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食话-引言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有句脍炙人口的谚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它本来是“天上天堂,地下苏杭”,约在五代时开始流传,当时杭州是吴越首府,如何会将苏州置于杭州之前呢?其实这一情形,唐代已然。白居易先后任湖州、苏州、杭州刺史,《初到郡斋寄钱湖州、李苏州》诗曰:“霅溪殊冷僻,茂苑太繁雄。惟此钱塘郡,闲忙恰得中。”“霅溪”指湖州,“茂苑”指苏州,白居易做官,不想太忙于事务,从苏州调任杭州,就感到轻松不少。因此范成大《吴郡志》卷五十就说:“在唐时苏之繁雄,固为浙右第一矣。”虽然苏杭都是天堂,历史上还是有点差别的。

    人间天堂,首先是指一个美好的人居环境。苏州的自然形胜,得天独厚,它地处长江三角洲平原,碧波浩渺的三万六千顷太湖近在西郊,万里长江流经北隅,京杭大运河绕城半边,穿越而过。境内土地肥沃,湖泊星罗棋布,河港纵横交错。全年气候温和湿润,雨水沛然,日照充足,故稻粮种植可得一岁三熟。在自然灾难史上,很少看到关于苏州的记载,即使偶然有之,也会很快恢复。自古以来,苏州就以富庶繁华闻名,《隋书•地理志》说:“江南之俗,火耕水耨,食鱼与稻,以渔猎为业。虽无蓄积之资,然而亦无饿馁。”“川泽沃衍,有海陆之饶,珍异所聚,故商贾并辏。”章潢《三吴风俗》也说:“自金陵而下,控故吴之墟,以跨引闽越,则姑苏一都会也。其民利鱼稻之饶,居果布之凑,造作精靡,以绾毂四方。”自唐代起,苏州就是全国重要的经济文化城市。明弘治十年,苏州府领太仓一州,吴、长洲、常熟、吴江、昆山、嘉定、崇明七县。清雍正二年,苏州府领吴、长洲、元和、常熟、昭文、昆山、新阳、吴江、震泽九县。苏州工商业的发展,加速了人口积聚,城市规模不断扩大,至嘉庆二十五年,吴、长洲、元和三县人口已超过三百万,府城人口超过六十万,成为仅次于北京的第二大都市。虽然明初以后,苏州赋税之重为天下最,但城乡百姓大都能得以温饱度日,王士性《广志绎》卷一就说:“毕竟吴中百货所聚,其工商贾人之利又居农之什七,故虽赋重,不见民贫。”

    随着苏州商品经济的高度发展,物质财富日益充盈,逾礼越制的现象越来越普遍,体现在衣食住行等各个方面。这种奢侈之风,约起于明代中叶,家住相城的王锜,记下了自己的亲身感受,他在《寓圃杂记》卷五中说:“吴中素号繁华,自张氏之据,天兵所临,虽不被屠戮,人民迁徙实三郡、戍远方者相继,至营籍亦隶教坊。邑里潇然,生计鲜薄,过者增感。正统、天顺间,余尝入城,咸谓稍稍复旧,然犹未盛也。迨成化间,余恒三四年一入,则见其迥若异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闾檐辐辏,万瓦甃鳞,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壶觞罍盒,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凡上供锦绮、文具、花果、珍羞奇异之物,岁有所增,若刻丝累漆之属,自浙宋以来,其艺久废,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产益多。”

    以饮食为例,明隆庆间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三十四说:“余小时见人家请客,只是果五色肴五品而已,惟大宾或新亲过门,则添虾蟹蚬蛤三四物,亦岁中不一二次也。今寻常燕会,动辄必用十肴,且水陆毕陈,或觅远方珍品,求以相胜。前有一士夫请赵循斋,杀鹅三十馀头,遂至形于奏牍。近一士夫请袁泽门,闻肴品计百馀种,鸽子斑鸠之类皆有。尝作外官,囊橐殷盛,虽不费力,然此是百姓膏血,将来如此暴殄,宁不畏天地谴责耶。然当此末世,孰无好胜之心,人人求胜,渐以成俗矣。”

    清初稍有收敛,未久就故态复还,且愈演愈烈。董含《三冈识略》卷十举顺康间事说:“苏松习尚奢华,一绅宴马总兵逢知,珍奇罗列,鸡鹅等件,率一对为一盆,水果高六七尺,甘蔗牌坊下可走三四岁儿。视明季,直土硎土簋耳。”至乾隆朝,奢风更其炽盛,吴江人袁栋《书隐丛说》卷十说:“苏州风俗奢靡,日甚一日。衣裳冠履,未敝而屡易;饮食宴会,已美而求精。衣则忽长忽短,袖则忽大忽小,冠则忽低忽昂,履则忽锐忽广,造作者以新式诱人,游荡者以巧冶成习,富室贵宦,自堆箧盈箱,不惜纨扇之弃置矣,而贩夫贱隶,负贩稍毕,即美衣鲜服,饮茶听唱以为乐。其宴会不常,往往至虎阜大船内,罗列珍羞以为荣,春秋不待言矣,盛夏亦有为避暑之会者。味非山珍海错不用也,鸡有但用皮者,鸭有但用舌者,且有恐黄鱼之将贱,无钱则宁质蚊帐以货之者。此其衣食之侈靡也。赌博之风,十室而九,白昼长夜,终无休息,处处有赌场,人人有赌具,真所谓十步一楼、五步一阁者矣。秋冬则斗蟋蟀,又斗鹌鹑、黄头,举国若狂,所费不赀。甚而闺阁之中,不娴中馈女红,惟日慕浮荡之习,暗有尼姑、牙婆等为之通声气,今日至某处博弈饮酒,明日至某处呼卢宴会。此风何可长耶?古有营妓,今无其籍,有无耻而射利者,倚门迎客,献笑争妍,有为之荒其本业者,有为之罄其家资者,有为之乖其家室者,有为之陨其身命者。触处网罗,惟智者能避之也。人之最丧品而丧家者有四,曰闝、赌、吃、着而已,苏城之风气,独于四者而加详焉,不亦哀哉。又有笃信僧道,以理忏为名,箫琵细乐,其音靡靡,十番孔雀,荡人心志,僧俗满堂,男女杂沓,生不衰而死不安甚者。妇女至春时入庙,以烧香为名,遍处遨游,成群嬉玩,脂粉狼藉,钿舄零落,高门蓬户,莫不皆然,此风俗之尤恶者也。以上诸恶习,上台屡为禁止,亦禁于一时而未能终革也。司柄者当以此为急务,明目张胆,设法以绝之,其可哉。”昆山人龚炜《巢林笔谈》卷五也说:“吴俗奢靡为天下最,日甚一日而不知反,安望家给人足乎?予少时,见士人仅仅穿裘,今则里巷妇孺皆裘矣;大红线顶十得一二,今则十八九矣;家无担石之储,耻穿布素矣;团龙立龙之饰,泥金剪金之衣,编户僭之矣。饮馔,则席费千钱而不为丰,长夜流湎而不知醉矣。物愈贵,力愈艰,增华者愈无厌心,其何以堪?”

    苏州的奢侈之风,与经济发展密不可分,陆楫《蒹葭堂杂著摘钞》就分析了两者的关系:“予每博观天下之势,大抵其地奢则其民必易为生,其地俭则其民必不易为生者也。何者,势使然也。今天下之财赋在吴越,吴俗之奢,莫盛于苏杭之民,有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绣者,不知其几何也,盖俗奢而逐末者众也。只以苏杭之湖山言之,其居人按时出游,游必画舫、肩舆、珍羞、良酝、歌舞而行,可谓奢矣,而不知舆夫舟子、歌童舞妓仰湖山而待爨者,不知其几。故曰彼有所损,则此有所益。若使倾财而委之沟壑,则奢可禁,不知所谓奢者,不过富商大贾、豪家巨族自侈其宫室车马、饮食衣服之奉而已,彼以粱肉奢,则耕者庖者分其利;彼以纨绮奢,则鬻者织者分其利。正《孟子》所谓通功易市,羡补不足者也。”顾公燮《消夏闲记摘钞》卷上也说:“治国之道,第一要务在安顿穷人。昔陈文恭公(宏谋)抚吴,禁妇女入寺烧香,三春游屐寥寥,舆夫、舟子、肩挑之辈,无以谋生,物议哗然,由是弛禁。胡公(文伯)为苏藩,禁闭戏馆,怨声载路。金阊商贾云集,宴会无时,戏馆数十处,每日演剧,养活小民不下数万人,原非犯法事,如苏子瞻治杭,以工代赈。今则以风俗之所甚便,而阻之不得行,其害有不可言者。由此推此,苏郡五方杂处,如寺院、戏馆、游船、赌博、青楼、蟋蟀、鹌鹑等局,皆穷人大养济院,一旦令其改业,则必至失业,且流为游棍、为乞丐、为盗贼,害无底止矣。”雍正二年六月,江苏布政使鄂尔泰上奏折曰:“受事以来,见江苏地方,外似繁华,中实凋敝,加以风俗奢靡,人情浮薄,纵遇丰年,亦难为继。”故拟严加整治,清世宗胤禛不同意这样做法,在奏折上批道:“凡转移风俗之事,须渐次化理,不可拂民之意而强以法绳之也。从前如汤斌等及几任巡抚,亦有为此举者,皆不能挽回而中止,反致百姓之怨望,无济于事。如苏州等处酒船、戏子、匠工之类,亦能赡养多人,此辈有游手好闲者,亦有无产无业就此觅食者,倘禁之骤急,恐不能别寻生理,归农者无地可种,且亦不能任劳,若不能养生,必反为非,不可究竟矣。”“苏常等处还是礼义柔弱之风,虽习尚奢靡,不过好为嬉戏耳。况人性多巧,颇娴技艺,善于谋食,较之好勇斗狠之风相去远矣。若尽令读书,势必不能;若概令归农,此辈懦怯之人,何能力田服劳。将来不过弃乡弃土,远往他省,仍务其旧业耳,非长策也。”(《世宗宪皇帝硃批谕旨》卷一百二十五)

    一方面是奢侈的需求,另一方面是经济发展的需求,两相结合,以维持苏州的社会稳定和经济繁荣。这种奢侈之风,体现在包括衣饰、饮食、陈设、游赏、观览、百工制作乃至言行举止诸多方面,影响波及各地,引领全国时尚。张瀚《松窗梦语》卷四就说:“至于民间风俗,大都江南侈于江北,而江南之侈尤莫过于三吴。自昔吴俗习奢华、乐奇异,人情皆观赴焉。吴制服而华,以为非是弗文也;吴制器而美,以为非是弗珍也。四方重吴服,而吴益工于服;四方贵吴器,而吴益工于器。是吴俗之侈者愈侈,而四方之观赴于吴者,又安能挽而之俭也。”

    由于具有优越的自然环境,相对安定的社会生活,聪颖灵慧的思维方式,再加以奢侈之风的引领,苏州人以极大的热情,表现出对物质生活质量的追求,将日常的衣食住行不断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范成大《吴郡志》卷二说:“吴中自昔号繁盛,四郊无旷土,随高下悉为田。人无贵贱,往往有常产。故多奢少俭,竞节物,好遨游。”袁学澜《苏州时序赋序》也说:“江南佳丽,吴郡繁华。土沃田腴,山温水软。征歌选胜,名流多风月之篇;美景良辰,民俗侈岁时之胜。”苏州人对几乎每一个生活层面都十分讲究,体现了生活的丰富性和多样性。这样一种讲究,创造了许多物化的精神产品,其中也包括饮食。

    苏州饮食,实在是一个丰厚博大的文化形态,细细道来,当是长篇巨制,本书只是浅近地作点介绍和描述,有时还稍稍延伸开去,让读者从饮食的角度,更多地知道一点苏州历史上的往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