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城的乱世佳人-自序:搜寻那个宋元之交的乱世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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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幼谦

    霏霏春雨中,我上了钓鱼城。

    这里,山不高而陡峭,林不密而幽深,天然风景“险、奇、秀”。建立于唐代的护国寺、卧佛、千佛窟诉说着远古风韵。但吸引我来的,却是一场改变世界历史的战争。具体地说,我是要搜寻一个女人的足迹。

    她是钓鱼城上空一颗耀眼的流星,转瞬即逝,却能量倾城,在历史的积尘中,留下一个个解不开的谜。

    说不准她姓什么,后人都称她为熊耳夫人。因为蒙古千户熊耳是她丈夫,担任泸州守将,在钓鱼城将士攻城时战死。但嫁鸡随鸡不是蒙古习俗。

    当她被宋军俘虏进钓鱼城时,听说年轻的守将姓王,便说她也姓王,马上当了王立的干妹妹。据有关史料记载,他们关系暧昧,非同兄妹。所以,她的身份连同她的姓名,都只是个幌子。

    在南宋王朝灭亡后,钓鱼城已经是一座孤岛。她挺身而出,说能保满城军民不死,因为成都安西王是元主忽必烈的儿子,而王相李德辉就是她亲哥哥,那么她应该姓李。

    但据史学家考证,她仅仅是李德辉同母异父的外妹。李丞相的母亲是改嫁宗家的,被称为宗老夫人,那么她应该姓宗。

    没人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尽管她的塑像曾在钓鱼城屹立多年,可改朝换代时,总有人说她是卖国求荣的妖女,结果塑像被推翻,而今连她的替身也是见不着的了。

    她一定美貌如花。因为泸州是蒙古入川的根据地,能当异族守将的夫人,决不是平常汉家女子。钓鱼城守将历经两百多场战争,杀虏了无数叛将的妻女,惟有她能够受宠,定与容貌有关。

    她一定冰雪聪明,否则不会在血流成河的战争中保全性命,还先后得到敌对两个阵营主帅的宠爱。在关键时,她能探听到兄长在异邦当高官的消息,并以此说服主帅投降。那封通敌的书信,还是她亲自写就。据说李德辉最喜欢穿她做的鞋子,她就是把已经说服王立投降的书信藏在可以证明她身份的鞋里,才送到王相手中的。

    于是,通过她穿针引线,她的兄长只领800士兵来了,没发一枪一炮,就使钓鱼城城门洞开,十万军民倾城出降。南宋最后的堡垒葬送在她的手里,钓鱼城十万军民的性命与她密切相关。此山此水,不会不留下她的蛛丝马迹。

    重庆到合川只有百把里路。从合川市乘车出城十几分钟,沿着新开的公路斗折向上,一块青灰色的石碑横立,见到上书着“缙云山——钓鱼城国家风景名胜区”几个绿色楷书时,我们已经来到半山腰。左边是参天古木,右边是峭壁高耸,无风而寒。她是怎样上山的?在山高林幽处,女人的美貌只是静静开放的野花,即使不被人践踏,也少不了风欺雨浸。

    较场占据了大块平地,带着齿牙的五色三角旗迎风招展。这是古代的练兵场,也是处决要犯的地方。当初,最后一任守将王立是以“不杀城内一人”为条件投降元朝的,不知元军进城后杀人没有。宋军却是杀了不少人的,起码在较场上杀了晋国宝。这家伙是早期汉朝叛将,被蒙哥派来劝降。宋军已经放他下山,主帅王坚想想不妥,又追他回来砍了脑袋。熊耳夫人上山后,哪能不了解这段历史?对叛徒的处置使她心惊胆寒,这应是她蛰伏多年的原由。

    穿过古军营,来到钓鱼台。粗大的古树遮盖了一块平整的巨石。这应该是那女人来过的地方,因为这是全山的制高点,低头即是悬崖深涧。远处嘉陵江、涪江、渠江三流交汇,包围着钓鱼山,构成天险境地。她不是来寻找关于仙人钓鱼的神话的,这个通州潞县的女人想家心切。遥望故乡在天涯,何时能还家?可能,这是促成她冒死献策的重要原因。

    钓鱼城周遭,全是高过人头的城墙。墙顶外侧,有高约两米的雉堞。从垛口望去,远山如黛,近崖绝壁。里侧却大多有石栏杆,苔藓层层覆盖。长石铺就的跑马道平坦宽敞,双马可以并行,将八大城门相连。最出名的是新东门,皇洞边有对外的通道,可以依山凭险,屡出奇兵。钓鱼城守将就是从这里出击,击毙了蒙哥大汗的先锋元帅汪德臣,严惩了这个先是投降金人后又投降蒙古的宋朝叛将。

    约两平方米大小的石块伸出一方形半岛,石墙上绿色的“炮台”两个斗大字使人肃然起敬。那时,蒙古的铁骑灭国四十,已经践踏到欧洲、非洲的土地。成吉思汗的孙子,蒙古第四任大汗蒙哥不可一世。而钓鱼城军民让名曰“长天”的一代枭雄蒙哥短命的炮弹,就是从新东门这个炮台发出的。

    手扶雉墙的垛口昂首远眺,能看见正前方那个小山包,状如人头顶,就是赫赫有名的脑斗坪,那就是蒙哥中弹的地方。

    1259年7月22日,大汗亲自在脑斗坪登台窥探钓鱼城虚实,被城内发出的火炮击中,重伤坠地。送到重庆北温泉医疗时,突然又接到了士兵送来钓鱼城的“礼物”——两条从城里掷出来的鲜活大鱼,一筐从城上吊下的雪白面饼。当然少不了一封书信,是城内当时守帅王坚写的,致书蒙哥:“尔北兵可烹鲜食饼,再守十年,城亦不可得也。”蒙哥见后,知道钓鱼城山高城坚、丰衣足食,他是攻不下来的了。于是气急攻心,伤痛迸发,喷血而死。临终愤激道:“我之婴疾,为此城也,不讳之后,若克此城,当尽屠之。”

    钓鱼城见证了这段历史,却没人料到它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蒙古军队纷纷回国,鄂州撤兵,亚洲撤兵,欧洲撤兵,非洲撤兵,世界为之突转。风雨飘摇的南宋政权又多维持了些日子。以后蒙古争权夺位、内战连连,蒙古在世界范围内的全面扩张和大规模征战也走向结束。

    可以说,钓鱼城从蒙古铁蹄下拯救了世界。

    新东门是凯旋之门,护国门却是耻辱之门。

    从城内看去,一座普通的小亭,遮盖着城墙的一端。侧面一排树,与对面山壁夹着一个天井样的通道。走下石阶梯,才能看到那座城门——护国门,它直通水军码头,迎接过多次出击后凯旋归来的将士,成为“独钓中原”的“巴渝保障”。

    结果,护国门没有最后护卫好钓鱼城的政权。门开了,自开的。正应了“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句话。攻破内部的,就是主帅的红颜知己——昔日蒙将的女人熊耳夫人,她做到了蒙古大汗亲率千军万马也做不到的事——使固若金汤的钓鱼城拱手奉出。

    公元1279年正月,两百多场血腥拼搏在城门拉开时结束了。几乎与此同时,在广东新会县南的崖山,陆秀夫负幼帝赵昺蹈海而死,一个王朝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历史的转折竟然如此简单:一个开门的动作定格千年,那女人的纤纤玉手,书写出颠覆一个城池甚至一个王朝的历史。门楣上“巴渝保障”几个石刻大字从此蒙上灰垢。

    结束了钓鱼城36年保家卫国之战的熊耳夫人,虽是元朝的功臣,但一直被认为是宋代叛徒,是汉族败类,是红颜祸水,遭到了千古唾骂。郭沫若将她与王立并列,比作卖国求荣的秦桧夫妇,专门写诗讨伐予以痛斥。

    不该骂么?当然应该。可她一无是处吗?却也未必。

    七百多年过去了,让我们再远眺那段岁月吧:元军早攻占了临安,恭帝早已经投降,重庆也沦陷了,钓鱼城三年不通王令,早成为实际的孤岛;城中又逢三年干旱,到了百姓易子而食的地步,等待着的是全城人饿死的命运……

    是女人与将军的名节重要?还是十万人的身家性命重要?在忽必烈统一大业已经完成的情况下,南宋人如果再继续反抗,是否阻碍了国家的统一?钓鱼城是否已经完成英勇抗争的历史使命?尽管在那500年后的一天,熊耳夫人的塑像屹立起来,在钓鱼城还享受了一段时间的香火。但是否就可以说“投降有理、抵抗无功”呢?

    非也,历史是不容改变的,因为爱国精神是正义的力量、民族的脊梁,那是让中国人永远不会被压塌的精神支柱。所以,后人评价:“向使无钓鱼城,则无蜀久矣。无蜀,则无江南久矣,宋之宋社,岂待崖山而后之哉!”不能不说,钓鱼城是一种象征:民族正气的象征、革命英雄主义的象征,是华夏人民反侵略的决心与创造力。

    历史证明那抵抗是正确的!钓鱼城军民的殊死反击,让蒙古人领教到农耕民族的坚强力量,疯狂的掠夺收敛了,野蛮的屠杀扼止了,奴化与放牧政策改变了……如果没有钓鱼城这样的抵抗,元朝不会沿用儒家理学,不会尊重汉民族的精神、更不会对汉民族实行怀柔政策……

    历史如走马灯一般变化,先是钓鱼城首功将帅王坚记功碑被菩萨代替,后是熊耳夫人的塑像竖立后又被砸碎,再以后,连菩萨也逃不出文化大革命的浩劫。那时生产队奖励社员,谁铲除一个菩萨石雕就给谁记一个工分,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那就寻找她居住过的地方吧!当年的帅府,现在是一片茂密的庄稼地,玉米正舒展它宽大的叶片,如古代仕女舒展秀美的双臂。皇宫的遗址错落有致,那是钓鱼城军民为了勤王上山建造的。虽然没迎来皇帝,精致的楼台亭阁却不会空着,可能连同熊耳夫人等同时被城里的高官们享受了。

    现在只剩下800多年的古桂树尚且绿意婆娑,还有一座精致的水池,旁边一棵老柳迎风而舞。这“蒲柳之姿”莫非附属着那女人的阴魂?在山风的吹拂下舞动得有几分妖冶。那女人一定来过这里,临池梳妆,惊鸿一瞥,融化了钓鱼城最后一个主帅保家卫国的雄心。

    透过“女人是祸水”、“女色倾国倾城”的现象,是否还能看出超越信仰的爱?谁能反证熊耳夫人与王立没有真正的爱情?同根共土的文化更容易产生情感啊。否则,在她韶华已逝后,王立怎能听从她的劝降?而她也是竭尽全力保护了王立性命的。

    因为尽管是和平纳降,但因王立欠下了蒙古将领与汉族叛将太多的血债,元朝的文官武将纷纷主张杀他。李德辉请求忽必烈下旨,才保住了王立一条小命,这能不归功于那个女人吗?也可以说,是她依靠兄长的势力保存了一城军民的性命,同时也保住了鱼城主帅王立的性命。不是爱情的力量让她竭力保举,王立还能活着并再知合州吗?

    她是身世飘零的飞花流矢?她是潜入宋营的军事间谍?她是护民救城的观音菩萨?她是叛民卖国的贼子奸女?都不是,她其实只是个乱世佳人。

    即使演绎出的美人计成为扑朔迷离的千古绝唱,可她也并不是被敌人派出打入宋军的卧底女人,她只是战争的牺牲品。也可能,她委身熊耳是迫不得已,上钓鱼城也是迫不得已,跟从蒙将或者侍奉宋将,都是被人玩弄的宠物。王侯将相的功败垂成与她无关,有关的只是身边的男人。前夫失败了,她流离失所才进了荒僻的山林,后夫胜利了,她才能与之共享安乐。

    一个美丽聪明的女人,生活在那样的血腥时代,生存在不同民族迥异的生活习俗中,不独特、不另类、不反叛,只有死路一条。

    骂她美女蛇的有,称她女英雄的也有,同时背负着生与死的痛苦,同时背负着绝望与希望的企盼,同时背负着赞扬与辱骂的舆论,令我们同情,又让我们无法认同。

    我们只能怪这个女人生错了时间——战争无法让女人走开:冰雪聪明,经受不了血雨腥风;弱不胜娇,扛不起山河历史。但红颜柔情,最后还是主宰了自己的命运。

    统一天下的战争该不该打?钓鱼城该不该守?至今还是史学界争论的问题。对这个女人来说,其实宋家天下,元家天下都没她的位置。可是只要在男人心中有位置,她就倾情以报。历史不是一页页的文字,在密密麻麻的文字背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一段段真实可信的事。

    美人何能倾覆城?历史是现实的镜子,它提供的借鉴的教训是深刻的:北宋是怎样衰亡的?南宋是怎样被倾覆的?难道就因为一个女人的“政绩”?腐败的政治不能将罪责推卸给一个女人。

    霏霏细雨,依然飘洒,那是乱世佳人飘飞千年的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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