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正午,闷热的空气笼罩着汝南郡治所南顿的街头巷尾,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南顿县衙署尽管宽敞,也少有人走动。但后衙庭院中却传来阵阵刀枪碰击声。
后衙演武场上,南顿令刘钦的长子刘縯、次子刘仲、族侄刘嘉正舞刀弄戈打在一起。体格魁梧的刘縯手使长矛,刘仲、刘嘉一个操戈一个持刀合力攻击刘縯。纵使他两个使出浑身的本领也难占上风。刘縯一条长矛出神入化般左拨右挡,上刺下挑。不但挡住敌方的攻势,还时不时攻上一矛,慌得刘仲、刘嘉一阵手忙脚乱。
“大哥好功夫!”
在一旁观战的二小姐刘元跳着脚,拍着小手叫道。
刘仲浑身早已被汗水湿透,衣衫贴在皮肤上。渐渐地支持不住,便率先跳出圈外,把长戈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道:
“大哥,我……我……”
刘嘉也是浑身如洗,支持不住,趁机也把大刀一丢,跌坐在地,有气无力地道:
“伯升,我……我也不行了!”
伯升是刘縯的字,刘嘉长他三岁,故此称呼。
刘縯只得收势,用长矛指着二人,厉声道:
“不行,凭你们这点功夫,以后如何驰骋疆场,如何恢复高祖帝业。”
刘元在一旁用指刮着鼻梁,笑道:
“两个人打不过大哥,好没羞啊!”
刘嘉不太明白刘縯的话,问道:
“伯升,这汉室江山不还是我们刘家的吗?何来‘恢复高祖帝业’之说。”
刘縯愤愤地道:
“你们何曾关心国家大事。如今这汉室江山已被那王莽篡去。”
刘嘉略吃一惊。
刘仲歇息了一会,有了点儿精神,便插话道:
“我才不管这江山是姓刘还是姓王呢,姓刘又怎么样,我爹还不是做个小小的县令。”
“胡说八道!”刘縯突然大怒,走过来对准二弟的屁股就是一脚,吼道,“起来,今天不练两个时辰的功夫,你休想歇息。”
刘仲吓得慌忙手捂屁股爬起来,无可奈何拿起长戈。刘元张开小嘴,咯咯大笑。
退到一边的刘嘉突然叫道:
“看,要下雨!”
众人这才发现头顶上已是乌云密布,几颗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凉丝丝的,特别惬意。
刘仲大喜,忙提起长戈,边往自己房中跑边叫道:
“大哥,大雨来了,别练了。”
说话的功夫,雨水已哗哗地下了起来。刘嘉忙拉着刘元跑进自己房内。刘縯只好收起兵器。
南顿县衙的侧房内,夫人樊娴都正在跟大女儿刘黄读解《诗》。七岁的小女儿伯姬小手托腮,依偎在母亲膝前,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讲解,似懂非懂。樊娴都是南阳郡豪族樊重的女儿,性情婉顺,识书知礼。六个儿女和刘嘉的礼仪诗书,都是她亲自教导。
刘黄悟性极高,母亲只读解一遍,她便基本领略要义,并将自己的独到见解说出来,樊娴都欣喜不已。
“娘,外面下雨啦!”
娘儿两个正专心诗书,小伯姬突然说道。
樊夫人看窗外雨正下得急,忙放书简,向身边的侍女道:“绮儿,去演武场看看大公子他们回来没有。”
“是,夫人!”
侍女绮儿答应着,正要出去。忽见刘縯戴着斗笠,正走进门来,忙止住脚步。刘縯摘下斗笠,给樊夫人施了礼,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娘,三弟呢?”
樊夫人一愣,问道:
“秀儿没去跟你们一起习武?”
“孩儿根本没看见他,还以为他在跟母亲读诗书呢。”
樊夫人一听,有些着急了,忙问道:
“黄儿,绮儿,你们看见秀儿没有?”
刘黄和绮儿一齐摇摇头,小伯姬也歪着脑袋道:
“我也没看见三哥。”
“这孩子,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会跑到哪儿去?”樊夫人有点沉不住气了。
刘黄看着刘縯眨眨眼睛,突然说道:
“娘,您不用担心,我知道三弟去哪儿了。”
刘縯恍然大悟,气恼地道:
“三弟肯定又去稻香园了。娘,我去找他。”说完,抓起斗笠转身就往外走。
刘黄一见,慌得丢了书简,一下子从座上跳到门口,挡住了刘縯的去路,笑嘻嘻地道:
“大哥,您歇着吧,还是我去找三弟。”
刘縯不吃这一套,右手把她拨拉到一边道:
“不行,我非去不可。”
“绩儿,”樊夫人突然叫道,“你性情暴躁,还是让黄儿去吧!”
母亲发话,刘縯不敢不听,只得停住脚步。
刘黄得意地一笑,从大哥手中夺过斗笠,戴在头上,冲进雨中。
府衙后院外有一块肥沃的田地,南顿令刘钦公务之余便常来侍弄它,在田里种上谷物,四周种上青菜瓜果。秋天到了,庄稼熟了,青菜瓜果也挂满果实,田里一片谷香瓜甜,南顿令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归隐田园的怡然自得之情,仕宦的烦恼此刻便一扫而光。他给这块田园取了个高雅的名字:稻香园。并亲书匾额,悬在田园入口处。
刘黄冒雨走出府门的时候,稻香园里,一个九岁的少年,头顶着斗笠,正蹲在一小块田边用手指拨拉着泥土,察看着土里的种子是否发芽了。雨下得正急,斗笠并不能完全挡住雨水,水珠湿透少年浓密黑亮的鬓角,滚落在红润润的脸蛋上,他全不知觉,仍细心地察看着土里的种子,终于他发现有一颗种子鼓出嫩黄的胚芽。
“发芽了!发芽了!”
少年高兴地跳起来,拍着沾满泥巴的双手。
“三弟!”
刘黄踩着泥泞,来到稻香园门口,远远看见田里的人影,大声喊道。
少年听到姐姐的喊声,高兴地招招手叫道:
“大姐,快来看呀!我种的麦子发芽了。”
刘黄只好踩着田埂走过去,少年等她来到跟前,忙蹲下身来,用手拨开泥土,得意地道:
“大姐,你看呀,这些种子喝饱了雨水,长得又白又胖。”
“三弟,”刘黄伸手拉起弟弟潮湿的衣袖,责怪道,“这样大的雨,你还跑出来,会淋出病来的,快回家去。”
少年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又用手指着身后一大块田,说:
“那是爹种下的麦子。我要跟爹比一比,看谁的麦子长得好。”
刘黄拉着他往田外走。
“三弟,快回去。大哥又要发火了。”
少年边走边把脖子一梗,“哼”了一声道:
“又是大哥,我才不怕他呢!”
姐弟俩走出稻香园,雨渐渐停了。刘黄拉着三弟的手,在路边的积水里洗干净。
这个少年就是南顿令刘钦的三公子刘秀,宇文叔。刘秀是刘钦为济阳令时,樊夫人在济阳任所所生。当年风调雨顺,济阳获得了空前的好收成。百姓在收谷子时,竟发现一棵一株九穗的谷子。亭长飞马送到济阳府。刘钦掂量着沉甸甸的嘉穗,眼光一亮,道:
“小儿名秀,字文叔。”
刘黄、刘秀刚到府门口,就见刘縯虎着脸站在那里。
“三弟,小心点!”刘黄低声告诉三弟,刘秀却笑嘻嘻的,没事一样,拎着斗笠只管往府里走。
“小三,站住。”刘縯威严的声音叫道。
刘秀好像没听见,照旧往里走。刘縯急了,伸出大手就要去抓他。刘黄一见不妙,赶紧上前挡住刘縯,叫道:
“三弟,快跑!到娘屋里去。”
刘秀绝顶聪明,见机撒脚就跑。一口气跑到樊夫人房中。正等得着急的樊夫人一见小儿回来,忙上前搂住,责怪道:
“秀儿,你跑哪儿去了?瞧,衣服、鞋子全湿了。绮儿,快去拿秀儿衣服给他换上。”
“是,夫人。”
绮儿忙去取了刘秀的衣服、鞋子来。刚帮着他换上,刘縯就急步走进来,大声嚷嚷道:
“小三,你往哪里跑,快给我过来。”
刘秀赶紧躲到母亲身后,嘻皮笑脸地道:
“大哥,我在这儿呢,你有什么事啊?”
刘縯板着脸怒道:
“你不好好习武,又去侍弄田园,看我今天不揍你。”边说边要去抓刘秀。
樊夫人忙伸手挡住,道:
“縯儿,秀儿还小,你要慢慢劝说,切不可动粗。”
“娘!”刘縯只得罢手,埋怨道:“孩儿劝说过多少次,可是他哪一次听孩儿的话。您这样老护着他,将来他凭什么驰骋疆场,干一番事业。”
樊夫人何尝不明白儿子讲的道理,只是太偏爱小儿子而已。便对刘秀道:
“秀儿,你大哥说得在理,你要好好地跟他习武。”
这次该刘縯得意了,他对刘秀招手道:
“三弟,要我不揍你也可以。你只要当着娘的面,跟大哥说一声,‘以后再不近稼穑。’大哥就放过你。”
这个条件够宽大的。樊夫人和不知何时来到的刘黄都以为刘秀肯定会答应。
谁知刘秀把小嘴儿一撇,摇头晃脑地道:
“诗曰:‘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大哥,你天天只知道习文练武,结交宾客,从来没种过田,凭什么吃饭?只要大哥答应我从此不再吃饭,我就答应你,从此不近稼穑。”
“你……”刘縯气得脸色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刘黄站在门口,捂着嘴儿窃笑。
刘秀更加得意,往旁边的凳子上一坐,翘着二郎腿,半眯着眼睛,又道:
‘诗又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大姐,你看大哥的块头很像硕鼠吧!”
刘縯恼怒道:
“娘,你听,三弟就会耍嘴皮功夫。”
樊夫人忙责怪小儿子:
“秀儿,不得对大哥无礼。”
刘秀却不依不饶道:
“这是娘教给孩儿的,怎么是耍嘴皮子呢。”
刘縯不屑一顾地道:
“武能安邦,文能治国,将来大哥疆场立功,拜侯封王。你呢?耍耍嘴皮子,著书立说,顶多做个经学博士。”
“经学博士好,能种好田,多打粮食。打仗的时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粮食,把你饿扁了,看你怎么打仗。”
刘縯明知嘴皮上自己斗不过九岁的弟弟,便没好气地道:
“少废话,大哥昨天教你的招数学会没有?”
刘秀却毫不含糊地答道:
“早学会了。”
刘縯知道,有母亲护着,自己绝对没法教训他。便乘机道:
“走,去演武场练一遍给大哥看看。”
“去就去!”刘秀起身就往外走。
樊夫人担心这弟兄二人再闹崩,待他们走出房门,忙拉过大女儿,刘黄心知其意,忙道:
“娘,您放心,我去看住大哥。”
刘縯来到演武场,叫人取来兵器。刘秀不等他开口,伸手抓起自己的长刀。这口刀是刘钦专门找人为小儿子打造的。形状与一般的长刀无异,只是小了点,份量较轻。正适合一个九岁的孩子。
刘秀持刀往当中一站,先做了个力劈华山势,然后“唰唰唰”大刀使开,挑、砍、搂、剁,将刘縯所授的招法尽数施展开。居然像模像样,满是那回事。刘縯看了,心里也暗叹三弟聪明过人。其实他内心深处也非常喜欢刘秀,只是性情刚毅,志向远大的他对三弟的期望过高。当发现刘秀并不热心习武,却勤于稼穑时,他无法容小弟就这样发展下去。在他看来,男子汉志在四方,将来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方是正道。勤于稼穑,填饱肚子,能有多大出息。
刘秀刀法使完,收势站稳,自得地一笑,道:
“大哥,怎么样?”
“不怎么样,”刘縯完全一副看不上的神色,“虽说你练会了招式,可是你的刀上没有功夫根本无法与人对阵。”说完,伸手抓起长矛,一招手道:
“不信你攻我试试。”
刘秀小嘴儿一撇,“哼”了一声,双手抡起长刀,立劈华山向刘縯砍去,刘縯根本没当回事,等他刀头落下时,才用长矛轻轻一挑。刘秀站立不稳,摔倒在地,长刀扔出老远。站在旁边的刘黄慌忙把他拉起来,刘縯哈哈一笑道:
“三弟,这次服了吧?”
“不服!”刘秀捂着屁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不服气地说,“你赖皮,我还小呢,等我长大了,一定会超过你。”
刘縯故意激他,道:
“想超过我?哼,大哥从六岁就开始练功夫。你都九岁了,天天就知道往稻香园跑,什么时候能超过我。”
刘秀小脸儿胀得通红,一咬牙道:
“练就练,总有一天,我要超过你。”说完抓起了大刀。
刘縯转过身去,偷偷地笑了。
南顿令刘钦直到晚上亥时才回到府上,樊夫人已用过晚饭,正在书房里看书。刘縯、刘黄等公子、小姐也各自回房歇息去了。刘钦勤于政务,往常很晚才回府,府中上下早已习以为常。
樊娴都听见房外的动静,忙从书房中走出,看见丈夫正迎面走来,家人刘宽跟在后面。
“老爷回来了。”
刘钦点点头,径直走进书房,在抄案前坐下。
樊娴都跟着他进去,看见丈夫脸上挂着忧虑之色,忙关切地问道:
“老爷还没用饭吧,我去叫人端上来。”
“吃过了。”刘钦总算说了三个字。
樊娴都有点意外,丈夫为官清廉,很少在外面吃饭。看着丈夫脸上的愁容,知道他又在为国事忧心。
“绮儿,给老爷献茶。”樊娴都吩咐道,然后走到门口,轻轻拉了拉家人刘宽的衣襟。刘宽忙跟在她身后,来到院子里。
“刘宽,老爷今晚在哪儿吃的饭,因何愁容满面?”樊娴都轻声问道。
刘宽忙答道:
“回夫人,老爷在太守衙署吃的饭。今天安汉公王莽派绣衣使者来汝南郡巡视。太守大人和各属县的县令来陪使者饮宴。宴席结束后,老爷的心情就不太好了。”
樊娴都听完,叹了口气道:
“老爷日夜忧虑国事,恐怕会伤着身子。”
“小人也为老爷担心啊!”刘宽说着,若有所思,突然他惊喜地道:
“我有办法了,可让老爷开心。”
樊娴都正在惊异,刘宽同她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刘钦正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不时发出一两声叹息声。绮儿沏的茶一动未动。刘宽脸上带笑,轻轻走到跟前,喊道:
“老爷!”
刘钦听出他的声音,眼皮也没抬,问道:
“什么事?”
“大喜事!”刘宽故作夸张地说,看见老爷睁开了眼睛,便又道,“小人的贱内昨晚生了,是个男孩。”
“真的?”刘钦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惊喜地道,“快,快带老爷我去看看。”
刘宽慌忙把他按住道:
“她娘儿俩恐早已歇息了。老爷明儿个再去看吧!”
刘钦只好坐下,怀疑地问道:
“刘宽,你不是说,你娘子要赶在年底才生吗?”
刘宽忙支吾着道:
“老爷可能听错了。哎,对了,老爷满腹经纶,就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樊娴都明白刘宽是在瞎扯,逗老爷开心,但看见丈夫脸上有了笑容,她也放心了,便也上前凑热闹道:
“是啊!老爷才高八斗,.取的名字一定又好听,又有意义。”
“嗯,”刘钦皱皱眉头,郑重其事地动开了脑筋。刘宽是他的贴心家人,从小就跟着他,忠心耿耿,他也从不把刘宽当作下人看待。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刘钦轻声吟道,猛地一掌击在书桌上,“就取名刘斯干!”
“刘斯干?”刘宽念叨着,皱起了眉头,虽说是骗老爷。但他娘子真的快要生了,老爷给取的名字,哪能不放在心上。
樊娴都知道刘宽不解其意,忙解释道: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是《诗经·小雅·斯干》的诗句。老爷的意思是老仆忠于我刘府,其子生在刘府,接替父事,犹如曲折的深涧水,依附、环绕主人这座大山。”
刘宽明白了名字的意义,满心欢喜,高兴地给刘钦磕了个头,道:
“谢老爷给小儿赐名。”
刘钦满面含笑,俯身把他扶起。樊娴都故意说道:
“老爷您看,刘宽虽是个下人,但他有娇妻爱子,一家人和和美美,何等快乐。世间的幸福,莫过于此。”
刘钦何尝不明白夫人话中的深意,便苦笑道:
“有时我也想辞去这出力不讨好的差事,回春陵老家种那几亩薄田。可是如今我刘汉江山朝夕不保,如果就此遁去,怎对得起列祖列宗。”说着,双目竟流出两滴清泪。
原来刘家本是汉帝室一脉,高祖九世之孙,汉景帝嫡派。景帝生长沙王刘发,刘发生春陵侯刘买,刘买生郁林太守刘外,刘外生钜鹿都尉刘回,刘回生南顿令刘钦。排排家谱,以王位降至侯爵,再至太守、都尉,以至于小小的南顿令,真正一辈不如一辈,犹如刘汉江山一天天走向衰败。
樊娴都本想劝慰丈夫,没想又勾起他的伤心,她不敢再多说话,焦虑地望着丈夫。刘钦理解妻子的关爱,忙换上笑脸道:
“夫人不必为我担忧,今天不妨明白地告诉夫人。安汉公王莽的女儿已被陛下聘为皇后,不日就要举行大婚。这汉室江山不一定哪一天就改姓王。今日来汝南郡巡视的王莽使者就是来要献仪的。”
樊娴都听了,大吃一惊。她平素恪守妇道,相夫教子,从不过问丈夫的公务,刘钦也不肯谈朝廷上的事。但朝政败坏到如此地步,她不能不为丈夫和已经成人的儿子们担忧。
“老爷,依我看您也不必为朝廷忧虑,您也管不了朝廷的事。以后这天下不管它姓刘还是姓王,您这南顿令也没法做了。不如带着儿女们回春陵,种家中的几亩薄田算了。”
刘钦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道:
“我也早有此念,只是觉得愧对皇祖皇宗。况且孩子们以后会怎么样?尤其縯儿,他的性情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老爷放心,绩儿性情刚毅,慷慨而有大节,有高祖遗风,将来必成大事。”
“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刘钦忧虑地说,“绩儿性情豁达,固然能成大事。但似乎不够柔韧,恐招致祸患。倒是秀儿机警过人,性情柔韧,让人放心。”
樊娴都点点头,丈夫说得一点不错。她想起白日里刘縯和刘秀斗嘴的事儿,也觉得刘秀虽小,却有着刘縯所不及的过人之处。
说到刘秀,樊娴都突然想起似的问道:
“老爷,我听济阳的百姓说,生秀儿时,有红光映天。是真的吗?”
“哪里是红光映天,”刘钦轻轻一笑道,“当时我们初到济阳住所,暂住在武帝曾住过的博园宫内。夫人临盆时,正值半夜天降大雪,为取暖照明,我让人搬来十几个炭火盆,堆上木柴,燃起篝火,再点起上百支蜡烛。博园宫亮如白昼,再加之积雪玉树银冠映射,附近的百姓看上去便好似红光映天。”
樊娴都明白了原委,但仍神秘地说道:
“老爷,众人错把灯火当作红光映天,或许与秀儿出生有关,秀儿大概天生异象,将来可能是大贵之人。”
刘钦却摇摇头道:
“夫人,这种事切不可信之太笃,更不可告诉秀儿。苟子曰:‘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你我只有善加教导,他将来才可成大器。”
“老爷说的是。天太晚了,咱们歇息吧!”
樊娴都柔声地说。
不料,天刚朦朦亮时,刘钦突然发起高烧,樊娴都用手摸着丈夫的额头,吓了一跳。慌忙一边穿衣,一边叫人。刘宽、绮儿和几个家人听到夫人的喊声,一齐跑进来。樊娴都忙吩咐道:
“刘宽,快去请郎中来,要最好的郎中!绮儿,快帮我伺候老爷。”
刘宽也吓了一跳,来不及答应,转身就往外跑。绮儿则赶紧打了热水来,把热毛巾敷在老爷头上,樊娴都伏在丈夫的肩膀上,焦急地问道:
“老爷。你怎么样?”
刘钦强睁开眼睛,低低的声音说道:
“夫人放心,我……我可能受点风寒,会好的。”
樊娴都摸着丈夫烧得滚烫的脸颊,难过地道:
“这风寒病怎么会这么厉害。”
早起练功的刘縯、刘嘉、刘仲、刘秀弟兄四人听说父亲病了。慌忙丢下兵器跑来,齐刷刷跪在刘钦床头。刘縯、刘仲难过地问道:
“爹,你怎么样?”
刘钦强撑着身子道:
“爹没事,縯儿,快去县衙找王都尉叫他带人去制止南门外张、李两姓的械斗。”
刘縯望着病中的父亲,不忍离去。刘仲难过地说:
“爹,您都病成这样了,还过问这种事。”
“混账东西!”刘钦厉声骂道,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快去,迟了要出人命的。”
“我去!”刘縯答应着,正要站起来。身边刘嘉按住他道:
“伯升,你留下照看伯父,我去县衙。”
刘嘉前脚刚走,刘宽就领着郎中进来了。这位郎中五十多岁,慈眉善眼,众人都认识,是南顿最有名的郎中万复生。樊娴都一见,慌忙命人赐座、上茶,道:
“万先生,快看看我家老爷,怎么病得这么重?”
万复生点点头,在刘钦床前坐下,先摸了摸额头,又摸了一会儿脉息,道:
“大人偶感风寒,发起高烧,这倒是不难治愈。”
众人一听,放下心来,不料,那郎中又道:
“只是小人看大人脉息,忧郁之疾已入膏肓,恐不易治啊!”
樊娴都大惊,道:
“先生说什么?”
“小人是说,大人的伤寒高烧,只需一剂药便可治愈。只是大人长期忧虑,郁积成疾,已入脾肺,小人没有十分的把握。”
樊娴都脸色蜡黄,刘縯弟兄和不知何时来的刘黄三姐妹也脸色灰白,刘秀、刘黄、刘元、伯姬吓得大哭。
万复生看了,也觉心酸,站起来道:
“大人的病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小人一定尽力而为。”
刘钦努力装出笑脸,故作轻松地道:
“好了,好了,孩子们都不要哭,你爹哪能这么容易就抛下你们啊!”
万复生开了药方,樊娴都忙命人去药铺抓药,煎好后给刘钦服下,只一顿饭的功夫,刘钦出了一身透汗,热退下去了,精神也好多了。全家人稍微放宽了心。
但一晃十几天过去,刘钦还是不能起床,而且日渐消瘦,面容憔悴。万复生每天都来诊治,总是不见好转。樊娴都忧心如焚,暗中饮泣,刘府上下也听不见一声欢笑。
一天,万复生诊治完,悄悄把樊娴都、刘縯叫到一边说:
“老夫人,大公子,小人惭愧,实在无能治愈大人的病。”
樊娴都大惊失色,惶然道:
“你是说,老爷的病没救了?”
刘縯急道:
“先生请说,到底怎样方能治好家父的病,花多少钱都成。”
万复生忙说:
“不是钱的问题,大人的病也许有救,但小人已经无能为力。小人可推荐一名神医,这人有祖传专治忧郁之疾的妙方。只是此人医德欠佳,架子特别大,恐怕不容易请到。”
樊娴都仿佛抓住一根救命草,忙说:
“先生请讲,此人是谁,我多与他银两就是。”
“就是南阳名医申徒文的后人申徒臣。申徒家是南阳的豪族,家财万贯。即使官宦之家,也比不上。多给他银两,怕是也请不来。”
樊娴都的母家就是南阳豪族,申徒文的名字她当然听说过。只是申徒文已死去十多年,想不到他的后人也有神医妙方。
刘縯一听有希望,信心十足地说:
“先生放心,只要能把这申徒臣请来,叫我给他磕十个响头都行。”
计议已定,刘縯便准备动身去南阳请申徒臣。樊娴都千叮咛,万嘱咐。
“绩儿,且记住,你是求人家救你爹的命,一定要多说好话,多求人家,多与他银两。万万不可使性动粗,惹恼了人家,误了你爹的病。”
万复生也叮嘱道:
“老爷已病入膏肓。此去南阳三百多里,大公子一定速去速回,不可耽搁时日,误了老爷的病。”
刘縯一一记在心上,然后飞身上马,快马加鞭,直奔南阳。因为救父心切,他连夜赶路。终于在第二天辰时赶到南阳郡治宛城。进了城,街上的车马行人多起来。刘縯只好下马,一路打听申徒臣的地址,一路寻来。
这申徒臣果然有点儿名气,一打听,人们都知道。刘縯依着行人所指,不多长时间就来到一处高大的宅院前。他把马拴好,径直走到门口。只见台阶前已聚集了很多人。还有不少的车辆、马匹,看来也是远路来的病人。人们大多衣冠齐整,一看便知是殷实人家。只有一对衣衫破旧的母女,像是穷困人家,那少女一边搀扶着生病的老母,一边可怜巴巴地望着紧闭的申徒府大门。
刘縯正要上前打门,忽然那朱漆大门自动打开了。人们一阵欣喜,争相往里挤。忽见一个家仆打扮的人走到门口,大声道:
“别挤!都听着,我家老爷今天出诊去了。各位改天再来吧!”
人们一听,全愣住了。半天,才有人大声质问道:
“我们天没亮就来了,怎么没看见先生出去?”
那家仆笑道:
“傻蛋,老爷是从后门出去的,从这儿出去,还不被你们堵个正着。”
刘縯强压着怒火,大声问道:
“请问,你家老爷出诊的是什么人,竟让他弃这么多的病人于不顾。”
家仆又是一乐,道:
“告诉你又怎样,就是马小姐,宛城顶顶有名的马美人。”说完,转身进府,把门关上了。
“真是造孽啊!”人们一边骂,一边无可奈何地扶着病人往回走。那名少女眼泪汪汪地说:
“娘,回客店吧,今天又看不上先生了。”
病得直打颤的母亲摇头有气无力道:
“住店的钱都没有了,别回去了。”
刘縯就站在母女身边,听得一清二楚,心中一酸,忙从身上摸出一把五铢钱,送到少女的眼前,说:
“小妹妹,拿去吧!”
“这……”少女拘谨地推辞着。刘縯把钱放在她跟前的台阶上,转身就走。
“公子请留步。”少女突然喊道。
刘縯转过身来。少女说道:
“大哥,这钱我收下了。只是公子也是来请郎中的吧,哪能就这样走掉。”
刘縯见不着申徒臣,正心急如火,听了少女的话,忙问:
“小妹妹你有办法让我见到那申徒臣?”
“我哪有办法。”少女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地说,“只好等申徒先生回来。申徒臣先生祖传秘方,妙手回春,只要吃上他的一剂药,病人就好了。多等几日又何妨。”
“唉!”刘縯叹息道,“只是家父要比这位老妈妈病得重,耽搁了时日,恐怕……”说着,已是泪落两腮。
少女听了,也无能为力,只能陪着刘縯落下同情的泪水。
“愿上苍保佑那位老爷。”少女轻声念叨着,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来想把母亲背起来。刘縯见这母女行动艰难,忙上前道:“小妹妹,还是我来背吧!”
“多谢公子!”
少女娘儿俩就住在前边不远的客栈。不多一会儿便到了。刘縯见客栈虽小,却还干净,反正自己也得住店歇息,于是一边背着老妇往店里走,一边对门口的店小二说道:
“小二,还有客房吗?我也住这儿。”
店小二一听来了生意,又是位年轻公子,慌忙站起来满面笑容答应道:
“有、有、有,不知公子是住几等房?”
“干净就成。”刘縯头也不抬,跟在少女背后把老妇背进客房内,安顿好。少女感激地道:
“公子,真是太谢谢你了,快请坐。”
刘縯拘谨地在床边坐下。少女红着脸问道:
“请问公子尊姓大名,我小女也好心存感谢。”
“姓刘,”刘縯很随便地答应着,他并不图人家的感谢,便故意岔开话题问道:
“小妹妹你家远吗?怎么来这儿的?”
“不远,就在城南十里的庄子上,姓王。我惟一的哥哥出外做买卖,一去五、六年没有音讯,娘思虑成疾,就病成这样子。家中只有小女子一人,只好一步步把娘背来看病。十几里的路,俺娘儿俩整整走了一天。”
刘縯听了,想到病重在床的父亲,又看看奄奄卧床的老妇,鼻子一阵发酸,便又从行李中取出一大块银锭,放在床头道:
“小妹妹,老人家看病肯定要用不少钱,这点银子你就留下吧!”
“不,不,”王姑娘一个劲儿摇头,把银锭送到刘縯手上,连声道:
“公子,小女子再也不能收你的银子了。”
“小妹妹,救人要紧。那申徒臣医术虽高却不是善类,钱太少,他不会给老人家治病。”刘縯坚持着,又把银锭放下。
“不,公子,”姑娘娇嫩的脸蛋胀得通红道,“公子不知,只有银子,那申徒臣也未必就给娘治病。”
“他还要什么?”刘縯大惑不解。
“公子别问了,反正这银子小女子不能收!”王姑娘突然变得又羞又怒,道。
刘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不敢再坚持,忙收起银锭告辞。
门口的店小二看见刘縯出来,忙迎上去道:
“公子爷,您的客房就在楼上,请!”
刘縯道:
“我自己进去就行了,小二,去申徒臣门口把那匹黑马牵来,好生喂养。”
“是,公子爷。”店小二答应着跑出去。
刘縯在店里随便叫了几个菜吃了。回房躺了一会儿,又呆不住了,那申徒臣没见着,父亲还躺在病床上,不知怎样。叫他如何不心急如火?
“不行,一定等到他回来。”刘縯下定决心,便走出客房,来到申徒臣府门口,用力拍打门环。
不多会儿,里边有人问道:
“谁呀?”
刘縯尽量恭敬地问道:
“请问,申徒老爷回府没有?”
“还没呢。”里面的声音只答了三个字,便是脚步离去的声音。
刘縯只得作罢,坐在台阶上干等。他怕申徒臣又从后门进府自己不知道,便隔不多长时间打门问一次,半天的功夫,竟问了三、四次。
总算到了天黑,寻常人家吃过晚饭的时候里边的人才回道:
“老爷回来了!”
刘縯一阵惊喜,忙说道:
“请开门,我要见申徒老爷。”
“是看病吧?老爷说了,他今天乏了,明天再来吧!”
“我家中有病人,奄奄一息,求你们行行好吧!”刘縯几乎是哭着说。
“少啰嗦,惹恼了老爷,你明天就是来了也不给治。”话音刚落,便是脚步离去的声音。
“唉!”刘縯用拳头狠狠砸在门上。
“怎么办?”他在心里反复问自己,恨不能翻墙而入,把那申徒臣抢出来,可是母亲临行前反复叮嘱,不准他动粗,而且这样做也不是君子所为,惹恼了郎中,他更不会去给父亲治病。
刘縯呆呆地坐了半天,只好起身往回走,回到客房,晚饭也没吃,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发呆。
“笃笃笃,”突然一阵轻轻地敲门声传来,刘縯没好气地问道:
“谁?”“刘公子,是我!”门外传来王姑娘的声音,刘縯不知道她这么晚有什么事,忙起身去把门打开。王姑娘走进房内,随手把门关上。刘縯一怔,却听她问道:
“公子去哪里了?”
“还不是去请那个申徒臣。”刘縯老老实实地回答。王姑娘一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知道了结果。俏脸儿一红,道:
“都怪小女子没告诉公子。公子不是本地人不知道申徒臣的良善。今天他出诊的这位马美人得的是花痴病,看见男人就当作她以前的情郎,申徒臣最喜欢给她治病,一去就是一整天,而且分文不收。晚上回来,任何人也休想再请他出诊。”
刘縯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郎中,忍不住骂道:
“想不到医门中人竟有这样的败类。”骂过之后,忽见王姑娘还站着,忙起身道:
“小妹妹,请坐。”
王姑娘点点头,红着脸儿在床边坐下,抬头看着刘縯,美目中闪烁着羞怯的光。低声说:
“公子真是个好人,小女子今天得识公子真是今生有幸。”
刘縯长这么大,天天只知道习文练武,将来好建功立业,从来没有和年轻女子坐得这么近,也从来没听过这么温柔的话。他脸儿胀得如红布,局促不安地道:
“我也没做什么,姑娘……何出此言?”
“公子,你是天下最好的人,小女子我……”王姑娘面红耳赤,嗫嚅了半天才道:
“公子,你看,小女子……好看吗?”
刘縯低着头,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姑娘虽然衣衫破旧,却天生丽质。”
“我……”王姑娘脸儿更红了,丰满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嘴里喘着粗气,身子往刘縯身边挪了挪,声如蚊蝇,道:
“公子恩德,小女子……无以回报,想和公子……”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将整个娇躯歪在刘縯肩上。
刘縯还是个风月场上的雏儿,如何禁得起姑娘的似水柔情,双臂竟情不自禁将那温润的身子揽入怀里。
“公子,小女子今晚就是你的人了。”王姑娘似乎不再羞怯,将滚烫的香唇慢慢地封住刘縯的嘴,轻轻地蹬掉鞋子,慢慢移到床上来。
刘縯恍惚中也跟随着姑娘的身躯躺到床上,火样的激情使得他把姑娘搂得喘不过气来。
“公子请稍等。”
王姑娘轻轻挣开刘縯的搂抱,小嘴里喷出火热的气息,纤纤玉手,慢慢地解开衣带,把衣衫脱下,霎时,一个刚刚从乳汁浸泡过似的胴体出现在刘縯面前,刘縯的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
“公子,来吧!小女子今晚就是你的人的。小女子愿意让你快活。让你忘掉心中的忧伤和烦恼。”王姑娘美目大胆地盯着刘縯帮他解衣。
“我的忧伤?我的烦恼?”刘縯喃喃自语,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压抑着他,使他放不开情怀的因素。父亲刘钦病卧在床,奄奄一息的情景闪过眼前。
“不,”他突然大吼一声,猛地将怀抱中的温润之躯推开,叫道:
“我不能,我要去找申徒臣,我要救我爹,你走吧!”
“公子,我……”王姑娘又羞又恼,飞快地抓起自己的衣服披上,然后跳下床,往外跑去,可是,到了门跟前,却又站住了,回头看着刘縯。
“快滚,你这不知羞耻的女人!”刘縯眼中冒火,大叫道。
“好,我走!”王姑娘双目中流下委屈的泪水,说道:“公子放心,小女子不会死乞白赖地呆在这儿。可是,小女子有几句话说给公子听,求公子让小女子说完再走,行吗?”
刘縯没好气地说道:
“有什么话快说!”
“也许公子以为小女子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可是公子知道一个柔弱无助的女子的艰难吗?小女子一向守身如玉,今晚想把清白之身给了公子以报答公子的恩德,可是,公子却……岂知公子今晚不要小女子,小女子明日也难保这清白之躯。小女子第一眼看见公子,就知道公子是个好人,就喜欢上了公子。因此,小女子就大胆地来找公子。如果能和公子有一夜云雨之情,明日上刀山、下火海,也于愿足矣!”
“姑娘,你说什么?”
刘縯听得稀里糊涂,但看出姑娘是一片真情,不似自己所说的水性杨花。
“公子,祝你做个好梦。”
王姑娘饮泪说道,转身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刘縯辗转反侧,一夜没睡,看看窗外天色已亮,急忙起床,胡乱洗了把脸,便往外走。刚到楼下,却见王姑娘正背着母亲,一步一摇地往外走。他赶紧赶到跟前,说道:
“姑娘,还是我来背吧!”
王姑娘却头一梗,冷冷地说:
“谢公子美意,小女子能行。”
刘縯知道她在生昨晚的气,想想自己那样对待一个痴情的姑娘,顿觉英雄气短,只得一改平日的高傲,陪着笑脸说:
“我这里给姑娘陪礼了。”说完,躬身一揖。王姑娘眼圈发红,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不料,这一分神,脚下一滑,身子一歪,眼见着要把母亲摔倒,刘縯慌忙双手接过老人,背在自己身上。说道:
“小心摔着老人家,还是我背吧!”
王姑娘心疼母亲,一声不吭。刘縯知道她是去申徒臣家。也不多问,背起老人就走,王姑娘忙紧紧跟上。
不多时,便到申徒臣的府邸门口,王姑娘慌忙拿出一个棉褥子,铺在台阶上,帮着刘縯把母亲放下,坐在棉褥上。这时,天已大亮,已有十多个病人等候在门口,其中有三、四个年轻的姑娘和少女。申徒臣的大门仍紧闭着。
众人大约等了半个时辰,那扇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众人慌忙站起身,争相往里挤,王姑娘和刘縯一边一个搀扶着老人往里走。
申徒臣的诊病地点就在院子当中的大厅上,两旁是耳房,窗户全用帘子遮得严严实实。当众人走进大厅的时候,申徒臣已经坐在正中的桌子后面,挨个打量走进来的人。
刘縯一看那申徒臣,三十多岁的年纪,粉嘟嘟一张脸,白白嫩嫩,眼角发青,嘴唇发紫,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就是这种人,凭着祖上传下来的秘方,居然能治病救人,老天爷也太不公道了。
申徒臣却不知道刘縯怎么想,他像往常一样把所有病人和家属扫视一遍,目光落在几个年轻的姑娘和少妇的身上,然后把眼皮一翻,目光定格在王姑娘身上。
王姑娘像是被针刺似的哆嗦了一下,但是为了给母亲尽快治好病,她还是往前挪了挪,希望郎中能先为母亲看。
“这位姑娘,你看什么病?”申徒臣从桌子后面走过来,眼睛笑得迷成一条缝。
“先生,不是小女子看病,是我母亲。”王姑娘尽量躲开他的目光,回答道。
申徒臣仔细地看看老人口、舌、眼,又摸了一会儿脉息,目光又落到王姑娘胸前道:
“这是忧郁之疾,已病入膏肓,除了我这儿的祖传秘方,无人能治好。不过,治好病,姑娘如何酬谢我呢?”
王姑娘低下头,强忍泪水答道:
“小女子明白先生的规矩,只要您能救娘的命,想要怎样都可以。”
刘縯一听,大吃一惊,这叫什么话,他忍不住大声说道:
“先生,治好了老人的病,您要多少酬金,在下付给你就是。”
申徒臣吓了一跳,眼皮一翻,问道:
“你是什么人?”
“我是来请先生给家父治病的。”
申徒臣鼻子里“哼”了一声道:
“你就是这样请郎中吗?告诉你,你的银子在这里不顶用,老子今天不干了。”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刘縯怒道:
“为人医者,有你这样的吗?”
王姑娘慌忙一把拉住申徒臣的衣袖,跪倒在地,哭道:
“求求您了,先生救我娘一命吧!”一边又转脸瞪着刘縯道:“刘公子,治病救人要紧,少说一句吧!”
旁边的病人和家属也纷纷说道:
“是啊,气走了郎中,谁来治病救人?”
刘縯强忍着一口气,没再说话。申徒臣赚足了面子,才转过身来说道:
“姑娘请把病人带到内室诊治。”
“不,先生,”王姑娘忙用手一指刘縯道,“这位公子是远道而来,家中有病得奄奄一息的父亲。”
刘縯慌忙一揖道:
“在下恳请先生给大家诊治后辛苦一趟,救家父一命。在下一定多付酬金,并感激不尽。”
“不去,不去!”申徒臣不等刘縯说完便摇着头说,“你没瞧见这么多的病人吗?”
“在下是说,等先生诊治完病人。”
“那也不去。老子不缺钱花,别拿银子压我!”
刘縯再也忍不住,大声斥骂道:
“申徒臣,你没有人性,还算人吗?”
王姑娘一见,慌忙劝住刘縯道:
“公子别急,小女子有办法让先生随你去。”
申徒臣乃一方豪族,家财万贯,何曾受人责骂过,粉脸一变,叫道:
“来人,把这个撒野的东西赶出去!”
大门外的家奴立刻跑进大厅。
“先生,且慢!”王姑娘突然喊道,先低声对刘縯道,“先照顾好我娘。”说完,径直走到申徒臣跟前,伏在他耳根低语几句。申徒臣立刻眉开眼笑,连声说:
“好,就依着姑娘。”
王姑娘走回来,搀扶着老娘,向刘縯凄然一笑道:
“公子稍候,小女子带娘进去诊治。”
说完,扶着老人向内室走去。
刘縯只得耐心地等候。他的心里有着种种解不开的疑团,王姑娘的许多言行令人难以理解。还有父亲的病现在怎么样了,家中没有了自己和爹的照顾,会怎么样?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焦急地看着那扇内室的门。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王姑娘才扶着母亲走出来,她脸色绯红,头发也有些零乱,低垂着头,似乎不敢看每一个人。申徒臣则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刘縯发现王姑娘只顾低头扶着老人往门外走,忙迎过来,帮她扶着老人,着急地问道:
“王姑娘,老人家的病治得怎么样?”
王姑娘一言不发,只往前走。刘縯心知有异,只得跟着往前走。到了申府门外,他知道王姑娘肯定要回客栈,便不由分说,背起老人就走。
到了客栈,刘縯刚跨进门里,忽听老人在背上说道:
“快,快放娘下来!”
“娘,你说话了!”王姑娘听得清清楚楚,惊喜交加,不知是委屈还是激动,泪水哗地就下来了。
刘縯把老人放在床上躺好,老人又低声说:
“娘想喝水。”
王姑娘的心里欢喜,脚下生风,飞快地跑出去,端着一碗开水进来,一点点地喂开水。
“娘已经两天不能说话了,如今能说话了,娘的病会好了。”王姑娘一边喂水,一边兴奋地说。
刘縯也深受她的感染,但一想到卧病在床的父亲,不由长叹一声。王姑娘听见恍然大悟,慌忙放下碗,对她娘道:
“娘,您先歇息一会,我陪公子出去一下。”
老妇人点点头。
王姑娘忙拉起刘縯出了房门,往楼上走去,边走边说道:
“公子,赶快收拾行李,带申徒臣去救你家那位老爷。”
刘縯不解地道:
“申徒臣答应去给我爹治病?”
王姑娘点点头。说话间两人已走进刘縯的客房内。刘縯不解地问道:
“王姑娘,你用什么办法使他答应的?”
王姑娘脸色陡变,刚才的喜悦之色一扫而去,羞愤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一下子扑到刘縯的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刘縯心头一惊,联想到她走出申徒臣内室时失魂落魄的样子,耳边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她说过的话:
“公子今晚不要小女子。小女子明日也难保这清白之躯。”
他仿佛一下子明白过来。
“你……你用自己的清白之身跟那畜牲……你怎么这么傻?”
王姑娘摇着头泣道:
“小女子又能怎样,那个畜牲一贯如此要挟贫家女子,宛城人谁不知晓。又能怎样?”
“这个畜牲,难道就当着老人家的面……”
“不,他先哄骗我娘呆在屋里,然后带小女子从另一扇小门走进另一间屋里。小女子为救娘的命,只好任由他所为。”
“畜牲!我一定要杀了他。”刘縯再也忍不住,推开王姑娘就往外走。王姑娘慌忙拉住他道:
“公子,千万不可鲁莽行事,公子还要靠他治那位老爷的病呢!那畜牲此刻恐怕已诊治完病,公子速带他去府上救人,勿以小女子为念。”王姑娘一边流泪说着,一边把刘縯往外推。
“唉!我怎么这么笨呢?”刘縯懊恼地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王姑娘已经多次或明或暗地向他诉明自己凄惨的境遇,可他就是榆木疙瘩不开窍,如果早点儿知道,他一定不顾一切地阻止她。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为了病卧在床的父亲,他还得恭恭敬敬去请那个畜牲。
“姑娘,大恩大德我刘家永世不忘。”刘縯躬身一揖,从不流泪的他今天第一次落了泪。然后毅然转身走去。他不敢再回头看一眼,生怕一回头,自己的目光再也不能从姑娘惨淡的泪光中移开。
申徒臣不愧名医之后,不消一个时辰,便把所有的病人诊治一遍,打发走了。刘縯赶到的时候,他正在洗手,一见刘縯进来,便似笑非笑地说道:
“你就是那位刘公子?姑娘的面子我总是要给的,姑且随你走一遭,不过这诊费……”
刘縯双目如电盯住那张粉嘟嘟的脸,恨不能把他撕成碎片,但是为了父亲,他还是忍着。但面无表情地答道:
“在下府中还有些积蓄,只要能治好家父的病,诊费任由先生说了算。但必须请先生骑快马随在下马上上路。”
“好说,那些姑娘都说过的。”申徒臣满意地一笑。
刘縯慌忙转过身去,怒火又在心头直窜,他真怕按捺不住自己。
申徒臣果然吩咐人备好快马,带上出诊的工具,单人独骑跟着刘縯上路了。
刘縯不知父亲病情如何,心急如火,一上路就快马加鞭。申徒臣起初还跃马扬鞭紧紧跟随。但五十里地之后,他便渐渐落在后头,刘縯不得不停下等他,就这样时快时慢,天黑之前还没走出一百里地。申徒臣一贯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种罪,胯下早被酪得发痛,远远看见前边有个镇子,便道:
“天太晚了,我也走不动了,干脆就在前边歇息一晚,明天再赶路吧!”
刘縯还不知父亲是死是活,心如火焚,哪敢耽搁,断然道:
“不行,家父命在旦夕,必须连夜赶路。”
申徒臣何曾受人呵斥过,当即勒马怒道:
“大爷走不动了,非住下不可!”
刘縯怒不可忍,一挟马窜到他跟前,抽出防身短刀,往他脖子上一架,骂道:
“你他妈做孙子也不够格,你是畜牲。”
申徒臣一见五大三粗的他变了脸,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软了下来。煞白着脸,连声道:
“好汉息怒,我走!”
两人正往前走,忽听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刘縯抬头一看,只见前面山路转弯处一个白影急驰而来,他慌忙闪到路边,想先让对方过去。白影近了,是一个穿白衣的人骑在马上,因为跑得太快,刘縯没看清马上的人。不料,那人到了刘縯跟前,突然大叫:
“大公子!”
刘縯听出是刘宽的声音,慌忙停住。却见那匹马又奔出十几步远才站住,却是刘宽穿着一身重孝。
“刘宽!”
刘縯大吃一惊,顿时呆住了。刘宽跳下马连滚带爬到了刘縯马前,跪地大哭道:
“大公子,你怎么才来?老爷……没了。”
“啊!”
刘縯大叫一声,眼前金星直冒,差点摔下马来。刘宽慌上前来扶住他,叫道:
“大公子,千万要节哀顺变,府中还等着你料理老爷的后事呢!”
“爹!”
刘縯半天才缓过气来,放声大哭。刘宽劝慰了半天,才止住悲声。
“大公子,你没请来郎中?”刘宽突然问道。
刘縯这才想起申徒臣,四周一看,哪里还有申徒臣的影子。原来这小子一听病人死了,想想刘縯刚才凶巴巴的样子,害怕了,趁着刘縯、刘宽痛哭的时候,悄悄地鞋底抹油溜了。
“这个畜牲,污了王姑娘清白,误了我爹的性命。我岂能饶他!”刘縯悲愤难抑,拨转马头就追。
刘宽听不明白他的话,愣了半天才上马去追他,还没走出十几步远,却见刘縯手里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回来了。刘宽大惊失色。叫道:
“大公子,你杀人了?官府追究下来可怎么办?”
刘縯看了那面色恐怖的人头一眼,随手将人头往路边一扔道:
“他哪里是郎中,他是畜牲!不杀他难消我心头之恨。”
“大公子,人命关天,如今老爷尸骨未寒,你又添人命,如果被老夫人知道,她非气死不可!”刘宽忧心忡忡地道:
“千万不可告诉我娘,只说没请到郎中。”
“恐怕雪地里埋不住死孩子。”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再说吧!”
两人商量好对答之辞,便悲悲凄凄连夜往家里赶。
天色微明,两人进了南顿城里,远远就听见府里哭声一片。刘钦病逝,樊娴都悲伤过度也病倒,刘府一下子像失去了顶梁柱,幸亏有刘嘉、刘黄内外照应,总算没出差错,听说刘縯回来了。刘嘉、刘仲、刘秀和刘黄三姐妹一齐哭叫着迎出来。刘縯一见身穿重孝的弟弟、妹妹,更是悲愤交加,一手拉着刘秀、一手拉着伯姬,大放悲声,兄弟、姐妹相拥着先去拜祭父亲。然后去见母亲。刘縯一见母亲形容枯槁,病卧在床,一下子哭倒在地道:
“娘,孩儿无能,没能请来郎中。孩儿对不起爹,对不起娘啊……”
樊娴都由刘黄、绮儿扶着坐起来,叹息道:
“縯儿,别说了,你爹不会怪你,娘也不会怪你。你爹命该如此。可是你要记住他是为国事忧郁而死。你爹临去前说这汉室江山不久就变成姓王的了,你要以复兴汉室为己任,才能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嘉儿、仲儿、秀儿,你们要辅佐縯儿完成你爹的遗愿。”
“娘,孩儿记住了。”刘縯坚决地答道。
刘嘉泣道:“伯父养我如同亲生,我必能辅佐伯升成就一番事业,完成他老人家的遗愿。”
刘仲也哭道:
“娘,我平时太浑,不太把爹和大哥的教导当回事,以后,我一定好好跟大哥练武,帮他做大事。”
九岁的刘秀也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脸上不见了平日的顽皮,哭哭啼啼地道:
“娘,以后我一定听您的话,帮着大哥做事。”既便这时,他也没说听刘縯的话。
望着一群可怜又可爱的孩子,樊娴都的脸上终出绽出一丝笑容。道:
“你们能够这样,娘也就放心了。縯儿,娘的身体不行,你爹的丧事全由你料理。嘉儿、仲儿、黄儿你们要好好帮助縯儿,不能出差错。”
刘縯三人齐声应道:
“娘,您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做得很好。”
刘嘉也道:
“请伯母放心。”
父亲的病逝,身为长子的刘縯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很多,他遵从母亲的吩咐,指派吏属,封闭库府,接待宾客,安排父亲的丧事。内务女眷,则交由妹妹刘黄掌管。刘嘉、刘仲、刘秀前后帮衬着,府中上下,虽被悲哀的气氛笼罩着,却忙而不乱,井井有条。吏属宾客见了,私下议论,南顿令诸子侄果然不是等闲之辈。樊娴都看到孩子们真的长大成人了,欣喜不已,丧夫的痛苦减轻了许多,病情也好多了。
南顿令病逝,刘縯弟兄又无一官半职,刘家在南顿再也无事可做。刘钦死前,曾跟樊夫人说过,让他们回南阳春陵的老家,老家尚有一部分田产,尚且可以经营度日,况且还有弟弟刘良等族人相助,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樊娴都便把孩子们召到跟前,讲了丈夫生前的嘱咐,决定举家返回南阳春陵老家。
刘縯有些舍不得,他在南顿的几年结交了一批豪杰,对他实现自己复兴汉室的理想很有帮助。但是,一想到被自己一怒之下杀死的申徒臣,说不定哪天官府就会找上门来,心里就有些不安,他倒不是怕被官府抓去,而是怕病情刚有转机的母亲生气。如今举家搬迁,官封至少要费些周折方能找到自己,那时母亲的病也痊愈了,他再另作打算。因此刘縯犹豫后便同意了。
刘嘉、刘仲和刘黄三姐妹无牵无挂,都乐意搬回春陵老家,惟有刘秀嘟着脸儿,半天不说话。樊娴都不解,问:
“秀儿,你不乐意回春陵老家?那里是咱们祖上的封地,又有同族的人在一起,那里方是你们弟兄的根基所在。”
“娘,孩儿知道,可是……”刘秀还是不肯说出来。刘黄坐在母亲身边,悄悄地伏耳言道:
“娘,三弟是舍不得府衙外的那块田园,他撒下的种子刚刚发芽,等着明年一个好收成呢!”
樊娴都看了小儿子一眼,轻轻叹息一声道:
“这孩子,以后会是怎样呢?”
刘縯一看刘黄诡秘的样子,也醒悟过来,盯住刘秀正色道:
“三弟,你想着稼穑之事吗?爹是怎么死的,是为国事忧郁而死。似你这样一味痴迷于稼穑之事,将来如何助大哥做一番事业,你对得起爹吗?”
刘秀的小脸儿憋得通红,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掉,半天才说道:
“大哥,我也没说不走啊!”
既然儿女们都同意,樊娴都便决定举家迁回春陵老家。但说走就走,哪能这么容易。刘钦在南顿令任上三年,故旧属吏都要话别,府中田产该变卖的变卖,能带走的带走。收拾车辆,捆绑细软,阖府上下,大人忙得脚不着地。
刘縯带着刘嘉、刘仲和几个家人正在收拾兵器,这些东西比他的命根子还重要,哪一件都舍不得扔掉,全命人擦拭干净,小心捆绑起来。
正忙活着,刘宽突然面色慌张地跑过来,伏在刘縯耳边低声说道:
“大公子,不……不好了。寻仇的来了,就在门外。”
刘縯心里一惊,知道肯定是为申徒臣而来,虽说他早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巧,母亲的病还没好,如果被她知道就糟了。因此,忙对刘宽道:
“先不要惊动老夫人,我先去看看。”说完,丢下手中捆好的兵器,大步往门口走去。
到了门口一看,他就是一愣。只见门外站着两个小男孩,最大的顶多十一二岁,小的只有八、九岁,长得好看,特别有精神,全是玄色短靠小打扮,每个人的手里攥着把短把钢刀。身后的小树上拴着一匹白马,看来他俩乘的是一匹马,刘縯一看是两个孩子,把心装到肚子里去了,一改往日的威严,脸上带笑,问道:
“两位小兄弟尊姓大名?来寒舍有何贵干?”
只见那大小孩双手一叉腰,晃着小肩膀答道: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爷叫李通,他叫李轶。哎,你还没说你是谁呢?是这府里当家的吗?”
刘縯一看两个孩子长相相似,便知道他们是一母同胞,但还是不明白,姓李的孩子跟申徒臣有什么关系,于是便道:
“小兄弟,我叫刘縯,是这府里主事儿的,你们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那叫李通的哥哥正要开口说话,他身后的李轶忍不住,往前迈进一步,用手中的小钢刀指着刘縯,咬着白嫩的玉牙叫道:
“你装什么蒜,你说,是不是你家里的人杀了我姨丈,今儿个小爷就是为我姨丈报仇来的!”
刘縯一听,明白了。原来这申徒臣是他们的姨丈,申徒臣家里怎么会让两个孩子来寻仇呢,肯定是他们偷着跑来的。看来申府和官府的人很快就会来找上门来。面对两个孩子他真感到为难了。他原本打算将和来人过上几招,制服对方,让对方知难而退算了。没想到来的却是两个孩子,他刘縯说什么也不能跟孩子动手。
李通见刘縯半天沉默不语,也小脸儿一变怒骂道:
“你们刘家一个个都是缩头乌龟,杀了人也不敢承认。”
刘縯被他骂得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两眼一瞪,斥道:
“混账,哪个不敢承认,申徒臣就是我刘縯杀的,你们两个毛孩子能干什么,快去叫你们家里人来,真刀真枪跟俺见个高低。”
李通一听他看不起自己,气得小脸儿通红晃着小钢刀叫道:
“今儿个就让你见识小爷的本事。”说着,小小的身躯往前一窜,抡刀就砍刘縯。刘縯根本没拿他当回事,闪身躲过。哪知小李通一刀走空,就势侧身左旋,手中小钢刀“唰唰唰”连攻五、六刀奔向刘縯的下盘。刀法之快竟迫得刘縯一时无还手之机。刘縯这才意识到这孩子的确有点功夫,而且受过高人指点,怪不得敢大老远的跑来寻仇。看来他还真得当回事儿了。
刘縯正要还手,忽听身后母亲樊娴都大声斥道:
“縯儿,不得伤害人家的孩子。”
他慌忙跳出圈外,回头见樊娴都正由绮儿搀扶着来到门口,身后跟着刘仲、刘秀、刘黄等弟弟妹妹和刘宽,刘縯不敢正视母亲,嗫嚅着说道:
“娘,都是孩儿不对。可是那申徒臣……”
“别说了。娘都知道了。”樊夫人叹息一声道,“不管怎么说,你杀了人。如今人家找到门上来,总得给人家一个交待吧!”
刘縯无话可说,一抬头看见刘宽躲在刘仲的身后,知道肯定是他告诉了母亲,不由得狠狠瞪了他一眼。刘宽吓得一低头。
小李通、李轶一看刘縯不打了,齐声叫道:
“缩头乌龟,给我姨丈偿命!”
樊娴都推开绮儿,硬撑着病体往前走了几步,到了两个孩子跟前,和蔼地说道:
“孩子,我老身管教不严,让縯儿杀了你们的人。今天老身就给你们一个交待:杀人偿命,自古一例,老身这条命就交给你们了。动手吧!”说完,把头一低,引颈就戮。
刘縯等人闻听大吃一惊,纷纷叫道:
“娘,你不能!”
“夫人,千万不可!”
樊娴都转过脸,怒斥道:
“都听着,谁也不许过来!”
众人只好停往脚步,眼睛却一齐盯住李氏小兄弟手里两柄钢刀,只要他们敢动手,大家便会毫不客气地冲过去,把他们剁成肉酱。
李通、李轶兄弟一见樊夫人这架势,一时竟不知所措,刚来时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全没有影了。好半天,李轶才一咬牙道:
“哥,管他呢,反正是他们先杀了姨丈的,今儿个就杀了老太婆,也好让姨娘高兴。”说着,就要抡起他那柄小钢刀。李通却拦住他,俨然一副大侠的口气道:
“小弟,咱们行侠仗义,怎么能对手无寸铁的老太婆动手呢!要杀就杀那个叫刘縯的大块头。”
刘縯一听这两个小孩一问一答,差点笑出声来,正想走过去说话。忽听身后传来三弟刘秀的讥笑声。
李通、李轶最讨厌人家讥笑他们,忽听人堆里有人大声讥笑,气得两张小嘴儿圆鼓鼓地叫道:
“谁在笑俺?有种的站出来!”
“我!”两人的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孩从人堆里挤出来,跑到跟前,这孩子正是刘秀。
李通、李轶一见对方和自己年龄相仿,仿佛一下子找到对手,丢开樊夫人,走到刘秀跟前,李通把头一扬怒道:“你笑什么?”
刘秀把嘴一撇道:
“笑你们吹牛。你们也算是行侠仗义。我大哥才是行侠仗义,才算是真正的大侠。你们那个狗屁姨丈,不好好地给人家看病,干尽坏事。我爹病得快死,大哥去请他他还不愿来,我爹就病……我大哥才杀他的。”说到伤心处,竟涕泪交流,泣不成声。樊夫人、刘縯等人被他说到痛处,忍不住哭声一片。
李通、李轶一下子怔住了,这才注意到这家人都还穿着孝呢。愣了半天,李轶方仰着脸儿问李通道:
“哥,他说的是真的吗?”
李通也是孩子,心里也不知是真是假,只好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不知说什么好。
樊夫人看出了两个孩子的矛盾心理,便趁机说道:
“孩子,刚才小儿说的句句是实,先夫的灵柩还在堂前,你们进去一看便知。”
李通一听,便一拉弟弟的手道:
“走,小弟,咱们进去看看。”
樊娴都看出两个孩子心地不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便亲自引领他们走进府中正堂丈夫的灵柩前。李通、李轶一见灵柩、灵牌,果然不假。便默不作声出府去了。樊娴都知道他们相信了,送出府外时,便关切问道:
“你们是南阳谁家的孩子?大老远的跑来,父母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呢!”
李通看着她面容憔悴的样子,口气缓和了很多,答道:
“我爹李守,在长安做官。”
南阳李守的名声樊夫人听说过,只是没见其人。李守以谶讳之学响名南阳,也算得地方上的知名人物。樊娴都点点头道:
“孩子,你们能明白事理就好。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縯儿罪责难逃。老身一定要让他亲到你们府上谢罪。你们先回去,免得家中忧虑。”
李通、李轶早已淡了为姨丈复仇之心,见樊夫人言语人情入理,颇为感动,两人上了马,向老夫人一躬手,打马而去。
刘縯等人见李通李轶走远,才松了一口气,刘仲道:
“娘,他们走了,没事了吧!”
“没事?”樊夫人叹息一声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岂能说没事就没事。娘马上写信给你们的舅父,他跟新野县令潘临交情甚笃,请他在官府里从中斡旋,但愿縯儿没事。”
第二天,节哀顺变的樊娴都夫人,带着三儿、三女,族侄刘嘉以及家佣仆役,扶着刘钦的灵柩,踏上返归故土春陵的官道,驿路茫茫,前程谁知晓……
南阳郡蔡阳白水乡原本不是春陵侯封地。刘秀先祖刘买被汉武帝封为春陵侯时,春陵乡本在零陵郡冷道县,那里,地势低而潮湿,山林之中多有毒气。刘买之孙考侯刘仁在汉元帝初元四年上书,情愿减户请求将封地内迁南阳郡蔡阳的白水乡。元帝允准,仍以春陵为国名。于是刘仁偕同整个宗族来到这里,以此安居下来,这里就成了刘钦的故乡。病逝于住所的南顿令就安葬在这里。
隆冬时节,平日孤寂荒落的白水堤上多出了一块松柏苍郁之地。一座精心修建的墓冢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南顿君之墓”的墓碑旁,背水倚树地搭起几处简陋的草屋,晨起时,墓碑前早已摆放好供奉之物,凛冽的寒风中,刘縯、刘仲、刘秀和刘嘉依次涕泣跪祭,每张脸都冻得发青。
“爹,您是为国忧郁而去。孩儿一定不忘教诲,以复兴汉室为己任,完成爹的遗愿。爹,您安息吧!”刘縯边哭边说,众兄弟也难过地痛哭起来。
依从古礼,为人子者应为丧父守孝三年。但当时能做到的人很少。如果遇着寒冬时节,孤寂旷野,寒风彻骨,更没有人能够真正守在墓地旁。但刘縯兄弟不畏严寒,着素衣、吃素食,虔诚地为南顿令扫墓守灵,从无间断。宗族乡里听说后,都称赞刘縯弟兄至孝。
祭扫完毕,刘縯便叫人从茅屋中取出兵器,在墓地旁的空地上领着兄弟习练武功。似乎是父亲的眼睛在看着他们,兄弟们习武起来特别认真、投入,仿佛在向父亲表明他们的决心,连一向最怕吃苦的刘仲也从没有发一句怨言,年龄最小的刘秀也再没跟大哥顶过嘴。
大家正练得卖力,忽见刘宽走过来,老远就叫道:
“大公子,别练了。”
刘縯收了势,等他到了跟前才问道:
“刘宽,什么事儿?”
“老夫人叫你们都回去,有话跟你们说。”
刘縯想起因思念父亲而面容憔悴的母亲,心中一阵发痛,忙招呼兄弟们丢下兵器,一齐走下沙堤,向家中走去。
春陵地方上居住着刘钦之弟刘良一家和族人。当樊娴都和女儿们扶着丈夫的灵柩回来时,刘良带领着族人哭泣着迎出春陵,并早已派人把哥嫂原来的住宅打扫干净,安顿嫂子一家住下。然后亲自选择松柏苍郁之地,隆重地安葬了哥哥刘钦。
刘縯弟兄到了家里,樊娴都正由刘黄、刘元陪着说话儿。刘縯一见母亲,立刻跪地磕头,刘仲、刘秀也慌忙跪下。
“娘,您召孩儿来,有什么吩咐?”
樊娴都坐直身子,逐一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心疼地说:
“娘召你们来,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怕你们冻坏了。反正,你爹也是去了的人,没有必要非守孝三年不可。这寒天冻地的,风寒极易侵蚀肌体,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爹九泉之下,也会不安的。縯儿,听娘的话,就搬回来住吧!”
“不,”刘縯涕泣跪拜道,“娘,爹是为国事忧愤而去。孩儿理应为他老人家守孝。爹的遗愿是要孩儿将来匡复汉室。如今孩子不经历些磨炼,如何能成就一番事业。为爹守陵,这点儿风寒又算得什么。”
刘仲、刘秀也齐声泣道:
“娘,孩儿不怕寒冷,愿为爹守灵。”
樊娴都看着三个至孝的儿子,心中顿觉欣慰,但仍坚持说道:
“你们的一片孝心,娘知道就是。这么冷的天,何必非守在墓地旁。不如先回家住一阵子,待过年春天再搬回去。”
刘秀知道母亲最担心的就是他,便仰脸答道:
“娘,您不就是担心冻坏孩儿吗?不会的,大哥天天带着我们练武,常常出汗,怎么会冷呢。”
刘仲也说道:
“三弟说得一点儿没错,娘尽管放心好了。”
樊娴都哪能放心,但三个孝顺的儿子说得在理,她在努力寻找说服孩子们的理由。
正在这时,守门的家人来报,叔叔刘良来见。樊夫人一听,似乎有了办法。刘良,字次伯,乃刘钦胞弟,举为孝廉,被朝廷荐为萧城县令。因见汉室颓败、厌恶政事,遂托病上书,辞官归隐。刘钦灵柩到春陵,刘良隆重安葬兄长,并悉心照顾嫂侄全家。刘縯等子侄都非常敬重他,由他劝说,刘縯弟兄不会不依。樊夫人忙命人请入,刘縯、刘仲、刘秀一齐到门外迎接。刘良进来,先给嫂子施过礼,坐下便说道:
“縯儿他们也在。”
“是我召他们来的。”樊娴都乘机引入正题,“孩子们坚持依着古礼为夫君守孝三年,但如今隆冬季节,我只怕他们耐不住风寒,伤了身体。请叔叔帮着劝说他们,搬回家里住。”
刘良听了点点头,嫂子樊夫人放心了。不料刘良却开口说道:
“嫂子心疼孩子们,自是情理之中。可是如今我汉室不振,世事艰难,孩子们若成大气,免不了要经历千难万险。嫂子想让他们生活在安乐窝中,可能吗?依小弟之见,孩子们既有诚孝之心,就应该成全他们,白水河边的寒风算得了什么,权当是对他们的磨练。”
樊娴都这时无话可说了,她也是有识见的女人,刘良说的道理她不会不明白,只是爱子心切,尤其是对小儿刘秀,总怕他受了苦,吃不消。
刘縯一看母亲有松口的可能,忙说道:
“娘,既然叔父都这样说,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樊娴都叹息一声,只好点点头。刘良一见便道:
“縯儿,你娘答应了。没有别的事,你们就回去习武去吧!我陪嫂子说说话。”
“是,叔叔,孩儿告辞!”
刘縯弟兄起身给母亲和叔父告别,走出府门。刘良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叹息道:
“我们刘家虽是国姓皇族,却一辈比一辈衰弱,如今朝廷萎弱,汉室江山不久恐易手他姓。我刘室命运更难预料。看我宗室子弟已成人者惟縯儿可成大事,将来匡复汉室,振兴宗室,惟有绩儿。你们没来之前,我宗室子侄辈刘赐、刘玄、刘谡、刘社皆闲居家中,不事稼穑,无所事事。小弟担心日子久了他们耐不住寂寞,不务正业,坏了我宗族名声。如今,你们来了,可以让他们跟着縯儿一起习学武功。小弟想聘师傅教授他们学业,也算咱们为光耀宗室作点努力。”
樊夫人想不到这位小叔竟有如此非凡见识,心中颇为感动,当下便道:
“兄弟难得有此襟怀,我支持你,就由你担此重任吧!”
凌晨,尽管白水河边寒风彻骨,刘嘉、刘縯弟兄仍像往日一样在父亲墓地前的空地上,苦练不止。还是刘嘉、刘仲合攻刘縯。刘縯将手中长矛施展开,上护其身,下护其马,寻着刘嘉、刘仲的破绽便抢攻一招,竟逼得二人连连后退。旁边正练臂力的刘秀见了,一时兴起,抓起自己的长刀,也来为两位兄长助战。刘縯独战三人,仍绰绰有余。
弟兄四人正练到紧处,忽听有人高声叫道:
“好功夫!”
四人听出是叔父刘良的声音,慌忙收势细看,只见刘良正领着一帮宗室兄弟走上河堤。当中年龄最长的刘赐仅比刘縯小一岁,最小的则比刘秀还小三岁。这帮人走到空地上站住。刘縯仔细一看,除了叔父刘良之外,这帮宗室兄弟大多耷拉着脑袋,一脸的苦相。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给刘良施完礼,正要发问,却听叔父说道:
“縯儿,你的这帮兄弟今后就由你来管教,教他们习学武功,将来他们可帮你做成一番事业。”
刘縯一听,高兴得不得了,连声应道:
“请叔父放心,孩儿一定尽心尽力教他们。”
“那就好!”刘良满意地笑了,又转身对那帮宗室子弟说道,“今后就由縯儿教授你们武功,再不许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坏了宗族的名声。我刘氏乃是国姓,振兴汉室,光宗耀祖就靠你们了。听见没有?”
刘赐一行人看来都有些惧怕这位长辈,虽然个个面带苦相,却齐声答道:
“听见了!”
从此,孤寂的旷野墓地再不孤寂,每天都是一片战马嘶鸣,刀枪碰撞声。初始几日,那班宗室子弟因为新奇,练得还算起劲。但十天之后,除了一个黑脸的大小子刘谡之外,便一个个叫苦叫累,很有些吃不消。刘縯要求十分严格,一个个拧着耳朵拉起来,要他们坚持练功。这样一来,他便顾及不到刘秀了。刘秀本来对弓马骑射没有多大兴趣,只是父亲的死多少刺激了他幼小的心灵,他才依着大哥心愿专心练武。但这几日,大哥为着这帮宗室弟兄,又把那些他早已练熟的招数传授出来,他就有些耐不住了。
一天,刘縯正专心致志、一招一式教刘赐等人刀法。刘秀趁他不注意,一转身跑到松树丛中,顺着树丛跑到河边。这时,河里结着厚厚一层冰。刘秀童心贪玩,便跑到河中心滑起冰来。玩了一会儿,又怕被大哥发现,干脆从冰上跑到河对岸,对岸的河堤下是一大片荒地,不知是农人遗落,还是野风吹来的种子有几株麦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艰难地生长着。他蹲下身来,爱怜地用手抚摸着幼苗,嘟囔着:
“小苗啊,小苗,你好可怜,这么冷的天会冻坏你的。”他嘴里说着,又捡来几片树叶,盖在小苗上面。
“文叔,你在干什么?”身后突然有人问道。
刘秀吓了一跳,以为被大哥发现。回头一看,却是族兄刘玄。刘玄白嫩的脸冻得通红,笑嘻嘻地站在自己身后。
“你……你怎么跑来了?”刘秀没想到他也跟着偷跑过来,很不高兴。
刘玄还是笑嘻嘻的,双手往腰间一叉,讥笑道: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你管不着,我来拉屎的。”刘秀气恼地说。
刘玄忙改变了态度,讨好地道:
“好兄弟,咱们谁也不说谁,好吗?縯哥要是问起来,咱就说跑过来拉屎的。”
“一言为定!”刘秀转怒为喜,忙和刘玄拉勾发誓。刘玄也放心了,便问道:
“文叔,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别骗我!”
“我看这几棵小苗。”
刘玄低头一看,泄了气。
“不就是几棵麦苗,有啥好看的!”
“麦苗长大了能结粮食。我爹在南顿种了好大一块田的麦子。我也种了一小块,那里的麦苗肯定比这几棵长得好,明年能收好多好多的粮食。哎,对了。这块荒地要是种上庄稼,肯定能收好多的粮食。”刘秀似乎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仿佛眼前就是一片翻滚的金浪在向他招手。
刘玄对种田毫无兴趣,反正家里还有许多的土地,光收租就足够他全家生活的,用不着他这个宝贝儿子亲自耕种。可是,好不易偷着跑出来,说啥也不能回去。他气得咕噜着:
“二伯父真是的,非要咱们练武,还说什么要咱们振兴汉室,光宗耀祖,文叔,你说什么叫振兴汉室,光宗耀祖?”
“不知道,”刘秀摇着头,道:“反正是大人喜欢说的话。我爹喜欢说,我娘喜欢说,大哥也喜欢这么说。”
“你长大了也喜欢这么说吗?”刘玄笑道。
刘秀摇摇头。
“你最喜欢干什么?”
“我喜欢种田。不,我最喜欢读书,然后是种田。”
“没意思。我才不喜欢呢。我最喜欢做官,做天下最大的官。能管好多的人,他们都得听我的。”
“天下最大的官就是皇帝。你想做皇帝?那是要杀头的。”刘秀故意吓他。
刘玄果然忙改口说:
“真的要砍头?我不做皇帝了。”
刘秀狡黠地一笑,说道:
“我不怕杀头,我做皇帝。”
刘玄不甘示弱,忙又抢着说:
“你不怕,我也不怕,我还是要做皇帝。”
刘秀一听,连连摇头道:
“不成,不成。天下不能有两个皇帝!”
“好兄弟,你就让我做皇帝吧!”刘玄慌忙摇着刘秀的肩膀求道,“咱们是好兄弟,我做皇帝就封你做大将军。”
刘秀禁不住他的哀求,只好让步,却又道:
“我不喜欢打仗,不要做大将军。你就封我做宰辅,帮兄治理天下。”
“好兄弟!”刘玄高兴极了,仿佛真当了皇帝似的,往后身一棵树墩上一坐,学着戏文里的词叫道:
“刘秀刘文叔,朕封你为当朝宰辅,助朕治理天下。”
“臣谢主隆恩。”刘秀也拿腔捏调答应着。
童心天真,还是孩子的他们只当是做游戏。孰料,若干年后,两入竟真的都做了皇帝。可惜刘玄只做了两年零十个月的皇帝,落得被叛将缢杀的下场。而真正成为推翻王莽新朝,匡复汉室的一代中兴君主,则是刘秀。当然,这都是后话。
刘秀相中了白水河对岸的那块荒地,便瞒着大哥刘縯恳请母亲开垦出来。樊夫人免不了劝诫他要以习文练武为要,切勿近稼穑,但还是答应了,她心里其实并不完全反对刘秀近稼穑。丈夫死后,儿子们都在为父守孝,家中除了田租收入,再无其他经济收入,这样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况且刘縯喜欢行侠和收养宾客,不问家庭产业经营情况。刘仲更是诸事不问。当年高祖刘邦创业打天下,家中尚有善治产业的哥哥刘仲照顾,如果把刘縯比作是高祖,那么刘秀则是刘仲(刘邦兄)式的人物。
刘秀得了母亲的许可,便不顾大哥的反对,和刘宽一起,一个牵牛,一个扶铧,把那荒地开垦出来,种上谷物。为了方便,他还叫人在白水河上修了座木桥,便于来往耕种。
寒来暑往,日月如梭。刘秀的田里收了一季又一季,白水河边的野花开了一次又一次。三年的守孝期转瞬间满了。刘縯等人的武艺日臻神境,就连最浮滑的刘玄也练就了一身的武艺,寻常三五十人近身不得。刘縯天资聪颖,虽然忙中偷闲去侍弄那块田地,也没耽搁习武艺。论武艺,除刘縯之外无人能及,论文才,则包括刘縯在内无人可及。
胸怀大志的刘縯时刻关注着天下的变化。但是历史老人按着既定的轨迹缓慢地行进着。这一年,年仅十四岁的汉平帝刘衍病死,安汉公王莽为把持朝政,在姑母王太后的支持下,扶立年仅三岁的宣帝玄孙、广戚侯刘显的儿子刘婴为帝。王莽则仿效当年周公辅佐周成王,居位摄政,称摄皇帝,改年号为居摄。正如南顿令刘钦所料,王莽篡汉已是步步紧逼。刘縯一次次为刘汉江山痛心疾首,对王莽恨之入骨,但是苦于人微言轻,无以发难,只好静静等待时机。
孝期虽满,但刘縯白天仍喜欢领着众兄弟在墓地前的草地上操练武艺。这一天,大家刚练完一阵,正坐在地上歇息。忽听一阵马蹄声响,只见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在白水河对岸停住,马上跳下来一个衣着整齐的中年汉子,那人下了马,快步走上木桥,向刘縯他们走来。
刘氏兄弟老远就看见了。刘玄叫道:
“你们看,那人是干什么的?”
“我知道,”刘秀抢先答道,“肯定是来找大哥比试武艺的。弄不好又被大哥打他个落花流水。”
刘秀说话很有根据。刘縯功夫了得,在南阳就有了名气,一些江湖侠客、武林中人不服气,常隔三差五地来找他比武。刘縯待人谦恭有礼从不恃强自傲,即使迫不得已与人动手,也是点到为止,只要对方认输就成。败在他手下的武林高手不知有多少人,他还从未遇到过对手。
刘秀的话音刚落,刘玄扫视了众兄弟们一眼,一本正经地道:
“文叔说得不错,这人肯定是找縯哥比武的。哎,我说你们哪位过去把他收拾了,用得着縯兄动手吗?”
刘縯这时已回家去了。父亲不在了,他是长子,不能不多操一些心。便经常趁大家歇息的时候,去家里看看母亲。
刘玄的话引得一个人心里痒得慌。这人就是刘谡,他也是刘氏族人,可惜父母早亡,成了孤儿,亏得刘良的悉心照料,才长大成人。所以他比这班不愁吃穿的刘氏子弟懂事得多,跟刘縯练武也最下功夫,三年的时间,学成了一身好武艺,在这帮子弟中首屈一指。艺高人胆大,一听说比武,便来了劲。反正刘縯也不在。他从地上一蹦多高,站起来道:
“我来收拾他,不劳大哥了。”
“对,揍他!”刘赐、刘嘉、刘仲也一齐叫道。
说话的功夫,中年汉子已过了木桥,来到大家跟前。刘谡仔细一看,这人虽然穿着便衣走起路来却孔武有力,一看就是个练家。他便一步跨到跟前,正色问道:
“这位兄台,有何贵干?”
中年汉子见有人答话,忙客气地答道:
“在下来找春陵刘伯升。”
伯升是刘縯的字。刘谡一听果然是找刘縯的,便轻轻一笑道。
“刘伯升是我大哥,你恐怕不够格见他,找我也是一样。”
中年汉子听不明白,不解地问:
“这位兄弟,你想干什么?”
“装什么蒜,要找我大哥比武,先得胜了我。”
刘氏兄弟也在一旁起哄,七嘴八舌地叫道:
“对,先打赢他,才能见大哥!”
“快动手吧,就他那两下子,也够你学二十年的。”
中年汉子急了,胀红着脸道:
“对不住,在下要见刘伯升。
”刘谡技痒难熬,口里叫道:
“老兄,别托大。”说着,一记直拳黑虎掏心直对中年汉子胸前打来。中年汉子一看说也无用,没办法。只好一侧身,横掌接住。刘谡不跟他客气,迅速抽招换式,步步紧逼。中年汉子竟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只得沉稳心神全力应战。两人拳来脚往,打在一起。
刘代兄弟一看,中年汉子身上真有点功夫,都来了兴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们打斗。刘谡原以为自己功夫不错,三下五除二将对方制服,也好在兄弟们面前露露脸。没想到遇到个货真价实的对手,照这样下去,即使自己百招之内打赢对方,也没有多大意思了。他越想越急,恨不能一拳将对手打倒在地。可是那中年汉子似乎久经战阵,实战经验丰富。他也看出了刘谡求胜的心理。见对方招招紧逼,便全力防守,而且故意露出落败的迹象。刘谡一见大喜,攻之更急,全无防范意识。中年汉子见时机已到,双拳封住对方招式,下盘双腿突然攻出。刘谡猝不及防,身子失去重心,“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唉!”
刘氏子弟一看,懊丧极了,刘谡是他们当中武功最好的一个,他一落败,恐怕除刘縯之外,无人能敌了。
刘谡满脸通红,狼狈不堪地站起来,躲到众人后头,再没抬起头。中年汉子一见,颇有些得意,笑道:
“各位兄弟,在下可以见刘伯升了吧!”
“不可以,”话音刚落,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你还没打赢我呢!”中年汉子一看,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英俊少年从地上跳起来,不慌不忙地走到自己跟前。
刘嘉一看是刘秀,后悔自己没早点站起来。因为刘谡的功夫比自己强尚且落败,自己能行吗?他这么一犹豫,就晚了一步。被刘秀抢了先。况且中年汉子出手并不狠毒,谅也不会伤害刘秀。因此,刘嘉坐着没动。
中年汉子一看是个孩子,忙温和地一笑,道:
“小兄弟,我有要紧的事要见刘伯升,咱们别比了,就算我输了,成吗?”
“不成!”刘秀异常坚决地说道。中年汉子一看不打还不行。他心中有事,哪有闲心陪小孩玩。便暗忖三招两式让孩子认输就成。于是再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份,竟抢先向孩子进招。
刘秀刚才看着他们两个打斗,知道中年汉子有真本事,若被他一招击中,自己肯定半天也别想爬起来,他早有应变之术,凭借自己身材小巧玲珑,身法灵活的长处,在中年汉子身旁忽前忽后,转来转去。中年汉子哪及他身法灵活,斗了半天,急得头上冒汗,也没抓不住刘秀的一根头发。刘秀故意气他,边打边说:
“大块头,你功夫不行,赢不了我,怎么跟我大哥比试。”
中年汉子本来心中有事,这时更被他激得眼睛冒火,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双拳施展开,拼命进攻。他也犯了刘稷刚犯过的错误,只顾进攻,忘记了防守。
刘秀天资聪颖,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趁对方一意急攻的时候,冷不丁地窜到对方身后。他也没什么新招,仍用中年汉子赢刘谡的方法,右腿突然攻击敌方下盘。只不过,他选择的进攻目标是对方的阴部。中年汉子毫无防备,被刘秀一脚踹中阴部,疼得他“哎呀!”一声,双手捂住两腿之间,蹲在地上,大呼小叫起来。
刘氏子弟看得清楚,心中大喜,齐声欢呼,忽听身后有人大声怒斥道:
“三弟,你出手太狠了。”
大家回头一看,只见刘縯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正怒视着得意忘形的刘秀,便慌忙止住欢呼声,各自去拿自己的兵器,装作没事似的练功去了。刘秀也慌忙跟在众人后头。
刘縯快步走到那中年汉子跟前,双手扶起他,抱歉地道:
“这位兄台,真对不起,伤到哪里没有?”
中年汉子好久才站起身,红脸胀得更红,刘秀并没用全力,但这种娇嫩的部位,轻轻一脚也够他受的了。堂堂七尺武夫竟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打败了,脸面如何磨得开。因此他羞愧得一语不发。
刘縯自然明白他的难堪,便故意为对方找台阶,道:
“兄台武功了得,若不是三弟使诈,谅他再学十年的功夫,也不是兄台的对手。”
中年汉子一听这话,心里舒服多了,又听对方称刘秀为三弟,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忙问道:
“请问兄弟,可知刘縯刘伯升其人?”
刘縯一怔,忙笑道:
“在下就是刘伯升,兄台有何指教?”
“你是刘伯升?”中年汉子早已猜测到面前的人就是自己要找的刘伯升,仍惊喜不已道,“在下是安众侯刘崇族人刘德安。”
刘縯又是一怔,安众侯刘崇他当然知道,刘崇是景帝八世孙,袭安众侯。论辈分还叫刘縯为叔父。但刘崇家族世代显贵,与地位卑微的刘!寅家族,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以,尽管刘崇的封地在南阳,两个同为皇族的家族却互不往来。今天,刘崇的族侄突然到此,肯定有重要的事情。
果然,刘德安扫视了一下四周,确信无人注意他们,才低声说道:
“伯升祖父,安众侯差晚辈来,是有要紧的事跟您商量。”
一个比自己长七、八岁的汉了突然喊自己为祖父,刘縯总感到不自在,但论辈份却是理所当然,他便抑住脸上的笑意,正容道:
“安众侯有何指教?尽管说。”
刘德安咽了一口唾沫,努力使自己的话说得有条理。
“伯升祖父可曾知朝廷上发生了大事?外戚王莽鸠杀平帝,拥立年幼的刘婴为帝,仿效古时周公辅位周成王的故事,自立为摄皇帝。今日为摄皇帝,明日便是真皇帝。王莽乾纲专断,我刘汉江山危在旦夕。我刘氏皇族自此永无太平之日,如今,天下人都不满王莽专权,但却没有人敢率先起事,这是我们皇族的耻辱。安众侯决心率同族首先起事,天下必然响应,王莽必死无葬身之地。安众侯素闻伯升贤名,特差晚辈来约请祖父率同族人一同起事,杀莽贼,扶社稷,不世之功也。”
刘縯一听,又惊又喜。他平日关心时政,只听说平帝因病而死,想不到竟是被莽贼毒死。慷慨而有大节的他,如何不义愤填膺?三年前父亲死前曾言,王氏外戚必篡汉,想不到真的一步步变为现实。以匡扶汉室为己任,他岂能无动于衷。如今安众侯愿为天下先,率先起事。这正是天赐良机,大鹏一日腾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此时的刘縯,正如大鹏振翅欲飞的一样激动,他慨然道:
“刘伯升是刘汉子孙,决不会任王莽老贼胡作非为。”
“好!”刘德安也高兴,看来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便道,“请伯升祖父早定大计。安众侯最近就要起事,袭取宛城,千万不可误了大事。”
刘縯没想到他催得这么急,迟疑了一下道:
“此等大事,容我禀明母亲和叔父后再作定夺。”
刘德安素闻刘縯至孝,这样的大事,不先禀明母亲,他不会自作主张的,只好说道:
“晚辈暂且住在尊府,两日内速作决断。”
“好吧!”刘縯谦恭而热情地道,“请往寒舍一叙。”
回到家中,刘縯命人安排刘德安歇息,并准备宴席,好生招待。自己则赶紧把叔父刘良找来,同母亲一起商量,樊娴都一听他要造反大吃一惊,道:
“縯儿,这可是掉脑袋、灭族的罪,千万要谨慎从事,你爹遗愿让你匡复社稷,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娘知道无法阻拦你们,可是娘觉得还是慎重一些,选择有利时机,一举成功为好。”说着,期待地望着刘良道:
“兄弟,你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人,依你看,縯儿如果举事,能有多大的成功机会?”
刘良一听刘縯要跟着安众侯刘崇一起起事反莽,脑海早已翻腾开了,闻听嫂子问到自己,便道:
“当年周公辅佐周成王,传为一代佳话,如今王莽仿效周公辅佐孺子皇帝,似乎也无懈可击。至于说王莽篡汉,还只是人们的猜测,天下必竟还是姓刘的。安众侯起事,师出无名,恐怕天下应者廖廖。成功的可能性当然很小。”
刘縯以为一向嫉恶如仇的叔父会坚决支持他,没想到刘良反而说出这种话,不由得有些气恼道:
“依着叔父的意思,我刘氏皇族就只有眼睁睁看着王莽老贼夺了汉室江山,才可起兵反莽。孩儿以为到那时,恐怕亡羊补牢,悔之晚矣!”
樊娴都听出儿子有不满之意,斥道:
“縯儿,不能对叔父无礼。”
“是,孩儿知罪!”刘縯知道自己不对,忙给刘良赔礼。
刘良宽容地一笑道:
“不妨,縯儿一心为国,言辞过激,情有可原。为叔的意思,并非要等王莽篡汉后再举义兵,丽是为了慎重起见。你娘的意思就是怕你反莽不成,反而丢掉自己的性命。”
刘縯当然明白母亲和叔父都是为他担忧,但举大事哪有不流血牺牲的,因此他非常坚决地说道:
“娘,叔叔,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能灭掉莽贼,振兴我刘汉江山,孩子就是舍掉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樊娴都听了,为能有这样一个有志气的儿子而感到高兴,但面上却冷冷地道:
“你自己性命算什么。一旦事败我们全家几十条性命,还有成千上万刘氏宗族的性命,将化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安宁,你知道吗?”
刘縯站在墙角,一声不吭。樊娴都了解儿子的禀性,便缓和了一下口气道:
“此事为娘也难作决断,你舅父樊宏乃南阳豪强,与官府交往甚多,对那刘崇也知之甚多。天下时势,他知之甚详,縯儿可连夜去湖阳请你舅父来,由他决断。”
刘縯一听母亲提到舅父,马上心和气平了,他最钦佩舅父樊宏。上次他杀申徒臣一事就是樊宏和新野宰潘临与官府斡旋,终于没有追究下来。这一次,一定要请舅父来一起举大事。
刘良也同意请樊宏。于是刘縯先派人好生招待刘德安,不让他起疑。亲自乘快马夤夜奔湖阳请舅父樊宏。
湖阳距春陵不过一百多里地,第二天中午刘縯便同樊宏一道返回。四十多岁的樊宏风尘仆仆,见了姐姐和刘良,施礼已毕,便道:
“縯儿起事万万不可。安众侯此举乃为一己之私,非为天下人也。刘崇编造谣言,说王莽鸠杀平帝,更不可信。王莽并非鲁莽之辈,精于算计权术,鸠杀皇帝,岂不是引火烧身。他既然可把持朝政,怎么会在乎一个有名无实的小皇帝的存在呢!”
刘縯忍耐不住。他一到湘阳就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告诉了舅父,急切想听听舅父的看法,可是樊宏只是笑而不答。这时候却说出一番他最不爱听的话,如何不急?便气恼地说道:
“舅父说话,全是凭空猜测,有什么根据?”
“根据自然会有。”樊宏温和地一笑道,“南阳李守如今在长安为王莽宗卿师,朝廷上的事,不会不知道。李守回乡省亲,与愚舅私下说,皇帝有肝厥之疾,无医可治,遇冬季寒冷愈加严重。皇帝正是死于肝厥之疾。”
肝厥之疾就是现在所说的“羊羔风”,即癫痫。当时称为“妖病。”事关皇室脸面,当然不能把皇帝得这种病的消息公布于天下。
樊娴都眉头不展,自语道:
“李守,这人名字好耳熟?”
“姐姐真是健忘。李守就是当年来找縯儿寻仇的李通、李轶之父。此人精于谶讳之学,因而被举为安汉公宗卿师。”
刘縯一听,面露义愤之色道:
“李守甘心做王莽走狗,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樊宏面露不悦之色道:
“你们是刘汉宗室,我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你们总以为这江山社稷非你们刘姓莫属,岂知天下并不如你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穷苦百姓更不会这样想。只要能让他们种田吃饭,他们就会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如果衣食无着,生存无路,不管这天下姓刘还是姓王,他们都会起而造反。”
刘良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虽说他们在皇族中是最卑微的一支,但虚荣心作祟,总觉得还高人一等。樊宏这话他当然不爱听,于是不亢不卑地反问道:
“依您之意。天下再没有道义可言。”
“道义自然会有的。”樊宏异常肯定地说,“如果王莽篡汉,老百姓自然也会谴责,但仅此而已。除非王莽施暴政,苛酷天下,老百姓没有了活路,才会造反。如果王莽略施仁政,使老百姓安居乐业,谁还会拎着脑袋去反莽扶汉,匡复道义呢?”
樊宏的一番话,朴实入理,句句掷地有声。刘良、刘縯叔侄也觉得有道理,但作为刘汉后人,心里实在难以接受。樊娴都觉得弟弟的话颇有见地,于是鼓励道:
“兄弟,说下去。也让他们听听百家之言。”
樊宏得到姐姐的首肯,再无顾忌,他接过绮儿献上的香茶,呷了一口,润润嗓子,继续说道:
“王氏显贵,始于成帝,王莽姑母王政君被尊为皇太后。王太后假成帝之名,一日之内敕封王氏五人为侯,世称王侯。可是这帮王氏子弟广搜珍宝,遍置姬妾、玩乐新奇,互相媲美。受到朝野臣民的猛烈抨击。王莽在王氏家族中因出身卑微,并不显贵,可是他攻于心计长于智谋。当王氏子弟一个个争相奢靡,食鲜美,坐香车,策肥马之时,独王莽反其道而行之。他穿着布衣,如同贫寒的士子一样,求学受经好问不倦,俨然一个仁义礼智信的贤良才子,以此博取朝野赞言。伯父王凤为大司马,病危之时,他衣不解带,发不梳理,日夜侍候在床前。王凤弥留之际,向太后力荐王莽可堪大用。被廷臣、士子的抨击搞得焦头烂额的王太后正巴不得有一个贤良之才的王氏子弟来堵塞朝野非议。王莽从此显贵。”
“也许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王莽封侯之后,依旧夹着尾巴做人。他越发谦谨折节下交,所得俸禄,尽数分给幕僚宾客,府无余财,名声鹤起。王太后愈加倚重于他,先封他为大司马、领尚书事,次封安汉公。及至平帝病逝,孺子刘婴立为太子。竞准其堂而皇之穿衮衣,戴冕旒,南面居摄,称摄皇帝。”
樊娴都、刘良、刘縯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三人平日虽然关心时事,但都是道听途说的居多。王莽如何发迹,更是知之不详。刘縯愤然道:
“王莽老贼以外戚辅政,竟敢穿衮衣,戴冕旒,乱纲常大义,神人共愤,天下共诛之。”
樊宏看着外甥一腔义愤,只是摇头轻笑,道:
“王莽饱读诗书,熟知纲常伦理,岂肯轻易被人扣上悖乱纲常之罪名。古有周公辅政幼少成王之佳话。王莽以周公自居,辅佐幼主,则名正而言顺。况且,王莽执政以来,被外戚、官宦搅得一团糟的朝廷,为之焕然一新,他因此赢得一片喝采声。朝野内外拥戴者甚众。既便是刘氏宗族,因王莽为他们复侯爵、重封地、增奉禄,拥戴者也不少。刘崇为一己之私举旗反莽。必不能得到宗族的响应,败势已定。”
刘縯年少气盛,还是不服气,反问道:
“这么说,王莽篡汉,无人能推倒他了?”
“如果王莽继续施善政,顺人心,恐怕很难推倒他。可是,俗话说月盈则亏。王莽步步成功,易生骄横之心。如今他仿效周公辅政竞以摄皇帝自居,已有悖乱纲常之举。如果继续做真皇帝的美梦,一旦失政,必遭天下人唾骂。甥儿到那时若起兵反莽,必然应者如云,大业可成。”
樊宏不是刘汉皇族,看问题不偏不倚,分析得颇为精辟。樊娴都非常赞同。刘縯也感到自己太主观了,反莽决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事。刘良听了半天,终于明白樊宏之意道:
“樊兄之意是说,绩儿现在起事反莽,时机尚未成熟。还需耐心等待,相机而动。”
樊宏点点头。笑道:
“我不是王莽说客,说了大半天,就是这个意思。绩儿,你看呢?”
刘縯此时对舅父佩服得五体投地,完全改变了原来的态度,惭愧地道:
“听舅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甥儿太无知。”
樊宏哈哈一笑道: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甥儿,武艺再高也只是一介武夫。要成大器,必得文韬武略兼备。如今,你武功已致化境。依舅父之见,春陵小河浅水,容不下你这条蛟龙。不如去京都游学,长长学识,历练世事。对以后成就大事必有大用。”
樊娴都、刘良一听,都很赞同。刘縯认识到自身的不足,当然也愿意。可是却犹豫着道:
“母亲身体欠佳,弟弟妹妹年少不懂事,我若离家,家中怎么办?”
樊娴都脸上含笑,嗔怪道:
“好儿子,你在家又怎样,天天只知道练武,想你的大事业,何曾过问家庭产业经营如何?”
刘良也劝道:
“大行不拘细节。缜儿,你就放心去吧。家里还有叔父在呢。”
刘縯终于点头同意,却说道:
“眼下如何打发安众侯使者?”
“这还不容易,”刘良轻松地一笑道:“你就推辞说母亲不允,族人不应。保证不向朝廷告密,安众侯尽可自己起事。”
刘縯依计而行,当即命人备办酒宴,樊娴都、樊宏、刘良、刘縯四人作陪,盛情款待安众侯使者。席间,由樊夫人亲口说出无心参与反莽之意,但保证不会向朝廷告密。刘德安想不到一夜之间,自己的努力变成一场空,心里很是恼怒。但见刘家众口一辞,无有转变的余地。再多说也无用,只得丢下手中酒杯,悻悻而去。
打发走安众侯使者,刘缤便准备去长安游学,消息传出,刘嘉、刘仲也要一同去。樊夫人一寻思,都去也好,在外面兄弟间也有个照应。派谁伺候他们三个呢?樊夫人犯难了。最佳人选当然是刘宽,可是,府中上下,全靠刘宽支应着。刘家离不开他。
正在这时,听到消息的刘谡直奔樊夫人房中,毛遂自荐道:
“伯母,就让侄儿一路伺候三位哥哥吧!”
樊娴都一阵心酸,她明白这个可怜的孤儿是想借这个机会去京都游学。她一把拉起刘谡满口应承道:
“谡儿,伯母答应你,你就跟着三位哥哥一道去长安求学,所花费用都由我家承担。愿你以后能有出息,为祖上争光。”
刘谡感动得热泪盈眶,连着给伯母磕了三个响头。脆生生地答道:
“请伯母放心,侄儿一定不负厚望,学着真本领回来见您。”
计议已定,刘縯、刘嘉、刘仲、刘谡弟兄四人打点行装,多带金银。樊宏这几天也在府中,千叮咛,万嘱咐,遇事要三思,不可莽撞。樊夫人、刘良更是语重心长,嘱咐了一遍又一遍。刘縯四人谨记在心。
眼见就到动身的这一天,刘縯突然发现少了三弟刘秀的身影。这几天,府中上下为他们团团转,宾客亲友也是你来我往前来饯行。刘縯自己也忙得脚不着地,哪里顾及三弟刘秀,但毕竟刘秀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人,临到动身这一天,还是要见见他。
“三弟!你们谁看见三弟没有?”刘縯有些焦急,左顾右盼地问道。
“大哥,我……我知道三弟在哪儿。”大小姐刘黄一脸慌张,急忙答道。
刘縯一看大妹的惊慌之色,一下子明白刘秀干什么去了。顿时,心生怒火。但今天是为他们四人送行的日子,千万不能发火。否则,心疼三弟的母亲、叔父、大妹都会不高兴的。
刘黄一见大哥面露怒容,低头不语,急忙讨好地说:
“大哥,你别急。小妹去把三弟叫来。”
不料刘縯脸上怒容顿失,只是平静地说道:
“你就说大哥临行前想见他一面。”
“哎,”
刘黄答应着,转身出去,直奔白水河边,过了木桥,就见刘秀正在田里除草。刘黄二话没说,拉起小弟就走,一口气把刘秀拉到刘縯面前。
此时,刘府上下及宾客亲友为刘縯送行都来了。樊娴都知道大儿子又要因小儿子近稼穑而发火,想要上前规劝,却被弟弟樊宏劝阻住。刘秀木然站在大哥面前,搓着沾满泥土的双手,他知道,大哥又要因自己近稼穑大光其火。若在平日,凭自己的伶牙俐齿肯定不会轻易服他。但今天不行,这么多人来为他送行,总得给大哥留点面子。因此,他把眼皮一耷拉专等刘縯训话。
不料,刘縯却异常温和地说道:
“三弟,大哥今天要出外求学去了。大哥要学真本领,光会武艺不行。成大事者,文韬武略兼备。说到文韬,大哥自愧不如你,所以才要外出求学。”
刘秀很少听到他说话这么温和,一时激动不已,抓住刘縯的手道:
“大哥,我跟你们一道去,行吗?”
刘縯总算听到一句他最高兴盼活,脸上有了笑容,道:
“三弟,你愿意上进,大哥很高兴。可是你还小,等大哥游学回来,你再去,行吗?”
“行!大哥。”
刘秀爽快地答应道。大哥今天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今天这顿训斥肯定逃掉了。正当他暗自得意的时候,忽听刘縯叫道:
“三弟,把你用的农具全拿过来。”
刘秀愣住了,大哥要农具做什么?难道他也要干农活。
“快呀!全给我拿过来。”刘縯再一次催促道。
刘秀望着他阴沉的脸,不敢怠慢,慌忙跑到府里拐角处,把那些耒耜等工具全抱了出来,放在大哥面前。刘縯看着地上的农具,眉角跳动了一下,伏身拿起一把耒,手上稍一用力,那把末“啪”地一声,拦腰被折断。然后,如法炮制,将那堆农具当着刘秀的面一件件地毁掉。
刘秀亲眼看见这些心爱的工具被一件一件地毁掉,他难过极了,委屈地掉下了眼泪。他喜欢种田,喜欢春种秋收,如同他喜爱读书一样。
刘縯看着他,也有些不忍,但还是用温和的口气说道:
“三弟,你就要长大了,大哥不可能天天叮嘱你。可是,不管什么时候你切记住,要成大事,有出息,切不可近稼穑。”
也许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真该给大哥一个面子。这一次,刘秀什么也没说,郑重地点点头。
交待完毕,刘縯四人与送别的亲人一一道别,然后,洒泪而别。儿子第一次离开自己身边,樊娴都顿觉心里空荡荡的。
刘縯弟兄四人走后没几天,安众侯刘崇起兵反莽,进攻宛城。可是正如樊宏所料,响应者廖廖。刘崇的远房叔伯刘竦还跑到长安,向朝廷自首。结果,刘崇没攻进宛城就失败了。王莽得意忘形,感到那尊贵的天子宝座离自己更近了。
秋天,本是收获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田间地头早已飘荡着醉人的谷香。但是,今年的天气不作美,临谷子收割时,遇上了连阴雨。白水河两岸的庄稼地里,不是稻谷零落,就是杂草丛生,一派荒芜的景象。当然也不尽然,刘秀的那块田就是例外。谷穗饱满,金浪翻滚,似乎故意向路人炫耀主人的耕作本领。
田野里大小姐刘黄亲自挥耒收割成熟的稻谷。她已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但却没有半点富家小姐的娇柔之美,浑身上下洋溢着庄户姑娘特有的健美之气。随着她手中镰刀的挥动,成片的金浪被割倒,整齐地摆放在田埂上,在她身旁,挥镰刀收割的还有刘秀和刘宽。十六岁的刘秀已长成翩翩少年。他收割的速度没有大姐快,但分外谨慎,生怕撒落一粒谷子。是啊,这些成熟的谷子是他亲手耕种出来的,粒粒皆辛苦,他怎么舍得浪费一粒呢。
刘黄望着穗穗饱满的稻谷,不由自主地赞叹道:
“三弟,方园百里,只有你方称得上种田能手。”
“那是自然,”刘秀毫无谦虚之意,边干活边得意地说,“姐,一分耕耘,一份收获,皇天怎么会忍心辜负我呢!”
刘黄笑了,用镰刀一指两边的田地,道:
“庄户人家,哪个不是辛勤耕种?为什么别家的稻谷收成不好?”
刘秀没有答话,不知是一心收割,还是在想别的事情,半天才开口道:
“姐,今年收成不好。谷子一定很贵。咱们把谷子打下来,拉到新野去,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刘秀旁边的刘宽也赞同道:
“三公子说得对。反正府里谷子够吃两年的。不如卖掉新谷子,也好补贴用度。”
刘縯弟兄四人外出游学,家中刘黄代替母亲掌管家事。她略一思忖,便答应道:
“三弟,姐就依你。打下谷子,由你去卖。”
第二天,稻谷便打下来了。刘黄把三弟要去新野卖谷的事禀明母亲。樊娴都有些不放心,但儿子大了,总得飞出去。便让刘宽陪刘秀一齐去。
刘秀得了母亲准允,便和刘宽一起备好牛车,装上稻谷,准备动身。这时,正巧刘玄来到。听说刘秀要去新野卖谷,高兴万分,也要一道去。刘秀笑道:
“玄哥,小弟是去新野卖谷,不是游山玩水,你去做啥?”
“卖谷?”刘玄忽然脸上带笑道,“对,你去卖谷,我也去卖谷。反正我家的谷子也吃不完。”
刘宽一听这位浪荡公子哥也知道为家里卖谷子,便道:
“刘公子,这买卖上的事可是我们下人做的,你不怕丢了身份。况且,你老子答应了吗?”
刘玄脸色一正,斥骂道:
“你懂个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刘玄今天就去吃一趟苦,明天说不定就能当上皇帝呢。文叔,等一下,我去跟我爹商量一下。”
刘玄之父刘子张与南顿令刘钦是同一曾祖父。其父刘利曾荐为苍梧太守,但到了刘子张这一代,竞没能博得一官半职。所幸苍梧太守置下万贯家产,他们也能过富足悠闲的生活。
刘子张听儿子说要去新野卖谷,心中又惊又喜。儿子一向游手好闲,从不过问家中产业经营如何。今天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也许是长大了,知道为父分忧了吧。于是,他赶紧答应,吩咐人备车装谷。刘玄却阻止道:
“爹,反正文叔也要去。不如就把谷子放在他家的牛车上。我一个去就成了。”
刘子张一想,这样更省事,又有忠厚老实的刘宽、刘秀作伴,他也放心。便满口答应。
其实刘玄哪里想着去卖谷,他不过是找个借口去新野城里游玩。自刘縯走后,刘子张怕儿子在外惹事生非,对他严加看管,除了刘縯家,哪儿也不准他去。可真把刘玄憋坏了,这次总算找到一个机会。
刘秀一看刘玄真的要去卖谷,便叫刘宽换辆大车,把两家的谷子一同装车,用两头牛拉着,缓缓上路。
春陵距新野不过几十里地,尽管牛车行走缓慢,还是赶在正午前,进了新野县城。来到谷市,刘秀、刘宽便把牛车停在路边,等着人来买谷。刘玄一心只在玩乐上,根本无心卖谷。没多大一会儿,便耐不住了,用手一拉刘秀道:
“文叔,谷子就让刘宽看着,有人来买,卖了就是。咱们不如去街上看看,有没有好玩的去处。”
刘秀也是童心未泯,好容易来一趟县城,当然想游玩一番。便对刘宽道:
“我跟玄哥出去转转,谷子你看着。今年收成不好,有穷苦人家来买,尽量便宜些。”
“放心吧!三公子。”刘宽答应着,却对刘玄一翻眼道:
“我说花花公子,你家谷子我不卖。”
刘玄慌忙陪着笑脸,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求道:
“老兄,拜托,拜托。只要能卖出去,贵贱都成。回来我还给你赏钱。”说完,也不管刘宽乐意不乐意,拉起刘秀就跑。
“花花公子,谁稀罕你的钱!”刘宽对着他的背道。
新野小城,除了做买卖的以外,实在没有可游玩之处,两人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把城里转了个遍。刘秀没有了兴趣。刘玄却兴趣不减,东一头,西一头地想找点有刺激的事儿做。
两人不知不觉转到南城门。刘秀正玩得没劲,忽听刘玄叫道:
“文叔,你看,那么多人在做什么?”
刘秀顺着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城墙根下聚集了不少人,正伸长脖子看着墙上的告示。
“可能是官府张贴的告示,有什么可看的。”刘秀反应冷淡。刚进城时,他就看见城门口围着好多人在看墙上的告示。当时赶着进城卖谷,就没有停下细看。
“走,看看去。”
刘玄总算找着个热闹去处,岂肯放过,拉着刘秀快步走到人群跟前。但见人们议论纷纷,有的交头交耳,有的低声谩骂,有的唉声叹气。两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心中奇怪。因为人多,离得太远,看不清告示上写的是什么。正着急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气得胡子直翘,骂道:
“这分明是掠夺民财吗!唉,世道真的要变了。”
刘秀赶紧上前,恭敬地问道:
“老人家,告示上写的什么?”
白发老汉一见跟前的体面青年不像不识字的人,有些不耐烦地道:
“告示上写着呢,自个儿看去。”
刘秀讨了个没趣,更迫切想看个究竟。刘玄也受不住这闷葫芦。于是两人再顾不得礼仪只管用力往人堆里挤。终于给他们挤到了告示前,刘秀仔细一看,只见那告示上赫然写着:
“奉天承运假皇帝谕旨:
“观天下币制紊乱,无宜货殖。今废止正月刚颁行的佩饰之币和刀币,现存大钱、五铢钱姑且流通,待新币铸出,另颁钧旨诏告天下。为防止私铸和抢换货币,诏令列侯以下不得私藏黄金,送交御府,可得等值。特谕。”
刘秀看完,吃了一惊,拉起刘玄就往回跑。刘玄还没看明白,边跑边问:
“文叔,到底怎么了?”
“赶快去找刘宽。”刘秀顾不上解释,只是往回飞跑。没多时,两人就回到谷市。老远就看见刘宽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他身后的牛车上,空空如也。谷子全卖完了。
刘宽一见他们回来,就高兴地说:
“两位公子,今天的谷子卖得特别顺手,价钱也高,人家根本不还价就全买去了。”
刘秀顿时泄了气,还强打精神问道:
“钱呢?”
“在这儿呢,”刘宽欣喜地掏出一堆契刀币和银刀币,说道,“一共卖了三百八十多个钱,刘公子一百六十钱。”
“全完了!”
刘秀叹息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刘玄、刘宽不知道怎么回事,齐声问道:
“出了什么事?”
“你们还不知道,摄皇帝王莽颁旨废止了契刀币和银刀币。这些钱没多大用处了。”
刘宽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天的谷子卖得这么顺手,原来人家早得了消息,故意出高价买下的。刘玄这时候才明白刘秀急急赶回来的原因。但告示上最后一句话,他还记得,于是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道:
“文叔,告示上还说,废止的刀币还可以等值兑换。”
“兑换?”刘秀苦笑道,“恐怕换得不值一文了。”
刘宽恼恨自己没用,却无可奈何。只得劝慰道:
“三公子,不管兑换多少,总比不得一个强。”
刘秀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得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打算去官府兑换。正在这时,忽听一阵女人的哭声传来,三人循声望去,只是一个衣衫破旧的农妇哭着从对面走来。那农妇手里拿着一把刀币,边哭边撒落在地上。刘秀心知有异,慌忙迎上前去,施礼问道:
“这位大嫂,因何啼哭?为什么把钱丢弃?”
农妇见有人问她,恨不得把满腹的苦水都倾倒出来,便止住哭声,说道:
“这是什么世道,刚刚卖谷的钱怎么就一钱不值了呢?”
刘秀忙道:
“告示上不是说可以等值兑换五铢钱吗?”
“小兄弟,告示上说得好听,可是官府根本就不给兑换。这些刀币还不就是废铜烂铁。我家相公病卧在床,正等着卖谷的钱治病呢。这可叫我们怎么活呢!”说着说着,农妇又忍不住大放悲声。
刘秀听着觉得她真是可怜,不由地掏出自己身上所有的钱。可惜不是契刀币就是银刀币。刘秀搜遍全身,才找出五枚五铢钱,双手捧到农妇面前,诚恳地说:
“大嫂,这点钱权且为你家相公治病,请收下吧!”
农妇想不到眼前的翩翩少年如此慷慨,一时愣住了。刘秀把钱塞到她手里,对刘玄、刘宽道:
“咱们走吧!”
刘宽立即赶着牛车,刘秀、刘玄上了牛车,缓缓地行进在大街上。此时,天已过午,三人都已饿得饥肠辘辘。刘秀、刘宽因为白白丢了一车的谷钱,心里闷闷不乐,倒不觉得。刘玄根本没当回事,他从来没挨过饿,早饿得受不了。没走多远就叫道:
“文叔,停车吃饭。照这样赶到家里,非饿扁不可。”
刘秀当然也想吃点东西再走,可是三个人身上的钱全是刀币,一钱不值,拿什么去吃。刘玄明白他的意思,笑道:
“放心吧!一切全包在哥哥身上。”
刘秀想不出他有什么妙计,却对刘宽说:
“我们可不能用这种废铜破铁去坑人家。把那些刀币全扔了。”
刘宽把身上的刀币全拿出来,在手上掂了掂,总有些舍不得。但还是一狠心扔下车去,立刻引起路上一群孩子的哄抢。
牛车在一家酒店门前停下。刘秀、刘玄跳下车。店小二一看来了两位衣饰整齐的年轻公子,慌忙迎上去,热情地道:
“两位要吃酒吗?楼上请!”
刘玄一拉刘秀道:
“走,先上去看看。”
刘秀兜里没钱,心里犯怯,忙去拉刘宽。刘宽却说:
“我在这儿看着牛车。你们进去吧!”其实他是怕吃完饭没钱,丢不起这个面子。
刘玄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刘秀就上楼去了。到了楼上一看,客人并不多,有两张桌子还空着。刘玄并不急着落座,站在门口仔细打量着四周。他是在寻思,万一身上的刀币唬不过去,如何脱身。
墙角处,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吸引了刘玄的目光。这女子面带忧愁,独自一人自斟自饮。令人惊叹的是,她用的是特大号的酒杯,而且喝起酒来,一口一杯。刘玄打量她的一瞬间,已是三杯酒下肚,桌上的菜肴竟纹丝没动。如此豪饮的女子,世间少有。刘玄感到新奇,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惊动了饮酒的女子,她抬头一看,见是一个白净英俊的年轻公子,不由柳眉倒竖,娇声斥道:
“何方狂生,竟敢取笑本姑娘!”
刘秀一看这位小姐要生气,慌忙用手一扯刘玄的衣襟,见他不动,自己慌忙抢在前面,躬身赔礼道:
“这位姐姐,我兄长失礼,请多包涵。”
谁知那女子根本不吃这一套,愠怒道:
“小兄弟,这儿没你的事,我是在跟那个狂生说话。”
这一下,刘玄脸上挂不住了,但面对如此美貌女子,他也生不出气来,便轻松一笑道:
“恕在下直言,姑娘恐怕心有烦恼,要把怨气撒到在下身上。在下七尺男儿,不会在意的。倒是想陪姑娘饮几杯,化解烦恼,岂不胜过姑娘自斟自饮。”说话间,他已走到姑娘桌前坐下。
“你是说要陪本姑娘饮酒?”女子似乎感到意外。
刘玄认真地点点头,能和这样美貌的女子对饮,他求之不得。
“哈,哈哈……”女子突然大笑道,“你有多大的酒量,敢陪本姑娘饮酒?”
刘玄没想到她会这样问话,但他自恃酒量过人,连刘縯也不在话下,便慨然道:
“在下酒量还行,不致于败在姑娘手下。”
“好大的口气。”女子似乎来了兴趣,刚才的忧郁之色一扫而去,欣然道:
“咱们打赌,就赌这桌酒钱,谁先喝醉就由谁来付账,行吗?”
刘玄一听,暗自高兴,不花钱的酒菜就在眼前,还有美人作陪,何乐而不为。他对自己的酒量充满信心。
“小兄弟,你也过来吧!”女子还没忘刘秀,招呼道。
刘秀一直站在旁边看着,暗暗佩服族兄真有办法。听见女子招呼,立刻跑过来,在刘玄身边坐下。他早已饿坏了,抓起筷子就夹菜吃,边吃边说道:
“玄哥,空腹难下酒。先吃一点,方好赢了这位姐姐。”
刘玄的肚子也在咕咕叫,便不再客气,抓起筷子夹菜吃。
女子趁他们吃菜的时候,对门外一招手道:
“小二,斟酒!”
刘秀一听,放下筷子,笑道:
“这酒就由小弟来斟。”说完,取过一只硕大的酒杯放在刘玄面前,先给女子杯中斟满,再给刘玄斟满。
刘玄自恃酒量过人,把竹筷一放,先举起酒杯,道:
“小姐,请吧!”
女子嫣然一笑,也把酒杯举起,豪爽地说道:
“狂生,请!”
她仍称呼刘玄为狂生,但这时全无敌意。刘玄轻笑一声,先把酒喝干。女子也是“吱”地一声,酒杯底儿朝天。
刘秀又把酒杯斟满,两人不再说话,相视一笑,又全喝干了。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不多会儿,坛中酒喝干。
“店家,拿酒来。”
刘秀大声叫道,惊奇万分。他不是惊奇刘玄,这位族兄的酒量,他是知道的。他惊奇的是这位豪饮的女子果真是帼国不让须眉,喝了这么多的酒,竟毫无醉意,神态如常。
店家又抱过一坛酒来,刘秀又一一斟满。女子对刘玄灿然一笑道:
“狂生,能说说为什么要陪本姑娘饮酒吗?不会仅仅为了陪礼吧!”
刘玄被她如花的笑靥诱得心荡神摇,又借着酒胆,直抒胸臆。
“如此美貌女子在此自斟自饮,必心有烦恼,狂生顿生怜香惜玉之情。”
“好,爽快。”女子不但没动怒,反而赞赏道,“不愧为狂生,敢说真心话。小女子为狂生喝了这一杯。”说着举起酒杯就喝。刘玄却伸手拦住道:
“不成,怎好让小姐独饮此杯。要喝就一齐喝。”
“对,一齐喝!”
这一男一女越说越投机,越喝越高兴,刘秀忙得不停地斟酒。一坛酒没多长时间又喝完了。
“店家,再拿酒来!”
此时,整个酒店的客人全都不吃饭,专门观看这对男女对饮。连楼上的客人和伙计也跑过来,挤满了楼道。
刘玄喝得高兴,酒量比平时高出一倍,但两坛酒喝完,眼前的人影开始摇晃不定。不过心里还明白,见那女子还是谈笑自若,毫无醉意,有些怯了。看来这场酒要输,自己身上全是刀币,怎么付酒账?万一喝得烂醉如泥,想跑也跑不掉。
刘秀也看出来了,不好,这场酒要输。他见店家还没把酒送来,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便站起身来,道:
“两位稍候,小弟去拿酒来。”
说完,起身离座,拨开楼道的人群,下楼去了。刚到楼下,见店家正抱着一坛酒迎面走来,忙上前接过酒坛,道:
“店家,这坛酒还是不够,再取一坛来。”
店家一听,忙转身又去后院取酒。刘秀见无人注意,忙抱着酒坛钻进厨房。里面没人,厨师、伙计全跑楼上看热闹去了。他赶紧把酒倒掉,灌满凉水,再把坛口封好。这才不慌不忙地抱着酒坛走出来。刚到楼梯口,正遇着店家取酒回来。刘秀接过酒坛,双手抱着两只坛子,走上楼来。
女子正等得着急,见酒来了,忙叫刘秀斟酒。刘秀把两只酒坛放在桌上,脸上一笑道:
“这位姐姐,照你们这种喝法,何时能见分晓。我们哥俩还要赶着回家呢。依小弟之见,你们一人一坛酒,谁先醉倒就算输。”说完,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便把一坛酒放在她面前。
谁知,那女子满不在乎地道:
“小女子无所谓,但不知你这位兄长同意吗?”
刘玄一看那两坛酒,脑袋更大了,暗暗埋怨他怎么想出这么损的招儿。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能输给一个女子呢。他左右为难,半晌没说话。
刘秀却把另一坛酒往他面前一放,脆声道:
“玄哥,喝!怕什么,你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输给一个女子。”
楼道上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起哄:
“对!喝呀,不能输给女人!”
“拼死也丢不起这个面子啊!”
刘玄也急了,把心一横,豁出去了。他双手抱起酒坛,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架势,慨然道:
“小姐,请!”
女子也抱起酒坛,又是灿然一笑道:
“狂生,请!”
刘玄抱起酒坛就喝,酒入口中,全无酒味,他才恍然大悟,心知刘秀捣了鬼。便装模作样地大口吞酒,一气喝干,把酒坛一放,爽声道:
“好酒!”
那女子虽是海量,但喝的是真酒,当然没有他喝得快。好半天才把一坛酒喝干,依然是脸色娇艳,谈笑风声。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两人刚喝完,忽听店家高声唱诺:
“二位接着喝,酒又来了。”
只见他身后两个伙计,一人抱着一坛酒,上得楼来。刘秀一看,糟了,人家把真酒送上来了。这一回,族兄非喝醉不可。
原来店家看这对男女如此豪饮,恐怕这两坛酒还不够,便老早打发伙计去后院把酒取来。
两个伙计把酒坛放在桌上,那女子不待刘秀动手,便把一坛酒推到刘玄面前,自己抱过一坛来,笑道:
“狂生好酒量。今天也算小女子遇到了对手。请!”说完,举起酒坛又要喝。
刘玄虽然喝的不是酒,但一坛凉水下肚,也胀得难受。明知这一坛是真酒,也豁出去了,他二话没说,也双手举起酒坛。
两人正要喝酒,忽然楼下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子冲上楼来,推开众人,直奔刘玄他们桌前。女子一见,登时吓得变了脸色,酒坛也放在桌子上。
那男子到了桌前,用手一指女子,骂道:
“死丫头,找了半天,原来你在这里灌黄汤,看我回家怎么教训你。”
女子似乎很委屈,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恨声道:
“哥,你就是打死小妹,小妹也不依你。”
那男子更加气恼,用手一拍桌子吼道:
“死丫头,放着游徼大人你不嫁,偏偏和这些豕犬之辈混在一起,哥哥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刘秀看那桌面,竟被那男子一掌下去,留下深深地凹痕,心知此人武功极高。暗忖今天恐怕要有麻烦。
刘玄还不知深浅,他见陌生男人搅了酒兴本来就心生怨恨,听他又拐带着骂自己是猪狗如何忍得下,便冷冷地道:
“这位兄台,缘何对一弱女子如此蛮横无礼?”
那男子见他是个白净小生,顿感腻味,怒道:
“你是何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勾引我小妹。”
刘玄听他问起自己,便把头一扬,高傲地道:
“我乃高祖九世孙刘玄刘圣公!”
他以为把自己尊贵的皇族家世一报出,对方准吓得给自己陪礼道歉。谁知那男子一听,哈哈大笑道:
“姓刘的,你还以为高人一等吗?这天下要变了。大爷今天就是要教训教训你这个皇室孙,看你还敢勾引我妹妹。”说着,不由分说,伸手就去抓刘玄脖领。
刘玄没想到有人敢对他这个皇族子孙无礼,毫无防备,被抓个正着,那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勒住脖子,憋得他喘不过气来,哪里还有还手之力。
刘秀一看,不好,族兄吃亏了。慌忙抓起身边的板凳,往那男子肩膀砸来。他不敢砸头怕闹出人命来。
那男子反应极快,听到身后风声,立刻丢开刘玄,用手臂来迎。刘秀用力也大,那板凳砸在男子手臂上,像击在石柱上一样,“咔嚓”一声,断为两截。可是那男子活动一下手臂,没事人似的。
“好功夫!”刘秀、刘玄心中同时发出惊呼。情知两人捆在一起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吓得转身就跑,那男子岂肯放过,抬步就要追。这时,那名女子一下子挡在他面前,求道:
“哥,不关他们的事。”
刘玄跑到楼道口,见人家没追上来,又停下了,回头一看,见女子挡住了男子,他胆子又壮了,硬梆梆地叫道:
“好小子,你等着,回头找你算账。”
女子见他还敢啰嗦,急得连声叫道:
“刘公子,还不快走。”美目之中,竟有万般柔情。
刘玄天性风流,怎会看不懂女子美目中的情意。心灵不禁一颤,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女子一眼。这时,刘秀慌忙一拉他的衣袖叫道:
“玄哥,走吧!”
两人跑到楼下,却听见那男子大声叫道:
“姓刘的记住:在下韩虎。有胆量的话,再来一会。”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转瞬又到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玉盘似的明月高悬夜空,皎洁的月光倾洒下来,给万物镀上一层银色。后花园里,刘秀和刘黄、刘元、伯姬三姐妹一起围坐在母亲周围,陪母亲赏月谈心。儿女聚欢膝前,樊夫人似乎很高兴。但细心的刘黄却发现母亲的高兴之中还夹杂着淡淡的忧思,孝顺的女儿当然知道母亲在担忧什么。
“娘,您又在想大哥他们了?”
樊娴都再也掩饰不住思儿之情,叹息道:
“中秋月圆人难圆。今天是家家团圆的日子,可是绩儿他们求学在外,我们全家难享这天伦之乐。”
“娘,您放心,家里还有我们陪伴您。”刘秀轻松地一笑。大哥、二哥、嘉哥走后,他就成了家中惟一的男性,当然也是大家的主心骨,此刻他又安慰母亲道:
“大哥他们外出求学,为了日后能成大器,暂且离开母亲。几年以后,学成归来,就会回家团圆,娘还在乎这一时吗?”
樊夫人依然忧思不减,道:
“娘当然不在乎这一时的天伦之乐,娘是为他们担心。你们知道,刀币被摄皇帝废止,你大哥他们身上带的银两和五铢钱又不多。日间,娘和你叔父盘算过,既便他们省吃俭用,恐怕也所剩无几。你大哥性情刚烈,娘真怕他们出事啊!”
母亲的担忧不是多余,刘秀也想到过,知道再劝慰也没用,便慨然道:
“娘,不如就让孩儿带些银两,去长安找大哥他们。也好让娘放心。”
“使不得,使不得!”樊娴都连连摇着手道,“你叔父和娘也这样想过,可是这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去长安,娘不是更担心吗?”
安众侯刘崇起兵反莽,攻宛失败后,不到一年,又有东郡太守翟义举兵反莽,拥立汉宗室刘信为皇帝。王莽官军与翟义叛军战于菑城,京师骚乱,三辅振动。樊夫人才有兵荒马乱之说。
刘秀没法安慰母亲,心里焦急,樊夫人理解儿子的孝心,故作轻松地说:
“也许,要不了几天,你大哥他们就会回来。”
果如樊娴都所言,第二天天刚亮,守门的家人就飞跑进来,兴奋地叫道:
“老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真的?”樊娴都惊喜交加,绮儿慌忙伺候着穿戴整齐,扶着她走出房门。
院子里,刘縯、刘谡衣衫破旧,满面灰尘,两人身后还站着一个与刘谡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副狼狈相比刘縯、刘谡好不到哪儿去。刘縯一见母亲,悲从心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噎道:
“娘!”
刘谡和那年轻人也一齐跪倒,齐声叫道:
“伯母!”
樊娴都见他三人一副狼狈相,又不见刘嘉、刘仲,吓了一大跳,慌忙问道:
“你们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嘉侄呢?仲儿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刘縯两只大手抱着宽阔的额头,欷歔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樊夫人更加着急。这时,刘黄、刘秀闻讯赶来,一见他们这般光景,也吃了一惊。刘黄颤声问道:
“大哥,求得功名了么?怎么如此狼狈?”
刘縯面对弟、妹,更是气愤难平,好半天,才说道:
“一言难尽……”
原来,刘縯四人到了长安,进太学,习学《尚书》、《春秋》。他们在家时,已得母亲和叔父刘良的教授,固而学起来毫不费力,很快掌握了书中要义精髓。同舍的太学生都很钦佩四人的才华。尤其刘縯,主讲师傅们也经常夸赞他。主讲《尚书》的太傅许子威还征求他的意见,打算推荐他入朝为官。刘縯入太学的原意不是入王莽朝中为官。但转念一想,为了了解王莽发迹史,为了抓住更多的反莽时机,他便答应许子威,愿意入朝为官。
就在他们苦读经书的时候,王莽突然大改货币,罢金刀、银刀。一夜之间,刘縯带去的金银钱币,或贬值,或作废。四人的生活顿显拮据,难以继续求学。恰在此时,许子威把刘縯推荐给朝廷,此时的安汉公王莽虽然还没有对刘室皇族进行大规模打击,但安众侯刘崇起兵攻宛,翟义拥刘信叛乱,都使他对刘室皇族心惊肉跳。一见许子威举荐的又是姓刘的,二话没说,不用此人。
刘縯入仕无望,求学不得。四人愁肠难解,上街游荡。大街上,征讨翟义叛军的官兵横冲直撞,蛮不讲理。路两旁、店铺内,因罢刀币而破产的人们在伤心地哭泣。性情刚毅的刘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见此情景,忍不住口出微言,当街斥责王莽无道,不料被密探听到,招来祸患。官兵顿时出击,上前捉拿。刘縯四人只好各自为战,混乱中刘嘉、刘仲失散。刘縯、刘谡亏得同邑太学生朱祐帮助,才逃出长安,辗转回到家里。
刘縯却说越气,说到悲愤处,捶胸顿足,连声怒吼:
“王莽鼠辈,夺我刘姓天下,我必复高祖帝业,食其肉,寝其皮……”
刘秀深受感染,他那辛勤劳作一年收获的谷子,因王莽改币只换了一把废铜烂铁,如何不愤恨。因此,他扶起大哥道:
“大哥放心,从此以后小弟帮你,一定能匡复汉室,让那莽贼死无葬身之地。”
樊娴都听完刘縯的叙说,更加担心刘仲、刘嘉的安危,但为了不让刘縯三人更加难过,只得强忍悲愤,挨个拉起他们,安慰道:
“孩子,你们受苦了!”
当她扶起那陌生的年轻人时,刘縯忙着介绍道:
“娘,这位就是朱祐兄弟,亏得他我们才逃出京都。”
樊娴都忙道:
“孩子,难为你了。老身谢谢你。”
朱祐忙又施礼,谦恭地道:
“伯母言重了,晚辈实不敢当,伯升兄慷慨有大义,豪杰人物,朱祐愿追随左右,终生无憾。”
刘秀也赶紧过来见礼,然后对母亲道:
“娘,大哥他们多日奔波,又一宿没睡,一定又困又饿又乏,还是先让他们吃点东西,歇息一下吧!”
樊娴都一听,连声道:
“对对对,绩儿,快带他们去浴洗一下,换身衣服,然后吃点东西,歇息歇息。”
刘縯早就困乏极了,忙招呼刘谡、朱祐二人,告别母亲,往后院走去。
刘秀心知母亲必为二哥、嘉哥担心,忙扶她入房中计议。这时,刘良闻讯赶来,询问刘縯等人情况。樊娴都难过地说:
“仲儿、嘉侄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怎么办?好兄弟,你给拿个主意吧!”
刘良沉思良久,方说道:
“嫂子,此事着急不得,现在官府追捕正紧,绩儿刚刚逃回,如果我们派人到处寻找仲儿、嘉侄,更容易让官府得了消息。不利于绩儿,况且,仲儿、嘉侄正遭追捕,必然昼伏夜行,藏形敛迹。即使派人寻找,也是白费力气。”
刘秀也道:
“娘,叔父说得有道理。况且,嘉哥行事稳重,两人又有武艺在身,不会轻易落入官兵之手。您耐心等待,也许不几天,他们就回来了。”
樊娴都心中稍安,但家里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心里总是不踏实。便对刘秀道:
“秀儿,去把你舅父请来,再让他想想办法。”
刘秀遵命,当天便骑马去湖阳,第二天辰时,樊宏随他一同来到春陵。
樊宏得知事情经过,也赞同刘良的意见。因为事情尚未明朗,南阳地方官府尚不知长安追捕的逃犯就是刘縯弟兄。如果贸然妄动,反而引起官府怀疑。为慎重起见,樊宏还叫刘家结交地方亭长,以备官府查问。
众人正在计议,守门的家人又飞跑进来,欣喜地道:
“老夫人,大喜了,二公子和刘嘉公子回来了。”
樊夫人一听,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高兴地叫道:
“在哪儿呢,仲儿,嘉侄?”
众人也是满心欢喜,慌忙拥着老夫人走出房门。却见刘嘉、刘仲已走进院内。两人衣衫褴褛,满面尘土,与刘縯三人初来时一样的狼狈相。一见樊夫人,跪倒痛哭。刘縯慌忙上前拉起他们,关切地问道:
“嘉哥,二弟,你们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
刘嘉用衣袖擦擦脸上的尘土,叹了一口气道:
“别提了。我们被官兵冲散后,不敢再和官兵纠缠,就跳上了民房,甩掉了追兵。原想逃出城去,谁知长安四门都被官兵封锁,盘查甚紧,许进不许出。没办法,我们只好在城里跟官兵磨转转。过了几天,风声渐松,才寻个机会,潜出京来。”
樊娴都一见儿子、侄儿这副模样,又是一阵难过,忙命人带两人下去浴洗、歇息。众人重回客厅叙话。樊宏笑道:
“姐姐,您该放心了吧?”
樊娴都点点头,却又道:
“他们都平安回来,我当然放心了。可是以后的日子怎么办?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縯儿,他性情刚烈,不知何时又会得罪朝廷,为我刘家招来祸患。”
樊宏听了,忽然眉头一扬,道:
“姐,縯儿年岁不小了,早该娶妻生子了。没成家的男人算不上成熟的男人,给他娶妻,可以拴住他的心,性情也会稳重些。”
樊夫人一听,当然赞同,可是,一时之间哪里去找合适人家的女儿。樊宏却轻松地一笑道:
“姐姐放心,縯儿性情刚毅,有男儿本色,仰慕他的女子多的是。小弟就知道一个。”
“快说,是哪家的女儿?”
“新野令潘临的侄女,少时丧双亲,被潘临收养在府中,视同亲生。潘小姐不但生得容貌姣好,而且知书识礼,颇有大家风范。前次缜儿怒杀申徒臣,潘小姐就有赞誉。守孝三年,传誉乡里,潘小姐更有仰慕之心。小弟只要去潘府作媒,必定马到功成。”
樊夫人闻言大喜,道:
“兄弟,那就有烦你辛苦一趟。”
樊宏却有些不放心刘縯,道:
“縯儿胸怀大志,恐怕还不愿意娶妻吧?”
樊夫人大包大揽道:
“你放心,绩儿至孝,只要我以死相逼,他不敢不答应。”
计议已定,樊夫人选了良辰吉日,置下彩礼。叫樊宏去新野提亲。刘縯听说母亲要为他娶妻,一百二十个不乐意,说道:
娘,孩儿大业未成,不宜谈婚娶之事……”
樊娴都不由分说,训斥道:
“我儿胸怀大志,诚然可敬。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娶妻生子,也是为刘家应尽的责任。况且潘小姐明大义,识大体,只会助你建功立业,又有什么不宜之事?娘已是快入土的人了,怎么着也得看到刘家有后,方能瞑目九泉,你身为长子,难道不体谅娘的苦心?你若不答应这门亲事,娘也就追随你爹去了……”她连说带哭,假意寻死,吓得刘縯慌忙跪倒磕头,连声说:
“娘,孩儿应下就是!”
樊宏去潘府提亲,果然一帆风顺,潘小姐早就听说刘续贤名,曾在樊宏面前暗示仰慕之情。听说樊宏前来提亲,满心欢喜。潘临与樊宏私交甚厚,经常听他赞誉自己的贤外甥,这时见他果真前来做媒,也是高兴万分,当即收下彩礼,应下亲事。
三个月后,刘縯迎娶潘氏,刘府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潘氏过门后,待人谦和,伺候婆母更是细心周到,连刘黄、刘元也自愧不如。尤其是特别爱笑,一天到晚,笑口常开,似乎有说不完的高兴事,府中上下,没有不喜欢新夫人的。刘元跟嫂子打趣道:
“嫂子找了个如意郎君,所以天天乐得合不拢嘴儿。”
潘氏毫不掩饰自己的满意之情,得意地道:
“二妹算是说对了。伯升胸怀大志,男儿本色,世间女子谁不仰慕这样的男子。哎,二妹,你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呢?”
刘元以为她要取笑自己,佯怒道:
“嫂子真坏,刚过门儿就欺负人。”
潘氏又是一阵大笑,突然正色地道:
“二妹,你也不小,该考虑自己的婚事了,想找个什么样的郎君,说出来嫂子也帮你参谋一下。”
刘元见她真的关心自己,非常感动,脸上一红,道:
“天下像大哥这样的英雄男儿能有几人,小妹不如嫂子命好,恐怕难以找到称心如意的郎君。”说完,转身一声不响地走了。
心细如发的潘氏当晚便把刘元的话讲给丈夫听,刘縯从来没想到这些事,不以为然地说道:
“二妹尚小,怎么会考虑婚嫁之事呢?我现在的心思都放在二弟、三弟身上呢,他们不下苦功习武,日后怎么帮我做大事?”
潘氏用指头一点他的额头,嗔怪道:
“你就知道你的大事业,大事业是一朝一夕就能做的吗?二弟、三弟能帮你做大事业,可是大妹、二妹是女流之辈,嫁人就是她们一生最大的事,长兄如父,你不操心谁操心?”
刘縯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才觉得自己作为大哥真的对妹妹关心不够,于是说道:
“这种事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你说呢?”
“二妹说得很清楚,也想找一个像你一样,将来做大事的郎君。”
“不行,”刘縯断然拒绝道,“说得轻松,你以为做大事像是做游戏。如今王莽摄政,篡汉只在旦夕之间。诛杀汉贼,复兴汉室,不知要有多少英雄豪杰丢掉性命。二妹嫁给这样的人,将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毁了她的终身幸福?”
潘氏听了,深为他们兄妹之间的手足之情感动,但是,作为女人,她一眼就看出刘元对豪杰人物的一往痴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于是说道:
“相公,你就知道你们男人要建功立业,光照千秋,可是,女子也有同样的抱负,可惜我们女子不能如男人一样冲锋陷阵,杀贼报国。女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嫁一个将来能建功立业的郎君,不管以后发生怎样的不幸,也无怨无悔。”她说着,一双秀美的.大眼睛闪烁着激动的泪花。
刘縯知道,她其实是在说自己,心中一阵感动,伸开手臂,把她搂在怀中,喃喃地道:
“我听你的!”
“不。”潘氏伏在丈夫怀中,轻声地说道,“应该禀明母亲。还有,大妹要先嫁出来,二妹才肯嫁。”
第二天,刘縯夫妇趁着给母亲问早安的机会,把他们的想法说了出来。樊娴都见儿子、儿媳如此关心妹妹,非常高兴。她知道,有不少富家子弟托媒人前来提亲。可是,不知为什么,两个女儿不容商量,一概拒绝。真让母亲操碎了心。亏得有心的儿媳,一眼看穿了她们的心事。
樊娴都于是命人请来刘良、樊宏,共同商议两个女儿的婚事。刘良笑道:
“既然两位侄女喜欢豪杰人物,縯儿结交豪杰,宾客甚多,就由绩儿细加斟酌吧,我们可以从旁参谋。”
刘縯见两位长辈不拘常礼,把重任交给自己,心中感动,便不再推辞,他把自己认识的豪杰宾客细心挑选,反复权衡,最后才说道:
“棘阳田牧、新野邓晨都是胸怀大志、宁折不弯的义士,而且年少英俊,家境殷实,大妹、二妹也曾见过面。不知她们中意不中意?”
樊娴都瞟了潘氏一眼,笑道:
“既如此,就有劳儿媳探听一下她们的心思。”
“娘,您等着。”
潘氏满面带笑,走路一阵风似的,去找刘黄、刘元二姐妹。
刘黄、刘元听了嫂子的话,立刻低下了头,羞涩不能言。可是,经不住潘氏巧舌如簧的攻击,终于亲口说出各自的心上人。刘黄钟情于田牧,刘元则有意于邓晨。
潘氏大喜,一路笑着跑去禀明婆母。樊夫人明白了女儿们的心思,便分别选择吉日,托媒人去棘阳、新野提亲。那田牧、邓晨素来敬仰刘縯,又亲眼看见过刘黄、刘元美貌,正求之不得,当即应下亲事,并送来彩礼。
三个月后,刘黄出嫁,其后三个月,刘元也嫁到新野邓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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