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将的历史真相-杨继业:中国式武将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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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杨家将,最先出场的当然是老令公杨继业。历史上确有杨继业其人,但史书对他的记载并不详细,甚至于连他的出生年月都无法确定,只知道他战死于公元986年的宋辽之战。“令公”是戏曲、故事中传扬开来的名字,至于为何叫令公,正史没有记载。欧阳修在《供备库副使杨君墓志铭》中解释说,杨业死后宋廷追赠中书令,“令公”是中书令的简称。欧阳修的说法是有事实依据的,唐宋时代有这样的习俗,但后代编故事的人未必都懂历史。明代小说的作者估计就不知道令公的出处,他们给出的解释有几分搞笑,说是杨业出战打着红字令旗,佘氏打着白字令旗,因此被称作令公、令婆。

    一 充满疑问的前半生

    杨业的一生,以公元979年归宋为界,分为两个阶段,前半生抗宋,后半生抗辽。因为中国历史以宋为正统,所以,备受传扬的是杨业的后半生。因为归宋,也因为抗辽,尽管那不是他人生最辉煌的写照,却是最为忠勇壮烈的一幕。

    杨业的后半生充满传奇色彩,前半生则疑云重重。他归宋之前的史料甚少,往往被忽略,甚至于被误读。归纳起来,有关他前半生的疑问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个是“无敌”的称号是如何获得的;另一个是,他所从事的事业主要是抗辽还是抗宋,这两个问题又常常交织在一起。

    杨继业原名杨贵重。“贵重”一词估计是那个年代的时尚用语,重复率很高,石敬瑭的继任者就叫石贵重。杨贵重早年在北汉皇帝刘崇手下听命,深受重用,被赐名“刘继业”。公元979年,北宋平定北汉之后,恢复杨姓,单名业,也称杨继业。

    归宋之前,杨业是北汉的重要将领。说起北汉不能不提后汉,后汉为后晋的节度使刘知远所建,他建国不过四年,被大将郭威夺权,后汉变成了后周。与此同时,刘知远的兄弟刘崇在河东(太原)宣布独立,这就是北汉。五代十国之际,中国非常混乱,而北汉是一个很尴尬的政权。为求自保,相对弱小的北汉选择了依辽而存的策略。

    杨业为何成了这样一个政权的将军,还得从他的家世说起。

    杨家原是麟州的土豪。麟州在今天陕西神木县的北面,往东过了黄河就是山西省的北部。如今陕西神木县还有杨家城遗址。20岁那年,杨贵重被派到太原,听命于刘崇账下,当时刘崇是河东节度使。刘崇对他宠爱有加,把他收为养孙,赐姓刘,名为继业。在那个年代,皇帝赐姓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北汉的第三代君主名叫刘继元,能与刘继元同一辈分且称兄道弟,荣耀非同一般。

    杨贵重(刘继业)先担任保卫指挥使,以骁勇著称,后升任建雄军节度使,位高而权重。他事业的鼎盛期应该出现在北汉,但他被历史记住的却是人生的最后几年。纵观杨业一生,他在北汉奋战了30多年,在北宋只有短短的7年。979年归宋时,杨业的年龄应该很大了,史书虽然没有明确,但可以依据史料推算出来。

    杨贵重20岁到河东投奔刘崇,那时北汉尚未建立。刘崇947年出任后汉的河东节度使,951年建立北汉,杨业应该是在此期间跟随刘崇的。所以,979年归宋时,杨业的年龄应该在48至52岁之间。

    关于“无敌”的来历,《宋史·杨业传》称,杨业在北汉“屡立战功,所向克捷,国人号为‘无敌’”,可见“无敌”的称号是在北汉时获得的。杨业力保太原30年不失,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功绩,所以国人赞其“无敌”,这个“国人”当指北汉人民。

    但另有一种说法认为,“无敌”称号是杨业在北汉抗辽过程中获得的;还有人认为“无敌”是杨业归宋之后获得的。这都经不起推敲。

    杨业归宋时已是50多岁的年纪了,他立什么战功,对谁无敌,史书都没能给出具有说服力的证据。史载杨业归宋后屡立战功,特别是在980年和982年的两次雁门关战役中,刀斩萧多罗,生擒李重海,辽军望之丧胆,“望见业旌旗即引去”,因而称其为“杨无敌”。但这种说法有牵强附会之嫌,无非是想把杨业抗辽的功绩衬托得更显赫些。宋朝有那么多的有名上将,其功劳远在杨业之上,都没能被称为“无敌”,杨业因为一两次战役就获得“无敌”的称号,显然有悖常理。杨业在归宋前30多年的征杀中获得“无敌”声誉,更合于事理。

    另一大疑问在于,杨业在北汉的主要工作是抗辽还是抗宋?据《辽史·耶律斜轸传》记载,杨业被擒之后,辽国大将耶律斜轸责问他,“汝与我国角胜30余年,今日何面目相见”,“继业但称死罪而已”。辽国大将所说的“角胜三十年”到底应该如何理解,这句话曾被广泛用来证明杨业与辽对抗30多年,甚至有人据此认为,杨业被俘之后可能晚节不保。

    实际情况真的如此吗?

    历史上,北汉是个只拥有12个州的小朝廷,控制山西晋中一带。为了生存,它采取了依赖契丹的策略,对契丹称臣称侄,是辽属保护国(契丹于947年改国号为辽,983年后又一度改回)。北汉初建时就联合五万辽兵攻打后周,力图收复中原,但没有成功,此后双方多有攻守。

    宋朝建立之后,屡次进逼北汉,双方战端不断。960年,昭义军节度使李继勋火烧北汉的平遥县。968年7月,北汉发生重大变故,先是刘钧故去,养子刘继恩继位,接着刘继恩被供奉官侯霸荣所杀,刘继元继位。当时宋太祖已平定湖南、荆南和后蜀,他以为机会来了,暂时停止了“先南后北”的计划,率兵亲讨北汉。尽管当时北汉政局不稳,但在刘继业积极备战、契丹适时救援的情况下,宋军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969年2月,宋太祖再次亲征北汉。为拿下太原,他使出了狠招,不惜决汾水灌太原,给当地造成了灾难性的损失。此次北征,很可能是宋太祖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他先是把太原变成一片汪洋,接着又派兵击败了契丹援军,随后下令水军载强弩攻城。太原看似一座孤城,内部也相当恐慌,但宋军围城四个月,犹如强弩之末,招数尽出,就是无法入太原半步。

    当时,宋师屯兵甘草地中,正逢暑期大雨,士兵多染疾病。加上契丹欲再派援军的消息传来,宋军很是惊慌,不得已只好撤退,北汉军队乘势追击,大获全胜。

    太祖亲征北汉时,朝中知名的将军几乎都到齐了,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北汉的守城之坚,套用一句现成的话说,那是“撼山易,撼太原城难”。此役,杨业就是太原城守将,并且曾率兵突击宋军。

    宋史中有关杨业的记录,在其抗宋与抗辽时的表现判若两人,抗宋时不堪一击,抗辽时则智勇过人。历史关于杨业抗宋的记载很不全面,也很不可信,留下的大都是杨业吃败仗的情形。试想,如果杨业一败再败,宋军连战连胜,北汉怎么会迟迟拿不下来呢?很显然,杨业“过五关斩六将”的英勇事迹被过滤掉了,剩下的只有“走麦城”。尽管宋人称刘继业一而再、再而三地吃败战,但宋军终归拿弱小的北汉没办法,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刘继业在北汉很受器重,历经刘崇、刘钧、刘继恩、刘继元数朝,与后周、北宋抗衡近30年,力保太原无失。在与宋军的较量中,他一定打了不少胜仗,否则北汉早就沦陷了。宋史只记于己有利的事情,未完整地记录整个战争的过程。那些缺失的故事,一定是宋军为何没有攻下太原城的故事,也必定是刘继业为何被称为“无敌”的故事。

    自北汉建立以来,中原的后周及随后的北宋一直对其虎视眈眈,刘继业能够屡次阻击强敌入侵,力保太原不失,与之“角胜30余年”,是一项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无敌”的称号应该就是30年的“角胜”成果,绝非浪得。

    在对抗后周、北宋的过程中,辽与北汉互为犄角。“角胜”的角字本身就有“犄角”与“角斗”等多层含义。当然,北汉依附契丹,双方之间可能也有斗争,但总体上讲,他们共同的目标还是对抗中原国家。北汉与辽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争,相反辽为救北汉,却屡次与宋发生冲突。在辽人眼里,他们与北汉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辽与北汉还曾联合攻周,更在对方受攻击时给予坚决的支援。

    再从时间上看,“角胜30余年”,也不是随便说说,而是有着具体的背景和明确的所指,北汉与辽联合攻守正好30多年。这30年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与后周对抗,951至960年,约10年。第二阶段是与北宋对峙,960至979年,约为20年。

    史书上没有北汉与辽国的作战记载,相反北汉与辽联合对抗北宋的记载比比皆是。辽与北汉是多年的军事联盟,杨业是北汉的主要军事将领,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与辽国作战,更不可能拼杀30年。很显然,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抗宋而非抗辽。

    杨业真正意义上的抗辽,是从979年归宋之后开始的,到986年被辽人所俘,前后不过7年时间,离30年还差了20多年。辽大臣所说的“与我国角胜30余年”,恐怕不是指与杨业对打30多年,而是一起互为犄角打胜仗30余年。

    耶律斜轸责问杨继业的潜台词很可能是这样的:“北汉危难之时,我大辽屡次救援于你,30年来,北汉一直受大辽恩荫,而今你却与我为敌,是不是恩将仇报啊,现在被俘,你还有什么脸见我?”

    当年北汉多次受到后周和宋军的攻击,契丹基本上每次都派兵救援,太原才得以力保不失。杨继业想到这段历史,内心一定会觉得非常惭愧,说出“死罪”也当属情理之中,跟晚节问题并不关联。

    然而刘继业在北汉30多年的战绩却湮没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中,《宋史》和《辽史》均缺乏这方面的记载,同时期的《九国志》记载过刘继业的功绩,遗憾的是相关内容没能流传下来。《宋史》中提到刘继业与宋军的几次交锋,都以失败告终。刘继业与宋将党进战于太原城下,被党进以少击众。他先躲在壕沟里,然后靠城上垂下的绳索才得以逃生。以这样狼狈的战绩,不知道为何成为“无敌”?

    这个大败杨业的党进,历史上是一糙哥,打仗英勇,但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部队的番号都不会写。遇到皇帝查问,只能让部下把内容写在手上,然后伸手给皇帝看。宋太祖非常推崇读书,所以武将们学文化也成为一朝时尚。党进被派往高阳关守边时,按惯例要到朝堂向皇帝辞行,表达一下自己的忠心。宋太祖体谅他没文化,打算免了这项礼节。没想到党进坚决不同意,他让部下写了一个讲稿,自己一字一句背熟,然后去向皇帝辞别。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朝堂之上,他忘词了,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但他不甘心就这样退场,憋了半天,最后冒出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臣闻上古民风淳朴,请陛下多多保重”,惹得皇帝和众大臣大笑不已。

    二 归宋后为何不受重用

    传说中,杨业是深受北宋重用的有功之臣,大宋江山若有十分,杨家担了七分。但事实是,杨业归宋时并没太受重用,也没受重赏。宋太宗封赏降臣之时,除了北汉主刘继元之外,马峰、郭万超等四人受的封赏最重,杨业根本靠不上边,所以都未在记录之列。归宋三个月后,因为要被派往边防前线,才有了对他的所谓厚赐。宋朝的用人之计是密赏,跟今天企业的密薪制相似,赏了些什么,赏了多少,别人无从知晓。

    杨业在宋朝的地位不高,从没有成为宋军的主将。归宋时,杨业受封“左领军卫大将军”,说白点只不过是个“环卫官”的角色,而所谓的郑州刺史,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虚职。以这样的官位是无法近得皇帝身边的,离朝廷重臣相去甚远。他在北汉官至建雄军节度使,是二品以上大员。两相比较,天壤之别。

    杨业在宋廷不过是位列偏裨的边将,入宋不足8年就战死在边关,《宋史》甚至连他的出生年月都搞不清楚。如果非要说杨业是受重视和被重用的,那就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了。杨业不受重用,事出有因。这既与他的家庭出身有关,也与宋朝军事体制的结构有关。

    首先,杨业的家世背景让他难获信任。杨业的父亲杨信原为麟州刺史,当时各种割据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杨家虽然也算是一方豪强,但势力相对较弱,只能于夹缝中求生存。

    杨业20岁就被派给刘崇,这很可能是一种家族谋略。杨业年少英雄,很有才干,所以很快被刘崇赏识。但是,951年刘崇在晋阳自立为帝时,杨业的父亲已经归降后周了。这就出现了一个非常复杂难解的现象,杨业在北汉听差,他的父兄却在后周为臣,父子三人效力于互相敌对的两个国家。这样一种局面的形成,当然有事出偶然的不可控因素,但也不排除杨业父亲的预先设计。在那个时代,脚踩两只船,谁先到岸就靠谁的现象并不鲜见。按今天的话说,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也许更为安全。

    杨信去世之后,杨业的弟弟杨重勋继承了麟州刺史的职位,因为杨业效命北汉与后周为敌,当然不可能返回后周继承父业。麟州地处北汉与后周边境,杨氏的武装力量有限,没有强大到足够自保或自立,为了保全自己、保存实力,杨重勋在北汉与后周之间不停地摇摆,他以麟州刺史的身份几次投降北汉又数次回归后周。

    有这样的家世背景,杨业投降北宋之后,难免让人觉得不够放心,而他自己也会先虚上几分。这也就是为什么后来当监军责问他是否有异志时,他显得格外敏感。

    降将的日子是最为难过的,在正统方看来,你既然可以弃城降我,在危急关头也可以降他。实际上,杨业并没有可值得怀疑的前科,与他的兄弟不同,杨业自跟随刘崇之后,30多年间,不管北汉发生什么样的变动,他一直忠心耿耿,从无二志。

    但是,光自己觉得忠心耿耿还远远不够,对于降将而言,检验和考验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这个过程可能足够漫长。降将很难被重用,这也是历朝历代的通例。看看《三国演义》赤壁大战中蔡、张二将的下场,也就不难理解身为降将的难处。

    再者,以杨业在北汉军中的地位论,他也很难再受重用。他与北宋征战多年,积怨应该不浅。他在抗宋过程中获得了很高的声誉,现在又转过来依宋抗辽,难免会受到歧视或嘲弄。

    杨业之所以不被重用,更为重要的根源还在于宋朝的军事制度。宋朝非常注意限制武将权力,从宋太祖开始,就对武将处处防范,决不会任由任何一员武将决定着朝廷的七分事务,更何况是能征惯战的降将。重文抑武是宋朝的国策,后来慢慢形成一种制度,演变为一种文化。

    宋太祖经历了皇位频繁更替的五代乱世,由陈桥兵变起家的他,对武将左右朝局的历史认识得非常深刻,为了确保大宋江山的长治久安,防治武将拥兵自立便是头等大事。于是他精心策划设计了限制武将权力的种种措施,杯酒释兵权之后,许多开国大将都被解除了兵权。

    宋朝的第二位皇帝宋太宗则是在“烛光斧影”中上台的,他对手下的猜忌之心更重,即使是亲弟、亲子也概莫能外。每次大战之前,他都给大将赐阵图,让他们“各遵成算”,不能有丝毫变动。对嫡系将领如此,对降将是什么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对于北汉降将杨业来说,缺乏皇帝的信任当然是危险的事,但没有同僚们的信任,危机更会进一步加深,而且很可能加重皇帝的猜忌。杨业归宋后不久,因熟悉边防情况被派往前线,立了战功,受到提拔和封赏,由此受到一些人的嫉妒和非议,有的人甚至向皇帝告状,揭他的短。宋太宗的处理方式是,原封不动地将那些斥其短的奏折转给杨业。

    这一招算得上高明,但并不是宋太宗原创,而是向唐太宗取的经。当年唐太宗曾用类似的手法处理过类似的事情。有人认为宋太宗这么做,表达了他对杨业的信任。事实可能并非如此,起码不是全部。宋太宗对杨业是不放心的,把告状信给杨业看,一方面表现自己的坦荡,另一方面实际上也是在警告杨业,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是知道的,全在我的掌控之中,你要小心行事了。

    宋太宗的这种警告还算温和,大体上是属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范畴,没有什么致命的危险。杨业虽然屡立边功,但生存环境不算太好。他不仅得不到充分的信任,还屡受排斥,诸如监军那样的上级领导前来,更是常常对他冷眼相看。这都是因为他是降将,在宋将看来他尚不是自己人,要想融入其中,还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非常艰难。

    其实杨业大可不必抱怨,在北汉降将中,他所受的待遇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宋在不同时期,对待降将的政策不同。平定太原之前,降将一直都受重用,目的很简单,在于发挥他们的示范效应,吸引更多的将领投降。对于被擒获的将领,则大多不用甚至杀掉。杨业被闲置起来没有被杀掉,还是比较幸运的。如果不是边情紧急,杨业又对契丹情势了然于胸,估计宋太宗还不会想起杨业,他可能永远都会被闲置下去,毕竟他与北宋抗争了近30年,给了宋朝很大的威胁。

    三 潘杨有无恩怨

    故事传说里,潘杨两家恩怨重重,潘美必欲置杨业于死地。事实究竟如何呢?

    杨业与潘美是因为抗辽的共同需要才走到一起的。五代末年,周世宗曾收复过燕云十六州中的瀛、莫两州。979年,宋太宗打下太原之后,豪情大增,准备趁势收复其余各州,但因兵马连续征战过于疲惫,在逼近幽州之时,已是强弩之末,被辽兵大败,北方边境形势处于非常不利的态势。

    杨业与契丹打交道30多年,老于边事,洞晓边情。为了加强北部边防的力量,宋太宗将他调任代州刺史,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隶属大将潘美部下。潘美是三交都部署。代州和三交都在今天的山西,当时是抗辽前线。杨业与潘美大约相当于前线指挥官和边防总司令的关系,小说故事里描述的先锋与元帅的关系也算靠谱。

    宋太宗做出这一决定的时间是979年冬天。杨业于979年8月归宋,11月即转任边防。这年冬天,山西北部的天气异常寒冷,潘美与杨业的关系也微微带着股寒意。一个是战功赫赫的边防总司令,一个是刚刚归顺急于谱写老兵新传的前线指挥官,不同的出身、地位,不同的经验、阅历,使得两个人的合作令人期待,也充满悬念。

    979年宋军征辽失败,助长了辽军的气焰,他们不断地南侵,宋军形势非常被动。宋军虽然打下了大半个中国,但对阵野蛮剽悍的辽军却没有什么经验。杨业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对边境情况非常熟悉,无论地理、民俗、敌情,都算得上了如指掌,虽然已是50多岁的老人,但英勇不减当年。传说杨门七子个个勇猛非凡,尽管史料无法证实这一点,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杨延玉、杨延昭两个孩子经常追随杨业一同作战。

    应该说潘杨最初的合作是成功的,这从雁门关一役中就可以看得出来,宋军在潘美和杨业的率领下打了漂亮的翻身仗。雁门关地处代州北面雁门山的断崖绝壁间,道路曲折地势险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雁门关一役恐怕是杨业归宋后最杰出的表现。

    公元980年3月,十万辽军进犯雁门关,当时镇守代州的杨业只有几千兵马,双方力量相差悬殊。危急时刻,老将军没有慌乱,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和过人的胆识,亲率少量骑兵从代州北面西陉寨出发,抄小路直逼雁门关北口,从辽兵背后突然杀出。辽军做梦也没有想到宋军有如此奇妙的一招,一时间阵脚大乱。潘美与杨业合击辽军,大获全胜,辽军损失惨重。驸马萧多罗当场毙命,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海被活捉。

    北宋初期,雁门关一带是宋辽激烈争夺的战场。雁门关一战对宋朝来说有着非同凡响的重要意义。自979年以来,宋军对辽作战一直处于颓势,辽兵屡屡南侵骚扰河北、山西一带,宋军束手无策。雁门关一战之后,辽兵有所忌惮,不敢轻易发动进攻,双方的局面暂时稳定下来。

    雁门关战役的胜利固然源于杨业的有勇有谋,也得益于主帅潘美的密切配合,否则仅凭杨业的数百骑如何抵得过辽国十万大军?过分夸大杨业的功劳不够客观,主帅潘美也是功不可没。作为北汉降将,雁门关一战既是扬名也是正名的机会,雁门关大捷的消息传到开封,宋太宗很是高兴,提拔杨业为云州(大同)观察使,仍兼代州刺史。观察史是一个正五品的官阶,杨业等于升了一级。

    杨业是北汉降将,说白点就是外来户,他的声望上升很容易引起朝中大臣以及习惯势力的另眼相看。史书上记载,防守边境的主将因此妒忌他,向皇帝打报告,说他的坏话。宋太宗看了之后并不在意,也不追问,只是将奏折转交给杨业,让他自己看。

    究竟是谁说的,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有人据此推测,潘美很可能打了杨业的小报告。这种指责经不起推敲,根据事实分析,潘美打小报告的可能性为零。

    其一,潘美用不着嫉妒杨业。他自己因边事屡受封赏,在此期间被封为代国公,随后改封忠武军节度使,又加封韩国公。杨业只不过被提拔为正五品的观察史,两人地位相差悬殊,杨业威胁不到潘美,他犯不着嫉妒杨业。再者,潘美从无上书谮谤他人的历史,他也没有这个必要。他与杨业已共事六七年,配合默契,处置边事诸般顺利,屡传捷报,雁门关大捷是最好的诠释。

    其二,潘美是两朝重臣,根正苗红,深受皇帝信任,在部队威信很高,又是杨业的顶头上司,若对杨业有什么不满,直接招呼就行了,用不着避近就远,惊动到皇帝那里。

    其三,打小报告的人若真是潘美,皇帝应该不会将报告转给杨业。试想,潘美与杨业是正帅和副帅,皇帝这样做不明摆着挑拨双方矛盾吗?将帅不和是军中大忌,宋太宗是马上皇帝,还算英明,国家正值用人之际,他怎么会把将帅放在一个笼子里,鼓动他们自相残杀呢?

    打小报告的人,十有八九是那些既嫉妒杨业又拿杨业无可奈何的人,宋太宗将报告转给杨业,也是希望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退一步讲,即使是潘美打的小报告,也算不得什么。宋朝是鼓励互相揭发的,准许“风闻弹人”,不一定有真凭实据,且不必负太多的责任,目的在于加强监督,使官员时刻警醒,不敢胡作非为。臣僚们互相告发弹劾是常有的事,御使每月必须奏事一次,如上任百日而无纠弹就要受到处罚。

    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弹人或者被弹都是正常的事,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如果长期没人搭理反而很可悲。后人不必以是否弹劾过别人论忠奸。事实上,经常上书弹奏的大臣,往往都是刚直不阿、仗义执言的忠臣。

    至于那些议论杨业的奏折没有流传下来的原因,一则可能都是些无关轻重的事,另一可能是涉及国家机密不便泄露。不过,杨业对此是心知肚明。因为宋太宗派人把报告送往代州,让杨业亲自观看。

    宋太宗此举,固然拉近了与杨业的关系,使得杨业能够死力效忠,但另一方面也使得边将的矛盾心照不宣。如果潘美真打了杨业小报告的话,潘杨矛盾便算是就此结下了。但历史并没有记录潘杨之间有什么明显的矛盾,编撰故事的写手们也觉得潘杨矛盾波澜不惊,如果就此认定潘美是害死杨业的凶手,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杨家将故事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不断把潘杨两家的矛盾恩怨前移和后拉。明代小说称,北宋在进攻北汉时,潘美曾被杨业之妻射了一箭,自此他常思报仇。刘兰芳的评书又加上了杨七郎力劈潘美的儿子潘豹等情仇恩怨,故事中写道:

    潘仁美与杨业同殿称臣,辽国发兵征南,宋太宗有意任用杨业为帅御敌,不料潘美也有挂帅之意,他出班奏道:“杨业为帅,臣愿为押粮官。”杨业明白潘美是想自己挂帅,便婉辞边帅。太宗遂任命潘美为帅,潘美请杨业为先锋,杨业不肯,潘美便推荐自己的三子潘豹为先锋。

    呼延赞等大臣认为潘豹年轻,没有作战经验,挂先锋印,难以服众。双方争执不下之时,八贤王提出让潘豹在天齐庙设下英雄擂,招考天下英雄。于是太宗传出圣旨,摆擂七天,七天之内胜潘豹者可为先锋,若无人打败潘豹,他就可挂先锋印。圣旨明确规定,擂台之上不能使用暗器,交手时死伤不论其罪。潘美还与杨业当朝约定,杨业的几个儿子不参与打擂。

    杨业回到家中,把前因后果同太君言明,要求儿子们在潘豹摆擂的七天内,在家习武不得外出,杨业亲自加以指导管束。不料,潘豹设擂的第七天,呼延赞请杨业前去赴宴。杨七郎私自溜出家门前去擂场,一时性起上台打擂,将潘豹踢下擂台,致其当场死亡。

    潘美状告杨家,在八王的提议下,此案交由开封府尹王延龄处理。王延龄调查后得出结论,潘豹比武时暗器伤人,杨七郎误伤潘豹,按规定不应治罪。但因两家有约在先,杨家父子不能打擂,杨业被官降三级。潘杨两家由此结下仇怨,并且越积越深。

    有了这些铺垫,潘美陷害杨家、公报私仇显得更为可信,不再是那么无缘无故,奸臣就这样诞生了!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若没有虚构的故事,潘美陷害杨业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潘杨故事被虚构到这种程度,早已超出了历史范畴,属于艺术再创作了。

    四 千古冤臣是潘美

    “潘人美”是杨家将传说中的重要人物,原形是宋朝大将潘美。在戏曲小说中,杨业之死完全归因于潘人美,他被描绘成了依仗权势欺上压下、通敌卖国、迫害杨家将的大奸贼。

    潘美的悲剧始于元代杂剧《昊天塔孟良盗骨》;到了明代,潘美奸臣形象升级,他不仅陷害杨家,还是勾结辽国的奸细,被丑化得面目全非。这种模式一直延续至今。

    其实这是一个天大的冤案,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

    潘美于淳化二年(991年)六月死于太原,寇准在咸平五年(1002年)才任开封府尹,明代小说《杨家府演义》却让潘美死于开封府尹寇准的刀下,根本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人们常说“野史杀人”,杨家将小说把潘美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很多人把他当成了北宋的第一号奸臣。

    历史上的潘美是深得信任的两朝重臣,战功卓著的北宋名将。他一生戎马倥偬,不仅勇猛善战,而且相当自律,基本上没有劣迹。故事中有关潘人美的演绎,即使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也算得上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夸大其词,堪称“戏说”。

    《宋史》对潘美给予了很高评价,将他与大将曹彬相提并论。他们有很多相同之处,但个性又有不同。“二人皆谥武惠,皆与配飨,两家子孙,皆能树立,享富贵。而光献、章怀皆称贤后,非偶然也。”

    潘美与曹彬两人各有特点。曹彬宅心仁厚,平日里即使是只虫鸟都不忍心伤害。出使吴越,按惯例有许多个人的私下所得,但他一分不留全部上交。他统兵征伐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不滥杀一人,深受众人爱戴。众人赞美他仁恕清慎,守法度,能保功名,是北宋第一良将。

    潘美与太祖的交情深,为太祖信任和倚重。有几件事很能说明问题:其一,“太祖、太宗时,诸节度使皆解兵柄,独潘美不解”。其二,“太祖无事时,常召潘美辈禁中议政,或与之纵饮,至令宫女解衣,无复君臣之礼”。其三,雍熙二年(985年),宋太宗的儿子赵恒,即后来的宋真宗,娶了潘美的女儿为妻,两人结成了儿女亲家。

    由于北宋建国的方式特殊,赵匡胤从孤儿寡母手中夺权,宋太宗又是超越常规的以弟继兄,他们忧虑皇位不稳,对武将一直缺乏足够的信任,遇事严加防范。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之后,许多开国大将都被解除了兵权。潘美能够不受影响,仍然手握兵权,并且与皇帝的关系越来越铁,这一方面说明皇帝对他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老于世故,能够赢得皇帝的信任。

    潘美字“仲询”,名“人”,是宋太祖、宋太宗时的两朝元老。北宋开国初期的重要征战,除西蜀之战外,都有潘美的智慧与血汗。其威名在平岭南、定江南、征太原、镇北门等一系列急难险重任务中表露无遗。

    史书记载,潘美长相俊美倜傥,很有才干和志向。他成长于五代十国的后汉,在时局动荡之际,他不甘于平凡与平庸,曾对一个叫王密的老乡吐露过自己的内心想法。他认为乱臣当道导致国家混乱,后汉灭亡为时不远,生于改朝换代之时,大丈夫就当立功名、取富贵,若碌碌无为终其一生,令人蒙羞,也必将留下很多遗憾。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潘美结识了后来称帝的周世宗。周世宗当时为开封府尹,潘美在其手下听差。周世宗即位后,潘美当上了供奉官,这是一个从九品的官职,级别不高,相当于现今的连排级干部。级别虽低,却为潘美提供了展示才干的机会和舞台。在高平之战中,他显示了不凡的军事才能,被破格提拔为从七品的西上阁门副使,一跃成为中级军官。后来潘美被派往陕州,出任监军,因为完成任务出色,又被提升为从五品的引进使。按宋时官制,从五品就已经是高级军官了。在长年征战中,他积累了不少作战经验,周世宗准备向陇、蜀进军的时候,交给他一项重要任务,命令他屯兵永兴,稳定西部边事。

    潘美在后周时与赵匡胤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赵匡胤对他很是信任,经常委以重任。赵匡胤在黄袍加身受禅之后,为了将称帝立国之事诏告天下,首选潘美前去向执政通报。所谓执政,指的是主持政务的人,一般来说,副宰相“参知政事”与枢密院管军事的首脑称为“执政”,宰相和执政合称为“宰执”。当时的陕西主帅袁彦,凶悍能干,拥有重兵,是宋太祖的心头之患。为防发生意外变故,宋太祖派潘美监其军相机行事。潘美单骑进见袁彦,向袁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太祖即位是天命所归,才智之士应该认清形势,顺应天命,共保明主。袁彦为之所动,主动向太祖朝拜。

    太祖对此非常满意,大力称赞潘美。用今天的时尚语言来说,宋太祖盛赞他不杀袁彦而使之来归,是创造性地完成了肩负的任务,非常符合自己的意愿。英俊的潘美单骑收骁雄,其智勇可见非同一般。这很像杨家将故事中杨六郎独闯山寨收服岳胜的故事,杨六郎的英雄形象也有潘美的缩影在里面吧。只不过杨六郎的故事是虚构,潘美的事迹是史实。《三国演义》为了塑造英雄形象经常移花接木,杨家将故事显然也精于此道。

    宋太祖称帝后,急于平定天下,采取了先南后北的策略。潘美在军中所立战功举不胜举,职务也一路飙升。南方基本平定之后,宋朝统一的目标指向北方。潘美被任命为宣徽北院使。太平兴国初(976年)改任南院使。978年,加开府仪同三司。(“开府仪同三司”是个很复杂也很有趣的官名。“开府”意为“建公府”,可以自选僚属,这是一种身份、地位和权力的象征。“仪同三司”的意思是虽然不属三司之列,但却享受同样的待遇。按今天的逻辑,即为超编制享受待遇,是非同一般的赏赐。“三司”又称“三公”,指的是司徒、司寇、司空,因这三种官名都有“司”,故称三司。“开府仪同三司”在明时被废,不复存在。)

    此时的潘美位高权重,已是宋朝的顶级大将了。接下来发生的战事开始与杨业有关,潘美也因此背负了一世骂名。979年,北宋进攻太原,潘美为北路都招讨,当时杨业为太原主将。十年之前,宋军曾攻打过太原,但无功而返。此次出战,潘美分兵进击一举拿下了并州,继而进逼范阳。

    《宋史》记载,宋军在太原之战中以少击众,杨业兵败后躲在壕沟里,靠城上垂下的绳索逃生,十分狼狈。此战胜利后,潘美知幽州行府事。班师回朝以后,又被任命为三交都部署,屯兵守卫边防。也就是在这一战,宋军收服了杨业。后来杨业被任命为三交驻泊兵马部署,成为潘美的部属。

    北汉既已拿下,宋军的下一个目标瞄上了辽国。但因为仓促出战,宋军大败,不得已转为守势。三交西北三百里处有一个叫固军的地方,地势非常险要,是防御辽国的咽喉重地。潘美经过周密计划,派兵奇袭得手。宋军以固军为屏障,积粮屯兵加强防务,北部边防从此比较平静。

    有一次潘美到代州巡查,遇到了上万辽兵的突然袭击,潘美临危不惧,当众折箭而誓,率领宋军奋起反击,大获全胜。他由此被封为代国公。太平兴国八年(983年),又改封忠武军节度,加封韩国公。

    雍熙三年(986年),太宗分三路北伐,展开了第二次征辽大战。辽与南方诸国不同,军力更强,宋军不能取胜。杨业战死在沙场,由此引发了一场兵败责任之争。杨业之死到底是谁的过错?

    在有关潘美的记载里也提到了此次北伐失利,不过只是作为其众多战事中的一件而已。即便是败仗,也记录了他在此次征战中,率领西路军攻克了寰、朔、云、应等州。对于败因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诏内徙其民。会辽兵奄至,战于陈家谷口,不利,骁将杨业死之。”

    其实,对于三位当事人王、刘、潘所犯的错误,宋太宗在诏书中讲得非常明白。《宋史》对杨业给予了高度评价,对其冤情是这样描述的:

    执干戈而卫社稷,闻鼓鼙而思将帅。尽力死敌,立节迈伦。群帅败约,援兵不前。独以孤军,陷于沙漠,劲果飙厉,有死不回。

    给潘美的定性是:

    俾总援兵,经涂非赊,精甲甚众,不能申明斥堠,谨设堤防,陷此生民,失吾骁将。据其显咎,合正刑书。

    这段记述可谓一针见血。陈家谷口一役,在杨业需要救援之时,潘美统领的大军,相隔并非遥远,兵员装备又很充足,但他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更没有采取有效的措施,导致“陷此生民,失吾骁将”的悲剧发生。潘美的错误很明显,应该依法受到处罚。

    诏书对王侁、刘文裕的评判最为严厉:

    昨出师徒,俾其监护,固合明宣纪律,动协机宜。而乃堕挠军谋,窘辱将领,无公忠之节,有狠戾之愆。违众任情,彼前我却,失吾骁将,陷此生民。合塞群情,抵于严宪。

    王侁和刘文裕被委以监军的重任,他们理应在合理的范围之内,督促部队严守纪律,鼓舞激励官兵士气,但是他们却越权越位,干涉阻挠军事谋划,羞辱逼迫军事将领,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战斗打响之后,让杨业冲锋在前,自己先行退却,所作所为堪称“无公忠之节,有狠戾之愆”。

    应该说,宋太宗对此事的认定和评判是客观公正的,王侁是这次兵败的祸首。有人分析认为,王侁有通敌的嫌疑,理由是,在此战之前的太平兴国初年(975年),契丹来使多为王侁接待,一年中往来数次,王侁返奏皇上所言多为好话。

    这种观点很可能影响了宋太宗,一年以后,潘美又重新受到重用,刘文裕也被召回京都,“上知业之陷由,召文裕还”,只有王侁维持原判。从此,王侁是陷害杨业的主犯成为官方的基调,国史、实录无不受此影响。

    不管基本事实如何,有关杨业之死和他与杨业的关系成了潘美一生最大的污点,这一污点后来被不断放大与演绎,潘美的形象离真实越来越远。此一役,潘美受到了处罚,有人说被降了三级,其实并不准确,他只是被削去了三个官职,因为他本身就身兼数职,这种处罚不能说轻也不能说重。第二年之后,潘美又开始逐步受重用,一度升为同平章事,相当于宰相。几个月后潘美去世,享年67岁。死后赠中书令,封号为武惠。咸平二年,配飨太宗庙庭。这是非常高的礼遇,死后能进太宗庙廷比现在进八宝山还难。

    潘美的一生算得上善始善终,因果圆满。史书上记载,他身为朝廷重臣,对自己的子女要求极为严格。潘美共有五子一女,潘惟德官至宫苑使,潘惟固为西上阁门使,惟正为西京作坊使,惟清为崇仪使,惟熙娶秦王女,当上了平州刺史。

    小说戏曲经常痛斥潘人美倚仗自己是皇帝的老丈人而为非作歹,这绝对是冤枉了他。历史上的潘美确实是国丈,潘美既是英俊美男,估计女儿也是有姿色的。只不过,他是宋真宗的国丈而非宋太宗的国丈。故事传说将他编排为宋太宗的岳父,实在是有移花接木之嫌。

    潘美的女儿,确实嫁给了韩王恒,也就是后来的宋真宗。不过,潘小姐嫁给真宗的时候,他连太子都不是,而且正痴迷于花鼓女刘氏。潘小姐在真宗还没被立为太子之前就去世了,只活到22岁,她的婚姻一定是不够幸福的,因为丈夫宠爱的是别人。

    所谓的章怀皇后只是咸平年间的追封,那时潘美也已去世了十几年。所以,称潘美仗着女儿有几分姿色就如何如何,实在是无关历史的自说自话。文艺上的演绎与夸张,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民众情绪,人们在论及潘美时,往往被传说驱动,看不到历史上真正的潘美。潘美还有一个从子叫惟吉,官至天雄军驻泊都监。他虽然有潘美这个靠山,但为人处事礼法有度,自我要求比较严格,宋人对他评价很高,称其“勤敏”。

    戏曲故事中所谓的潘家人不学无术、违法乱纪都是没影的事,他的子女中并无潘龙、潘虎等人,至于刘兰芳评书所说的杨七郎力劈潘豹,潘美身为国丈还里通外国,实在是有悖常理,完全是子虚乌有。由于塑造英雄的需要,潘美的故事不断向负面演绎。在很多事上,潘美背黑锅了,被妖魔化了。真实的潘美与卖国奸臣的形象大相径庭,相反,他一生对北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些人,尤其是太原人痛恨潘美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故事虽然扭曲了潘美的形象,但可能也是另有原因。

    五 潘美为何遭人恨

    史书中讲,潘美喜欢“乘怒杀人”,这是他最大的缺点,也很可能是他被演绎成奸臣的祸根。宋王朝常常被历史忽略或有意粉饰的一件史实是,在征伐北汉的过程中,潘美、赵光义等人数次采取残忍手段,犯下了滔天罪行。

    宋军拿下北汉后,将晋阳城烧成废墟。契丹南下所干的坏事,宋军有过之而无不及。因而北汉遗民对宋代皇帝和大臣潘美都没什么好印象,他们对宋人恨之入骨。在他们眼里,潘美之辈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当地至今仍有不少丑化潘美的戏剧。这很可能也是潘美虽然无辜,但却被不断丑化的原因所在。

    北宋部队在晋阳犯下的罪行莫过于焚城一事,但偏偏《宋史》把这件事隐去,说得含糊而暧昧。《太宗本纪》里提到,北汉主刘继元投降后,宋军曾经焚城,但对其中的缘由讳莫如深。

    太原被毁之后200多年,金代著名诗人元好问凭吊晋阳故城遗址,写下了《过晋阳故城书事》,揭开了秘密的冰山一角:

    惠远祠前晋溪水,翠叶银花清见底。

    水上西山如挂屏,郁郁苍苍三十里。

    中原北门形势雄,想见城阙云烟中。

    望川亭上阅今古,但有麦浪摇春风。

    君不见,系舟山头龙角秃,白塔一摧城覆没。

    薛王出降民不降,屋瓦乱飞如箭镞。

    汾流决入大夏门,府治移著唐明村。

    只从巨屏失光彩,河洛几度风烟昏。

    东阙苍龙西玉虎,金雀觚棱上云雨。

    不论民居与官府,仙佛所庐余百所。

    鬼役天才千万古,争教一炬成焦土。

    至今父老哭向天,死恨河南往来苦。

    南人鬼巫好礻 几 祥,万夫畚锸开连岗。

    官街十字改丁字,钉破并州渠亦亡。

    几时却到承平了,重看官家筑晋阳。

    元好问(1190-1257)是金代著名诗人和史学家。《过晋阳故城书事》作于1215年,时值蒙古军队大举伐金,元好问携全家往南方避难,路过晋阳故城。这首诗详细描述了宋太宗焚城的原因、经过和给太原人带来的灾难。

    “薛王出降民不降,屋瓦乱飞如箭镞”,薛王即刘继元,本姓薛,即王位后称薛王。北汉主刘继元虽然投降了,但老百姓仍然坚持抗战,让北宋军队大吃苦头。

    “汾流决入大夏门”与“争教一炬成焦土”的水淹与火烧,最直接的后果是“至今父老哭向天,死恨河南往来苦”。大夏门是晋阳城北门之一,太原古称大夏,所以有此称谓。

    至于宋太宗为何要不遗余力地毁掉晋阳,还有更深层的原因,“系舟山头龙角秃,白塔一摧城覆没”、“南人鬼巫好礻 几 祥,万夫畚锸开连岗。官街十字改丁字,钉破并州渠亦亡”,这些诗句揭开了其中的秘密。

    太平兴国四年(979年)五月十八日,宋军历经苦战终于拿下北汉都城晋阳,宋太宗本应该欢欣鼓舞,但是却忧心忡忡,因为有人向他进言,太原是龙城,北面的系舟山是龙角,西面的龙山、天龙山是龙身、龙尾,太原城正处蟠龙的腹心,不可不防。

    公元前403年,韩、赵、魏三家分晋时,太原称作晋阳,作了赵国的都城。后来东魏的高欢、隋代的杨广、五代时后唐的李存勖、后晋的石敬瑭、北汉的刘知远,都雄据晋阳而坐上龙椅。特别是对于李唐王朝来说,晋阳更是他们起兵成事的地方,“唐高祖,起义师,除隋乱,创国基”,凭借的就是晋阳之地士马精强、宫监之中府库盈积的有利局势,不到半年就沿着汾河、渭河西进,攻入长安,奠定了唐王朝四百年的基业,所以唐太宗才称晋阳为“王业所基,国之根本”。

    宋太宗深以为然,历史上太原出了太多的开国皇帝,估计跟这“龙城之兆”有很大的关系,他决不想此处再出危及自己皇位的帝王。为了防患于未然,当然必须尽快铲除“龙脉”。于是宋太宗下诏削平系舟山,改名“拔龙角”,同时,撤销藩镇建制,改太原城为平晋县。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宋太宗还不放心,担心龙脉犹存。为了斩草除根,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摧毁太原城。为此他下诏焚城,要求城中的僧人、道士及豪民迁往洛阳,普通百姓迁居并州。

    宋军纵火时,城中尚有大批百姓,他们或因不愿撤离,或是来不及撤离,都被活活烧死。一时间这座有着1500年历史的晋阳古城火炮冲天,喊声惊天。此后,宋太宗又下令引汾水、晋水灌城,将古城的废墟冲洗一空,企图毁尸灭迹,把晋阳彻底抹掉。

    “南人鬼巫好基祥,万夫畚锸开连岗”,第二年,赵宋王朝在晋阳东北方向的唐明村,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地建筑新城,用以安置流民,这就是今天的太原市。为了钉死太原龙脉,新城里一律不修“十”字街,只铺“丁”字路,以示斩断了龙脉、钉破了城堡。

    弥漫在城头的遮天浓烟可以慢慢散去,印刻在晋阳人民心中的创伤却一直无法抹平,焚城之患经年不散,焚城之痛多年犹存。“至今父老哭向天,死恨河南往来苦”,元好问的《过晋阳故城书事》,是控诉,是冷嘲,也是指斥。这种情绪终宋一代都很强烈。

    赵光义占据晋阳后曾到晋祠游览,发现唐太宗在此处立有“贞观碑”,记载了这位“贞观天子”的煌煌盛业。赵光义为之怦然心动,唐太宗是他的偶像,许多事情他都愿意效仿,为了也能流芳百世,他在晋祠立起一座“太平兴国碑”。但当地百姓并不买账,“贞观碑”受到后人的精心呵护,千百年过去了仍然完好无损。而“太平兴国碑”被百姓所唾弃,碑文早已被刮剥净尽,俨然成了一座“无字碑”,被冷落在胜瀛楼北面的台基上。

    宋太宗在太原犯下了滔天罪行,自己却浑然不觉,还要评功摆好。“皇威争一瞬,民意重千秋”,宋朝欠太原人民的账太多,《宋史·礼志》提到,北汉平复77年之后,旧城的百姓仍有不肯入住新城的,所以建议朝廷要宽其赋税,除其徭役,免除他们的后患,这则史料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晋阳百姓与宋朝廷间深深的芥蒂。

    宋太宗焚烧晋阳堪称历史上最为残酷和昏庸的决定之一,不仅给晋阳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也为宋朝之亡埋下了祸根。

    晋阳城始建于春秋时期,以晋水流经其北而得名,传说周成王的弟弟叔虞初封于此。后代历经北齐、唐、五代的不断经营,成为北方军事重镇,又是三晋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有“天下名藩巨镇,无有出其右者”之誉,堪称“北门锁钥”。

    唐朝李渊父子从晋阳起兵,统一全国后,将晋阳定为北都,不断整修扩建,晋阳城由跨越汾河两岸的三座城池组成,方圆达40余里,不仅规模巨大,而且十分坚固,成为拱卫北方的重要屏障。“安史之乱”中,叛军攻破了洛阳、长安东西二京,唐玄宗逃往四川,十万叛军合攻太原,守将李光弼依据坚固的城池,以不足万人的地方武装,坚守50余天,终于击退了敌军,并以此为根基,收复了大批失地。

    后来,由于石敬瑭割让了燕云十六州,赵光义又摧毁了这一北方的名藩巨镇,黄河以北成为敞开了大门的庭院,终于导致金人侵入,汴京失陷,北宋覆亡。从此以后,中国汉族封建王朝在与北方少数民族政权抗衡和争战中,开始由强变弱,处于下风。这不只是一座城池的悲剧,而是一个民族的悲剧。

    一般的杨家将故事都讲杨家父子如何尽忠赵宋王朝,但晋剧却更多的是表现杨业被陷害的无奈与悲凉,很少写杨家将如何杀敌,如何边关立功等等。鉴于北汉军民与宋朝廷这样的历史渊源,其中的缘由也就不难理解。潘美虽非晋阳之痛的主谋,但却是罪行的实施者,北汉遗民借助艺术的翅膀,将其加以痛斥,以解心中之恨。

    传说中的潘美盖过了历史上的潘美,潘美成了奸臣的典型代表。无中生有是戏剧的魅力,但却是历史的大忌。戏说不是历史,戏剧小说不能当历史来读,同理,历史人物也不能与娱乐人物对号入座。

    六 潜规则的威力

    美国有部名著《第二十二条军规》,军规上明明只有二十一条,但看不见的、不成文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实际上,第二十二条军规就是我们所说的潜规则,往好听一点说叫惯例。

    982年4月,契丹主耶律贤兵分三路攻宋。中路攻雁门,被杨业打败,损兵三千。这一年9月,耶律贤去世,12岁的隆绪继位,史称辽圣宗。他的母亲萧太后摄政,辽朝内部隐藏着各种矛盾。萧太后史上确有其人,名叫萧绰,小名燕燕。

    宋将贺怀浦、贺令图、刘文裕等先后上书,要求乘机收复燕云十六州。他们认为,契丹朝中大臣多有不服,叛乱甚众,正是讨伐之机。但是宋太宗一直按兵不动,雍熙三年(986年),才决定出兵北伐。机会出现之后,宋太宗为何拖延了四年之久才行动?这里面究竟有些什么样的玄机?

    这个问题要从两方面看。一方面,979年幽州之败对宋人的打击实在太大,北宋需要时间以恢复元气。另一方面,宋太宗担心政局不稳,朝中的不稳定因素牵扯了他太多的精力。攘外必先安内,这是他的执政理念。

    最令宋太宗赵光义忧心的,是他登基的合法性。宋太宗弟继兄位,朝野内外常有非议。宋太祖的两个儿子以及弟弟赵廷美都正值青春年少,无论他们有没有夺权野心,只要他们存在,对赵光义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胁。

    宋太宗原本希望通过建立盖世武功来树立他的崇高地位,所以才有了979年急功近利的北伐契丹,但那一场战役的惨败,使他的雄心壮志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开始认识到,收复燕云十六州实在太难。于是目光由外转内,把稳定政权作为头等大事。

    幽州之战失败后不久,宋太祖之子赵德昭在他的言语刺激之下,自杀身亡。981年3月,宋太祖的另一个儿子赵德芳又突然暴病身亡。随后,宋太宗联合赵普抛出所谓的“金匮之盟”,为他继位的合法性寻找依据。紧接着又合伙整治唯一可能威胁皇位的赵廷美,将赵廷美一贬再贬。公元984年,赵廷美在忧愤之中客死他乡。这个时候,宋太宗才能够腾出手来,从容对待北部边防。

    986年春天,宋太宗又收到边将密报,称“契丹主少,母后专政,宠幸用事”。其实,经过几年的整治,萧太后在辽国的地位已日渐稳固,辽圣宗也已16岁,与萧太后的宠臣韩德让相处融洽,契丹出现了辽史上较为辉煌的时期,可以说,北宋进攻辽国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

    宋太宗亲自指挥,从河北、山西分东、西、中三路出兵攻辽,约定最后会师幽州。大将曹彬、崔彦进、米信率领东路军为主力,从雄州出击,向幽州推进;田重进率领中路军,由定州攻飞狐,攻取河北西北部和山西东北部;潘美和杨业率领西路军,出雁门关,收复关北的广大地区。

    宋军的策略是中路和西路军先行突击,猛攻猛打一路东进会合主力部队。宋太宗做过一个形象的比喻,如果辽军是一棵大树的话,宋军的战略就是先去其枝叶,然后合力拔树。可惜的是,这一战略决策在执行过程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战争的最初相当顺利,中路和西路军连战连捷,打了不少胜仗。潘美和杨业率领的西路军,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所向披靡,不到两个月就收复了云州(山西大同)、应州(山西应县)、寰州(山西朔县东北马邑镇)和朔州(山西朔县),差不多完全收复了山西北部的失地,兵锋直抵桑乾河。

    中路军也收复了一些失地。

    问题出在东路军这支主力部队身上。中、西路军连打胜仗的消息传来,他们乐观地估计了形势,不顾粮运困难等客观条件,擅自改变作战计划,盲目进军。按照部署,东路军的任务是从东侧虚张声势,以十万之众佯取幽州,诱使契丹主力前救范阳,逼空契丹山后,为潘、田两军从西攻打提供良机。

    宋太祖要求曹彬率领的东路军持重缓行,不可贪功冒进,等到潘美尽取山后之地会合田重进东进,与曹部合取幽州。但是,也许是因为宋军攻势太猛,也许是辽军有意诱敌深入。总之,宋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连克固安、涿州、新城等地。

    胜利来得太过容易,不少人开始洋洋得意、头脑发昏,以为辽军不过如此,再加一把劲就可以直捣他们的老窝。东路军的一些将领把初时的战略部署抛到脑后,轻敌冒进酿成大祸。他们在涿州被耶律休哥断绝粮道,退兵之后再败于岐沟关,不得已退归雄州。辽兵趁势追杀,宋军损失惨重,曹彬仅以数骑逃亡。

    宋军主力失败打乱了整个战略部署,导致战局逆转。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宋太宗下令全线撤退,要求田重进退还定州,西路军退守雁门关以南的代州,掩护四州官民内迁。与此同时,萧太后统领十万大军进行反扑,包括潘美在内的宋军已两度败于辽将耶律斜轸,应州守将弃城而逃,辽军又乘机夺回了寰州。

    在这种情况下,把四州人民迁回内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代州在雁门关之南,强大的辽军占据了雁门关北,宋军曾收复的四个州中,应州和寰州已经丢了,云、朔两州被辽军隔断,呈孤悬之势,联络相当困难。

    潘美是西路军的主帅,杨业是大将,在他们之外,还有两位监军王侁和刘文裕。监军的职位虽然并不比杨业高,但他们代表皇帝,地位非同一般。在讨论如何完成任务时,杨业与监军发生了激烈争执。

    根据当时敌强我弱的现状和部队所担负的任务,杨业主张不与强敌硬拼,采取灵活机动的方法跟敌人周旋,并提出了保卫云、朔和应州人民南撤的作战方案。他建议先出兵应州声东击西,乘辽军掉头迎战兵力分散之际,聚歼其部分精锐,借以掩护云、朔两州人民安全向南撤退。

    监军王侁对杨业的计划不以为然,他声言宋军现有几万精兵,完全可以走雁门关大路,堂堂正正地向前,看契丹能怎么办。另一位监军刘文裕随声附和。主帅潘美默不作声。若依王侁所言,那就意味着要和辽军硬碰硬,当时辽兵十倍于宋。

    杨业非常激愤,指出那样做犹如以卵击石,只会导致失败,根本无法完成任务。身为武将,又觉得自己正确,杨业直言不讳,言辞之间火药味很浓。

    王侁听罢非常生气,不但不肯听从他的意见,反而讥讽他:“你平日自诩无敌,如今碰上敌兵,不敢正面迎战,难道是‘有他志’吗?”

    杨业本是北汉降将,与辽国有着30年的盟友关系。归宋后,原本就受排挤,王侁这番话无疑是对他的嘲讽和羞辱。王侁的潜台词非常明白:“你当初对抗我们大宋不是挺能打的吗,还号称‘无敌’,现在要对付辽人就成了软蛋,难道你与他们另有约定吗?”(据《宋史·杨业传》)

    在那个年代“有他志”就是死罪。这话从一个监军之口说出,分量是相当重的,字字都击向杨业的软肋。杨业望向主帅,希望他能主持公道。潘美是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名将,应该知道在敌众我寡之时采取什么样的策略更为妥当,况且此行的任务不是与敌交锋,只是迁移民众,但潘美一言不发。

    监军是代表皇帝的,如今战术之争上升到了“有无他志”的政治高度,杨业知道再争辩下去也是无益,他横下一条心,慨然而答:“我杨业并非贪生怕死,只因敌强我弱,不想叫将士们白白送命。现在大人既然如是说,我只好领兵受命。”

    兵法云,知可以为而为,知不可以为而不为。杨业明知不可为而为,明知出兵必败而又不能不出兵,他伤心至极,与潘美洒泪话别:“我本是北汉降将,按理当斩,太宗皇帝不仅没有杀我,反而委我重任。我决非畏懦不战,只是想等待有利时机战则必胜。现在事已至此,我自当殊死一搏。”

    杨业兵到朔州之南、代州西北的陈家谷口,请求潘美安排精壮步兵在此埋伏以待接应。随后,他率领儿子杨延玉和73岁的老将王贵,带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情杀进谷去。

    辽军调动大批精锐把宋军团团包围,杨业父子浴血苦战,从中午杀到黄昏,宋军只剩下一百多人。他们且战且退到了朔州以南十八里的狼牙村,期望杀回陈家谷口,与预先埋伏接应的宋军会合。但万万没想到的是,约定好的救兵早已不在陈家谷口。

    原来,在杨业杀进谷去之后,潘美和王侁布兵于谷口严阵以待。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自寅至巳,大军等待的时间太长,王侁派人登托逻台观望,发现谷中尘烟四起,以为部队打了胜仗,怕杨业抢了头功,赶紧引兵向前。

    潘美并不同意王侁的做法,但无法阻止他。为了以防万一,他将部队重新进行了部署。不久,王侁得到了杨业战斗失利的消息,顾不上许多,掉头逃跑。监军要走,潘美当不能制。他是受监督而不是实施监督的,监军与钦差大臣无异,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杨业与王侁发生争执而潘不发话的原因。

    杨业知道大势已去,忍不住仰天长叹,吩咐部下另寻生路。但将士们誓死相从,无一退却。杀到最后,王贵和杨延玉都壮烈牺牲,杨业身上多处受伤,战马也累得跑不动了,最后中箭被俘。史上记载,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他至死不从,大呼:“我杨业一心尽忠报国,无奈奸人逼迫,导致兵败身困,如今我还有何面目见人?”最后绝食三天,壮烈而死。

    各种史料,包括《宋史》、《东都事略》、《宋会要辑稿》、《续资治通鉴长编》,对杨业之死的描述基本相同。新编《辞海》杨业条:“在主帅潘美和监军王侁错误指挥下,他孤军陷于陈家谷口,重伤被俘,绝食而死。”《辞海》的解释非常客观,认为杨业身陷绝境是因为潘美和监军的错误指挥。但历来都有学者将大量的精力投入到杨业为谁所害的争论中,其实这毫无意义。

    如果客观冷静地进行分析,说到底,杨业之死只不过是一场意气之争,谈不上刻意相害,更上升不到政治高度。杨业与监军都有些意气用事,如果杨业能够放低姿态,妥善化解矛盾,结果当不会如此惨烈。但由于双方都过于重视自身感受,结果一场言辞之争,演化为生死较量。表面上看杨业确实维护了个人名节,也证明了自己是正确的,还留下了千古美名,但细想之下,他的死于己、于家、于国又何益之有?

    杨业之死与其自身性格有直接关系,他自己对此也负有很大责任。杨业在北汉是说一不二的主将,投诚北宋之后角色变了,他不再是主角,只是一个配角。在军事讨论会上,杨业主张避实就虚,强调计谋。王侁主张不畏强敌,直面对手,打出声势。

    应该说,杨业的主张更合理些,但他并没有进一步证明自己主张的正确,而是对监军说,“按你们的主张,只会打败仗”。王侁是何等身份,怎么能由得他这样驳自己的面子,马上反击道:“你号称无敌,现在却如此胆小怕事,难道有什么二心吗?”话语间流露出对杨业的轻视和不屑。

    其实,杨业完全可以用商量的方式与监军探讨,不必对不同的意见那么激烈否决,不仅对上级,对同事如此说话也会招致反感,更何况面对的是代表皇帝的监军。诚如此,杨业敏感和脆弱的神经便不会受到如此强烈的刺激,也不会将自己逼上绝路。

    史书上讲,“主将戍边者多忌之,有潜上谤书斥言其短”,可见杨业的群众基础并不过硬,有可能性格过于耿直,不够低调,给人留下了一些把柄。杨业的悲剧有一半是他自己造成的。性格即人生,历史上又有多少如杨业一样恃才傲物的人,导演了自己悲剧的一生。性格的悲剧有时就是人生的悲剧,而个人的悲剧有时就是历史的悲剧。这是历史留给我们的教训和财富。

    一场个人的悲剧,最后演化成了国家悲剧。986年那场战役,十万宋军顷刻消亡,再加上979年的幽州之败,北宋前后丧师不下30万,宋朝的精锐部队损失殆尽。杨业死后4个月,辽兵又攻占了瀛州(河北河间一带),大将刘廷全军覆没。接着,平州团练使贺令图,高阳关都部署杨重进殒命沙场,数万人死亡,沿途诸郡群情涣散,毫无斗志。契丹军长驱直入,连夺数州。从此,宋在对辽的军事斗争中完全处于劣势。

    986年北伐失败之后,宋太宗开始采取虚外严内的政策。归纳起来就是对内强压,对外妥协,宽外而严内,用好听一点的词形容就是“内法外儒”。“国家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奸邪共济为内患,深可惧也。”宋太宗的这段话表明,在他眼里,内患大于外忧,家贼甚于外寇,他把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维护政权稳定和如何传位于子上了。

    宋太宗的政策对后世影响深远,南北宋合计320多年,外患是挥之不去的魔咒,历受辽、西夏、金、元人的侵扰。敌寇兵临城下,朝中和战之争端不断。即便战事顺利,形势占优,也要委曲求全,屈辱求和。一旦危机解除,便又好了疮疤忘了疼,故态复萌,满足于眼前的平安。靖康之后,徽宗、钦宗二帝以及大批朝臣、嫔妃都沦为金兵阶下囚,最后死在异乡做鬼。

    在悲剧发生之前,无论是潘美还是监军都没有刻意要害杨业的主观动因。王侁与杨业素无过节,他在宋军北伐时才出任监军。打仗派监军,这是宋朝惯例,并不是特意针对某个人的。王侁指责杨业不出兵是胆怯,很大一部分原因源于杨业言辞过于激烈,王侁刚一提出自己的设想,杨业马上反驳说,按照他的设想去做,结果只会有一个,那就是失败。

    其实,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只不过杨业主张避开强敌,重点保护人民转移。而王侁则认为不能太窝囊,要正面迎敌。应该说王侁是个完美主义者,他的想法是不仅要打胜仗,还要打漂亮仗。杨业久经战场历练,对战争的残酷性认识更为充分,打胜仗是第一位的,没有胜利就谈不上漂亮。

    观点的不同,观念的差异,完全可以通过合适的方式进行沟通,但因为双方表达方式有误,导致了水火不容、势不两立。杨业可能确实不懂吏事,他不知道如何与上司相处,更不知道如何争取上司的支持,所以即便是完全正确的主张,也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而给他带来了最黑暗的结局。

    决策失误与曲意陷害完全是两回事。一事当前,完全没有争论和异议是不现实的,关键是如何化解矛盾,协商出最正确的办法,这也是为将之道,为帅之法。如果明知决策有误,反而要以身试法,尽管可能一时痛快,但结果可能害人害己又害国。如果是真刚烈,据理力争又如何?还是不够坦荡,又不够世故;性格刚强,又过于软弱,一遇挫折,便只想到玉碎瓦全,摆脱被动的能力、摆脱困境的能力都不够。杨业最后说自己为奸臣所迫,表明他虽久居官场,但并不成熟,或者是在北汉居高官霸道惯了,在宋朝军中做一配角还没有调整好心态。

    再说潘美。有人认为潘美对杨业之死要负主要责任,理由是他没有支持杨业,没有主持公道。其实这是一种曲解,完全不理解宋朝的监军制度。宋代对武将一直放心不下,实行监军制度就是要分将帅之权,防止其拥兵自重。

    当时的监军都是皇帝信得过的人物,在那个时代,谁与皇帝关系密切、谁受皇帝宠幸,谁的权势就大。两位监军都与皇家有一定的关系,王侁的父亲是后周枢密使,对于宋太宗来说就是老首长的孩子。刘文裕的姐姑是宋太宗之祖母,与皇家有血缘关系,算是“外戚”。他29岁“起家补殿直”,官位很低,但在太宗继位之前,与赵光义有过不少接触,太宗当了皇帝之后,对他不断提拔。

    皇帝派监军到西路军,不是监督杨业的,而是监督主帅潘美的。对抗监军就是对抗皇上,“有异志”者是死罪,监军有权处死心怀异志的战将,有的大臣仅仅与监军发生了争执就受了贬官的处分,这是有先例的。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能理解潘美为什么没有挺身而出为杨业主持所谓的公道。官场上,不作为有时是立身之道,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的时候,宁可不做也不能犯错。

    潘美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只不过他处事比杨业更为周到圆滑,如果没有这一点,他恐怕早和其他武将一样被“杯酒释兵权”了。以他的性格和为人,在那种场合不会轻易表态,稍微有点城府的人都不会与监军正面冲突,监军的权威是要维护的,否则朝廷也不必派什么监军。

    历史上潘美也曾当过监军,对监军的职责肯定有很深刻的理解。宋太祖刚继位时曾对陕州主将袁彦不信任,派潘美去做监军,并授意他随时可以取其性命。但潘美单骑赴任,以大局为重,不但没有简单行事,反而感化激励袁彦,使其诚意归顺大宋。

    史书上说杨业不知书,看来也不是空穴来风,从其性格过于耿直这一点就能看出些苗头来。杨业与潘美是西路军的主将副将,此前他们之间没有过节,而且能够一起打胜仗。与杨业相处,潘美的心态应该是放松的。杨业是北汉降将,立再大的功也无法与他们这些“根正苗红”的人相比。倒是杨业急于表现自己,想证明自己的能力,这本无可厚非,但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如果过于急于求成,很可能是欲速则不达。历史上一些招致杀身之祸的名将大多有这个毛病。南宋的岳飞如此,明代的袁崇焕也如此。

    批评潘美的人责难说潘美应该站出来支持杨业,持这种观点的人显然是过高要求官场中的人了,不了解现实的残酷性,带了太多的浪漫色彩。不仅是潘美,即便换了一个人,也不会轻易否定监军而支持杨业。况且当时,两位监军已形成了一致意见,潘美此时站出来反对,只能使矛盾激化,于解决问题无益。

    如果军队主帅与监军发生争执,皇帝肯定更容易相信监军而非部队将领,王、刘二人回朝后的汇报至关重要,他们是最能左右皇帝判断的人。杨业不懂吏事,不懂官僚系统的程序,而潘美在官场历练多年,显然更世故老到。如果潘美是动不动就与人叫板的人,他也不会有功德圆满的下场。

    杨业之死,与其说是被奸人所害,倒不如说是死在了无处可见但又无处不在的“潜规则”。“有他志”、“莫须有”、“朝廷疑耳”都是宋朝军事制度之下的悲剧,也是整个中国历史的悲剧。杨业的悲剧是宋朝武将的悲剧,或者说是中国武将的悲剧。

    七 谁为杨业洗冤屈

    杨业的冤屈肯定是有的。但这个冤情,不是在其死时而是在其死后。杨业身为云州观察史,是一个五品官,按宋朝规定,正常死亡时,应赐“钱三百贯,绢布各二百匹,酒五十瓶,羊五十口”,若战场牺牲则赏赐更高,但一开始杨业只被“赐绢布各百匹,粟一十石”。比他品级低的岳州刺史贺怀浦,正常死亡时应“赐钱百贯,绢百匹,酒十瓶,羊十口”,战死后朝廷多赏了十瓶酒、五口羊。两相比较,杨业肯定是受了冷遇,否则他的待遇不会如此大打折扣。不过随后,宋太宗亲自下旨表彰,赏赐其“布帛千匹,粟千石”,大幅提高了赏赐标准。

    为什么前后反差如此之大,其中缘由历史上没有留下记载,事实真相是如何呢?

    杨家将故事中,有佘太君上殿为夫申冤的情节。此说源于清代地方志,光绪年间编修的《岢岚州志》称:“杨业妻折氏……性敏慧,尝佐业立战功……后杨业战死于陈家谷,潘美、王侁畏罪,欲掩其事,折上疏辩夫力战获死之由,遂削二人爵,除名为民。”《岢岚州志》的可信度历来招致怀疑,其短短的几行记录,事实交待含糊。最为明显的是,潘美没有被削职为民,只是除去了三个封官。潘美被削职为民是传说不是历史,《岢岚州志》把故事传说也当成史实一并记录了。所以,佘太君为夫申冤一事未必可信,为杨业昭雪一定是要有证人的,她没有前线亲历,战场上的事她并不知情,空口无凭如何控诉?

    当代学者李裕民提出了另一种说法,据他的研究,是一个叫刘吉的人搬动了历史的“道岔”,洗雪了泼到杨业身上的脏水。他的依据是北宋名臣张咏的长诗《赠刘吉》,诗中有“冒死雪忠臣,谠言警贵侍”之句,作者在自注中称这两句诗与杨业有关,杨业忠贞但被奸臣所陷。

    张咏与杨业、杨延昭为同时代人,历经太宗、真宗两朝,生于946年,死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也就是杨业之子杨延昭去世后的第二年。张咏是太平兴国五年(980年)进士,与寇准交厚。他中进士时杨业刚刚归宋不久,《赠刘吉》一诗作于989年,在杨业死后三年。他笔下的杨业之事也许有一定的依据。

    张咏性急如火,疾恶如仇,不畏权势。他年轻时,有一次戴着头巾吃馄饨,因为头巾带子比较长,时不时垂到碗里。他气得火冒三丈,一把将头巾拽下来塞到碗中,愤愤地嚷嚷:“你请吃,你请吃!”他在湖北当县令时,干过一件备受争议的事。一个管钱的小吏,将一枚钱藏在头巾里往外带。张咏发现后,将他痛打一顿。小吏不服,“我不过偷了一文钱,你竟如此打我,难道还能把我杀了不成?”张咏被他的不屑激怒,当即挥毫写下四句判词:“一日一钱,千日一千;绳锯木断,水滴石穿。”随即杀了那个小吏。一个不知进退的小吏,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水滴石穿”这句成语。

    关于刘吉,宋朝也确有其人,不过名望不高,《宋史》没有为他立传。从散见的史料分析,他是个敢做敢为的性情中人,与张咏性情相投,身世又与杨业有某些类似。杨业是北汉降将,他是南唐降臣,归宋后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压制、排挤和打击。杨业的冤屈,难免会让他有惺惺相惜之感。但以刘吉的身份和地位,想为杨业翻案太难,那是他所力不能及的。

    关于此事,李裕民先生也只是提供了一个线索,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证据。与佘太君一样,刘吉不是杨业一案的亲历者,他如何知道前线发生的事情,又如何为杨家雪冤呢?问题在最关键处缺失,因而没有太强的说服力,刘吉所能做的也许就只是振臂鼓与呼,他很可能也这么做了,并且冒了某种风险,受到了一些打压。

    如果杨业真有冤屈,要为其申冤,至少需要两方面的证据,一是前线决策时的内幕披露,二是战争亲历者的证明,这些才是最重要和最有说服力的。但是要搜集到这些证据谈何容易,只有潘、杨、王、刘等几个人合议的军情机密,外人如何能得知真相。如果潘、王、刘众口一词,杨业是无理可辩的。所以,杨业最后被厚赏,很可能是潘美和两位监军中至少有一位主持了公道。

    至于杨业一开始没得到应有的抚恤,很可能有一些情况未明。冯小刚导演的《集结号》里面有一个情节,战争失踪人员与战死的烈士享受的抚恤有很大差别,主人公所在的部队整连的官兵全都牺牲了,但因为没有找到遗体,享受不到烈士的待遇,众人皆知其冤。

    杨业的情况很可能与之类似,因为他被辽人俘虏,宋人无法确定他的生死,暂不能按照阵亡的标准发放补贴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事情没有搞清就发放高额补助,很可能闹出笑话。宋真宗时,大将王继忠被辽军所俘入赘辽国,但宋廷以为其战死而给予厚赏,真相大白后很是尴尬。

    杨业之死真相大白之后,他受到了高规格的赏赐。宋太宗在诏书中称赞他“尽力死敌,立节迈伦,不有追崇,曷彰义烈”,同时认定潘美、王侁等人有罪,其中一条是“败约,援兵不前”,致使“失吾骁将,陷此生民”。具体到王侁,宋太宗的措词更为严厉,“堕挠军谋,窘辱将领,无公忠之节,有狠戾之愆,违众任情,彼前我却”,最后将他除名发配金州,潘美则被削去了三个官职。

    应该说宋太宗的处置是公正的,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杨业传》、《潘美传》在涉及这一事件时,陈述基本相同,可见《宋史》是统一了口径的。几处史料都没有就杨业一事的前后变化给出说明,这就给了后人无穷的想象空间。也许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所以朝廷也就没进行特别的说明。宋廷只是根据事实纠偏而已,这个纠偏是自纠而不是他纠。

    无论佘太君还是刘吉,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如果他们想要为杨业雪冤,首先得知道杨业有什么冤,造成冤屈的原因和凶手是谁,然后还得着手搜集证据。因为他们都不在战争现场,而要控告的又是监军和朝廷高官,这不仅仅需要勇气、毅力,还需要时间。

    但事实是,从北伐失败到潘美受罚,之间的间隔非常短,根本不可能生发出那么多是非来。从《辽史》和《续资治通鉴》披露的史料看,陈家谷之战大约发生在七月初。七月十五日,内迁的7.8万余边民已安置完毕。至八月辛亥,也就是八月十五日,潘美即受到了处罚,被免除了三个兼官。前后时间不过一个月,处理杨业一事堪称神速,没有任何拖延。

    与此相对照的是,大将曹彬的责任追究,则在两个月后才做出。所以,即使从时间上看,“潘美、王侁畏罪,欲掩其事,折上疏辩夫力战获死之由”才使潘美等人受罚的说法根本就站不住脚。张咏的诗,作于989年,那时杨业已死去三年,事情早已水落石出,所以若要说刘吉为杨业翻案,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对于皇帝的处罚,潘美等三位当事人并没有申辩。试想一下,杨业已死无对证,如果他们三人串通一气,一口咬定决无过错,这罪是很难定的,但这种局面没有出现。很显然,他们三人很可能是自己认罪了。

    历史上,类似陈家谷口那样的情形并不鲜见。而且有可能,在澄清杨业一事上,潘美不仅无过反而是有功的。第二年二月,距事发不过半年,宋太宗就撤销了对潘美的处分。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至少在宋太宗看来,杨业之死的确罪不在潘美。三人之中,潘美最有可能说明事实真相,这是杨业得以被厚赏的决定性因素。

    宋真宗时的大臣杨亿曾说,杨业死后“天下冤之,闻者为流涕”。看《集结号》时,主人公为战死的兄弟争取烈士的待遇,其情其景也让人为之流涕。现在的人们,对于杨业的冤情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各种版本的故事风行。对于宋朝的百姓来说,很可能是在宋太宗还了杨业公道之后,此事才得以流传的。因为从杨业战死到受重赏,是在短短的一个多月之内完成的。人们没有多少非议的时间和空间。大量的议论和传闻应该出在皇帝连续下诏之后,尽管北宋还了杨业一个公正,但民众觉得远远不够,对这一重大变故产生了种种猜测和深度挖掘。

    对于说故事的人来说,有英雄必然要有奸臣,这样故事才会好看、好听。杨家将英勇抗敌的故事口耳相传,杨令公的形象越来越高大。澶州当时在辽国境内,离陈家谷口很远,却有人在古北口修了杨无敌庙。从宋人的角度看,杨业不过是北伐偏师西路军的副将,算不上顶级名将。但从辽人的角度看,杨业是他们能够俘获的宋朝级别比较高的将领了,他们拿杨业说事,大肆宣扬,目的当然是宣扬自己的战功,客观上也为杨业扬了名。

    据有关辽史资料记载,杨业死后,耶律斜轸将其首级北献,并以示诸军。宋辽战争中,宋将阵亡者不在少数,但不见有以首示众的记载,唯独杨业如此,可见他们在杨业身上做足了文章,这种广泛的宣传和心理攻击,对宋军守将起到了极大的震慑作用。仁宗时的包拯在《论边将》中说,代州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必须有最得力人选镇守。因为代州与云、应等州相去甚远,路又平坦,最是易攻难守。太宗时用杨业守之,可见是多么慎重。杨业死后,雁门局势发生了很大变化,宋朝云、代两州守将一遇辽军便望风而逃,辽军顺利而迅速地收回了先前失去的四州。

    古北口杨无敌庙的存在,不知是辽人有意还是无意设的一座心理战基地。仁宗时的刘敞、神宗时的苏颂、哲宗时的苏辙等1600多名宋朝官员出使过辽国,他们无一例外地凭吊了杨业庙,苏辙和苏颂还留下了“尝享能令异域尊”、“威信仇方名不灭”的千古名句。杨业在辽地的声望,反过来又促使他在中原的声望不断上升。

    墙内开花墙外香,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传统,今天依然如此。一件事要想得到国人的认可和追捧,先在国外获个奖什么的可能是最好的捷径。张艺谋的首部电影《红高粱》当年在国内拷贝难卖,但在柏林斩获金熊之后,马上翻身热映,张艺谋由此走上了名导之路。贾璋柯的电影多年来一直只能走地下路线,他也是通过先在国际上获奖再打开国内市场,由此获得成功。这样的事情太多,不必一一历数。

    杨业身为偏将而在历史中闪耀,跟辽人的造星宣传有很大的关系。如果没有杨无敌庙,如果没有辽人的刻意宣传,杨业之名很可能被尘封在历史深处。杨业被誉为一代名将实在与他五品官的身份不够相称,他没有显赫的地位,甚至于连确切生年都不被历史所载,他的民间口碑带动了他的历史地位,这在中国乃至世界史上都是一件非常奇特的现象,非常值得人们研究与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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