穿巷,一路上口吟号子,便做了一路的广告,以此招徕茶客。

    侯官人何刚德是苏州最后一任知府,在职八年,至辛亥后退隐。他在苏州做了不少事,其中之一就是开凿公共饮用深水井。他在《话梦录》卷上《郡斋忆旧》里有诗一首曰:“淘河百计苦无由,凿井东瀛法可求。怎奈居民安惯习,浊流声价重清流。”自注:“东洋井,即自来水井也。余因苏州居民洗米、浣衣与涤便器聚在河畔,秽浊不堪,爰于京师雇匠凿东洋井三口。井成而汲者裹足不前,佥曰:‘井水有毒,不如河水饮之心安也。’苦劝之而卒不应。”何刚德的用意虽好,但苏州百姓并不领情,因为自青旸地辟为日本租界后,苏州人颇感屈辱,很讨厌“东洋人”、“东洋货”,“东洋井”自然也不例外。直到一九三〇年代,北局青年会才打深水井,玄妙观内品芳等茶馆设管接引,一些大茶馆亦相仿效。

    茶馆

    以饮茶活动为中心的经营性场所,唐宋时称茶肆、茶坊、茶楼、茶邸,至明代始称茶馆,清代以后则惯称茶馆、茶社或茶室。明末清初,苏州茶馆已遍于里巷,章法《苏州竹枝词》咏道:“任尔匆忙步未休,不停留处也停留。十家点缀三茶室,一里参差数酒楼。”乾嘉以后,苏州茶馆更多了,虎丘山塘一带就是一个麕集之处,顾禄《桐桥倚棹录》卷十记道:“虎丘茶坊,多门临塘河,不下十馀处,皆筑危楼杰阁,妆点书画,以迎游客,而以斟酌桥东情园为最。春秋花市及竞渡市,裙屐争集。湖光山色,逐人眉宇。木樨开时,香满楼中,尤令人流连不置。又虎丘山寺碑亭后一同馆,虽不甚修葺,而轩窗爽垲,凭栏远眺,吴城烟树,历历在目。费参诗云:‘过尽回栏即讲堂,老僧前揖话兴亡。行行小幔邀人坐,依旧茶坊共酒坊。’”

    苏州茶馆内,很早就有卖艺人的身影,至明末清初依然,吴伟业《望江南》词曰:“江南好,茶馆客分棚。走马布帘开瓦肆,博羊饧鼓卖山亭。傀儡弄参军。”其中也包括评弹。评弹和茶馆有非常密切的关系,茶馆为评弹艺术的发展提供了天地,吃茶者有闲,天天不缺,而说书人也就能将长篇大书一天天说下去,这些固定的茶客也就是固定的听众了。章法《苏州竹枝词》就咏道:“不拘寺观与茶坊,四蹴三从逐队忙。弹动丝弦拍动木,霎时跻满说书场。”自注:“吴人称弹词亦曰说书。”袁学澜《续咏姑苏竹枝词》也咏道:“蠡窗天幔好茶坊,赢得游人逐队忙。弹唱稗官明月夜,娇娥争坐说书场。”一九三四年,叶圣陶在《说书》里说:“书场设在茶馆里。除了苏州城里,各乡镇的茶馆也有书场。也不止苏州一地,大概整个吴方言区域全是这批说书人的说教地。直到如今还是如此。听众是士绅以及商人,以及小部分的工人农民。从前女人不上茶馆听书,现在可不同了。听书的人在书场里欣赏说书人的艺术,同时得到种种的人生经验:公子小姐的恋爱方式,何用式的阴谋诡计,君师主义的社会观,因果报应的伦理观,江湖好汉的大块分金、大碗吃肉,超自然力的宰制人间,无法抵抗……也说不尽这许多,总之,那些人生经验是非现代的。”一般来说,旧时茶馆的说书,都在下午和晚上,晚上的演出时间,以燃尽一支蜡烛为限。有条件的茶馆都希望说书人去说书,称他们为“茶郎中”,因为有了说书人,生意就会更加兴隆。

    苏州茶馆,向不准女子进入。道光十九年,江苏按察使裕谦出示禁令九条,其中就有“不准开设女茶馆”;“男茶馆不准有妇女杂坐”;“男茶馆有弹唱词曲者,不论有目无目,止准男人,不准女人”(《吴门表隐》附集引)。这是有针对性的。玄妙观内有一处繁昌茶馆,创设于乾隆年间,至道光时,已成为游冶聚集之所,潜庵《苏台竹枝词》咏道:“象梳绾髻麝油香,笑约邻娃到万昌。福橘猩红青果绿,问谁隔座掷潘郎。”袁学澜《续咏姑苏竹枝词》也咏道:“邻姬相约聚繁昌,满座茶香杂粉香。路柳墙花无管束,雄蜂雌蝶逐风狂。”这自然是有伤风化,且不仅是一个两个茶馆,已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如潜庵咏道:“玻璃棚上银蟾飞,玻璃棚下牵郎衣。为郎手理合欢带,今夜问郎归不归。”自注:“茶室中以玻璃作天幔,上映星月,下庇风雨,桑中之约,辄定于茶烟澹宕间。”又咏道:“郎爱风流三笑记,昨宵丝竹广场喧。郎心怎似侬心定,漫逐春风到蕙园。”自注:“蕙园,茶室名。妇女听书者,每夕必三四十人。”其实,妇女上茶馆吃茶,大都是为了听书,这种风气自然难以禁绝。至光绪年间,谭钧培任江苏布政使,禁止民家婢女和女仆入茶馆吃茶,但风气沿习已久,虽有禁令而并无效果,谭一日出门,正见一位女郎娉婷而前,将入茶馆,问是谁,如实已告,谭大怒,说:“我已禁矣,何得复犯!”即令随从将女郎的绣鞋脱去,并说:“汝履行如此速,去履必更速也。”这个故事在坊巷间流传,正说明禁止妇女听书并不容易。为适应越来越多的妇女听书,茶馆里特设女宾专席,如梅园即辟一角,间以木阑,有二十馀座。当时吃茶加听书,约费七八个铜板,茶馆与说书人按书筹分成拆账,业内人称为拆签。

    自道光至清末,苏州城内外的茶馆书场有三十多家,如宫巷的桂舫阁、阊门外的湖田堂引凤园、临顿路的清河轩、道前街的雅仙居、兰花街的清风明月楼、吴县城隍庙的福泉、太监弄的老义和、皮市街的漋畅、临顿路萧家巷口的金谷、宫巷的聚来厅、东中市的中和楼、凤凰街的老蕙园、葑门外横街的椿沁园、胥门外的凤池、山塘街的大观园、濂溪坊怡鸿馆等。其中最有影响的是老义和、漋畅、聚来厅、金谷四家,被称为“四庭柱”,都是名家响档演出的一流茶馆,场内可容听客二三百人。各邑有名的茶馆书场,常熟有湖园、仪凤、长兴、雅叙楼、雅集轩,昆山有畅乐园、老同春,太仓有鹿鸣楼,吴江有祥园等。

    民国年间,苏州茶馆业出现繁荣局面。一九二一年前后,苏州城区著名的茶馆书场,有吴苑深处、福安茶居、怡苑茶居、茂苑茶室、九如、桂芳阁、凤翔春、易安、金谷、彩云楼、啸云天等。据一九三〇年的不完全统计,苏州城区的茶馆书场有四十九家。临顿路有金谷、顺兴园、九如、中央楼、仝羽春、群贤居、方园、壶中天、望月楼,濂溪坊有怡鸿馆、沁园、顺园,宫巷有乐也聚来厅、桂舫阁、如意阁,太监弄有吴苑深处,皮市街有漋畅,玄妙观内有三万昌、雅聚园、雅月、吟芳,观前有文乐园、彩云楼,北局兰花街有清风明月楼,察院场有赛金谷,养育巷有胥苑、渭园,道前街有一乐天、雅仙居,府前街有凤鸣园,西贯桥有双凤苑,禅兴寺桥有庸昌,护龙街齐苑、北新园、桂馨,饮马桥有锦帆榭,古市巷口有怀古,都亭桥有德仙楼,中市街有德仙楼、中和楼,汤家巷有茂苑,泰伯庙前有凤苑,神仙庙前蒋厅有会园,干将坊宫巷口有同仁楼,南仓桥有引凤台,砖桥有春和,葑门外有椿沁园,阊门外有汇泉楼、啸云天、民众茶园、大观楼、中央楼。鸿春,皮市街有隆畅、齐苑、同春苑,另有一家集贤楼,不知其所在。苏州茶馆既多,招牌烂盈,令人眼花撩乱。曾有好事者,将几家茶馆的字号凑合一联曰:“雅月玉楼春望月”,可惜无有应对者。此外,民国初年胥门外有一家茶馆,号为丹阁轩,苏州人读如“耽搁歇”,也就是稍微歇一歇的意思,正切合茶馆的宗旨,很是滑稽。

    去茶馆不仅可以听书,还可以读报。当时家庭订阅报纸的很少,学校或公家单位订阅报纸的也不会多,而茶馆里则有报贩租报,付几个铜子,就可遍览当时报纸。叶圣陶早年日记里就记载了课馀到雅聚、老义和等茶馆吃茶的事,宣统三年九月他几乎天天到茶馆读报,了解革命军与北军的战事状况。在茶馆里租报阅读,至一九三〇年代仍是,周劭在《苏州的饮食》里回忆:“吴苑记忆中最深的是‘租报’,那时上海的小报多到三四十家,鲁迅或洋人称它为‘蚊报’,都是些言不及义的消闲读物,每张总也得二三个铜板,要买齐它倒也所费不赀。但到了吴苑,你只要花角把‘小洋’,便会有报贩轮流掉换给你看尽当天上海的小报,因为每天头班火车到苏州不过七点钟,所以在吴苑吃早茶的茶客便能一早看到当天的沪报。”范烟桥在《茶坊哲学》里也说:“苏州的茶坊,可以租看报纸,大报一份只须铜元四枚,小报一份只须铜元一枚,像现在报纸层出不穷,倘然多看几份,每月所费不赀,到了茶坊,费极少的钱,可以看不少的报纸,岂不便宜合算。还有许多新闻,是报纸所不载的,我们可以从茶客中间听到。尤其是在时局起变化的时候,可以听到许多足供参考的消息,比看报更有益。单就吴苑讲,有当地的新闻记者,有各机关的职员,他们很高兴把得到的比较有价值的消息,公开给一般茶客的。茶坊又是常识的供应所,因为茶客品类复杂,常有各种专门的经验,在谈话时发挥出来。我们平时要费掉许多工夫才能知道的,在茶坊可以不劳而获。所以图书馆是百科大学,茶坊是活的图书馆。”

    陆文夫《门前的茶馆》记了山塘街上的一家小茶馆,那是一九四〇年代初的事:“小茶馆是个大世界,各种小贩都来兜生意,卖香烟、瓜子、花生的终日不断,卖大饼、油条、麻团的人是来供应早点。然后是各种小吃担都要在茶馆的门口停一歇,有卖油炸臭豆腐干的,卖鸡鸭血粉丝汤的,卖糖粥的,卖小馄饨的……间或还有卖唱的,一个姑娘搀着一个戴墨镜的瞎子,走到茶馆的中央,瞎子坐着,姑娘站着,姑娘尖着嗓子唱,瞎子拉着二胡伴奏。许多电影和电视片里至今还有此种镜头,总是表现那姑娘生得如何美丽,那小曲儿唱得如何动听等等之类。其实,我所见到卖唱姑娘长得都不美,面黄肌瘦,发育不全,歌声也不悦耳,只是唤起人们的恻隐之心,给几个铜板而已。茶馆店不仅是个卖茶的地方,孵在那里不动身的人也不是仅是为了喝茶的。这里是个信息中心,交际场所,从天下大事到个人隐秘,老茶客们没有不知道的,尽管那些消息有时是空穴来风,有的是七折八扣。这里还是个交易市场,许多买卖人就在茶馆里谈生意。这里也是个聚会的场所,许多人都相约几时几刻在茶馆店里碰头。最奇怪的还有一种所谓的吃‘讲茶’,把某些民事纠纷拿到茶馆店里评理。双方摆开阵势,各自陈述事由,让茶客们评论,最后由一位较有权势的人裁判。此种裁判具有很大的社会约束力,失败者即使再上诉法庭,转败为胜,社会舆论也不承认,说他是买通了衙门。”这是大千世界的一个缩影。

    再介绍一点茶馆的服务。较有规模的茶馆里都有正堂,也就是负责堂口的茶博士。旧时的茶馆正堂,也非一般人可做,《沙家浜》里阿庆嫂有一段唱:“垒起七星灶,铜炉坐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有什么周详不周详。”但阿庆嫂开的毕竟是小镇上的春来茶馆,不同于苏州的茶馆。苏州茶馆的正堂,全凭“周详”两字取悦茶客,老茶客的职业、家庭、习惯、性情、嗜好,甚至听书的曲目流派,无不悉记于心,投人所好,讨人欢喜,不仅嘴上敷衍功夫了得,且手脚勤快,真是全心全意为你服务。譬如老茶客一到,就引到老座位上,老茶客大半有固定的座位,万一这座位给人占了,他自有办法让占坐的茶客愉快地换座,然后用客人专用的茶具泡好茶,再取出专为这位客人准备的香烟,哪位客人吸什么牌子的烟也绝不会弄错,并且为客人点上,在香烟尚未盛行的时代,则是一把水烟筒,装上一锅烟丝,再递上纸捻。到了吃早餐或下午吃点心的老辰光,不用客人打招呼,就将点心端了上来,如果吃面,吃什么浇头,面的软硬,汤的咸淡,重青还是免青,无不尽如人意。他对每位老茶客离去的时间,也大约有数,如果恰好下雨,路远的,门前早已歇好黄包车,离家近的,套鞋雨伞已替你从家里取来了。正堂还有一本小折子,记着茶客的名字、住址,将平日里的赊账,一笔笔记清,逢年过节便向茶客结算。老茶客都将茶馆服务视为一种享受,偿清赊欠后,必给一笔小费,这于正堂来说,确是较为丰厚的收入。

    凡老茶客,都有“吃戤茶”的资格,程瞻庐《苏州识小录•茶寮》说:“苏人吃板茶之风颇盛(按日必往茶寮,谓之板茶),亦有每日须至茶寮二三次者。一次泡茶以后,茶罢出门,茶博士不收壶去,仅将壶倚戤一边,以待其再至三至,名曰‘戤茶’。取得‘吃戤茶’之资格者,非老茶客不可。仅出一壶茶之费,而可作竟日消遣。茶博士贪其逢节有犒赏,故对于此辈吃戤茶者,奉承之惟恐不至也。”

    另外,跑堂的续水也让人称绝,苏州人称为“凤凰三点头”。那时泡茶都是茶壶,喝茶另有白瓷茶碗,跑堂拎着长嘴吊子前来续水时,左手拿起茶壶时用一只手指勾起茶盖,右手将吊子嘴凑近壶口,待水柱出来,将吊子一拉,一条白练从一尺多高的半空里飞泻入壶,待壶中的茶水浅满恰到好处时,吊子陡然落下壶口时打住,壶外边是滴水也无的。

    陶凤子《苏州快览》说:“苏人尚清谈,多以茶室为促膝谈心之所,故茶馆之多,甲于他埠。其吸引茶客之方法,全侍招待周到,故茶役之殷勤和平,尤非他埠所能及。近年来各茶馆竞相装饰,多改造房屋,如吴苑深处、茂苑等,院宇曲折,花木扶疏,身临其地,与知友二三,饮茗谭笑,殊觉别有雅趣。其茶费大概铜元八枚或十枚,其次者只四五枚而已。”茶客对茶馆的选择,有道里的远近、兴趣的契合、环境的适宜、服务的周全诸多因素,并且往往习惯成自然,几乎固定在一个茶馆。但苏州茶馆大小不一、雅俗并存,还各有其特色,有茶水的不同,茶食的不同,甚至有茶客职业的不同。

    苏州晚近的吃茶佳处,首推太监弄的吴苑深处,原名老义和,创始无考,道光二十年改号意和园,人称老意和,一九一二年由陆氏接办后,改号吴苑深处,省称吴苑。门面五开间,前后四进,出后门即为珍珠弄。楼下有五个堂口,楼上有五开间大堂口和后面一个小堂口。各个堂口各有特色,方厅中有木雕挂落,分隔成前后两间;四面厅四面空敞,冬暖夏凉,坐厅中可望庭院里的湖石花木;爱竹居以幽静著名,窗外竹影婆娑;话雨楼则在楼上,布置雅洁,最宜读书手谈。吴苑里各个堂口,各据一方,雅俗不同,自成一体,故能各得其所,如爱竹居多文人雅士,故门首有联曰:“有丛篁万个,环精舍三楹,静对自饶名士气;分槐火半炉,漾茶烟一缕,清谈别有雅人风。”乃张荣培所撰。吴苑的茶客川流不息,四季盈门,自早至晚,每天茶客逾千人。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咏道:“金阊城市闹红尘,吴苑幽闲花木新。且品碧螺且笑语,风流岂让六朝人。”自注:“吴人有品茗癖,而吴苑深处,为邑中人士荟集之所,一盏清茗,清谈风月,不知身在十丈软红尘中矣。”

    郑逸梅在《苏州的茶居》里说:“我们苏州人真会享福,只要有了些小家私,无论什么事都不想做。他们平常的消遣,就是吃茶。吃茶的最好所在,就是观前吴苑深处。那茶居分着什么方厅咧,四面厅咧,爱竹居咧,话雨楼咧,听雨山房咧,不像上海的茶馆,大都是个几开间的统楼面,声浪嘈杂,了无情趣可比。所以那班大少爷们,吃了饭没有事,总是跑去泡壶茶,消磨半日光阴。因为他们的生活问题,早已解放,自有一种从从容容优哉游哉的态度。好得有闲阶级,大都把吴苑深处作为俱乐部,尽可谈天说地,不愁寂寞。他们谈话的资料,有下列的几种,一、赌经,二、风月闲情,三、电影明星的服装姿态,四、强奸新闻,五、讽刺社会……一切世界潮流,国家大计,失业恐慌,经济压迫,这些溢出谈话范围以外的,他们决不愿加以讨论。多谈了话,未免口渴,那么茶是胥江水煮的,确是绝妙的饮料,尽不妨一杯连一杯的喝着。多喝了茶,又觉嘴里淡出鸟来,于是就有托盘的食品来兜卖,有糖山楂、桂圆糖、脆松糖、排骨、酱牛肉,甚而至于五香豆也有特殊的风味。所以同社徐碧波君,他在上海常托苏友代买吴苑的五香豆,其馀可想而知了。点心方面,什么玫瑰袋粽、火腿粽子、肉饼,就是要叫松鹤楼的卤鸭面也便捷的很。这种口福,真不知吴侬几生修到呢!到了傍晚的时候,那些古董掮客,带了些玲珑古雅的文玩,名人的书画、金石,供客赏鉴。赏鉴满意,购一两件带回去玩玩,也是怪有趣的。”

    吴苑的小吃十分有名,《吴中食谱》说:“吴苑为零食所荟集,且多精品,如排骨为异味斋所发明,虽仿制者不一而足,俱有一种可憎之油味。异味斋之排骨,其色泽已不同凡响,近长子发明一种肉脯,不及其雅俗共赏,闻此法已为再传,当时其开山老祖所制,更觉津津有味云。卖山楂者,为苏州小贩一种应时之职业,盖天热即不能制,有一烟容满面之小贩,所制特出冠时,非至电炬已明不肯上市,甫入茶肆,购者争集,往往不越一二小时,已空其洋铁之盘矣。吴苑之火腿及夹沙粽子,亦为有名之点心,米少而馅多,且煮之甚烂,几如八宝饭,老年人尤喜之。”

    凡有客人来苏州,主人都请他们去吴苑吃茶。一九三六年七月,朱自清来苏州,叶圣陶就邀他到吴苑吃茶,朱自清在日记里记道:“在中国式茶馆吴苑约一小时,那里很热。”一九四三年四月,周作人一行到苏州,也曾去吴苑吃茶吃点心,周作人在《苏州的回忆》里说:“我们第一早晨在吴苑,次日在新亚,所吃的点心都很好,是我在北京所不曾见过的,后来又托朋友在采芝斋买些干点心,预备带回去给小孩辈吃,物事不必珍贵,但也很是精炼的,这尽够使我满意而且佩服,即此亦可见苏州生活文化之一斑了。这里我特别感觉有趣味的,乃是吴苑茶社所见的情形。茶食精洁,布置简易,没有洋派气味,固已很好,而吃茶的人那么多,有的像是祖母老太太,带领家人妇子,围着方桌,悠悠的享用,看了很有意思。”一九四四年二月,文载道、苏青等游苏州,汪正禾邀他们去吴苑,文载道在《苏台散策记》里说:“吴苑的吃茶情形,跟记忆中的过去,倒并未两样,除了人数的拥挤之外,茶客和茶客之间,也没有像上海那样的分成很严格的阶级。相反,倒是短衫同志占着多数。这也见得吃茶在苏州之如何‘平民化’了。听说吴苑的点心售卖是有一定的时间,我们这一天去时大约九点钟光景吧,已经熙熙攘攘的不容易找出隙地了。幸而给鲁风先生找到二张长方桌,大家围拢来随便的用点甜的、咸的、湿的、干的点心后,就乘‘勃司’到了灵岩。”那次周劭因为赶着编《古今》,没有一起来,但他在战前曾在苏州住过一年,对吴苑的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在《苏州的饮食》里回忆:“最大的一个去处便是吴苑,为吃茶的胜处。这家啜茗之所,可不像老舍笔下的茶馆那样寒伧,而是轩敞宽广,四通八达,并且是多方面经营,集饮食和娱乐之大成。座位也不是方桌长凳那样单调,而是偃卧宽坐,各遂所欲。茶叶除了特别讲究的茶客,并不像北京那样必须自备,红、绿、花茶,各取所需,所费不过‘小洋’一二角,以视今日上海的一茗三四十金,相去何啻天壤;而且上午罢饮,还可关照保留到下午,不另收费。有些茶客茗具是自备的,长期存在吴苑,并且不准洗涤,茶渍水痕,斑驳重叠,在所不惜。”“吴苑的最大一角是书场,著名的评弹艺人无不从这里弹唱才能成名;但我这个人没有耐心,要听一位小姐或丫环走一条扶梯得花个把月时间,便没有这种闲处光阴了。”

    三万昌相传创于乾隆年间,几度兴废,屡易其主。它坐落在玄妙观西脚门,后进直通大成坊,三开间门面,前后左右有四个堂口。莲影在《苏州小食志》里说:“儿时即闻有‘喝茶三万昌,撤尿牛角浜’之童谣。一般缙绅士夫,以及无业游民,其俱乐部皆集中玄妙观,好事之徒乃设茶寮以牟利。初只三万昌一家,数十年后接踵而兴者,乃有熙春台与雅聚两家。熙春台早经歇业,而雅聚亦更为品芳居矣。回溯三万昌开张之始,尚在洪杨之前,每当春秋佳日,午饭既罢,麇聚其间。有系马门前,凭栏纵目者;有笼禽檐下,据案谈心者。镇日喧阗,大有座常满而杯不空之概。间有野草闲花,为勾引浪蝶狂蜂计,亦于该处露其色相焉。百馀年来,星移物换,一切风尚与昔大不相同,惟此金字老招牌之三万昌,依然存在,而生涯之鼎盛犹不减当年。尽有他乡商旅道经苏州,辄问三万昌茶室在何处者,噫,盛矣!”三万昌的米油酱业茶会,始于光绪初年,茶会的时间、堂口都分开。油米杂粮茶会在南面堂口,一般每天上午以米业为主,又以糙米为大宗;下午则为米麦六陈及油料、油脂、茶油、油子的交易。米行、米店的老板、经理或代理人,每天就像上班一样去那里吃茶谈生意。他们有固定的座位,茶资记账,逢节结算,也没有抢着惠钞的场面。

    公园里的茶室,也被人称道,郑逸梅在《苏州的茶居》里说:“还有公园的东斋、西亭,都是品茗的好所在。尤其是夏天,因为旷野的缘故,凉风习习,爽气扑人,浓绿荫遮,鸟声聒碎。坐在那儿领略一回,那是何等的舒适啊!东斋后面更临一池,涟漪中亭亭净植,开着素白的莲花。清香在有意无意间吹到鼻观,兀是令人神怡脾醉。公园附近有双塔寺,浮图写影在夕照中,自起一种诗的情绪、画的意境来。惜乎不宜于冬,不宜于风雨,所以总不及吴苑深处的四时皆春,晴雨无阻。”然而在其他人眼里,在公园的东斋、西亭吃茶,还有其他的意思,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咏道:“一盏新茶映夕阳,柳阴时度紫兰香。朅来爱向公园坐,看遍吴娃斗晚妆。”自注:“夏日品茗,最宜公园,柳阴花下,每多浓抹吴娘,一盏香茗,可以永夕。”原来吃茶也能得艳事也。抗战前,西亭里的平江弈社颇有影响,张一麐《苏州平江弈社记》说:“往岁王君乙舟,始创平江弈社于公园之西亭,西亭者,王君赁地所建之茶肆也。王君嗜茶而善弈,宦游归来,藉此坐隐。同社郭同甫、杨寿生诸君亦皆一时名手,研究之馀,辄与各地同好往还竞赛,六年以来,已卓然为江南名社矣。”

    临顿路悬桥巷口的九如茶馆,堂口兼营书场,有一间雅室,辟为茶客对弈之处,窗明几净,南面一排落地长窗外是个小庭院,北面矮窗外是一个夹弄天井,有几丛幽篁。屋里中间是张大菜台,供下围棋者坐,四周贴墙是几张小方桌,供下象棋者坐。苏州几个棋道高手常于此一边吃茶,一连手谈,几乎天天相聚,日日酣战。如果上午一盘棋没下完,可以将茶壶盖反过来盖,下午再来,残局依然在那里,也不必再付茶资。

    北局的长乐茶社,也集中了一批棋人,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咏道:“袖手旁观恬澹情,怕谈打劫盛平生。风晨雨夕隐长乐,棋子丁丁听一枰。”自注:“北局长乐茶社,为棋家荟集之所,小集雅人,手谈数局,日长消遣,莫妙于此。”

    金狮巷的小仓别墅,环境最为幽雅,周振鹤《苏州风俗》说:“小仓别墅则卉石错立,绿痕上窗,消夏湾也,且有扬式点心,则饶滋味。但自甲子战后,满城风雨,别墅亦即歇业,迄今尘封,架上鹦鹉,不闻呼茶声矣。”

    旧时苏州茶馆在三伏天里,以金银花、菊花点汤,称为“双花饮”,袁学澜《姑苏竹枝词》有“螺杯浅酌双花饮,消受藤床要枕凉”之咏。及至黄昏,普通市民就纷纷去玄妙观里吃“风凉茶”,既乘风纳凉,又是吃茶的继续。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六记道:“吴城地狭民稠,衢巷逼窄。人家庭院,隘无馀步,俗谓之寸金地,言不能展拓也。夏日炎歊最盛,酷日临照,如坐炊甑,汗雨流膏,气难喘息。出复无丛林旷野,深岩巨川,可以舒散招凉。惟有圆妙观广场,基址宏阔,清旷延风,境适居城之中,居民便于趋造。两旁复多茶肆,茗香泉洁,饴饧、饼饵、蜜饯、诸果为添案物,名曰小吃,零星取尝,价值千钱。场中多支布为幔,分列星货地摊,食物、用物、小儿玩物、远方药物,靡不阗萃。更有医卜星相之流,胡虫奇妲之观,踘弋流枪之戏。若西洋镜、西洋画,皆足以娱目也。若摊簧曲、隔壁象声、弹唱盲词、演说因果,皆足以娱耳也。于是机局织工、梨园脚色,避炎停业,来集最多。而小家男妇老稚,每苦陋巷湫隘,日斜辍业,亦必于此追凉,都集茶篷歇坐,谓之吃风凉茶。”同治十一年八月二十四日《申报》刊平江散人《苏城圆妙观竹枝词》十四首,其中一首咏道:“六月宵来风送凉,茶棚烛店各匆忙。金吾禁撤灯如昼,终夜人烧雷祖香。”这也是夏夜苏城的一道景观。

    常熟的茶馆,清末民初集中于石梅一带,有枕石轩、挹辛庐、望山轩、新梅岭等,邑人吃茶,都往石梅而去,金廷桂《琴川竹枝词》咏道:“石梅凉透夕阳斜,裙屐风流各品茶。太仆祠前来倚槛,雪红衫艳胜荷花。”王锺俊《琴川竹枝词》也咏道:“茶坊都傍石梅开,游客如云接踵来。走马看花忙不了,无人过访读书台。”到新年里,石梅茶馆的生意特别兴隆,杨无恙《石梅新年竹枝词》咏道:“绍兴人喊卖兰花,摊满宜兴粗细砂。枕石望山争座位,檀香橄榄雨前茶。”佚名《旧历新年竹枝词》也咏道:“行行已到石梅场,锣鼓声喧杂戏忙。枕石挹辛来小坐,此间要道看烧香。”自注:“枕石轩、挹辛庐两茶寮,在白衣庵左右,为烧香人必由之路。虞俗妇女一至新年,例烧年香,借以游览。”另外,西门内还有一处逍遥游茶馆,地临山崖,泉水甘美,邑人乐往啜茗。东麓有船厅一座,洞明豁朗,布置精雅,一度由经理人袁润生改建为剧场,因连年损亏,只好仍开茶馆。一九三〇年代后,虞山风景区建设逐步完善,山上山下,点缀茶室颇多,《申报》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二日报道:“此间北门公园中,所有房产大都有人建造,开设茶肆,其中有环翠小筑,为全园所最富丽处。其茶客多系地方所谓士绅、退职行政人员及现在之机关职员,生活优裕消闲,故名义虽称茶肆,但不啻系一握于县政治势力人员之俱乐部,外人绝鲜插足其间,致邑社会间咸称其为环翠系。该所规定之老茶客,每日早晚两次,绝少缺席者。”《申报》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五日又有署名香粟的《常熟见闻》,这样说:“今于虞山之北辟为北新公园,东麓辟为虞山公园,布置清秀,风景宜人,自朝至暮,游人众集,一般世家子女消磨终日于公园茶室,对为国尽力于烽火连天之场之勇士,早已忘怀。”

    昆山茶馆也多,庞寿康在《昆山旧风尚•饮食》中回忆:“吾邑人士,亦嗜茶成癖,旧时朱门豪户,龙井、碧露春,平民寒士,茶梗、茶屑,此仅在家煮饮而已,至于长年闲暇人物,则日必往街市茶坊品茗,以消磨时光。当时大茶坊有鸿园、大观楼、三层楼,茶座舒适,有报纸阅看。朋辈相聚,大多谈天说地,评古论今,排各户家谱,道里巷见闻。市中糯米糕团、面制杂点以及盘托篮垂各类食品、炒果,俱可入内兜售,由茶客任意选食。大面、汤包、馄饨等由各店店伙入坊兜揽,如有需食者,店伙立即回店,通知司灶燃煮,顷刻间送达食客,食毕收碗收款。老茶客午后复至,以原壶送上冲水,不另取费。有词一阕调寄《谢秋娘》:‘时光好,朝曦上楼东。人自悠闲佳茗品,狮峰雀舌复乌龙。日日醉泉宫。’”

    吴江盛泽地处江浙交界处,富庶繁华,可敌别处一邑,茶馆之多,自在情理之中,沈云《盛湖竹枝词》咏道:“五楼十阁步非遥,杯茗同倾兴自饶。晨夕过从无个事,赌经恶谑座中嚣。”自注:“镇人多嗜茶,晨夕麕集,各有一定之所,友朋初晤,辄问何处吃茶。茶馆率名某楼某阁,触处皆是,有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之概。”即使是规模不大的市镇,也有很多茶馆,如巴城一九三五年就有茶馆十九家,据民国《巴溪志》附录《巴城镇工商业统计表》记载,它们是致和轩、恒裕、万顺、福兴、景仙园、双凤楼、东如意轩、仪凤园、西如意轩、东畅园、龙云崌、陆家园、米厂合作社、巴溪书场、集贤园、升畅园、东升楼、寿康园、保安,其中不少是茶馆书场。支塘有一家蔡家茶馆,也是茶馆书场,姚文起《支川竹枝词》就有“蔡家茶馆人如海,为听新书匝数围”之咏。

    茶食

    周作人《丁亥暑中杂诗》中有一首《茶食》,作于一九四七年八月,当时他正在南京老虎桥坐牢,不知怎地忽忆起苏州的茶食来,起首便咏道:“东南谈茶食,自昔称嘉湖。今日最讲究,乃复在姑苏。粒粒松仁缠,圆润如明珠。玉带与云片,细巧名非虚。”苏州茶食被知堂老人如此推崇,并不意外。虽说老人系绍兴人,后又长期住在北京,但对苏州茶食一向是称赏的,在文章里也不止一次地提到。所谓茶食,也就是随便吃吃的闲食,吃茶的时候,放上几小碟,使得清淡小苦之外,还有一点其他的滋味。而今所谓茶食,未必是在吃茶时享用,甚至反之,以茶食为主,以茶为辅,不使吃得唇燥舌干也。

    南北的茶食,颇有一些不同,一九五〇年周作人在《亦报》上写过一篇《南北的点心》,其中说:“至于玉带糕、寸金糖之属,要在南方店铺如稻香村等才可以买到,这显明的看出点心上的界线来了。这是什么缘故呢,我当初也不明了。后来有人送我一匣小八件,我打开来看,不知怎的觉得很是面善,忽尔恍然大悟,这不是佛手酥么,菊花酥么,只要加上金枣龙缠豆或桂花球,可不是乡下结婚时分送的喜果么?我怎么会忘记了的呢?我又记起茶食店的仿单上的两句话,明明替我解决了疑问,说北方的是官礼茶食,南方的是嘉湖细点。大概在明朝中晚时代,陈眉公、李日华辈,在江浙大有势力,吃的东西也与眉公马桶等一起的有了飞跃的发展,成了种种细点,流传下来,到了礼节赠送多从保守,又较节省,这就是旧式饽饽成为喜果的原因了。”在同题的另一篇未刊稿里,他又说:“例如糖类的酥糖、麻片糖、寸金糖,片类的云片糕、椒桃片、松仁片,软糕类的松子糕、枣子糕、蜜仁糕、橘红糕等。此外有缠类,如松仁缠、核桃缠,乃是在干果上包糖,算是上品茶食。”这些都是南方茶食的代表,周作人分析了它们的来源:“‘嘉湖细点’这四个字,本是招牌和仿单上的口头禅,现在正好借用过来,说明细点的起源。因为据我的了解,那时期当为前明中叶,而地点则是东吴西浙,嘉兴湖州正是代表地方。我没有文书上的资料,来证明那时吴中饮食丰盛奢华的情形,但以近代苏州饮食风靡南方的事情来作比,这里有点类似。明朝自永乐以来,政府虽是设在北京,但文化中心一直还是在江南一带。那里官绅富豪生活奢侈,茶食一类也就发达起来。就是水点心,在北方作为常食的,也改作得特别精美,成为以赏味为目的的闲食了。”这个题目,实在可以写篇大文章,然而作者已归结得很精辟了。

    茶馆里兼卖茶食,已有悠久的历史,清初赵沺《虎丘杂咏》就咏道:“红竹栏干碧幔垂,官窑茗盏泻天池。便应饱吃蓑衣饼,绝胜西山露白梨。”又,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茶社最清幽。阳羡时壶烹绿茗,松江眉饼炙鸡油。花草满街头。”晚近以来,茶食的品种越来越多,并且因时令而变化,像夏天有扁豆糕、绿豆糕、斗糕、清凉薄荷糕,值得一提的,有一种袋粽,并不用箬叶包裹,而是将糯米灌入薄布袋里,比现在的红肠粗些长些,煮熟出袋,切成一片片装在盆里,另外还加上一碟玫瑰酱。玉白的片片袋粽,蘸着鲜红的玫瑰酱,真是美艳夺目,香糯清甜,爽口不腻。当秋虫唧唧之时,则有新鲜的南荡鸡头、桂花糖芋艿和又糯又香的铜锅菱。其他像生煎馒头、夹肉饼、朝板饼、香脆饼、蟹壳黄、蛋面衣以及鲜肉粽、咸肉粽、猪油豆沙粽等,则四季都有,随时可食。如果想换换口味,吃点咸味的,则可让茶馆的跑堂给你去买,各种面食和卤菜,像熏脑子、熏蛋、五香鸭翅膀、五香茶叶蛋、五香豆腐干。进了茶馆,可以说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茶馆里还有外来兜卖的小贩,他们布衣短衫,干净利落,头顶藤匾,里面有一只只草编小蒲包,盛着各种各样的吃食,精细洁净,甜咸俱备,有出白果玉、嘉兴萝卜、甘草脆梅、西瓜子、南瓜子、香瓜子、茨菇片、五香豆、兰花豆、糖浆豆、腌金花菜、黄连头,还有甘草药梅爿、拷扁橄榄、拷扁支酸、山楂糕、陈皮梅、冰糖金橘、冰糖蜜橘等等,甚至于话梅、桃爿、梅饼,真可谓是琳琅满目,色彩纷呈。这些茶食很受茶客的欢迎,因为都是小贩自制自销,精选原料,精心制作,并讲究时新,适合节令,小量生产,有各家独特的风味,有的还是几代祖传的名品。

    有的茶食铺子,就与茶馆毗邻,有的甚至就设在茶馆内。如吴苑店堂内的丁金龙饼摊,做各式甜咸糕饼,出炉即以供客;鸭蛋桥长安茶馆的近邻王承业王云记饼店,做生煎馒头、蟹壳黄、盘香饼、鲜肉粽子、夹沙粽子等,拿到茶馆里,自然还是热气腾腾,甚至生煎馒头的“嗞嗞”声还没有停息。

    还有一个吃茶的地方,就是澡堂。旧时苏州闲人多,流传着一句俗话,“早上皮包水,午后水包水”,就是说,上午孵在茶馆里吃茶,下午孵在混堂里淴浴。淴浴活络了浑身筋骨,十分轻松,但也有点累了,甚至有点饥饿,就泡一壶茶,再吃点什么。混堂里能吃到各种茶食点心,一是小贩进来兜卖,二是吩咐伙计去叫来,顷刻之间,像生煎馒头、蟹壳黄、盖浇面、鲜肉汤团、酒酿圆子、加水薄鸡蛋的馄饨,就出现在你的榻旁茶几上了。

    至于在家中待客,落座后先是进茶,然后进茶食,也就是糖果、脯饵、糕点之类的小吃。茶食大都放在果盆里,果盆有玻璃高脚的,有银制高脚的,也有用瓷碟的。有的人家则用果盘,果盘有七子盘、九子盘之分,七子者七个瓷碟,九子者九个瓷碟,放着不同的茶食。讲究的果盘用红木制成,或者是嵌银镶螺的扬州漆器,形状有方有圆,也有平面作瓜果状的,以方形红木果盘来说,掀开盒盖,盘架上正中一只瓷碟,四周环绕六只或八只略小的瓷碟,或方或圆,瓷碟都飞金沿边,并精绘山水花鸟仕女,风格浑然一体,很有观赏价值。

    酒兴

    不少苏州人很有酒兴,有的平时在家,就要喝几盅,如果有饭局,那是必定要有酒的,即使没有饭局,有人也要到街头巷尾的酒店里去喝一杯。陆文夫在《屋后的酒店》里介绍了这种酒店:“苏州在早年间有一种酒店,是一种地地道道的酒店,这种酒店是只卖酒不卖菜,或者是只供应一点豆腐干、辣白菜、焐酥豆、油汆黄豆、花生米之类的下酒物,算不上什么菜、‘君子在酒不在菜’,这是中国饮者的传统观点。如果一个人饮酒还要考究菜,那只能算是吃喝之徒,进不了善饮者的行列。”凡去小酒店,喝的大都是黄酒,苏州人所谓“灌黄汤”,那是含有贬义的,还有一个词,称为“落山黄”,因为这常常是在太阳落山以后,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就咏道:“延陵美酒郁金香,生愿封侯得醉乡。携取杖头钱数串,晚来风味落山黄。”自注:“苏人好晚酌,夕照衔山,则相约登酒家楼,一杯在手,万虑多消,吴语称之曰落山黄。”

    酒人中既有独酌的,自得其乐,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故更多的苏州人平日里就要寻个理由,聚在一起喝他一顿,图的就是一个开心。范烟桥《鸱夷室酒话》说:“吾乡有一谚曰‘酒落快肠’,盖言快活时饮酒不易醉也。然吾人往往于百无聊赖时借酒排遣,不亦适得其反欤?就余之经验言,在不快活时饮酒,其量顿窄;狂欢飞扬,则酒力有如神助。故能于不快活时勉强行之,使之饮过其量,自然有一种忘却本来之乐,所谓‘一醉解千愁’,可与‘酒落快肠’语互相发明也。”聚集多人同饮,则更能“酒落快肠”也。至于由谁来惠钞,则想出种种办法。醵资会饮大致有四种方式。

    一、如会饮者十人,人出一元,共十元,其中一人主办其事,而酒食之资及杂费须十二元,结账时各人再补出二角。此属平均分配也,苏州人俗呼为“劈硬柴”。

    二、如会饮者十人,人出一元,共十元,也是其中一人主办其事,而酒食之资及杂费总有超出,这畸零之数,由主办人来承担。如此则主办人所出也就稍多。

    三、如会饮者十人,估算这次酒食之资及杂费需十元,先由一人以墨笔画兰草于纸上,但画叶,不画花,十人则十叶,于九叶之根写明钱数,数有大小,多者数元,少者数角,一叶之根无字,不使其他九人见之。写好后将纸折叠,露其十叶之端,由画兰者请九人在叶端自写姓名,九人写毕,画兰者也将自己姓名写上,然后展开折纸,何叶之姓名与何叶之钱数相合,即依数出钱。这样出资者共九人,另有一人因叶根无字,可赤手得以醉饱。这种吃法,苏州人俗呼为“撇兰花”。

    四、如会饮者十人,各出一次酒食之资及杂费开销,迭为主人,以醉以饱,十次而为一轮,钱之多少则不计。这种吃法,苏州人称为“车轮会”或“抬石头”。

    醵资会饮,可丰可俭,确定办法后,视银数的多少,定会饮的繁简。旧时苏州一般商行职员发薪后,相约去太监弄鸿兴面馆吃小锅面,面与浇头同煨在锅里,有什景、三鲜、虾仁、火鸡,浇头鲜味深入面中,面热汤浓,连锅端上,各人按自己的食量挑面舀汤,吃得称心如意。银行、钱庄的职员,因为收入颇丰,他们聚餐的档次就要高一点。每当秋风乍起,菊黄蟹肥之时,他们就相约三五知己到观前街西脚门的蟹贩那里,买一串阳澄湖大闸蟹,再到马咏斋买几包油鸡、烧鸭、五香麻雀,来到宫巷元大昌酒店里,让酒店代煮那串大闸蟹,再要上一斤花雕,个个吃得心满意足,才相辞回家。

    除醵资会饮外,有“罗汉斋观音”,则是多人请一人的聚宴。一般在知交同事、师门兄弟之间,有人因事离职,另就他业,也有因亲戚提携,求学深造,这时送行饯别,所费众人分摊,以表惜别之情。当然也有“观音请罗汉”的,如外出多年,事业有成,衣锦归来,邀请往昔同学知交,设宴叙旧。

    旧时常熟,结社集会的风气很盛,有的利用神祇的诞日,招集善男信女,如关爷社、雷素社、观音佛会等,有的则带有公益事业性质,如以消防为名,斋供祝融的火烛会,有的则是松散型的经济组织。由一人或数人倡议,集十馀人为一会,分期举行。一般每年分两期举行,醵金摊缴,聚零为整,使成趸款,先由倡议者(称为头总、二总、三总、四总)挨次坐收,继由合伙人拈阄,凭骰子点色大小决定胜负,胜者收取趸批会款。每次会期,都要办会酒。各色各样的社酒、会酒,名目繁多,不胜枚举,无非借个名义一饱口福。豪门巨室固然这样,即中产之家也不例外,竞相效尤,社会风气奢侈一时。更有不借名义专为聚餐而成团体的,那时常熟便有一个“酒团”,由沈同午、方山塘、潘天慧等十馀人组成,专事赌酒豪饮。其中沈的酒量最大,自夸百杯不醉,号称“酒牛”,被推为“酒团”团长。

    一般社酒、会酒所用的萦素筵席,都是四果食、四冷盆、两汤两炒、两点心和六大碗,荤的不外乎鱼肉鸡鸭,素的是蘑菇、香蕈等,煮法的巧妙,各地不同。常熟东乡一带盛行“十六会签”,那是会酒、社酒中特等筵席,包括四冷盆、四热炒、四点心和四大菜(全鸡全蹄等),每人座前除杯箸外,置有折叠的草纸一方,加上一道红纸签条,以备吃客随时揩拭桌上的油腻。西乡佛会的菜席上,必有红烩油汆豆腐和红枣汤,尤为特色。还有一种社酒“公堂宴”,旧俗城内城隍庙赛会前夕,例须“坐夜堂”,提审阴曹地府的人犯,扮作皂隶差役吆喝呵叱,审讯毕,社里当值的人就在殿上聚饮,故称为“公堂宴”,又称“斋班头”,每席四人,分配每人一份,不仅是酒菜,还有其他物事,陈列桌上,光怪陆离。活人吃的酒席,却像死人的祭筵,也算是吃的一种极致了。

    “蝴蝶会”是会饮的另一种方式。范烟桥《茶烟歇•蝴蝶会》说:“朋好醵饮,嫌市铺恶浊,相约各出家厨,人各一品,称‘蝴蝶会’,意取‘壶’酒‘碟’菜同音耳。惠而不费,是可法也。余友胡寄尘谓此法行之颇广,所以取名蝴蝶,尚有一义,以一壶置中间,以两小碟两大碟分置左右,俨然一蝴蝶形也,其言甚趣。”“蝴蝶会”以酌饮为主要内容,《鸱夷室酒话》说:“里中有蝴蝶会,每择春秋佳日,各以一两簋家肴与会。有制一酒筹,选古诗中之有‘秋’字者百馀句,饮美酒吟佳句,颇有一唱三叹之致。后各以事率,此举逐废,而酒筹亦为吾辈玩弄散失殆尽矣。用酒筹者,须各有耐性,往往拈得一筹,席间尚无此事发生,宜密藏此筹勿使人知,俟事有凑巧,乃举筹相视,便觉趣味盎然。”又,郑逸梅《淞云小语》记道:“醉月社,蝴蝶会式之聚餐团体也。每人各携一肴去,并纳资百金为沽酒之需,于是有酒有肴,客满座,而复于月白风清之良夜举行之,兴趣殊浓也。”

    苏州人既好饮,历史上出过不少有名的酒人,“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最有名的大概就是张旭,李肇《唐国史补》卷上记道:“旭饮酒辄草书,挥笔而大叫,以头揾水墨中而书之,天下呼为张颠。醒后自视,以为神异,不可复得。”《旧唐书•贺知章传》也记道:“时有吴郡张旭,亦与知章相善。旭善草书,而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时人号为张颠。”清初又有顾嗣立等,阮葵生《茶馀客话》卷十二说:“江左酒人,以顾侠君为第一,至今人犹艳称之。少时居秀野园,结酒人社,家有饮器三,大者容十二斤,其两递杀。凡入社者各先尽三器,然后入座,因署其门曰:‘酒客过门,延入与三雅,诘朝相见决雌雄,匪是者毋相溷。’酒徒望见,慑伏而去。亦有鼓勇思得一当者,三雅之后,无能为矣。在京师日,聚一时酒人,分曹较量,亦无敌手,同时称酒帝。”《清稗类钞•饮食类》也说:“康雍以还,承平日久,辇下簪裾,宴集无虚日,琼筵羽觞,兴会飙举。凡豪于饮者,各有名号,长洲顾侠君嗣立曰酒王,武进庄书田楷曰酒相,泰州缪湘芷沅曰酒将,扬州方觐文觐曰酒后(时未留须),太仓曹亮畴彝曰酒孩儿(年最少也)。五人之外,如吴县吴荆山士玉,侯官郑鱼门任钥、惠安林象湖之濬、金坛王篛林澍、常熟蒋檀人涟、蒋恺思泂、汉阳孙远亭兰苾,皆不亚于将相,荆山尤方驾酒王。每裙屐之会,座有三数酒人,辄破瓮如干,馨爵无算,然醉后则群嚣竞作,弁侧屦儛,形骸放浪,杯盘狼藉。惟荆山饮愈鬯,神愈惺,醻醋语默,不失常度,夷然洒然,略无矜持抑制之迹。其闳量,非同时侪辈所及,而欿然不以善饮之名自居。荆山一寒士,弱不胜衣,貌癯瘠无泽,而享盛名,跻右豑。昔人云:‘魏元忠相贵在怒时,李峤相贵在寐时。’荆山之相,必贵在醉时也。”在上述酒人中,苏州人占了很大比例。

    苏州人好酒,兴味之浓,北方人都难以想象,郑逸梅《鲸饮会》说:“吴中多酒徒,薄暮昏黄之际,酒徒之趋酒家,有如百川之朝宗于海。且善饮者不择肴,野苜蓿、落花生一二碟,即可下酒数斤。有据柜而酣饮者,尤为个中熟客,佣保不敢懈怠也。酩酊之馀,往往掷箸抛壶,恣肆无状。壶以锡制,坠地辄成坎陷,然酒家不之责,盖利其坎陷可减酒之容积也。赵东塘、许蔚生、张薇伯诸子,酒龙也。近忽异想天开,组织一鲸饮会,与会者凡十人。一日正午,自金阊徒步进城,由阿黛桥至观前,相距五六里间,酒家林立,十人按家依次而饮,每家必饮三杯,无或间越。盖预约有规例也,有甫抵都亭桥已醉不能步者,则雇车先归,谓为败亡;有至护龙街而颓倒瓮畔如毕吏部者。惟赵、许二人直饮至观前而止,则时已十时许,家家闭户矣。此一役也,赵、许二人,各盖尽酒十有五斤,于是阖城喧传,以为谈柄。”

    有的虽不是苏州人,但长期生活在苏州,自然也受本地风气熏染,如何绍基、张问陶就是,瞿兑之《杶庐所闻录》说:“昔何子贞绍基嗜酒,尤好以金华火腿佐绍酒。其嗜好与张船山问陶略同,船山官知府时,尝奉大府檄讯巨案,但索金华精脯一盘,绍酒一坛,酒未半而案结。”更多是在市井间,甚至连姓氏也没有留下,范烟桥《茶烟歇•酒量》就举了一个例子:“洪杨后,里中来一行脚僧,背负胡芦,上黏红签云:‘奉母命戒酒,每日饮十二胡芦。’估其量,不下二十斤。好事者拉之赌饮,能独尽十斤,面不改色,态度安娴如未饮。叩其来历,含糊以应。越日失所在,殆玄黄中失意英雄也。”

    苏州男子大都能饮,女子也有能饮者,虽然人数不多,却也可见巾帼真不让须眉。范烟桥《鸱夷室酒话》说:“女子能饮者少,惟余戚陆女士有一斤量,且饮后面不改色,惟桃花上面而已。”“任杏生妇丈有母,每夜必饮,任丈亦宏量,虽在外酬酢已饮多酒,既归仍须奉卮,与其母同饮,否则不欢。寿逾古稀,犹能饮一饭盂云。”

    酒品

    南茶北酒,确乎是茶酒特产的大体概括。旧时苏州的酒,也很有名。钱思元《吴门补乘》卷二记道:“苏州酒,除志所载外,如陆机松醪,见宋伯仁《酒小史》;齐云、清露、双瑞,见《南宋市肆记》;徐氏酒,见王穉登《吴社编》。久为名流所赏,今市中若双福珍、天香、玉露等,只一味甜耳,清洌则有洞庭之山酒。”苏州历史上的名酒,不止这些,浏览所及,唐代就有一种五酘酒,范成大《吴郡志》卷二十九记道:“五酘酒,白居易守洛时有《谢李苏州寄五酘酒》诗。今里人酿酒,曲米与浆水已入瓮,翌日又以米投之,有至一再投者,谓之酘。其酒则清洌异常,今谓之五酘,是米五投之耶?”北宋天圣时孙冕为郡守,传五酘酒酿法于木兰堂,称木兰堂酒,梅尧臣《九月五日得姑苏谢士寄木兰堂官酝》诗曰:“公田五十亩,种秫秋未成。杯中无浊酒,案上惟丹经。忽有洞庭客,美传乌与程。言盛木兰露,酿作瓮间清。木兰香未歇,玉盎贮华英。正值菊初坼,便来花下倾。一饮为君醉,谁能解吾酲。吾酲且不解,百日毛骨轻。”此外还有洞庭春、白云泉等,惜都制法不传。

    至明代,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三十三品评南北名酒,就提到“苏州之小瓶”,这“小瓶”究竟是什么,何良俊没有说。他还提到一种松江酒,“松江酒旧无名,李文正公尝过朱大理文徵家,饮而喜之,然犹为其所绐,实苏州之佳者尔。癸酉岁予以馈公,公作诗二首,于是盛传,凡士大夫遇酒之佳者,必曰此松江也”。这松江酒,实际就是“苏州之佳者”。

    明中叶以后,苏州最著名的酒,大概就是三白酒,创制于何时,已难以确考。徐渭《渔鼓词》一首咏道:“洞庭橘子凫芡菱,茨菰香芋落花生。娄唐九黄三白酒,此是老人骨董羹。”可见在嘉靖年间,三白酒已是苏州著名的特产了。王世贞《酒品前后二十绝》有咏三白酒,小序曰:“顾氏三白酒,出吴中,大约用荡口法小变之,盖取米白、水白、曲白也。其味清而洌,视荡口稍有力,亦佳酒也。”诗曰:“顾家酒如顾家妇,玉映清心剧可怜。嗣宗得醉纵须醉,未许狼藉春风眠。”范濂《云间据目钞》卷二记道:“华亭熟酒,甲于他郡,间用煮酒、金华酒。隆庆时,有苏人胡沙汀者,携三白酒客于松,颇为缙绅所尚,故苏酒始得名。年来小民之家,皆尚三白,而三白又尚梅花者、兰花者,郡中始有苏州酒店,且兼卖惠山泉。自是金华酒与弋阳戏,称两厌矣。”由此可知,三白酒在隆庆时已传播甚远,且可制成花酒,浸以梅花瓣或桂花瓣,使之别饶风味。时人都以三白酒作为衡量酒质的标准,史玄在京师,尝到一种易州酒,他在《旧京遗事》里就说:“易州酒如江南之三白,泉清味洌,旷代老老春。”董含提到松江地产酒,他在《三冈识略》卷七里说:“迩来居民取泖水为之,清洌无比,又有名‘刘酒’者,凡燕会及享上官皆用之,不减惠泉醇醪、虎丘三白,可以一刷此诮矣。”

    苏州三白酒很有市场,然而产品畅销了,往往就会粗制滥造。谢肇淛《五杂组》卷十一说:“江南之三白,不胫而走半九州矣,然吴兴造者胜于金昌,苏人急于求售,水米不能精择故也。泉洌则酒香,吴兴碧浪湖、半月泉、黄龙洞诸泉皆甘洌异常,富民之家,多至慧山载泉以酿,故自奇胜。”三白酒的酿制办法的,被浙人学了去,但学去之后,也未必都能如吴兴之酒,四明人薛岗《天爵堂笔馀》就说:“南则姑苏三白,庶几可饮。若吾郡与绍兴之三白,及各品酒,几乎吞刀,可刮肠胃。”可见即使如酒乡绍兴或颇多清洌甘泉的四明,酿制的三白酒也往往不得要领。

    入清以后,三白酒仍属酒中佳品。袁枚《随园食单•茶酒单》记有“苏州陈三白酒”,这样说:“乾隆三十年,余饮于苏州周慕庵家。酒味鲜美,上口粘唇,在杯满而不溢,饮至十四杯。而不知是何酒,问之,主人曰:‘陈十馀年之三白酒也。’因余爱之,次日再送一坛来,则全然不是矣,甚矣!世间尤物之难多得也。”佳酿之不再,好事之难全,简斋老人的感慨是颇深的。但这个知识渊博的美食家认为,三白酒的“三白”,即是“酂白”,这大概是方言读音差异造成的误解。“酂白”是白酒的泛称,《周礼•天官•酒正》有“三曰盎齐”,郑玄注:“盎犹翁也,成而翁翁然葱白色,如今酂白矣。”陆德明释文:“酂白,即今之白醝酒也。”其实王世贞已说得很清楚,“三白”乃“米白、水白、曲白也”。当时苏州流行的酒不止一种,但都不及三白酒,《随园食单•茶酒单》说:“如苏州之女贞、福贞、元燥,宣州之豆酒,通州之枣儿红,俱不入流品,至不堪者。”

    明代太仓还有一种酒,名为靠壁清,王世贞《酒品前后二十绝》曾咏之,小序曰:“靠壁清白酒,出自家乡,以草药酿成者,斗米得三十瓯。瓿置壁前,一月后出之,味极鲜洌甘美。”诗曰:“酒母啾啾怨夜阑,朝来玉液已堪传。黄鸡紫蟹任肥美,与汝相将保岁寒。”顾禄《清嘉录》卷十说:“以草药酿成,置壁间月馀,色清香洌,谓之靠壁清,亦名竹叶青,又名秋露白,乡间人谓之杜茅柴,以十月酿成者尤佳,谓之十月白。”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天气正清和。满地红茵莺粟绽,一庭翠幕牡丹多。酒色嫩新鹅。”自注:“苏城俱于腊底酿酒,四月中谓之窨清,色味俱佳。”这窨清应该就是靠壁清。

    历史上,苏州环石湖地区是酿酒业的集中之地,乾隆《吴县志》卷二十四记道:“新郭、横塘、李墅诸村,比户造酿烧糟为业,横金、下保、水东人并为酿工,远近皆用之。”袁学澜《姑苏竹枝词》咏道:“数点梨花明月寺,一陂春草牧牛庵。青山荷锸行随意,新郭家家是酒帘。”自注:“牧牛庵在新郭镇,隋杨素移郡横山下,新郭即其遗址,其民皆酿酒为业。”晚清时,新郭、横塘、蠡市诸乡,比户造酒,而其酿酒人,多自横泾而来,故有横泾烧酒之说。光绪九年十月十八日《申报》有这样的报道:“酒为苏城出产之一,烧酒之锅聚于横泾,燥酒之作盛于蠡墅,盖以石湖之水,清而且腴,挹彼注滋,固甚便也。近日酒价顿跌,每做二千觖,不过十二三元,可谓贱极。”横泾还有一座酒仙庙,乃酿酒业奉祀,顾震涛《吴门表隐》卷九记道:“酒仙庙在横金镇,祀杜康、仪狄,宋元丰二年建,酿酒同业奉香火。”

    康熙时,五龙桥西仙人塘,以状元红最为著名,味极醇厚,章法《苏州竹枝词》咏道:“仙人塘畔酒家翁,佳酿陈陈瓮尽丰。载向市廛零趸卖,乞儿都醉状元红。”道光时,苏州又有以洞庭真柑酿酒,称为洞庭春色,袁学澜《姑苏竹枝词》咏道:“洞庭春色满杯中,泛艇垂虹数友同。正是莼香鲈脍熟,三高祠下醉秋风。”晚近又有煮酒,周振鹤《苏州风俗》说:“惟煮酒以腊月酿成,煮过,泥封,经两三岁最醇。或加木香、砂仁、金橘、松仁、玫瑰、佛手、香椽、梅兰诸品,味更清洌。”

    吴江盛泽出产的酒,除三白酒、杜茅柴外,还有生泔酒,即冬酿酒,蚾叟《盛泽食品竹枝词》咏道:“生泔薄酒好消闲,有客提壶市上来。更尽一杯成浅醉,天寒一样可酡颜。”沈云《盛湖竹枝词》也有“生泔白酒暖茅柴,羊肉开缸味最佳”之咏。吴江同里也出酒,嘉庆《同里志》卷八记道:“酒,出漆字圩孙氏,名孙三白;出冲字圩梅氏,名梅松雪,并远近驰名。”

    苏州人家自酿米酒,有“菜花黄”和“十月白”之分,都以酿造时节得名,“菜花黄”酿于菜花盛开之时,略带黄色,“十月白”则酿于十月,色如玉液,两者都清洌醇厚。蔡云《吴歈百绝》曰:“冬酿名高十月白,请看柴帚挂当檐。一时佐酒论风味,不受团脐只爱尖。”自注:“吴下酒惟十月造者最清洌。湖蟹有‘九雌十雄’之目。”持螯下酒,自是美食胜事。常熟北门外盛产桂花,那里的居民自酿桂花白酒,用糯米和桂花同蒸酿造,清洁醇厚,有浓郁的桂花香,特别适口,乃是常熟民间的佳酿。

    酒店

    旧时苏州酒店很多,有儿歌唱道:“一爿小酒店,两个极东家,三个开弗起,四个小酒甏,五香豆腐干,六色紫腌豆,开子七日天,赚子八个小铜钱,究竟纳亨,实在真关店。”(《吴歌甲集》)这样的酒店,大都由女子当垆。唐寅《齐门晚步》便有“卖酒当垆人袅娜,落花流水路东西”之咏。大概当垆女都有几分姿色,就是所谓“活招牌”也。即使面貌平常,但善于应酬,秋波笑语,在酒人眼里,又添几分妩媚。故历来写到酒店,都为当垆女描绘几笔,如冯班《戏和吴中竹枝词》咏道:“垆头红袖正留宾,千里青枫入眼春。卖尽鸡豚与新酒,江边贾客赛江神。”狄黄铠《山塘竹枝词》咏道:“绿杨堤上杏花楼,红粉青娥映碧流。卖酒卖茶兼卖笑,教人何处不勾留。”袁学澜《姑苏竹枝词》也咏道:“齐女门前绿草肥,桃花桥畔燕双飞。鸦鬟窈窕当垆妇,飘荡春心在酒旗。”

    苏州向有夜市,酒店的夜市,生意更是兴隆。黄任《虎丘中秋词》咏道:“楼前玉杵捣绀牙,帘下银灯索点茶。十五当垆年少女,四更犹插满头花。”潜庵在《苏台竹枝词》咏道:“卓氏门前金线柳,折腰有意倩人扶。盈盈十五当垆女,夜半犹闻唤滴苏。”自注:“漏下十馀刻,尚有闹市。唐六如诗云‘五更市买何曾绝’是也。暖酒,曰急须,俗谓滴苏。”潜庵之作,在咸丰十年兵火之前,遭乱以后,就景象顿异了。

    自同光以后,直至一九四〇年代,苏州酒店日益兴旺,几于满街遍巷,随处都有。范烟桥《鸱夷室酒话》说:“吴门酒家几乎遍地皆是,可谓酒人之多,以观前而论,已有七处,每至电炬初明,座客渐满,胡天胡帝,不知天地为何物。虽甲、乙(民十三、十四)之际,烽火连天,警告频闻,不遑宁处,而老主客仍须向柜台应卯也。善饮酒者不上菜馆,以菜馆重菜不重酒也,而酒家则反是。春时亦只红心山芋、马兰头,一则碧绿如翡翠,一则嫩红如珊瑚,成绝妙色调。且爽脆可口,不下珍羞。然有数客并此亦谢绝,仅以一铜元易甘草五香豆二十馀粒,可下酒一斤,斯真专为吃酒而来矣。”

    一九二二年,陆鸿宾在《旅苏必读》里记下了当时苏州城区的主要酒店,有福康泰(南濠)、王济美(分设察院场、张广桥、道前街三处)、宝裕(分设渡僧桥、东中市两处)、章东明(西中市)、全美(阊门马路)、老万全(观前)、益大(平桥)、元大昌(石路)、延陵穗记(申衙前)、同福和(观前)、其昌(石路)、金瑞兴(分设都亭桥、西中市、鸭蛋桥、石路四处)、复兴(山塘街)、宝丰(临顿路)、大有恒(石路)、方吉泰高梁(渡僧桥北)、东升(西中市)、王三阳(临顿路)、张信号行(山塘街)、童大义(沿河街)、谭万泰(都亭桥)、丰泰(阊门外上塘街)等。以上所举,都是规模较大或有楼座的酒店,其中老万全和元大昌,最为苏人熟知。

    老万全在观前街,莲影在《苏州小食志》里说:“老万全开张于光绪初年,今观东同福和酒肆,即老万全之原址也。该店以绍酒著名,且以地点适在城中,故阖城之具刘伶癖者,莫不以此为消遣之场。每当红日衔山,华灯初上,凡贵绅富贾,诗客文人,靡不络绎而来。时零售菜肴之店尚未盛行,且各酒肆预备供客下酒者,仅腐干、芽豆耳。然老饕难偿食欲,辄唤奈何,因以为利者乃设小食摊于该店门前,如虾仁炒猪腰、醋煮鮰鱼之类,物美价廉,座客称便焉。数十年来,生意非常发达,嗣后与之争利者多,营业遂一落千丈,今已休业矣。”

    元大昌,早先开设在阊门外石路,后徙城中宫巷,其经营一如其他酒店,惟所供之酒,堪称上乘,日销酒量三十馀坛,且于客人一视同仁,不分轩轾。周劭在《令人难忘的苏菜》里记了一件事:“苏州濒临太湖,野味是有名的,六十年前观前街上野味店不下十多家,形形色色的野味,生的熟的都有,秋冬之际,这是最好的下酒物。我每到元大昌喝酒,总要到附近野味店选购一些熟菜下酒。那些野味店都各自为政,不像现在上海的熟食店是大一统的大锅菜,所以各有不同的风味。说也稀奇,竟有一些流传的笑话在此得到印证的。我碰到过一位同在元大昌饮酒的常客,这个人倒并不如孔乙己的寒伧,但他到野味店总是在盘中捞起一只湿淋淋的醉蟹,在手中顿顿分量,问问价钱,然后放还原处,立刻到元大昌,叫来了酒,便以手指所沾为下酒之物。我从不见到他另行有什么别的菜肴,便这样直到酒尽去店为止。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是我亲眼目睹,谁也当我是在造笑话。”

    还有一家王宝和,在太监弄里,曹聚仁在《吴侬软语说苏州》里说:“吴苑的东边有一家酒店,卖酒的人,叫王宝和,他们的酒可真不错,和绍兴酒店的柜台酒又不相同,店中只是卖酒,不带酒菜,连花生米、卤豆腐干都不备。可是,家常酒菜贩子,以少妇少女为多,川流不息。各家卖各家的,卤品之外,如粉蒸肉、烧鸡、熏鱼、烧鹅、酱鸭,各有各的口味。酒客各样切一碟,摆满了一桌,吃得津津有味。这便是生活的情趣。”

    范烟桥在《鸱夷室酒话》里还介绍了两家:“护龙街渔郎桥畔有一酒家,以家常便馔饷客,如白切肉、笋片塘里鱼、莼菜汤、虾子豆腐等等,令人有出自家厨之疑。惜其地湫隘,略无花木之胜,若置之西子湖边,必能招得几许诗人词客来也。”“前年金狮巷小仓别墅卖酒,以扬州厨子治菜,趋之者甚众,以价昂渐多裹足,且皆以现成瓶酒供客,尤为酒人所弗喜,因瓶酒易败味,制者往往和以烧酒,于是辛辣干燥,不堪向迩矣。然风帘微扬,花气袭人,绝好一酒场也。后以主人王乔松将弃其星卜之生,归老田园,乃杜门谢客焉。”

    苏州更多的是街头巷尾的小酒店,在青龙牌前的曲尺柜台,只有几盘自制的下酒菜,像虾、笋、豆、蛋之类的冷菜,如果想要添一两只热菜,可着堂倌往近处的菜馆饭店买来,事后一并算给。酒菜都很便宜,据陶凤子《苏州快览》记载,“京庄每斤一角二分,花雕每斤一角三分,小账加一”。店堂内没有什么陈设,只有两三只方桌,十来条长凳,它的顾客大都是负贩肩挑、引车卖浆之流。但也有例外,民国时护龙街大井巷北有一家文学山房,堪称东南旧籍名铺,当时南北藏家都来访书,张元济、孙毓修、叶景葵、傅增湘、朱希祖、顾颉刚、郑振铎、阿英、谢国桢等常常光顾,主人江杏溪善于交际,凡有三四名家来店,常邀至富仁坊口的朱大官酒店小酌,虽说是弄堂里的简陋小肆,但菜肴精核可口,价又极廉,促膝谈心,交流心得,探讨宋元椠刻、校钞源流,则另是一种书缘。此外,像名书家萧蜕(退庵),也常常在宫巷碧凤坊口的小酒店里悠然独酌。

    那时的酒店,供应的酒,种类也不多,只有本地产出产或是邻近地区的洋河大曲、绍兴花雕、横泾烧酒以及红玫瑰、绿豆烧等花色酒。这些酒都向酒行秤重量批进,以容器计量卖出。容器是一种竹制的端子,分四两、半斤、一斤(十六两制),然后倒入容量相同的串筒,递给顾客,酒后点串筒多少结账。这串筒用薄铁皮制成,圆形筒状,上面的圆口大于筒身,边上有把。集饮的人多了,桌上的“串筒”放不下,就往地上掼,掼瘪了不要紧,店主只有高兴,似乎越瘪越好,瘪了的串筒就容纳不下端子里本来就不足的分量,店主又可稍稍赚一点。至于烧酒的质量,那是用一种用红茶等煎成的液体来检验成色,分十色、五色、平酒三种,平酒是低度酒,每一百市斤十色酒可加水十斤兑成平酒,但不少酒店加水过多,酒味便淡。这种酒中兑水的事,古已有之,明万历间长洲县知县江盈科说过一个笑话:“有卖酒者,夜半或持钱来沽酒,叩门不开,曰:‘但从门缝投进钱来。’沽者曰:‘酒从可出?’酒保曰:‘也从门缝递出。’沽者笑。酒保曰:‘不取笑,我这酒儿薄薄的。’”(《谐史》)民国时,吊桥汇源长是洋河大曲的专营店家,以信誉著称,但据说他们的洋河大曲里仍加入本地的土烧,只是饮者不易分辨而已。

    秋风起,酒店里就有蟹供应了,蟹有大小雌雄之分,价格不同,每只的价格就写在蟹壳上。两三知己持螯对饮,也是胜事。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咏道:“杏花村里酒家旗,金爪洋澄映夕晖。最是酒徒清福好,菊花初绽蟹初肥。”自注:“秋来洋澄湖蟹上市,酒店中多兼售者,以爪尖作金黄色者为上品,酒徒一杯在手,对菊持螯,风味独绝。”客人自己买了蟹,可让酒店代为煮蒸,梅痴《蟹杂组》曾记一事:“苏城干将坊言子祠旁,有酒垆焉,地湫隘,酒亦劣,惟其后圃可半亩,春花秋菊,位置得宜。曾于观前街以小青蚨五百易蟹一小筐,约五六只,独行踽踽,将归而与妇共之。过酒垆,当垆一老叟招之曰:‘今日有佳酿,盍就后圃开樽。’笑应其招,得片时清静地,徐徐领略黄花紫蟹之旨趣。”

    大小酒店里,还时常有提篮小卖下酒菜的少妇,穿梭往来于酒座之间。抗战胜利后,从事小卖的少妇更多了,不少是汉奸的家属、富商的弃妇,她们曾经养尊处优,又能亲自掌勺,烧得一手苏式小菜。同样一只虾仁跑蛋,一经她们烹调,就不同凡响,只见洁白晶莹的虾仁镶嵌在金黄色的蛋糊面上,鲜红的番茄片加上生青的辣椒条,色香味俱臻上乘。还有像香醋拌黄瓜、笋片拌莴苣等,也都是以色诱人、以味取胜的佐酒佳品。即使是用葱姜加香料烧的酱螺蛳,热气腾腾,加上胡椒粉,实在又是一味极好的酒肴。即使是相同的菜,因为是不同人家烧出来的,故滋味又有不同,今天吃这家的,明天吃那家的,换换口味,再作一番评议,当然还会评议菜之外的人。

    这些提篮小卖的少妇,也时常与顾客搭话,她们都自称是大家出身,以示有别于寒门女子,与她们渐渐熟了,她们中的一些人,就会推说家中有急事,问你借些小钱,并留下地址,欢迎你去坐坐,如果真去了,常常会有艳遇,苏州人就称这种人为“私门头”。在她那里,除美色外,也有美食,民国时人王德森《吴门新竹枝词》就咏道:“私街小巷碰和台,妇女欢迎笑语陪。兼善烹调多适口,吝翁也把悭囊开。”

    陆文夫在《屋后的酒店》里描写了当时酒店里的情景:“酒店里的气氛比茶馆里的气氛更加热烈,每个喝酒的人都在讲话,有几分酒意的人更是嗓门宏亮,‘语重心长’,弄得酒店里一片轰鸣,谁也听不清谁讲的事体。酒鬼们就是欢喜这种气氛,三杯下肚,畅所欲言,牢骚满腹,怨气冲天,贬低别人,夸赞自己,用不着担心祸从口出,因为谁也没有听清楚那些酒后的真言。也有人在酒店里独酌,即所谓喝闷酒的。在酒店里喝闷酒的人并不太闷,他们开始时也许有些沉闷,一个人买一筒热酒,端一盆焐酥豆,找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浅斟细酌,环顾四周,好像是在听别人谈话。用不了多久,便会有另一个已经喝了几杯闷酒的人,拎着酒筒,端着酒杯捱到那独酌者的身边,轻轻地问道,有人吗?没有。好了,这就开始对谈了,从天气、物价到老婆孩子,然后进入主题,什么事情使他们烦恼什么便是主题,你说的他同意,他说的你点头,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好像是志同道合,酒逢知己。等到酒尽人散,胸中的闷气也已发泄完毕,二人声称谈得投机,明天再见。明天即使再见到,却已谁也不认识谁。”

    酒店之设,遍及城乡,如常熟北门就有不少家,王锺陵《琴川竹枝词》咏道:“北门风景最清幽,茶社才离酒国游。莫道侑觞无妙品,红鸡炒栗菌熬油。”如吴江松陵也酒店鳞次,金之浩《松陵竹枝词》咏道:“行行处处酒帘斜,三月阳春烂漫夸。梅里居人无雅致,梅花不种种桃花。”太仓人吃酒,喜以黄雀下酒,故酒店都烹治出售,邵廷烈《娄江杂词》咏道:“木落霜飞气渐寒,重阳节后菊初残。鲈羹莼菜寻常味,黄雀啾啾又上竿。”自注:“地出黄雀,八九月间取以入馔,味极腴美。”太仓近海的小村落也有酒店,汪元治《烟村竹枝词和葆馀》咏道:“蕙兰为带芰荷裳,大好当垆窈窕娘。一角青帘高出树,风吹满店酒篘香。”值得一说的是,周庄有家德记酒店,仅一楼一底,楼上是堂口,楼下是灶间,一九二〇年前后,柳亚子寄寓周庄,时常与叶楚伧等在此饮酒,店主为母女两人,寡母当垆,女儿阿金劝酒,据说阿金颇有姿色,故而生意不薄,后来柳亚子将诸君在那里咏唱的诗词辑集刊印,题名《迷楼集》。如今迷楼已修缮一新,作为周庄的一处旅游景点。

    这类小酒店的存在,直至公私合营,在这之前的一九五一年,何满子在苏州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学习,他在《苏州旧游印象钩沉》里回忆当时常常在傍晚与贾植芳去酒店小酌的情景:

    “开头是不择店家,后来就固定在临顿路上那家王姓的酒店,叫什么店号记不起了,也许就没有店号。临街一开间的门面,有四张小桌子和一些矮椅子。当时没有卖瓶头酒的,都是零酤。老贾和我都还有点量,白干是每人半斤,绍兴酒则每人大约两斤。老贾专喝白干,但这家的白干不佳,我就改喝苏绍。一次店主人还郑重其事地献出了一小坛陈酿,据称已是二十年的旧藏。启封后已凝缩得只剩大半坛,酽如蜂蜜,沾唇粘舌。经潘伯鹰开导,方知必须掺以通常的新酒方能饮用。果然香醇异常,为平生所饮过的最陈年的老酒,令人难以忘怀。但更难忘的是那时在酒店里吃到的菜肴,那也算是我一生中所享受到的难得的口福。菜肴不是酒店供应的。酒店里也出售菜肴,只是小碟发芽豆、猪头肉、凉拌海蜇之类,我们通常也要一两碟。所说的可称之为‘口福’的,是小姑娘和妇女们提着食盒到酒店来兜卖的。这些都是地主家的妇女,烧的全是过去做给主人享用的家常美味,和通常餐馆供应的菜肴比起来别具一格,风味大异。餐馆里的菜肴大抵带一种无以名之只好称之为‘市场味’的流行口味,犹如罐头食品那样规格一律,带有批量生产的统货味道,而这些妇女提来卖的却是精致的家常菜肴。苏州人是讲究吃食的,地方绅士等有钱人家尤其精于食事,即使寻常菜肴也都精美别致。通常的红烧牛肉、鸡脯、虾球、葱烤鲫鱼等并不名贵的品色,滋味都各有与众不同的个性,和餐馆中的菜肴相比,一品味就觉得不是庸脂俗粉,真叫大快朵颐。”

    于此,何满子不由感叹:“我们尝到的是苏州大家巧妇的美食,这种机遇应当是空前绝后的,那些日子我们真过上了苏州的地主饕餮家的生活。”也可以说,大家巧妇的美食,入市兜卖,也是日常中馈精馔的延伸,乃是形成“苏帮菜”的重要因素。

    旧时苏州买醉的地方,不仅在酒店,酱园也是一个去处。

    民国初年,苏州有两家酱园最有名,一是潘氏所宜酱园,取“食肉用酱各有所宜”之意;一是顾氏得其酱园,取“不得其酱不食”之意,均取《论语》中语,真很有意思。还有一处王颐吉,大概就在司前街南口,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咏道:“王颐吉外酒旗招,矮桌芦帘月映瓢。一片闲愁无着处,自携杯箸喝元烧。”苏城酱园,经营酱作、酒作、醋作、乳腐作、豆腐干作五作。所供之酒,大都出自家酒作,营业同酒店,也有下酒卤菜供应,有的还代客温酒,但例无堂倌招呼,一杯一箸,都得自己取携。潘所宜、顾得其、王颐吉等酱园的酒作,以自制土黄酒为主,俗称“元烧”,各有不同的特色。吴江盛泽镇西北隅有圆明寺,旧名白马寺,旁有酱园一家,以自制酒冰雪烧负有盛名,蚾叟《盛泽食品竹枝词》咏道:“佛寺圆明古白马,出门西笑尽徘徊。腐干还有盐筋豆,冰雪烧刀吃一开。”这“一开”乃盛泽方言,也就是一盅的意思。

    陆文夫在《屋后的酒店》里说:“我更爱另一种饮酒的场所,那不是酒店,是所谓的‘堂吃’。那时候,酱园店里都卖黄酒,为了招揽生意,便在店堂的后面放一张桌子,你沽了酒以后可以坐在那里慢饮,没人为你服务,也没人管你,自便。那时候的酱园店大都开设在河边,取其水路运输的方便,所以‘堂吃’的那张桌子也多是放在临河的窗子口。一二知己,沽点酒,买点酱鸭、熏鱼、兰花豆之类的下酒物,临河凭栏,小酌细谈,这里没有酒店的喧闹和那种使人难以忍受的乌烟瘴气。一人独饮也很有情趣,可以看着窗下的小船一艘艘咿咿呀呀地摇过去。特别是在大雪纷飞的时候,路无行人,时近黄昏,用朦胧的醉眼看迷蒙的世界。美酒、人生、天地,莽莽苍苍有遁世之意,此时此地畅饮,可以进入酒仙的行列。”饮酒至此,可算是渐入佳境了。

    酒令

    酒令者,乃是劝酒助兴的一种游戏。早在先秦,就有“当筵歌诗”、“即席作歌”的饮酒风俗。迟在西汉初年,已形成酒令,《史记•齐悼惠王世家》记高后宴客,令刘章为酒吏,刘自请曰:“臣,将种也,请得以军法行酒。”高后允许,“顷之,诸吕有一人醉,亡酒,章追,拔剑斩之而还,报曰:‘有亡酒一人,臣谨行法斩之。’太后左右皆大惊。业已许其军法,无以罪也”。此事虽有宫廷斗争的背景,但饮酒行令,且有监酒,也已是当时的风气。有人还创作令辞,以供行令之用,如《后汉书•贾逵传》记逵“又作诗、颂、诔、书、连珠、酒令凡九篇”。唐代时,饮酒行令已很盛行,胡仔《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一引蔡宽夫《诗话》说:“唐人饮酒必为令以佐欢,其变不一。乐天所谓‘闲征雅令穷经史’,韩退之‘令征前事为’者,今犹有其遗习也。”迄至明清,酒令更其繁盛,常以骰子、酒筹、叶子等作行令之具,内容更是五花八门,囊括世间万象。纵观酒令史,雅俗共存,繁简并行,已成为一个广泛且又深厚的传统文化系统。

    因各地饮酒风俗不一,行令有同有不同,即使苏州诸邑,也各有情形。如弘治《吴江志》卷六记道:“凡设席会客,以干、格、起、住四字为酒令。干者,务要饮干,不留涓滴;格者,不得拦格,听其自斟;起谓不许起身;住谓不得叫住。犯此四字,皆罚。主人出席,禀令自饮一杯,席长供馔,圆揖还位。众宾推举能饮者一人或二人,名曰监令,一席听其觉察。凡语言喧哗、礼容失错者,皆议罚,或监令自犯,则众宾为之检举。其间亦有不能饮者,则禀于席长,定其分数。此令一出,四座肃然,主人安坐而客皆醉,所谓吴江酒令也。”这种行令风俗,明初流行于吴江,甚至影响周边地区,故有“吴江酒令”之称。

    明代苏州所行酒令,形式甚多,口令是常见的一种,答不上或答错的,都要饮酒。褚人穫说了两个故事:

    “万历中,袁中郎宏道令吴日,有江右孝廉某来谒,其弟现为都郎,与袁有年谊,置酒舟中款之,招长邑令江菉萝盈科同饮,将偕往游山。舟行之次,酒已半酣,客请主人发一口令。中郎见船头置一水桶,因云:‘要说一物,却影合一亲戚称谓,并一官衔。’指水桶云:‘此水桶非水桶,乃是木员外的箍箍(哥哥)。’盖谓孝廉为部郎之兄也。孝廉见一舟人手持苕帚,因云:‘此苕帚非苕帚,乃是竹编修的扫扫(嫂嫂)。’时中郎之兄伯修宗道、弟小修中道正为编修也。菉萝属思间,见岸上有人捆束稻草,便云:‘此稻草非稻草,乃是柴总把的束束(叔叔)。’盖知孝廉原系军籍,有族子现为武弁也。于是三人相顾大笑。”(《坚瓠补集》卷六)

    “明末吾郡有妓曰陈二,四书最熟,人称四书陈二。一日,与诸名士同饮,共说口令,欲言有此语无此事者。众皆引俗谚,二云:‘缘木求鱼。’众称赏。一少年故折之曰:‘乡人守簖者皆植木于河中,而栖身于上以拽罾,岂非有是事乎?’罚二酒。二饮讫,复云:‘挟泰山以超北海。’众竞叹赏之,少年卒无以难。”(《坚瓠壬集》卷四)

    饮酒行令的风俗,也在不断变化,清初苏州府城就不大时兴口令了,但所行酒令仍有地方特色。松陵岂匏子《续苏州竹枝词》一首咏道:“酒令新传大买盆,连声请候撇连吞。豁拳唱曲尤高兴,祖父何妨对子孙。”词下自注说了四点,一是“吴人饮酒不说口令,惟取色子速掷,十掷名曰大盆。或一掷几快,一快几杯。以此席买彼席,彼席亦答”;二是“一令初行,连声请候,或对邻或左右邻,俱请候一杯,名曰苏州候。酒例无小杯,以撇饮之”;三是“吴人豁拳,多有唱曲。赢者吃酒,输者唱曲,以此定例”;四是“子弟苟能饮酒唱曲者,便是苏州尤物,即祖孙父子,亦豁一拳以见高低”。

    色子者,骰子也,将骰子投掷盆内,令其成彩,一掷不成,许其再掷,一般可二三掷,苏州人则以十掷为“大盆”,即一次干净最高额度的酒。当开始行令,一人饮时,可使同席的对面一人和左右两人同饮,并且一起一口干了,称为“苏州候”。旧时苏州酒令的名目,繁多而复杂,如今已难以一一解释清楚了,而“唱曲”则最有意思,其他地方是没有的。

    唱曲,又称唱拳,松陵岂匏子说“赢者吃酒,输者唱曲”,只是这种酒令的大概,它的具体过程要复杂得多。周越然在《唱拳》里介绍了晚近的情形:“苏州士女,多能唱拳。唱拳者何?先歌而后豁拳也。歌辞美雅,调亦文静,其动听不亚于湖州人之‘六门景’。兹由舍亲小高君觅得原句,特转录于后,以供众览,并以保存民间文学也。‘头品里格顶戴呀,双眠二花翎,三星高照,四喜共五经,六合又同心,七巧八马,提督有九门,十全里格齐美呀。拳要豁得清,酒要吃得明。’上文男女二人共唱。毕后,开始豁拳,或冠以‘全福’,或直喊‘一品’、‘两榜’、‘三元’、‘四喜’、‘五魁’等等,均无不可。待胜负分而饮酒后,则续唱下引之语,且另成一局:‘忙把酒来饮,吃得两眼昏。抬头望月,一路进城,耳听得谯楼上,鼓打一更,提壶把酒斟,吃得浑沌沌,今宵归家,必定到二更。’唱毕后,重行豁拳饮酒。量大者可复唱上文,改‘二更’为‘三更’、‘四更’、‘五更’,直到‘天明’为止。此法既能缓饮,又能醒酒,参加者不必狂醉,而消遣独多,发明者必聪明人也。唱拳昔盛行于妓院中,后渐衰,因所谓‘大少爷’者不皆为苏人,不皆能唱也,且唱时必附加手势,尤属不易。今沪上书寓中,能此者尚多。一对美男丽女,带唱带演,继以饮酒,其声其状,旁观者无不动魂也。”

    苏州常见的还有击鼓催花令,类乎击鼓传花的孩儿游戏,范烟桥《鸱夷室酒话》说:“最易博人笑噱者,为击鼓催花会。以最不善饮者至隔室,或背席坐击鼓,而席间以花相递,鼓止,花止于谁何之手,谁何当饮。善击鼓者,时而疏如滴漏,时而急如骤雨,使在席者无可捉摸,人人有急求嫁娲于人之念,一种急促匆忙之态殊可笑也。”这种酒令,又称羯鼓催花令、击鼓传花令,《山堂肆考》卷一百九十二引《东皋杂录》,记唐人诗有“城头椎鼓传花板,席上抟拳握松子”,可见唐代就已有了。《金瓶梅词话》第五十四说,西门庆等在应伯爵郊园中吃酒,“酒兴将阑,那白来创寻见园厅上架着一面小小花框羯鼓,被他驮在湖山石后,又折一枝花来,要催花击鼓。西门庆叫李惠、李铭击鼓,一个眼色,他两个就晓得了,从石孔内瞧着,到会吃的面前,鼓就住了”。可见这是可以作弊的。明代中叶,击鼓催花令就在苏州流行,褚人穫《坚瓠庚集》卷三记道:“李西涯赴吴原博饮,席上用击鼓催花令,戏成一律曰:‘击鼓当筵四座惊,花枝落绎往来轻。鼓翻急雨山头脚,花闹狂蜂叶底声。上苑枯荣元有数,东风去住本无情。未夸刻烛多才思,一遍须教八韵成。’”

    即使是拇战或射覆,苏州人也别出心裁,范烟桥举吴江同里退思园第二代主人任传薪(味知)家的事,他在《鸱夷室酒话》中说:“任君味知家有套杯十事,大者容酒十两,小者容酒半两,中间等差增减。用之有两法,一则拇战,一则射覆。拇战以先负者饮小杯,而大杯则为最后五分钟之决胜。射覆先以一物于密处置任何一杯中,故杂列十杯于盘,令人猜度,不中则注酒于所举之杯而令之饮,中则藏覆者饮,全盘其已饮去者免事,虽简单而颇具精思。有时须置小杯中,使人不屑视之;有时须置大杯中,使人不敢尝试。盖不中,须自饮,酒力不胜者往往避之。有时须置折中之杯,间使首尾均不能中。黠者察言观色令人捉摸不定,纯乎心理作用,要之仍不脱‘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之金科玉律耳。若其馀不能命中,留剩一杯未猜,则亦归负于猜者。故最后之一猜,万目睽睽,固无异诸侯军作壁上观也。酒令中飞觞最为普遍,然以限制略严为佳。譬如限唐诗,限宋词,限《古文观止》,限四书,若随意举一成语,未免太滥太宽,必至杜撰而后已。某日星社雅集,飞一片字,瞻庐举乾隆谐作‘一片一片又一片,二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三句几至,遍席皆饮,哄堂大笑。”

    还有用劝酒之具的,以酒胡子最普遍。酒胡子又称捕醉仙、劝酒胡、指巡胡等,大都削木而成,形象和装束均作胡人模样。唐人卢汪有《酒胡子》歌曰:“同心相遇思同欢,擎出酒胡当玉盘。盘中臲卼不自定。四座清宾注意看。可亦不在心,否亦不在面。徇客随时自圆转,酒胡五藏属他人。十分亦是无情劝,尔不耕,亦不饥,尔不蚕,亦有衣。有眼不能分黼黻,有口不能明是非。鼻何尖,眼何碧,仪形本非天地力。雕镌匠意苦多端,翠帽朱衫巧装饰。长安斗酒十千酤,刘伶平生为酒徒。刘伶虚向酒中死,不得酒池中拍浮。酒胡一滴不入眼,空令酒胡名酒胡。”行令时,将酒胡子置于盘中,一边旋转酒胡子,一边在席间传递酒筹,酒胡子力尽而倒,此筹传至谁手,谁人饮酒。也有只转酒胡而不传筹子的,窦苹《酒谱•酒令十二》说:“多有捕醉仙者,为偶人,转之以指席者。”后来又用不倒翁来代替酒胡子,晚清署名酒家南董曲禅氏在《折枝雅故》卷五中说:“吾家昔藏有此酒器,系旧磁,今久遗失,有时取不侧翁置盘中,以手拧之,祝曰:‘糊涂虫,糊涂虫,撞着何人吃一钟。’俟其定时,面向何人者饮,殆酒胡子之遗法。”范烟桥《茶烟歇•不倒翁》也说:“不倒翁为劝酒之具,以手扳翁便俯,俟其仰也,面对谁何,即令浮白。”

    不倒翁,又称跋弗倒、扳弗倒等,处处皆有,惟苏州虎丘所出最有名,《虎阜志》卷六记道:“不倒人,纸泥为之,饰以缋采。”康熙间施於民《虎丘百咏•不倒翁》曰:“胡旋繇来大可嘲,脚跟真是不坚牢。背人倐尔如孙凤,向客怡然似李猫。只可尊前为狎具,岂堪筵上订深交。料君到处逢迎惯,转笑经生等系匏。”彭彮《咏跋弗倒》曰:“虎丘游客泛归桡,傀儡累累两袖豪。时式正宜添假面,官方聊与着红袍。随人簸弄形如醉,镇日跏趺体更劳。叹息物情偏好异,俄然跋倒笑声高。”虎丘不倒翁都作朝官装束,正含有嘲讽的意味。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记优伶故事说:“小丑滕苍洲短而肥,戴乌纱,衣皂袍,着朝靴,绝类虎丘山拔不倒。”以物喻人,可知它特殊的造型特点。

    《红楼梦》第六十七回说,薛蟠自苏州回家,给宝钗的一箱东西中,就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金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自行人酒令儿”,即顾禄《桐桥倚棹录》卷十记的“自走洋人”,它“机轴如自鸣钟,不过一发条为关键,其店俱在山塘。腹中铜轴,皆附近乡人为之,转售于店者。有寿星骑鹿、三换面、老跎少、僧尼会、昭君出塞、刘海洒金钱、长亭分别、麒麟送子、骑马鞑子之属。其眼舌盘旋时,皆能自动。其直走者,只肖京师之后档车,一人坐车中,一人跨辕,不过数步即止,不耐久行也”。时人用这种玩具来行酒令,故就得了这个名儿。

    劝酒之具甚多,范烟桥《鸱夷室酒话》还记了一种:“余家有一酒仙,立磁碗中,覆以羃而露其顶,贮水便浮,用时以指捺之使下,指去,任酒仙自起,视其面对何人,何人当饮。惟略可舞弊,且有时界限不易分清也。”

    如果将劝酒之具,一一罗列出来,不啻是传统生活史的有趣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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