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手札-神巫不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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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能算天机,算国运,算皇朝兴替,算世事浮沉,却唯独算不出,那一日西郊纵马,暮色四合,他搂她在怀时的那一瞬,有晚霞有长风有木香,却究竟有没有一丝情?

    ——《红颜手札·不怜》

    (一)

    君不怜来到九兮宫时,莫小玉正左拥右抱,散着墨发,晃着长腿,闲闲倚着听歌赏舞。

    他那纵情声色的模样,和世家贵族里长得好看点的纨绔子弟一样,全无当日御前击鼓,奏响《入阵曲》,跳起《鱼龙舞》的半分清俊神采。

    君不怜却是笑了。

    果真还是小孩心性,如此日夜寻欢作乐的行径,不知是报复了谁,又快意了谁。

    堂中领舞的红衣女子明眸皓齿,显然还未发现君不怜的到来,她腰肢曼妙,且舞且上前,红纱拂过莫小玉的脸,她对着他妩媚一笑。

    醉眼蒙的莫小玉一把拉过她,美人一声娇呼,跌入了他怀中。莫小玉笑了笑,眸光绕过美人,清冷地望向君不怜,带着三分嘲讽,七分挑衅。

    还不待君不怜有所反应,她旁边的贴身侍女已一声厉喝:“大胆,国巫大人来了都没有看见吗?这里是九兮宫,不是烟花柳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还不快下去!”

    满室顿惊,歌舞声戛然而止,那红衣美人也赶忙离开莫小玉的怀抱,整整衣裳,慌乱地向君不怜行了一礼,便与众舞姬退了下去。

    那些侍女察言观色,也跟着退下,并贴心地关上殿门,只留下了国巫君不怜,和与她成婚不久的巫驸,莫小玉。

    莫小玉是当朝大将军莫元衣的亲弟弟,算命先生说他男生女相,命犯阴煞,须取个至柔至阴的名字“以毒攻毒”,压过命中那些大劫,方可保一世平安。

    于是,他不仅叫莫小玉,还贴身配了一块寒玉,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二十余载,却在半年前,他随班师回朝的大哥进宫,在庆功宴上击鼓助兴,奏了一曲《鱼龙舞》,被当时坐于魏帝下方的国巫君不怜相中,没过多久,圣旨就下到了莫府。

    莫小玉被请进了宫,喜袍加身,一夕之间成了尊贵无双的巫驸——

    这于他而言,却是奇耻大辱。

    依莫小玉的话来说,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算天机算国运,却罩在斗篷里,终年不见阳光,神秘阴诡的国巫君不怜,就是他无论怎样躲来躲去,都没能躲过的命中注定的阴煞!

    更何况,她根本不算个完整的女人!

    这番话,在大婚那夜的新房里,被愤恨难当的莫小玉毫不留情地说出,摔在了第一次脱下斗篷,穿上红嫁衣的君不怜面前。

    彼时的君不怜粉面红唇,墨眸如洗静静地坐在床上,淡淡地望着摔了酒坛的莫小玉,眸中看不出一丝情绪,只抿紧了唇,不发一言——

    就像个漂亮的琉璃娃娃。

    苍白而易碎,诡异而畸形,浑身上下了无生气的琉璃娃娃。

    莫小玉忽然就怒了,一把拽过床上的君不怜,不管不顾地将她按到一人高的长镜前,与自己脸对脸,身贴身,做出最残酷的对比,让遮掩在斗篷下的怪异无所遁形。

    “你看看,你自己好好看看!”他大吼着,激动不已。

    “莫说是兄妹,就算说你我是父女,恐怕都不会有人怀疑!”

    君不怜被莫小玉按得肩头发抖,脸色更加苍白,目光却迟迟不愿落在镜面上。

    事实上,她比他还年长三岁——

    却永远长不大,永远停留在总角之年,一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模样。

    她被时光留住,得到了惊才绝艳的天算之术,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国巫地位,却永远换不来一段寻常的举案齐眉。

    天道如此不公,荒谬绝伦,却又如此公允,不偏不倚。

    九兮宫里,君不怜紧了紧斗篷,一张雪白的小脸对着醉颜微醺的莫小玉,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大渝来犯,你大哥在前线殊死奋战,你却在深宫之中寻欢作乐。莫家世代将门,忠勇无敌,不知九泉之下的莫老将军此时会做何感想?”

    这话一出,殿中气氛陡变,莫小玉混沌的眼眸登时睁大,一扫酒鬼之状,一脚踢翻案几,赤足散发走到君不怜面前,四目相接,鼻息以对:“雄鹰折翅,猛虎拔牙,当日我大哥如何求你,你都无动于衷,我一世所学无处施展,毕生志向付诸成空,七尺男儿沦为你可笑的巫驸,一切的一切均拜你所赐,如今这话你竟反过来问我?”

    莫小玉身子颤抖着,墨眸染了凄色:“举头三尺有神明,君不怜,你就不怕遭报应吗?不怕我莫家先祖前来寻你吗?”

    (二)

    红衣美人死了,尸体被高高悬起,挂于九兮宫门前示众。

    莫小玉冲进大殿时,君不怜正在饮茶,缭绕的茶香中,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面对莫小玉狂风暴雨般的质问与愤怒,君不怜只吹了吹滚烫的茶水,轻描淡写地说:“你是我的巫驸,是我的夫君,我喜欢你,不忍伤你一分一毫,既然不能奈何你,便只好奈何她了。”

    “君不怜!”莫小玉怒不可遏,就要冲上前,却被两旁的侍女拦住,他血红了双眼,“堂堂国巫大人,纵有天算纵横之术,就能因一己喜好滥杀无辜吗?”

    “是。”君不怜面色冷淡,毫不迟疑,“我是有生死予夺的大权,巫驸难道现在才知晓吗?”漆黑的眼眸定定地望着莫小玉,无一丝波澜,“我给了你半年时间,你仍要任性妄为,我别无他法。”顿了顿,“即使我喜欢你,但在两国交战之际,任性……总还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听到君不怜再次面不改色地说出那句话,莫小玉忽然甩开侍女,仰头大笑,笑得凄惶不已。

    “喜欢我?你喜欢我?”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他笑到声音几近嘶哑,“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尽管我不清楚你们那些陈年旧事,恩怨纠葛,但我没兴趣,更不想做你们的牺牲品!”

    待到那道身影夺门而出,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君不怜绷紧的脊背终是垮了下来。她倚在座上,闭上眼眸,挥挥手叫众人退下,一声叹息,疲惫万分。

    殿门缓缓关上,她耳边仿佛又响起半年前把莫小玉请进宫后,莫元衣连夜赶来,跪在魏帝与她面前,泣不成声的哀求。

    “阿莲,算我求求你,求你放过我弟弟,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他要走的路还那样长,你不能毁了他啊……”

    她眉眼清冷,居高临下地看着脚边跪着的莫元衣,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

    “你求的是与你自小一起长大的君莲,还是如今的君不怜?”

    轻缈的一句话回荡在空旷的宫殿里,幽幽地直击人心,叫一直没开口的魏帝也轻颤着双手,失声道:“阿莲,你……”

    她倏然转身,一拱手,将所有劝说堵在一个最恭敬的君臣之礼下。

    “陛下曾许臣三愿,这些年来臣无欲无求,一心为了魏国,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如今臣有想要的东西了,这第一愿臣已想好,唯望陛下成全。”

    “阿莲,不——”莫元衣惊觉,从地上挣起,还未来得及阻止,那个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已响彻整个大殿。

    “臣今年二十有四,父母不在,宗族不复,孑然一身,孤家寡人,唯愿纳莫家二公子莫小玉为巫驸,再组一家,举案齐眉,以慰多年凄苦。”

    话音一落,莫元衣已嘶声急道:“陛下不可,你明知道阿莲喜欢的是……”

    “准奏。”魏帝轻启薄唇,直直目视着裹在斗篷里的君不怜,眸光深不见底,吐出了三个字,“朕准奏。”

    “咚”的一声,驰骋沙场的铁血将军莫元衣颓然坠地,像寺庙里再也不堪重负、轰然坠下的青铜古钟。

    他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看了眼君不怜,又看了眼魏帝,知道一切再无法挽回,终是纵身而起,凄声长啸:“阿莲,你恨我们,你恨他,你恨小玉,你想毁掉他对不对?!”

    莫元衣失态的指控中,君不怜依旧面不改色,只抬起尖尖的下巴,雪白的一张脸无一点血色。

    “我没有想毁掉他,我的确是喜欢他,你们都不信,那我也没有办法。”

    偌大空旷的殿中,三人对立,仿佛光阴在逆转,有些东西却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形貌。

    就像曾经,她是他们最怜惜的小妹,但现在,她可能只是他们眼中一个疯狂的怪物。

    一个天不怜,地不怜,君不怜的怪物。

    “总角之交,何以凋零至此?”她自嘲地笑了笑,叹息着说出这最后一句话,裹紧斗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

    外头阳光正好,她却无福消受,只如身在冰窟。

    那时还不知,他们这番隐秘的对话,被躲在大殿暗处的莫小玉听得一清二楚。

    后来知道了,却也不甚在意,面对莫小玉一次次的追问,她总是不厌其烦地露出笑容,轻轻道:“你只需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就好了。”

    喜欢一个人,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更何况她还喜欢了他那么久。

    他却不信,莫元衣不信,魏帝也不信。

    她光明正大宣告自己的喜欢,却没有人相信。

    多无趣,多寂寞。

    就像天算盘上的水银,在她游走乾坤的手下,转出千种命格,万种星图,却永远算不出她自己的那一份,算不出她的爱别离与难舍弃。

    (三)

    明月无声,冷风呜咽。

    当莫小玉迷倒侍卫,身轻如燕地出现在宫门下,想要劫走那具尸体时,暗处的君不怜与莫元衣俱瞳孔骤缩,难以置信。

    四周布下了天罗地网,羽林军屏气凝神,一动不动地看着宫门,箭在弦上,只待目标出现便万矢齐发,围困党羽,活捉首领。

    没想到率先出现的竟是莫小玉!

    君不怜呼吸急促,该死,她明明看着他服下安神药睡去,天算盘上也没有算出这番意外,可怎么……真是魔怔了,仿佛只要是跟他有关的事情,她都会算不准。

    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君不怜恨声一句,想也未想裹紧斗篷从暗处走出,高喊道:“巫驸在做什么?”

    这一声,像一道火花,不仅给了埋伏在暗处的羽林军信号,更在电光石火间救了莫小玉一命。

    “你,你怎么在这儿?”莫小玉变了脸色,却全然不知自己正处在何等境地,只看向朝他走近的君不怜,恶声恶气道,“我要做的事你管不着,你滥杀无辜还不算,竟还将尸体悬于宫门上,如此丧尽天良,我怎么能坐视不理?”

    君不怜哼了哼,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心的冷汗——

    那帮人也快来了,得赶紧带走莫小玉。

    “我劝巫驸莫做蠢事,”她深吸了口气,扬声道,“你大可以将尸体放下来入土为安,但莫忘了,陛下还能许我两个愿望,我既然能把你弄进宫,自然也能把你大哥弄进地狱,我反正已是你心中无恶不作的毒妇,不介意再多添一笔,你不妨考虑一下是否还要任性下去。”

    话一出,莫小玉立刻煞白了脸,还不待开口,君不怜已经拂袖转身。

    “我的耐性不好,只数三声,你愿跟来就跟来,不跟来也用不着替别人收尸了,就回一趟将军府替你大哥收尸吧。”

    说着,那道娇小的身影竟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恼恨不已的莫小玉。他低吼了一声,终还是跟了上去。

    “君不怜,我迟早要你好看!”

    君不怜脚不停歇,直到将骂骂咧咧的莫小玉引到安全处,方彻底松了口气,一回首,额上已渗了层细密的汗珠。

    “我拭目以待。”她踮起脚捂住莫小玉的嘴,将他压在宫墙上,鼻息以对,“未来巫驸要如何收拾我,我拭目以待,但现在,就请巫驸先看场好戏吧。”

    清新的木叶香扑面而来,莫小玉被那只小手捂得措手不及,瞪大了眼,胸膛起伏间,只觉一片昏暗中,唯有君不怜的一双眼睛亮堂堂的,好似天上最亮的星。

    可还没等他平复住紊乱的心跳,下一瞬,便听到了自家大哥浑厚有力的号令。

    “放箭,布阵,活捉头目,一个也不许放过!”

    像正沉睡的猛兽刹那苏醒般,黑寂寂的夜一下亮了起来,火光冲天,万箭如雨中,一群黑衣人被团团围在了中间,脱身不得。

    这一出请君入瓮的大戏,就此敲锣打鼓地上演了。

    莫小玉惊住了:“他们是……”

    “他们是大渝派来的细作,混进了宫中各处,包括现在悬于宫门口的那具尸体,那个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红衣舞姬。”君不怜小声道,仍保持着压住莫小玉的动作,只扭头望向外面,关注着外头的动静。

    莫小玉却不干了,眉眼一挑,一把扣住那只小手,一拉一拽一压,瞬间就扭转局势,夺回主动权,反将君不怜压在了宫墙上。

    “谁说我被迷得神魂颠倒了,那是做戏给你看的!”他低头望着斗篷里那张雪白的小脸,气急败坏地磨牙,丝毫没有注意身后靠近的危险,“你既知道她是细作,为何不早点告诉我?还成天说喜欢我,你究竟……”

    “小心!”君不怜脸色陡变,一把推开莫小玉。寒光一闪,黑衣人那凛冽的一剑避无可避,狠狠地刺在了君不怜瘦弱的肩头上,登时鲜血四溅。

    “阿莲!”远处的莫元衣目眦欲裂,“嗖”的一声,一只羽箭携风射来,黑衣人应声倒下。

    随之倒下的,还有那身满是血污的斗篷,天旋地转间,君不怜被大惊失色的莫小玉接了个满怀。

    “剑上……剑上有毒,去我寝宫,找……找阿碧拿雪蟾丸……”

    强撑着交代完这句话后,君不怜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失去意识前听到了莫小玉的最后一声:“君不怜!”

    (四)

    养伤的那段日子里,君不怜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许是莫小玉每日照顾在她床前,端汤喂药,不离不弃。

    稚气未脱的少年,眉眼清俊如昔,却不再戴着伪装的那层面具,而是凶巴巴地露出本性,恶狠狠地“诅咒”君不怜。

    “最好你那夜死在那里,也省得我被大哥数落,现在来报什么救命之恩,谁叫你之前不知会我的,好歹我也是将门之后,你就这般瞧不起我吗?”

    “不是瞧不起,是舍不得。”君不怜咽下一勺药,苍白的小脸望着莫小玉,是无比的认真,“你是我心头至爱,我宁愿你一无所知,怎放心让你去冒险?”

    莫小玉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颇有点手忙脚乱的意味,他赶忙咳嗽几声,低下头不敢对上君不怜的眼眸:“就骗人吧你,谎话说多了小心成真。”

    才说完肉麻话的君不怜若无其事,抬头望向虚空,漆黑的眸底却有些怅然若失:“怎么会,我当真喜欢你呀……”

    此次设局不仅揪出了大渝安插的细作,还顺藤摸瓜,从那首领口中拷问到了不少机密,叫莫元衣带上了战场。将士们士气大涨,打得大渝措手不及,节节败退,可谓是皆大欢喜。

    当君不怜伤养得差不多了,伏在莫小玉背上,于庭中散步吹风时,听着莫小玉兴高采烈说起的军情,却笑了笑,伸出苍白的一双手,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不可闻。

    “最好这双手废掉,一辈子都拿不起天算盘了,那才叫皆大欢喜。”

    本正笑逐颜开的莫小玉笑容倏然凝固,他眼皮颤了颤,不知哪来的冲动,忽然扭过头,朝君不怜扬起唇角,眸光灿然:“走,我带你去西郊驾马!”

    夕阳西下,和风轻拂。

    君不怜想自己大约是疯魔了,居然真的答应与莫小玉来西郊驾马,明知晒不得阳光,明知待在宫中才是最稳妥的,明知为了这浪费一个愿望不值得。

    但她还是做了。

    从承华殿出来,等在外面的莫小玉赶紧迎了上来,问她同魏帝说了些什么。

    她一笑,说没什么,只是将近来演算出的战况奏禀了魏帝。

    莫小玉点点头,毫不怀疑,笑眯眯地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快走快走,马车已经备好了,我知道你不能见光,我会把你遮得严严实实的,你放心,再晚就看不到夕阳了……”

    听着莫小玉喋喋不休,她忽然间觉得,老天爷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公,至少——她爱的那个孩子,还是最初的模样。

    尽管承华殿里,魏帝望着她的眼神里,是那样的怜悯与不理解。

    “阿莲,你为朕推算国运,守护江山,朕欠你良多,却实在无法在后宫之中予你一席之位,你注定只能是魏国的国巫,没必要,没必要拿元衣的弟弟来与朕斗气……”

    与莫小玉纵马行在西郊,夕阳漫天,长风万里,君不怜被眼前这种盛大的美丽所震撼。

    也许是待在那个阴冷空旷的宫殿太久了,久到已然忘记外头能够自由呼吸的空气了。

    所以才会这么贪婪,这么眷恋。

    就像眷恋莫小玉怀里的温暖一般,君不怜裹在斗篷里,感觉到自己长年置身的冰窟正在一点点融化。

    暖风吹过她的面颊,她仰起头,痴痴地贪看着莫小玉美好的轮廓,只觉时光静止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而此后无数个日夜,每当她回想起这一幕,鼻尖似乎都能闻到当日西郊青草的芳香。

    她坐在暗室,抚着天算盘,一次次地算。

    她能算天机,算国运,算王朝兴替,算世事浮沉,却唯独算不出,那一日西郊纵马,暮色四合,他搂她在怀时,有晚霞有长风有木香,却究竟有没有一丝情?

    (五)

    快乐的日子如梦一样,短暂而不真切,且醒得那样快。

    这段时间,莫小玉一直陪在君不怜身边,他们在湖边放灯,在亭中对弈,在晚霞里爬上屋顶唱歌。莫小玉的少年心性展露无遗,君不怜也完全表现出一个妻子的模样,夫唱妇随,无论莫小玉说什么,她都淡笑着应下,那温婉的眉眼让莫小玉心跳加快,莫名觉得,即便是刀山火海,她都会陪他去疯。

    可是,太好的梦终究如昙花,刹那芳华后,醒来时却陷入无边黑暗。

    莫元衣阵亡的消息传来时,君不怜正陪莫小玉在玩“跃格”。那是民间孩童们常玩的游戏,以笔在地上画出道道格子,按着规矩来跳,谁先跳满“回家”,谁便胜。

    君不怜放下国巫之尊与种种繁杂事务,一遍一遍地陪莫小玉玩,抿嘴淡笑,看莫小玉兴致高昂,一边说着小时候的趣事,一边玩得不亦乐乎。

    “我回家了,就等你了!”

    云衫一拂,莫小玉率先跳满,一个潇洒转身,得意扬扬地望着还差三格的君不怜。

    但就在这时,有侍从慌张进殿,急得声调都变了:“报!皇上宣……宣国巫大人觐见!”

    莫小玉不悦,魏帝三天两头召见君不怜,打着商讨军情的幌子,天知道是在说些什么。他刚想开口,君不怜已对那侍从淡淡道:“何事如此惊慌?”

    “莫……莫将军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嗡”的一声,皇宫古钟敲响,惊起飞鸟四散,如奏一曲哀乐。

    直到跪在灵堂,身披缟素,抬首望着莫元衣的牌位,君不怜仍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外头冷风寒雨,人心惶惶。所有嘈杂她都听不见,恍惚间想起了许多,过去与现在,纷纷扰扰,画面交叠的最后,是九兮宫里那与莫小玉未跳完的格子。

    三格,才差三格她就能回家了,回到只有她和莫小玉的家——

    却是永不能了。

    她爱的那个孩子,终是露出浑身尖刺,在上朝时冲进殿内,当着魏帝与文武百官的面,揪住她的衣领,血红了双眼,声嘶力竭:“君不怜,你为什么要害死我哥哥?为什么要骗他入阵?我以为你是真心对我,你是真的放下了,却原来最毒妇人心,你就是个魔鬼……”

    及至狂怒失控的莫小玉被拖出去很远后,那声声咒骂仍不停地回旋在君不怜耳边,叫她浑身颤抖,即使怎样裹紧斗篷,都只能感到发自内心的冷。

    三步,只差三步。

    她喃喃着,眸光黯如死灰。

    三步之距,天涯之隔。

    灵堂里,魏帝屏退众人,隔绝了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停在跪着的那身斗篷前,久久未动。

    终于,他嘶哑开口,是难以成句的悲痛。

    “朕将你推演的结果送上了战场,元衣按你所说的破阵之法,星夜率兵攻入敌阵,却是有去无回,这么多年你从没出过错,除非——你是故意的。”

    君不怜霍然抬起头,双手颤抖,魏帝与她四目相对,笑得惨然:“先是元衣的幼弟,再是错误的天算结果,如今大渝乘胜追击……朕早该想到的,你到底没能放下,元衣说得没错,你恨我们,恨莫小玉,甚至恨早已辞世的茹音公主,你不是魔鬼,你比魔鬼还可怕,你想让我们得到再失去,你想一个一个毁掉我们……”

    (六)

    魏池,君莲,莫元衣。

    当年一个不受宠的三皇子,一个宗族覆灭的孤女,一个满腔抱负的将门之后。

    一起长大,一起嬉戏,感情再深厚不过的总角之交。

    三皇子的母妃对君莫两家有恩,两家便齐心协力,共同辅佐三皇子,欲助他登上帝位。

    但在残酷的斗争中,一着棋差,魏池的母妃被处死,君家也满族覆灭,以舍卒保帅的姿态保全了三皇子与将军府。

    君莲是在刑场出生的,一声啼哭震惊龙颜,也因此逃脱一死,寄居在了将军府。

    那时三皇子六岁,尚有一不足月的胞妹茹音公主,莫元衣五岁,他们都对君家这个意外降临的遗珠爱护有加,视若亲妹。

    不过三年后,莫小玉也出生了,于是他们这个特殊的“组合”增至五人。

    时光如白驹过隙,孩童们嬉笑成长,大人们私下谋划,一晃眼又过去了几年。

    就在君莲九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一件改变她一生命运的事。

    当时五个孩童聚在将军府,三皇子与莫元衣商议事情,君莲与茹音公主则带着莫小玉在旁边玩耍,莫小玉调皮,抢了君莲的手帕就跑,转眼就没了人影。

    等到君莲和茹音公主追出后院,追至长廊时,看见莫小玉迎面撞上了一人。

    那人,恰是正要离开将军府的鬼曲国师。

    他是莫老将军请来的,希望他能辅佐三皇子,但鬼曲国师虽然法力无边,为人却很是古怪,他哪边都不帮,一派世外高人之状。

    可就在莫小玉撞上他的那一瞬,他无意瞄了一眼莫小玉的手,顿时眸光大亮。

    紧追上来的君莲和茹音公主不明所以,也被鬼曲国师叫到身前,抓起她们的手细细端详。

    向来不喜形于色的鬼曲国师激动不已,直嚷着“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把莫小玉都吓哭了。

    “老夫苦觅多年的天算筋骨,遍寻天下都不得,没想到一个将军府竟然就有三个!”

    当夜,鬼曲国师留了下来,与莫老将军彻夜详谈,事关重大,三皇子与莫元衣也都被叫了过去。

    当天光大亮时,鬼曲国师与三皇子击掌为盟,一笔交易就那样达成了。

    那时的君莲还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她只知道两位哥哥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做鬼曲国师的弟子,学天算纵横之术,继承他的衣钵。

    “小玉和阿音也去吗?”她天真地问。

    两位哥哥含糊不清地点头,说如果她愿意去,鬼曲国师就愿意辅佐三皇子,有了国师的相助,他们谋划了多年的大业就能成真了。

    君莲当然知道这番大业的重要性,她的宗族就是为此覆灭的,更何况她自小与三皇子一起长大,为了他,岂有不允之理?

    是夜,月朗风清,亭中布下好酒好菜,三人对坐,魏池与莫元衣把酒当歌,连君莲也被稀里糊涂地灌醉了。

    她当时那样欢喜,为了两位哥哥的欢喜而欢喜。

    却不知,醉醺醺倒下的那一刻,已经是一脚踏入了地狱。

    她迷迷糊糊听到两个声音在耳边抽泣。

    “阿莲,对不起,茹音是我唯一的胞妹,母妃临终有言,叫我好好照顾她,我真的,真的无法交出她……”

    “阿莲,小玉尚年幼,你也知他自小身子便不好,若他去了,恐怕九死一生,我也是逼不得已……”

    醒来时,她已经身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密室,走进来的鬼曲国师捧着个盒子,盒子里是无数蠕动的虫蚁。

    她从没有那般害怕过,被国师抓着双手硬生生按进盒子里时,她几乎哭得背过气去,而那个残忍的真相也被彻底剥开在她眼前。

    原来鬼曲国师自知时日无多,急于寻找继承他衣钵的嫡传弟子,他在将军府看中了三个孩子,对老将军道,只要把其中一个给他,他就会写下十条锦囊妙计,助三皇子登上帝位。

    这本不是什么难事,但因时间紧迫,被选中的孩子要忍受巨大的苦痛,历经重重考验,还要服用各种药效极强,毒素却也极强的丹丸,才能在最短的日子里学会一切。

    这其中哪一环节都不能出错,稍有不慎便会丧命。

    于是经过种种考虑后,这个人选,成了无亲无故,孑然一身的君莲。

    她曾痛得在地上爬,像条狗一样,哀求鬼曲国师一刀杀了自己;也曾一点点感受自己的骨骼发生的骇人变化,那些毒素压制着她,她再不能长大,永远停在了九岁;更曾一次次回想起那个被灌醉的夜晚,她迷迷糊糊中,所听到的每一句话……

    他们是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她不怪他们选择牺牲她,但她恨,恨他们骗她,恨他们用这种手段对她,如果一早将一切告诉她,他们怎么知道她就一定不会答应呢?

    她多想告诉他们,不用欺骗,不用灌醉,将所有事情都说清楚,她会愿意的,愿意保住小玉和茹音,愿意成全他们。

    但他们显然从没信过她,总角之交,朝夕相处,这种情感上的背叛,才是她最无法接受的。

    他们一个为了弟弟,一个为了妹妹,却没有人为她想过。

    没有人想过她会不会害怕?她被关在幽暗的密室中会不会绝望?她对着自己永远九岁的身体会不会崩溃?

    当物换星移,今夕是何夕?

    等到大局稳定,已是五年后。风云变幻,曾经的三皇子成了少年天子,封号魏帝,她也学成归来,成了国巫君不怜。

    鬼曲国师欣慰地撒手人寰,她亲手葬了那个老人,也亲手葬了曾经的君莲。

    从此世上只有君不怜。

    一个停在九岁,裹在斗篷里,再不能见日,纵然拥有天算纵横之术,却孑然一身,天不怜,地不怜,君不怜的怪物。

    (七)

    莫小玉在出征前回到将军府,收拾妥当后,同君不怜饮了最后一回酒。

    一样的月,一样的风,一样的湖边小亭。

    连那股萧瑟之意也与十五年前一模一样。

    君不怜于是笑了,举起酒杯:“樽前莫话明朝事,今夜,我只当你是我的夫君。”

    莫小玉望了她许久,也笑了,举杯间却是别有深意:“终究相交一场,我信你所说,只是推演失误,并非存心……好了,今夜只喝酒,不说其他,你既为我饯行,不醉不休才好。”

    君不怜对魏帝,对莫小玉,对所有人都说,莫元衣之死,她不可推脱,但绝非存心,那个结果是她抚着天算盘,一点一点算出来的,绝无故意之说。

    但她知道,所有人都不相信她,包括莫小玉。

    所以当莫小玉邀她饮酒,起身轻转阴阳子母壶为她倒出毒酒时,她只颤了颤眼睫,却并未感到多惊讶。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多想告诉他,她没骗他,这真的只是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

    一个当她好不容易接近幸福时,又狠狠推开她,让她跌入谷底的玩笑。

    她能算天算地算国运,但只要沾上莫小玉,她就从没算准过,那次也是。她在书房里静心推算,莫小玉忽然进来,紧张地问她结果,问她莫元衣究竟能否平安归来。

    她手一颤,天算盘乱了,心也跟着乱了。

    然后那一次的演算她便格外重视,在莫小玉走后反复地算,却是这种高度重视反而出了错。

    她错了一次,毁了一切。

    但这些,通通不能向人道,更不能让莫小玉知晓,否则他会悔恨终生,所以她只能一遍遍地坚持,找不到理由地坚持,她只是失误,绝非存心。

    就像那年在密室里,她接到鬼曲国师带来的消息,茹音公主病逝了。

    许是天意弄人,茹音公主在她走后不久便染上大病,没能撑到来年春天,魏池千方百计还是未能将胞妹保住。

    她当时难过不已,更是害怕地拿起天算盘,想算算她的小玉可还安好。

    但算出来的却是死迹,她愣住了,然后疯狂地拍着密室的门,直到鬼曲国师闻声赶来,在她面前又亲自演算了一遍,显示小玉安然无恙时,她这才泪流满面,颤抖着身子放下心来。

    后来国师还告诉她,她走后莫小玉很伤心,成天嚷着要找“阿莲姐姐”,但他们告诉他,姐姐有事出了远门,不会再回来了,小孩忘性大,久而久之就渐渐淡忘了她……

    她在密室里哭得无声无息,只是靠着墙壁,咬紧唇道:“也好,也好……”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她越在乎什么,就越算不准什么,这在天算之术中,叫作心魔。

    而莫小玉,就是她的心魔。

    她喜欢他,她看着他长大,他是她心中最纯净的一片天地。

    情之一字,就是如此奇妙。

    可没人信,当初她回来帮魏池时,魏池百思不得其解,除了当她怀有君家使命外,还试探地问出:“朕知道,阿莲……你对朕有情。”

    这情自然不是指兄妹之情,是那种能让人沉沦,即使跌入地狱也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奉献出自己的情,她愣了愣,裹紧斗篷,也不去否认——

    如果这样能让他,让莫元衣,让他们安心,何妨?

    后来,魏帝果然放心地倚仗她,她助他一一扫平障碍,带着君家人的忠诚,欣慰的同时也感到悲哀,为自己和那段回不去的情谊悲哀。

    其实没有人知道,她帮他,帮莫元衣,只是因为他们一起长大,他们是总角之交。君家人仿佛格外念情,即便他们曾亲手将她推入地狱。她恨过,绝望过,但心底深处,她仍然当他们是哥哥,是殚精竭虑也要去辅佐,也要去护住的哥哥。

    只是,他们不信罢了,他们当她是怪物,一个回不去的怪物。

    这些年,她看得很明白,只是从不揭穿,情愿留一分糊涂,记三分旧日美好。

    “总角之交,何以凋零至此?”

    月色下,君不怜轻晃着酒杯,像是醉了,眼波流转间染了晶莹,痴痴地望着身影愈发模糊的莫小玉,声似梦呓:“我心里住了个孩子,我看着他长大,有好多话想和他说,我离开时他尚年幼,再见时他已能在堂前击鼓,奏响《入阵曲》,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和我无数次幻想过的一样……”

    是啊,好多话,但都没有机会说了,今夜不是她为他饯行,而是他提前送她上路。

    樽前莫话明朝事,即使没有他的毒酒,她也会死,她在天算盘上算出了自己的大限。鬼曲国师千算万算只怕也算不到,密室那段囚禁使她身心俱损,而这些年的殚精竭虑更是过早地耗干了她,叫她早成强弩之末。

    所以才会在庆功宴上看见长大成人的莫小玉时,忍不住任性一次,一定要纳他为巫驸,不是为了赌气,不是为了报复,只是为自己荒唐透顶的人生任性一次,任性唯一也是最后的一次。

    所幸,他曾拥着她在西郊驾马,共看了一场晚霞;所幸,他还记得儿时她教他玩过的跃格,差三步她就能回家;所幸,她还有最后一愿,夹在天算盘里送到了魏帝手中——

    只愿善待莫小玉,为他寻一贤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陪她一段,到底解脱了,而她,也能解脱了。

    “小玉,小玉……”君不怜摇着酒杯,声如梦呓,眸中水雾升起,水雾里的莫小玉愈发模糊,她恍惚间看见他伸出手,红了双眼,似乎想夺过她的酒杯,但到底颤巍巍地,停在半空,像是霎时间想起大哥的惨死。

    君不怜痴痴一笑,倏地抓住莫小玉的手,在他惊诧的目光中,眷恋无比地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她温柔地摩挲着,仿佛要无所顾忌地放肆最后一次,她望着莫小玉,眸光如水。月华倾洒下,夜风吹过她的长发,她说:“小玉,我不是你的阴煞,而你,却是我一生的魔障……”

    倒下去的那一刻,君不怜笑得很满足,她恍惚间听到了一声凄唤,带着极力压抑的泣声,像那夜捉大渝细作一样,她倒在他怀里,他真真切切地叫她——“君不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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