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留守报告:黔南阅读-我的苦穿透了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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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岁多的儿子坐在木屋门口的木头围栏里,两只手用绳子捆着被拴在旁边的木头隔板上。他使劲地重复着站起来又坐下去的动作,手上的绳子固定着他的位置,他不能有大动作的活动。当孩子动不了的时候,就张嘴大哭。这时,陈业敏和罗绍友在前面的渔排干活,听到儿子的哭喊,他们时不时地会拿眼角的余光向儿子捆绑的方向瞅着,如果不是很要紧的事,只要儿子安全呆在给他划定的位置里,儿子就没有事,他们就继续干活。这个捆绑的方法持续了一个月后,孩子的小胳膊由于绳子捆绑时间太久,有了深深的印痕。他们想尽办法最后终于想出把周围的木头帷帐扩大了面积,加高了尺寸。这样就像一间小小的露天游乐室。把儿子的小被子、小童车放在里面,让孩子自己玩。露天的游乐室空间比之前大了很多,孩子也能有独立站起来走路的地方。如此罗绍友和陈业敏可以专心一些干活。这个时间段是2014年的5月。

    渔排是老板承包的,他需要的是干活的人,不是拖家带口消极怠工的工人。

    陈业敏是跟丈夫罗绍友吵架后从这个渔排上离开的,她打算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再跟罗绍友一起生活。她带着几个月的儿子返回平浪,在平浪父母的家里,她的耳朵天天重复着灌输着母亲的唠叨。当初不听父母的话,害了自己一生。也害了女儿、儿子的将来。母亲数落着、唠叨着,却不让陈业敏做任何家务。她太心疼女儿了,从女儿结婚到现在就没有过一天稳定的好日子。在娘家,要让在外面辛苦劳作的女儿休息几天。陈业敏呆在母亲的家里可以好好陪陪自己的女儿罗莎,给孩子一些温暖。就这样安静地呆着,什么事也不做,钱也没有,孩子以后怎么生活?她把几个月的儿子放在父母家里又出门再去找工作了。这次,她去了浙江东阳纺织厂打工。三个月,除了吃住以外,她仅仅拿到了来去路费的钱。在陈业敏找工作的半年时间,罗绍友也在外找工作。罗绍友也去过浙江却没有找到妻子。最后,还是陈业敏做了妥协,给罗绍友打了电话。罗绍友刚好在宁德,流浪半年后想分手的陈业敏再一次面对残酷的生活低下了她自尊的头。

    他们各自找了半年的工作,花光了所有积蓄后,陈业敏带着儿子又回到了宁德市的罗源湾,在罗源湾的渔排上继续帮老板养殖鲍鱼。走了再回来,他们没有办法。

    走了一圈,他们终于明白,对于没有文化没有文凭没有技术的他们,找个能养家的工作太难了。

    罗绍友四十,陈业敏35岁。他们只有呆在渔排上,也只有海上渔排养殖又苦又累又脏的体力活适合他们。因为渔排上不需要有文凭有学历有经验,只有你能吃苦耐劳,有好的体力就能有一口饭吃。女儿留在平浪的父母身边,年幼的儿子必须带在自己身边。雇不起保姆,他们就只能找一个能带孩子还能做工作的活干。鲍鱼一年四季都可以养,只要缺人,来海上,随时能找到工作。另外,在渔排上干活,住的小木屋是免费的,所以很多人愿意来渔排上打工。

    陈业敏回来的日子,罗绍友并没有感受到分离半年后的夫妻团聚的幸福。因为太辛苦了钱又少离开海上渔排,却因没有找到工作再次回到海上干活,而且带着儿子,让儿子也跟着受苦。陈业敏没有少抱怨丈夫。结婚十多年,没日没夜的辛苦、劳累、奔波,到头来,还在外面风餐露宿,陈业敏觉得太委屈了。只要心情不好,压力大,她就把这种负面的吵架心情甩给丈夫罗绍友。苗家汉子罗绍友从不跟陈业敏吵,也从不反驳。你骂就骂,要打就打,生活已经这样,他无力改变,只能拼了命往前走。

    陈业敏的抱怨不仅仅是工作难找,她觉得跟上罗绍友总是败家败金。女儿两岁多时就在外婆家,那时陈业敏和罗绍友在都匀市的老街开快餐店,生意还不错。陈业敏做厨师炒菜,丈夫送外卖。刚开始几个月生意还好,当陈业敏觉得好日子的希望就要到来时,后面的几个月里,每个月都出事。首先新买的送外卖的自行车放在店门口丢了,第二个月罗绍友的脚指头被老鼠咬了,第三个月,罗绍友端饭时,菜汤把顾客的胳膊烫伤了。连续三个月,月月出事,月月的事都是罗绍友引起的。所以,陈业敏觉得,跟上这样的丈夫,能吃苦有什么用,照样穷,想翻身没门。对罗绍友发火出气在每天单调的生活里频频上演,发火的背后,是一个女人从青春年少喜悦的梦里成长到对爱情对婚姻的彻底失望,无奈又无助。

    1998至2002罗莎出生前在都匀打工赚的钱加上贷款,他们在桃花村盖的两层房子,到现在家里的房子还是空着的,因为没钱装修,房子空了10年。

    2

    罗绍友把塑料桶里的米酒倾倒在每个男人桌前的瓷碗里,淡红色的米酒溢满了瓷碗,从碗边慢慢往外淌。

    刚刚罗绍友才被妻子埋怨,让他把炉灶从桌子上拿下去,罗绍友笨手笨脚的样子遭到了妻子的白眼。

    难得有一天放假的时间,不用干活,可以喝一点酒过个喜庆的年。罗绍友没有把妻子的白眼当回事,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2015,年三十的聚餐和大年初一早晨的拍照过程,让一切陌生的成分都淡化了。对于贵州的布依族和苗族来说,能在饭桌上一起吃饭的都是亲人。我和老兵本能地成为这个陌生群体的亲人,成了这个组合家庭的新的成员。饭桌上是过年团聚最温暖的场所,一举杯、一举筷、一投足都能释放出亲近感。

    木屋里的小电视信号,时而中断时而清晰,羊年的春节晚会又在重播。

    为了安全,本来渔排上是不准喝酒的,都是木头和竹子搭建的木屋和渔排,稍有不慎就会起火。因为是过年,老板特意容许喝一些米酒助兴。

    罗莎像你。

    我举着筷子把一块风干腊肉放进我的碗里。罗绍友呵呵笑了一下,抿了一小口米酒在嘴边。

    你不喜欢说话?

    沉默了片刻,罗绍友叹了口气说:我的苦都在背上,太深、太苦。

    说说你的苦?

    不说了,太多了。

    是米酒的作用才让这个苗家汉子开口说话。

    我去年在平浪时见到了你女儿罗莎,还有罗莎的外公外婆,新舅妈,表弟。你女儿在家里挺好的。

    我问罗莎,如果有一种选择让妈妈回来陪你行不行?罗莎回答我说不行。我问,让妈妈陪你不出去打工不好吗?罗莎说,如果妈妈回来陪我,家里建房子的贷款就还不上。

    陈业敏从我旁边抹着眼泪走开了。

    罗绍友抽搐了一下嘴巴,想张嘴又闭上了。

    有多久没有见到女儿了?

    罗绍友把头扬起来想了想说,很久很久了。

    女儿在你的印象里是个什么样子,能记住她最深的记忆?

    我记得母亲去世时,罗莎才两岁多。她不知道奶奶已经走了,爬在奶奶身边拉着奶奶的手说,奶奶你起床呀,奶奶你起床呀。女儿拉不动奶奶的手让奶奶起床,她哭得很伤心。让我们在现场的所有人都哭得止不住。

    女儿的这个画面一直刻在我的记忆里,想起来就难过。从那时到现在,真的没有见过女儿几次。

    罗绍友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在微红的脸上滚下来。

    我是真的愧对我的女儿,真的。

    有女儿的照片吗?

    罗绍友翻动着手机,在手机里寻找着。他找到了一张去年7月份去福州送两岁的儿子回平浪的照片。照片里的季节是酷暑,两岁的儿子穿着小背心和小短裤爬在罗绍友的肩头,罗绍友蹲着,眼睛向前方寻找着什么。表情很失落很苍茫,他转过去的瘦弱的肩在正午的阳光下慢慢地滑落在短短的影子里。

    照片在手机里,罗绍友翻动着,并且把这个照片定格下来,长久地凝视着,泪水弥漫了他喝了米酒后发红的眼睛。

    陈业敏在木屋门口用我的手机跟女儿和儿子视频。去年因为家里有事,她回家三次。先是去年7月送儿子给外婆,8月家里有事,10月家里有事。三次花光了她跟丈夫在宁德养鲍鱼三个月的收入。

    我问罗绍友,过年了,你不跟女儿、儿子说句话?

    不说了,说也不知道说什么。

    罗绍友重新坐下来,端起酒杯,跟组合家庭的所有男人说,来,喝。

    瓷碗里的米酒顺着罗绍友的脖子进到胃里,那种豪气的样子,是苗家汉子最男人的时刻,也是最悲苦的时刻。他把一切苦的累的沉重的不幸生活一口喝了进去,苦从他的胃里到心脏再到脊背。

    3

    说是老板给了两天假,其实初二的下午,他们就开始准备初三要喂海参的食料了。

    天下着雨,男人们女人们都穿上了雨衣。

    老板先配好配方,男人们分头干活。把泡在海水里的海带要捞上来,分别装在20多个竹筐里面。

    罗绍友个不是很高,他要用很长的铁叉,长过他的身高。把海带从海里捞出来,再装进竹筐里。他脚底下是竹排,隔空的竹排因海水的浮力摇摇摆摆。

    如果用铁叉时站不稳会打滑掉进海里。

    罗绍友呲着牙咧着嘴,使用着最大的力气完成着从海里把海带捞起来的工作。海带发泡后,很柔软,很长,庞大地缠绕在一起,分开它们很吃力很费力。

    我站在渔排上不干活,海水的浮力卷起的浪花,一浪又一浪地翻摆着,让我摇摇晃晃。

    我真担心,如果罗绍友用力过猛随时会掉进海里。

    女人们蹲在渔排上,一个一个把装海带的竹筐清洗干净。

    下午的活仅仅是第二天早上的准备工作。

    海带头一天捞上来装在竹筐里是为了把海带里的海水控干,这样搅拌机搅拌时就不会有太多的海水在里面,搅拌在里面的发面粉、鱼粉等饲料配方就不会顺水流失,这样可以保证笼子里的海参能吃到有营养的食料。

    他们干活时,除了渔排剧烈地晃动。挂在旁边渔排上的腊肉也在海水浮力的作用下,随风摆动。腊肉的颜色微黄,肉已经没有水分,没有熏制,仅仅挂在渔排上面,接受海风的风吹雨打,阳光照晒。

    这是开过餐馆的陈业敏的手艺,在这个组合家庭里,因为陈业敏,在简陋的原始的渔排上,却能把最简单的饭菜做成了美味,带有家乡味道的美食。

    4

    大年初三的早晨5点钟,张老板渔排的搅拌机就开始轰隆隆作响了,张老板的顾工是两个年纪大的云南夫妻。因为年纪大,跟年轻人没有办法比体力。他们每天必须很早开工,把准备工作做好,天一亮,别的渔排还在搅拌,他们已经喂海参了。他们喂海参专门使用一种踩在海里的梯子,这个梯子可以保证他们站在里面有足够的力气提海参笼子。但是动作很慢,做一排六个就得再拿起来重新放置再一个固定的位置。年轻人绝不会用它。太笨重太麻烦,无法轻装上阵。如果没有这个梯子,这对夫妻干不下来这种活。慢雀早飞,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印证。

    张老板也跟着起来配料搅拌。

    陈业敏在搅拌机的轰隆隆响里也起床,回她们的渔排准备早饭。让我多睡一会。这样的轰隆声炸开了我的头顶,我不得不起床先参观他们在微弱的灯光下的作业。

    7点钟,罗绍友他们的搅拌机才开始运转。老板时时刻刻跟着,监督着,监督配料的比例,监督海带搅拌的长短。每天老板都跟着,从不间断。

    20多筐海参食料完成后,东海的太阳跳过了海平面。很圆很红,在下雨的早晨还没有强烈的温度。仅仅一抹红色的光线在渔排上平射而过,光线踩在我们的脚底下,下面是雨水。

    我拿着手机和照相机,在他们穿着雨衣各自挑起的竹筐背后或者前面拍照。两个竹筐150斤的担子挑在每个男人女人的肩膀上,然后送到各自的劳动点。

    8点钟后,偌大的渔排就开始点缀每个渔排上的劳动力了。罗绍友他们的老板姓郑,郑老板的渔排上有6个人,张老板的小渔排是2个人,上面东北人的渔排有12个人。所有渔排上的工作都一样,仅仅配料不同,每个老板有每个老板的配方,很私密,不跟工人们说,工人也从不问。

    喂海参的活都是体力活苦力活,这些苦力活一般人是不会做的,只有缺钱的人、找不到工作的人才愿意干。

    在海上工作一般都是躬着腰的,腰不好,也做不了。你要无数次地半弓半蹲,把水下养海参的笼子提起来,先摇摆清洗笼子里的淤泥。没有手劲和背力,你拉上几笼就没有劲了。洗干净后,再打开笼子里的扣,一点点将搅拌好的料放进每个空格里的海参里,再把笼子放进海里。每笼放在水下的就有30斤,有水提起时就加重到60斤。

    罗绍友和陈业敏,一天每人要喂四百多笼海参。一天要重复同一个动作1000多次。

    陈业敏在海上的4年,已经落下了腰间盘突出。她不敢太用力,怕万一腰有什么大的问题,她连干活的能力都没有了。

    老兵看见陈业敏干活如此辛苦,也学着她的样子帮忙。

    郑老板站在老兵的跟前,眼睛盯着老兵干活。当过兵的,体能没有问题。

    我试着提了一笼,连续几次用力,才提到一半。半途而废,还累得直喘气。

    这个活,要了我的命,我也没有能力干。

    不能干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我感觉到很绝望。如果我没有现在的工作,也像陈业敏她们一样,下海干活,我甚至不如她。用体力劳动养活自己,我不比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好。这样参照着对比后,我的身体在雨水里发抖。人生就是一条船,船停在哪里,那里就是自己的人生。我眼前的他们,星星点点在雨里的渔排上作业,他们没有空想自己的人生,在干活的时候没有时间想大山里的孩子。

    半个小时后,陈业敏和罗绍友雨衣上沾满了海参笼里碰溅的淤泥,腥臭的味道遍布全身。她们的头发在雨里湿着,戴在手上的塑胶手套,里面早灌满了海水。她们的手关节红肿变得粗大,就是这样一天天地在海水里浸泡出来的。

    雨水湿了搭建渔排的木板,走在上面很滑。我的一双病眼在雨雾里模糊不清,我双眼聚焦的功能很低,只能眯着眼,或者用眼里的微光看手机里和照相机镜头里的人影。更担心的是怕自己掉进海里,帮不了什么,还给他们带来好多麻烦。

    5

    从古至今,家园一直是中国人最早对家乡对亲人的情感寄托。而回家之路,对于每个人都有着不一样的体验。

    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诗人的家是:小时候就离开家园,直到两鬓苍苍、垂暮之年才回家的惆怅和伤怀。

    王维的: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听到同乡的声音就眷念家乡的那种极深的情感。

    台湾诗人余光中在《乡愁》中的家是思念家国的最深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在福建霞浦下浒镇大湾码头,从贵州大山里来到这里的留守孩子的父母,他们的家是什么呢?是隔着最远的山,隔着最远的海的思念。

    在面对大山之路段拼接成无数距离的海面上,从贵州黔南的山区农村到福建霞浦下浒大湾码头的渔排。山海阻隔,怯步难回家。

    从我们来的路线算起,我们坐高铁6个半小时,从霞浦火车站到达下浒镇大湾码头打出租车2小时。从下浒镇到大湾码头打的30分钟,从大湾码头到渔排养殖点先走路20多分钟,再搭渔船30分钟。这些路段里不包括在每个站点等车的空挡时间。

    我们从深圳罗湖的家早晨5点起床赶地铁,高铁,打的,到达目的地,总共用了12个多小时。这期间为了赶路,高价打出租车的里程是100多公里山路。

    打工的他们是不会打出租车的,因为价高,不打出租车,他们往返回家的路就延长了时间。

    我们看看罗莎妈和爸回家的路线:

    从下浒大湾码头渔排找游艇到大湾码头,从大湾码头坐公交或者打摩的到下浒镇码头,再从下浒镇码头坐船到宁德,在宁德住一晚旅社,第二天早上9点半再坐大巴到贵阳。到了贵阳,坐大巴到都匀4个小时左右,再从都匀坐小中巴车到平浪。40多个小时的家,需要换乘这么多次路线、车次回一趟家。

    从宁德到贵阳的大巴平时的票价450,过年要800多,不管在哪里下车都是这个价格。凯里下午6点多的车,1至3个小时能到家。坐火车单程,不坐卧铺,车票、住宿费要500多,这不包括路途上往返6天吃饭的费用。在过节过年期间,车票涨价,每个人往返需要3000多元在路上的花费。

    3000多元是他们一个月的工资。不吃不喝,攒下来。这样的家怎么回?过年时候都是车挤人挤的时间,回家的路更难。这仅仅是回一趟家。

    回到家里,走亲戚,婚丧送礼等等,辛苦攒下的钱就像流水一样去而无回。

    回家一次,他们就成了穷光蛋。

    陈业敏年前已经三次回家了,过年没有时间,老板也不给假,也回不起家。

    海参出笼后,他们下一站的打工点在哪里,他们还不知道。

    距离还完贷款,装修房子的时间越来越遥远。

    只要想起来这些遥远的未来遥遥无期的日子的时候,陈业敏就会马上找个理由跟罗绍友吵一次。吵完后,压抑的心情才会得到一点解脱。上次陈业敏回平浪,去医院检查病,她除了腰间盘突出,还有严重的子宫肌瘤。她才35岁,她的孩子还没有时间陪伴,新盖的房子已经变成旧房子。而她们一家还没有在自己的家里好好地过上一次幸福的日子。

    有病,她都不能停下来去看病。他和丈夫,必须两个人坚持干活,属于他们一日三餐的日子才能正常下来。中途,只要一个人停下,他们全部的计划将腹水东流。

    这一路走来的10多年的日子,不是陈业敏想要的。她心中的好日子是跟女儿,儿子在自己家的楼房里,她能每天将美味的饭菜端到桌上,让孩子们享受。她希望睡在自己家的房子里,甚至一张简单的床而已。10年的空房子里一无所有,没有人气,也没有她希望的简单生活的全部东西。

    期末考试,女儿罗莎的学习成绩倒数第二。小学一年级时,学习还不错,刚刚三年级,成绩下降这么大,她的担忧更多了。女儿、儿子都在父母家里,爸爸还有病。结婚10多年,她没有为渐渐年老的父母付出一点孝心,却给有病的父母增添了无尽的负担。一想起这些,陈业敏就哭就想跟丈夫吵架。

    她们生活的未来前景是个什么样子,她不敢想眼前需要面对的问题,太苦太累太辛酸。

    在渔排上的几天,罗绍友跟赵树海挤在一间小房间里,老兵被陈业敏安排在他们的房间,我跟陈业敏睡在张老板空出来的小房间里。在晚上睡觉的时间里,我很少跟陈业敏交流,她白天做的所有的事情都在我的眼前。

    临走时陈业敏做好早餐让我们吃,他们已经下到渔排干活了。

    郑老板要回宁德办事,把自己的外甥叫过来看管。刚好跟我们同行。有郑老板在,他让外甥开出船,送我们上岸。

    雨还在下。

    我跟老兵走出木屋后,站在渔排跟所有干活的人们招手再见。

    在2015年的霞浦下浒大湾码头,我跟老兵经历了一次新的人生。

    就在我们上到船上时,陈业敏和罗绍友不分前后从干活的位置跑来,跟我们告别。他们手上的塑胶手套还没有来得及摘掉,把戴手套的手伸向渔船。渔排和渔船隔着一道海水,他们伸出的手和我们的手只能搁浅在中间阻挡的海水中间。

    我看着这两个从大山里来的夫妻,他们就像我的亲人,在我冰冷的生命里的亲人。他们眼睛里滚出的液体跟脸上的雨水混合在一起,那一刻,我泪如雨下,像正在下着的渔排上的雨。我分不清我是来采访的,还是正在跟他们同样,经历着一种艰难的人生。

    我站在渔船上对罗绍友说,以后罗莎妈妈跟你吵架,你一定要跟她吵,这样她就有了吵架的伙伴。

    船开了,我对陈业敏喊:一定要好好生活,好好陪伴你们的孩子,好好爱罗莎的爸爸。

    两个带塑胶手套的手在雨里高举着,他们满身的温度传递到我冰凉的手上。

    船开远了,身后的渔排远了,渔排上晾晒的腊肉远了,跟这个组合家庭生活在一起的时间远了。

    我们身后是水墨一样的岸和滩涂,水墨一样的人生在身后的渔排上。

    在宁德市中心的宾馆里,依然感觉在海上一样有海浪摇摆,晃晃悠悠。眼眶湿润,心怀想念。人刚刚到宁德,罗莎妈妈就打过来电话,问吃饭了没有?淋雨了没有?

    她刚刚下工,还没有来得及做饭。她内心的不舍,我听到了,感觉到了。

    在有暖气空调的宾馆里,是身外的温度,心内的温度是从手机信号传递过来的温度,是从下浒鱼排上传来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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