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手札-宦后禾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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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香十里,言笑晏晏。

    后来她能想到最美好的画面,

    一定是那一日在湖边,

    他为她拭去脸上红妆,

    有风吹过,天地寂寂,

    四目相对间,只有他和她。

    ——《红颜手札·禾晏》

    (一)

    许禾晏进宫那年才七岁,雪花纷飞,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年迈的卢公公牵着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走过红墙青瓦,走过漫长宫道。

    “可怜的孩子,别难过了,这就是咱的命……”

    苍老的声音飘在风雪中,许禾晏怔怔地听着,眨了眨眼,只觉这话耳熟得很,似乎临行前那个黑漆漆的夜里,爹娘含泪搂住她,也是这样在她耳边道:“禾妹,你且去吧,不是爹娘狠心,这实在是你的命,许家……许家不能断根啊……”

    哥哥倚在门边,低着头不敢看她,只是小声啜泣。

    她过去拉住他的衣袖,轻轻地摇着:“哥哥不哭,禾妹愿意替哥哥入宫,可是,哥哥……阉人是什么?”

    她才问出这句话,那边哥哥身子便一颤,却是捂住脸,哭得更凶了。

    最悲哀的是童言无忌,最绝望的是身不由己。

    那一夜,冷风拍窗,一家人搂在一起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后来便是天各一方,许禾晏入宫为奴,许家其他人则被流放到了遥远的极寒之地。

    凄凄惨惨中,许禾晏还摸不清状况,凑在哥哥耳边笑:“禾妹先去了,以后哥哥记得来接禾妹,一家人还要一起过年呢……”

    哥哥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摸向许禾晏的头,好半晌,红了眼眶:“好,禾妹在宫里乖乖听话,等哥哥来接你,接你一家人团聚……”

    声音一哽,却再也说不下去,到底背过了身。

    就在这年关将近的大雪天里,许家因言获罪,一对龙凤胎被偷天换日,一个去了漠北,一个做了“太监”,荒谬凄凉中,开始了各自不同的人生。

    风雪飘飘,许禾晏入宫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韩柔。

    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小宫女,穿得比一般人都要好,在廊下和一群同伴踢毽子,名字温柔,人瞧着却是个泼辣的主。

    她一脚踢偏,毽子直飞出去,恰好砸到了许禾晏头上,那边哄然大笑,许禾晏拉着卢公公的手,挠了挠头,也傻傻地跟着笑。

    “喂,那边那个谁,帮我把毽子捡过来!”

    韩柔忍俊不禁,扯着嗓子喊道,待许禾晏捡起毽子,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时,她却瞪大了眼,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掐。

    “卢公公,这是新进宫的小太监吧,长得可真讨喜,白白净净的,跟糯米团子似的,看着就有食欲。”

    她不客气地掐着许禾晏白嫩的小脸,越掐越舍不得放手,直掐得人龇牙咧嘴,好不滑稽。

    那卢公公忙赔着笑上前,寒暄了几句,正要牵人离开,却又被韩柔叫住了。

    她站在风中,笑得俏生生的,随手抛起毽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眼睛却不住地在许禾晏身上打转。

    “糯米团子,叫声姐姐来听听。”

    许禾晏一向乖巧,小小的身子贴在卢公公身边,软软开口:“姐姐。”

    韩柔一怔,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好好好,真听话,姐姐喜欢。”

    她望向卢公公,语气欢快:“安顿好了就往太后宫里送吧,正缺个小太监解闷呢。”

    说完,也不管卢公公如何反应,径直哼着小曲转身,回到廊下又和小姐妹们踢起了毽子。

    那厢卢公公牵着许禾晏,在雪地里远远看了好半天,终是一声叹息。

    “这苦命孩子,怕是没有福气伺候太后的……”

    (二)

    获罪入宫的许禾晏,唯一的去处便是:西院偏殿,与被软禁的九皇子作伴。

    某种意义上来说,九皇子况恒和许禾晏是“同病相怜”。

    一个失去了母妃,一个失去了家人,困在这冷冰冰的深宫,不知何时是个头。

    说来许家的惨剧,也与况恒的生母怡妃脱不了干系。

    不久前的皇后寿宴上,怡妃说错了句话,被皇后死逮住不放,满朝文武里,只有许禾晏的父亲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却被皇后一并记恨上,散了宴没几天就遭到了报复。

    一场“文字狱”浩浩荡荡地掀起,怡妃与皇后斗了多年,这次到底被斗了下去,打入大牢听候发落,而无辜的许家也受到牵连,满门获罪。

    “你便是许家的小公子?”

    风拍窗棂,殿中冷冷清清,火盆都不见一个,况恒打量着许禾晏,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她下身,一握拳,带了几分咬牙切齿:“那贱妇真狠,存心要你许家断后。”

    那张脸继承了怡妃的好相貌,看得许禾晏眼睛都不眨一下,只觉这小哥哥生得比自家哥哥还要好看。

    况恒却当许禾晏心有委屈,不敢对上她直勾勾的眼眸,只是歉然地伸出手,叹息一声拉她入怀,揉了揉她的头:“说到底……对不住了。”

    当天睡到半夜时,许禾晏的被窝里迷迷糊糊地钻进了一个人,一双手从身后揽住她,紧紧不放,似在这极冷的夜里,汲取最后的温暖:“母妃,母妃别走……”

    气息在耳边缭绕,许禾晏被痒醒了,小手软绵绵地推过去:“哥哥别闹。”

    却只摸到一手的泪。

    许禾晏睁开眼,正对上况恒泪痕交错、梦魇呢喃的一张脸。

    外头风雪呼啸,屋里的许禾晏忽然就顿住了,久久的,心里莫名哀伤起来。

    她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不明白,只是轻轻凑近,一点点擦去况恒的泪。

    “是不是不会来了,你的家人,我的家人,都不会来接我们了……”

    声音软软,却像一粒石子投入湖面,况恒长睫微颤,下一瞬,一把将许禾晏搂入怀中,肩头抖动着,哭得无声而压抑。

    那一刻,心跳挨着心跳,黑夜里,懵懂的许禾晏只觉难受得紧,不由也伸手回抱况恒。

    她颈窝里湿了一片,眨眨眼,感同身受般,自己也跟着怔怔落泪。

    无边清寒中,那时的她却还不知道,此后漫漫深宫里,什么叫相枕而眠,相依为命。

    (三)

    许禾晏成了许禾风,禾妹成了“小禾子”,像是一夜间被迫长大,无忧无虑的童年一去不复返,许禾晏开始时常发呆,望着窗外一坐就是好久。

    便是在这样的光景下,有人隔三岔五地来看她了,那个人,正是提着食盒,俏生生的韩柔。

    许是得知了小禾子全家的遭遇,再望向那小小的糯米团子时,目光里就不自觉带了些怜惜。

    “亏我还在太后寝宫里巴巴地盼了你好久呢,也罢,都是命……”

    每次韩柔走后,况恒都会盯着满嘴吃食的许禾晏,摇摇头说:“傻人有傻福。”

    他说:“自从我出事后,从前那些奴才就没一个敢来看的,所谓人情冷暖,这宫中比哪里都要现实……”

    况恒伸手夺过一块桂花糕,也愤愤地往口里塞,嘟囔着:“好歹你还有个‘柔姐姐’时时记挂着你,已经比我幸福太多了……”

    不得不说,况恒看人极准,连除夕那天,韩柔都从宫宴上偷偷溜出,跑到西院,给许禾晏带来了满满一食盒的山珍海味。

    “小禾子,再叫声姐姐来听听。”

    韩柔撑着下巴,笑得眉眼弯弯无比满足地看糯米团子坐在地上吃东西。许禾晏倒也配合,油腻腻的嘴巴张口就来:“姐姐。”

    一旁的况恒听得直哆嗦,别过头哼哼:“狗腿子。”

    许禾晏跟韩柔不是没招呼他吃,只是他始终放不下皇子的面子,每每等韩柔离去才会慢吞吞地过去“分食”。

    这次也不例外,韩柔一走,况恒就扑了上去:“小禾子给我留点!”

    许禾晏把食盒大方一推,看着况恒狼吞虎咽,咯咯直笑。

    外头开始放烟花了,吃饱喝足的两个人倚着窗,况恒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枕在许禾晏膝上。光影明灭间,那双漂亮的眼眸黑漆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许禾晏感觉出来,拿发梢撩他:“殿下,想哭就哭出来嘛。”

    她声音软软,望着窗外:“往年都是一大家子守岁,今年却只有我跟殿下两人,殿下一定很难过……”

    况恒被戳中心事,吸了吸鼻子,嘴上却逞强道:“才不哭呢,大过年的掉泪多不吉祥,路过的神仙看见了该取笑的。”

    声音发着颤,即使极力抑制着起伏的胸膛,眼眶仍是不由自主地泛了红。

    像明白了什么,许禾晏望了况恒半晌,忽然伸出一只小手,覆盖住了那双温热的眼眸。

    “好了,神仙都看不见了,殿下可以哭了。”

    外头烟花绽放,伴着入殿的飒飒夜风,像一首静静的歌谣,氤氲了悲伤,温暖了心跳。

    一开始还企图挣扎的况恒,泪水无声漫过指缝,长睫在那只手下不住颤动着,哽咽道:“其实,小禾子,我真的很想我母妃,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四)

    也许是老天爷听到了况恒的心声,几天后,真的有人为他带来了怡妃的消息。

    但那个人,绝称不上善茬儿。

    比况恒还年幼半岁的小太子,飞扬跋扈地带着一帮奴才闯进来,张口就是:“九哥,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新年贺礼来!”

    他得意扬扬地晃着手中的文书,满眼都是幸灾乐祸:“你母妃的判决,可全在这一纸上了!”

    那一定是许禾晏见过最像“恶魔”的人,太子继承了皇后的秉性,最擅羞辱之术,把文书往身后一抛,两条腿大大地架开。

    “天下哪有白得的礼物,九哥想看里面写了什么,就乖乖跪下,老老实实从这钻过去拿!”

    满堂哄笑间,况恒被人死死地按住,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眼睛却紧盯着地上那卷文书,拼命挣扎着。

    “我说九哥你到底钻不钻,再不钻我可就走了,你母妃是死是活你都别想知道半个字!”

    太子叉腰俯视,极尽讥讽。一片混乱间,一道身影忽然上前,扑通跪了下来。

    “别别别,小禾子钻,小禾子来替殿下钻!”

    那糯米团子般的小小身影,正是埋着头,浑身直哆嗦的许禾晏。

    况恒身子一颤:“小禾子!”

    “你不就是那许家的倒霉公子?自个儿根都没了还想着护主呢,也罢,本太子便成全你,让你钻一钻龙胯,倒便宜了你这该死的阉人!”

    太子来了兴致,一脚踹在许禾晏身上:“钻钻钻,快给我钻!”

    “小禾子不要!”况恒心如刀割,眼中已有泪光泛起,却被人制住动弹不得,只能遥遥嘶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

    “殿下忘了吗,小禾子早就不是男儿了。”许禾晏与他对视一眼,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扭过头,一步一步向太子胯下钻去。

    起哄、鄙夷、肆笑……各种声音不绝于耳,太子激动地手直抖,屋里的气氛被推到了最高潮——

    这一幕却恰被提着食盒的韩柔撞见!

    她在门边一下捂住了嘴,呼吸急促间,迅速做出判断,转身就跑。

    太后,现在只有太后了!

    她心跳如雷,泪水飘在风中,只不住念叨着,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这边许禾晏已经钻完胯下,额上的汗都顾不得擦,一把抓起那地上的文书,拍拍灰,回头冲况恒叫道:“拿到了,殿下我拿到了!”

    她跌跌撞撞地奔到况恒身边,将文书一把塞入他手中,气喘吁吁:“快打开看看!”

    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看得况恒心头一震,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也忍住热泪,赶紧打开文书。

    一旁的太子这时没再刁难,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果然,当况恒看清文书里面的内容时,身子蓦僵,惨白了整张脸。

    许禾晏也急忙凑上去,却只依稀认出几个字:“犯上、白绫、全尸……”

    但已经够了,这几个字已经够了,眼泪一下夺眶而出,她揪住况恒的袖子不放:“殿……殿下……”

    天旋地转间,况恒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忽然仰起头,血红了双眼,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

    他猛地挣脱众人,如发狂的小兽,扑上去一把掐住了太子的脖颈。

    “况祺,我要你和那贱妇血债血还,你们还我母妃命来,还我母妃命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坏了所有人,太子的跟班一窝蜂上去拉架,却居然一时拉不开癫狂的况恒,他拼得头破血流也不撒手,一副要和太子同归于尽的模样。

    许禾晏也吓得满脸是泪,小小的身子挤上去想护住况恒:“别打了,别打殿下!”

    满屋大乱,已分不清哪里是泪,哪里是血,如人间地狱一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厉喝传入殿内——

    “住手,通通都给哀家住手!”

    所有人齐齐望去,门口匆匆赶来的,不正被韩柔搀扶,多年一心向佛,不问世事,此刻却满眼含泪的太后吗?

    (五)

    失去母妃的况恒,被接到了太后寝宫,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走出伤痛,自始至终陪伴他的,只有许禾晏。

    倒是韩柔十分高兴,伸手去掐许禾晏的脸:“小禾子,总算把你盼来了,以后我就能天天掐你玩了……”

    许禾晏也不反抗,乐呵呵地挠头:“柔姐姐开心就好。”

    私心里她早就将韩柔视为亲姐,若不是她,恐怕她和况恒都没命出那西院。

    死里逃生,也算因祸得福,从此便有太后庇佑。只是况恒成天浑浑噩噩,叫许禾晏忧心不已。

    夜里他紧紧搂着她睡,有时还会从梦魇中惊醒,许禾晏仿佛从小太监化身为奶娘,一下又一下地轻拍况恒的后背,嘴里念念有词,像母亲安抚生病的自己一样。

    直到有一天半夜,许禾晏醒来时发现况恒不在床上,吓了一跳,出去寻了一圈,才看见角落里蹲着的那道黑影。

    夜风飒飒,况恒长发飞扬,像一抹游魂,手边的火光映亮他苍白的脸颊。

    “今天是我母妃的生辰,我连为她烧张纸钱都要偷偷摸摸,你说好笑不好笑……”

    那声音无比艰涩,听得许禾晏直想落泪,况恒却盯着她,倏忽一笑:“小禾子,别再担心我了,我已经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自然是宫中的生存之道。况恒缓缓站起,夜风穿袖而过,那一刻,许禾晏仰头望向他,长睫微颤,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年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语气幽幽:“唯有强大,唯有强大起来,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才能不再经历我之前所经历的一切……”

    那话有些绕,许禾晏听得似懂非懂,但她很快就敏锐地察觉到,那夜之后的况恒,的确不一样了。

    他开始学会收敛身上的戾气,学会毕恭毕敬地向太后请安,学会埋头苦读,学会察言观色……

    那是一种真正的改头换面,或者说,是伪装。

    所有人中,唯独许禾晏心照不宣,她嘴上不说,默默在一旁看着时,鼻头却时常发酸。

    她想,没娘的孩子果然是很苦的,这样咬牙坚持的殿下,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强大起来呢?

    浮云苍狗,白驹过隙,一晃眼几年过去,时间给了许禾晏最好的答案。

    今非昔比,况恒早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九皇子。他韬光养晦,丰满羽翼,凭借自身的聪慧与努力,不仅取得了皇上的欢心,更得到了朝中一部分大臣的暗中拥护。

    谁也无法再轻视他的存在,包括恨他入骨的皇后与太子。

    在又一次得到皇上的嘉赏时,况恒禁不住欣喜,一把拉住许禾晏,直奔浴池。

    这些年来,沐浴是他最放松的地方,他只让许禾晏一人贴身伺候,每当闭目浸泡在池中,那双温软的手都会替他轻轻按摩,缓解他所有的疲倦。

    “小禾子,这一回,换我来帮你按一按!”

    一进室内,况恒不由分说,上来就要为许禾晏宽衣解带。许禾晏脸色大变,连退数步:“使不得,使不得!”

    她两颊绯红,心跳如雷,揪紧衣襟,几乎是落荒而逃,况恒在身后一愣,哈哈大笑:“小禾子你害什么臊!”

    慌不择路的许禾晏迎面撞上了韩柔,韩柔还来不及开口,浴室里的况恒便追了出来,许禾晏一哆嗦,跑得比兔子还快。

    问过左右后韩柔才知发生了何事,她站在风中,望着那两道消失的背影,久久的,皱了皱眉头,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架势莫说韩柔误会,动静传到了东宫,连太子都琢磨开来。

    于是几天后,当韩柔陪太后出宫上香后,无人照拂的许禾晏便“消失”了。

    况恒从校场回来,才知道许禾晏被太子的人带走了,他急急赶去,却在湖边撞见那样一幕——

    许禾晏穿着一身女装,脸上胭脂生香,全身沐浴在阳光下,杵在湖边一动也不敢动,笑得比哭还难看。

    而始作俑者却在画板前装模作样地喊着:“别动,别动,再动可就画不好了!”

    一圈人围着许禾晏,个个交头接耳,笑得不怀好意。

    热血一下涌到了况恒脑袋上,他匆忙赶来,一袭戎装还来不及换下,此刻冲入圈内,当真犹如天兵降临,一脚踹去,画架、水墨倒了一片,众人惊呼中,那满身煞气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湖边的许禾晏一颤,红了眼圈:“殿……殿下。”

    风声飒飒,满地狼藉,太子不紧不慢地站起,掸了掸衣袖,微眯了眼:“啧啧啧,九哥这是干什么呢,不过借你个奴才来画个像,用得着大动肝火吗?”

    况恒铁青着脸,并不回答,只是越过太子,径直上前牵住许禾晏,没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太子阴阳怪气的笑声。

    “难怪九哥如此宠这阉人,换上女装倒俊俏得紧,只是不知道夜里用来暖床是什么滋味?”

    况恒呼吸一窒,四下哄笑中,脚步只一顿,便继续头也不回地走了。

    还不到时候,笑吧……那收网伏诛的一天,也不远了!

    眸光一闪,杀机毕现。

    (六)

    将太子等人远远抛在身后,况恒牵着许禾晏,在湖的另一头停了下来。

    他扭头打量她,似是再也忍不了她脸上的红妆,将她一把拉下,用手蘸着湖水就往她脸上擦。

    水珠四溅,阳光下,那张脸被擦得一团花,好不滑稽。

    察觉到动作过于粗暴,况恒缓了缓,又将许禾晏拉近了点,继续一言不发地为她拭去红妆。

    近在咫尺,气息缭绕,有风轻拂过衣袂发梢,许禾晏看见况恒眸中映着的自己,长睫微颤,大气都不敢出。

    天地间静悄悄的,像瞧出她所想,况恒忽然就闷声开口:“我没有气你,我只是气我自己。”

    他看着她怯生生的模样,洗尽铅华的小脸白白净净,忍不住就揉了揉她的头:“真傻。”

    “今日之羞辱,日后我必当为你双倍讨还,你放心……”

    豪言壮语还没抛出,许禾晏眨了眨眼,忽然憋不住笑出声,况恒恼了:“喂,你笑什么?你不相信我吗?”

    “不,不是的。”许禾晏赶紧摆手,脸上湿漉漉的,嘴边的笑却绷不住,“只是殿下方才说要双倍讨还,我便想到太子日后穿女装的模样,实在、实在是忍不住……”

    话一出口,况恒一愣,紧接着也“扑哧”笑了,一点许禾晏的额头:“忒坏了你!”

    两人四目相对,仿佛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个浓妆艳抹的俏太子,竟越想越好笑,禁不住齐齐捧腹,倒到一处去了。

    湖面波光粼粼,人影交叠,爽朗的笑声飞得很远很远,那是多么好的光景,很久以后许禾晏回想起来,都不由会心一笑,温柔了眉眼。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况恒按兵不动,却大大低估了太子的阴损。

    “你,你居然敢!”

    那是个深夜,冷风肃杀,太子忽然领着一群人闯入了况恒寝宫,就像当年在西院时一样。

    “九哥莫气,我可是为你带美人来了!”

    那软绵绵的身子被抛到床上,正是从草原千里迢迢来京赴宴,代表两国签下友好盟约,此刻却昏迷不醒的异族小公主。

    还来不及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况恒已被人死死按住,强灌了药酒,味道辛辣。他猛烈咳嗽,霍然明白过来,抬头血红了双眼:“况祺,你给我下药!”

    太子拊掌而笑,眼角眉梢尽显狠辣:“九哥聪明,这药猛得很,不及时解开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才给你带来了美人啊!”

    好一招丧尽天良,如今皇上与太后俱不在宫中,若是况恒欲火攻心下碰了异族小公主,坏了两国盟约,下场可想而知。

    “春宵一刻值千金,九哥慢享,弟弟就不打扰了,等明日父皇回宫再来开这道门,那情景想必十分有趣。”

    尖声长笑中,门窗被全部封死,偌大的殿内霎时只剩下三人。

    一个被灌了药的皇子,一个昏迷不醒的异族公主,还有一个没根的小太监,这组合想想就舒心,屋外的太子笑得更猖狂了。

    “是生是死,是快活还是做圣人,全在九哥一念之间!”

    屋内暖烟缭绕,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酒香。

    况恒全身抖得厉害,趴在床沿,额上满是冷汗,一张俊脸苍白不堪。

    许禾晏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殿……殿下,怎么办,怎么办啊……”

    况恒艰难抬手,每一句都费了极大的力气:“把……把公主抱到屏风后面去,再……再找根绳子,把我捆起来……”

    (七)

    晨光倾洒,树影斑驳。

    当出宫祈福的皇上与太后归来,一行人浩浩荡荡随太子来到殿外,推开门,却看见了那样一幕——

    况恒穿戴整齐,坐在寝殿中央,正执笔写些什么,一旁的许禾晏垂头为他研墨,屋内一派诡异的寂静。

    没有丝毫不堪入目的画面,连异族公主都不知所踪。况恒那样的气定神闲,叫太子有些慌乱,却仍是扬手一指:“大胆况恒,你可知罪!”

    “罪,当然要知。”

    声音波澜不惊,况恒抬起头,本就俊美的一张脸不知因何缘故,一夜之间竟又添了几分艳色,光彩夺目,让人挪不开眼。

    他放下笔,捧起墨渍未干的一纸“罪状”,缓步上前,跪在了皇上与太后面前,掷地有声:“这便是太子陷害儿臣的全部过程,父皇与太后看过便知。”

    话一出,太子立刻变了脸色:“你……你血口喷人!”

    但紧接着,屏风后走出一道身影,目光恨恨地射向太子,开口间坐实了他的罪状:“将澜香半夜掳来,下药设局,不顾两国盟约,这便是东穆太子的待客之道吗?”

    那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正是安然无恙、此刻走出打算追究到底的异族公主。

    太子的腿一下软了下去,冷汗直流,如坠深渊。

    千算万算,太子没有算到许禾晏会是个女的。

    替况恒解了毒的自然是她,那本该是绝境的黑夜里,她含泪咬牙,一件件脱了衣裳,藏了数十年的女儿身,就那样映入了况恒的眸中。

    一晌交欢,酣畅淋漓,事毕后况恒紧紧搂住许禾晏,将头埋在她颈窝里,气息萦绕,百感交集下,最终只说出一句:“小禾子,我必不负你。”

    荒谬褪去后,他反倒感到一丝庆幸与狂喜,一丝抱紧怀中人再也不想松开手的庆幸与狂喜。

    这一年,犯下大错的太子被废,九皇子况恒在群臣的拥护下,顺利入主东宫。

    终是到了与皇后对决的最关键时刻,黎明在即,却也是最黑暗的当头。

    今时不同往日,况恒怕许禾晏有任何差池,不敢让她再待在身边,便将她安置进了藏书阁,暂时做个不起眼的掌书公公。

    藏书阁平时鲜有人至,许禾晏落得清闲,却总担心外头的局势。

    所幸韩柔时常来看她,依旧提着食盒,带着经年不变的笑容。

    “小禾子。”她还是喜欢掐她的脸,许禾晏任她掐,除了况恒,柔姐姐是她在宫中最亲的人了,她愿意给她掐一辈子。

    只是奇怪的是,韩柔对况恒不似幼时亲切,总有些隐隐的敌意。

    在况恒又一次悄悄来看许禾晏时,许禾晏终是问了出来,况恒却不以为意:“你那柔姐姐一定是听了风言风语,把我想成了何等龌龊之人,背地里心疼着你呢……”

    昏暗的书架深处,他从背后搂住她的腰,耳鬓厮磨,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好闻的气息。

    每当累了他就想来看她,一会儿说要封她为后,一会儿说将来要生几个孩子,她笑他全没个正形儿,却不知,只有这时,他绷紧的弦才能松一松。

    许禾晏不懂,还想再问,一只手却伸进了她衣服里,耳边响起况恒的调笑:“便是这种龌龊之事,你柔姐姐不知真相,自然对我有敌意……”

    况恒手心炙热,许禾晏怕痒,绯红着脸躲闪,两人正笑闹着,身后却传来一阵声响。

    回头望去,一袭长裙一闪而过,地上掉了个食盒,饭菜尽洒。

    许禾晏呆住了,手脚发颤:“是……是柔姐姐。”

    况恒没有说话,只是盯紧地上的食盒,太阳穴不住跳动,心知麻烦了……

    (八)

    果然,没过几天,韩柔求太后赐婚的事情,便人人皆知。

    议论纷纷里,大家都说荒谬,居然还会有宫女主动请求和太监对食的,且还是太后最宠爱的宫女。

    许禾晏吓坏了,尤其是当韩柔找到她,对她说出那样一番话时。

    “你七岁入宫,苦了这么多年,我不能再让你被人糟蹋了,而且……而且……我这些年对你如何,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许禾晏遍体生凉,恍然大悟,却难以置信。

    直到韩柔离去,暗处的况恒踱步而出,她都没有回过神来。

    况恒揽过她,揉揉眉心,一声低叹:“还真是麻烦啊。”

    痴情错付的韩柔,让许禾晏心慌意乱,委实不忍继续欺骗,只想早点对她和盘托出。

    但她没有那个机会了。

    韩柔死了。

    溺死在了湖中,拖上来时人都泡肿了,只留下一封亲笔书信,字字句句都透着为情所困的凄凉。

    她是自尽的,信中写得分明,宫里都说是小禾子不愿与她对食,她伤心之下,生无可恋,跳河自尽。

    许禾晏踉跄赶来,见到那具湿漉漉的尸体,一下捂住嘴,瘫倒在地,泪流不止。

    “柔……柔姐姐……”她贴在她惨白的脸颊上,声音颤得不成样子,许久,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划破天际。

    况恒赶来时,只见许禾晏扑在尸体上,哭得几近崩溃,拉都拉不开。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管不顾地拍打着。他只能按住她的手脚,忍住热泪在她耳边道:“你拒绝了她,她说不定又发现了什么,那样刚烈的性子,是做得出这种事的……”

    是啊,是她害死了她,如果早点说清楚就好了……许禾晏五脏俱焚,一幅幅画面闪过眼前,她终是一口鲜血喷出,在况恒怀中昏死过去。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许禾晏都穿着缟衣,缩在藏书阁里,浑浑噩噩的哪里也不去。

    况恒一边派人暗中看护她,一边腾出手来密谋布局,皇上病重,他与皇后一党已是剑拔弩张,一场最终的对决在所难免。

    这些纷纷扰扰,许禾晏都置身事外,她只知道,当秋风渐起时,况恒为她带来了两样东西。

    一件鲜红的嫁衣,还有一封从漠北传来的信。

    他似是很讨厌她身上的缟衣,搂她入怀时,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皱眉开口:“你要为韩柔披麻戴孝到几时?”

    他说:“皇城的天马上就要变了,你再等等,马上就能穿上这身红嫁衣了……”

    还带着余温的书信被递到眼前,况恒轻吻着许禾晏的发梢,闭眸呢喃:“你家人的下落也已寻到,这是你哥哥的亲笔书信,他在漠北已经成亲,你嫂嫂有四个月的身孕了,待到我们大婚那日,我便将他们接回宫,让你们一家人团聚。”

    团聚……多么遥远的字眼,许禾晏长睫微颤,终于有了反应,泪水滚滚而下,打湿了手中的信笺。

    (九)

    永安十六年,允帝驾崩,太子况恒继位,囚皇后与前太子于冷宫深处。

    一场血色政变,皇后一党被连根拔起,况恒谋划多年,终成了最后的赢家。

    “那贱妇便守着她的疯儿子了却残生吧,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在准备立后仪式前,许禾晏见过一次前太子,他疯疯癫癫地穿着女装,果然如当初他们设想的一样滑稽,但她却笑不出来,反而在况恒的声声快意中,别过头,苍白了脸。

    今夕何夕,她的殿下终于强大起来,但却有什么彻底不同,仿佛记忆中那个清如明月的少年渐行渐远,陌生得再也抓不住。

    脱下穿了十几年的太监服,许禾晏摇身一变,恢复了真实身份。

    况恒没有骗她,大婚前,她真的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人。

    再次听到那声久违的“禾妹”,她热泪盈眶,将耳朵贴在嫂嫂高隆的腹部,止不住地念叨:“我有侄儿了,我有侄儿了……”

    当初一对龙凤胎奔向各自的命运,并不会想到多年后的这番际遇,当真是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番秋凉。

    立后那天,正是除夕,烟花漫天,皇宫上下一片喜庆。

    许禾晏穿着红嫁衣,坐在新房里等况恒。

    听说这场惊世骇俗的大婚,况恒费了极大的力气,刀光剑影都比不过口诛笔伐,她不知道后世会如何写她,宦后禾晏?祸水妖姬?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还能和他一起过除夕,和家人一起过除夕。

    红烛摇曳,盖头被挑起时,许禾晏只望见况恒眸中的泪光。

    他们饮了交杯酒,依偎在床边说话,十指交缠。

    “你听,外头冰天雪地,大风呼啸,好像回到很多年前,我刚刚进宫的第一个除夕……”

    许禾晏笑着,目光里满是回忆:“那时柔姐姐偷偷溜到西院,带了一大盒好吃的,你嘴上说我狗腿,柔姐姐一走,却扑得比谁都凶猛……”

    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许禾晏越说越收不住,况恒却几不可察地皱了眉头。

    这样的新婚良辰,他并不想听她提韩柔。

    却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许禾晏悠悠一叹:“只可惜,今年的除夕,柔姐姐不能和我们一起过了。”她抬起头,对上况恒漆黑的眸,笑意盈盈,“因为,你把她杀了。”

    许禾晏抚上况恒的脸,不顾他冷汗涔流,又说了一遍:“因为,你把她杀了。”

    是怎样的阴错阳差呢?那天她在后花园找到柔姐姐,想对她说出全部真相,却忽然来人了,于是她们躲进了假山的石洞里,屏住呼吸,听到外头传来况恒熟悉的声音。

    他正和人在密谋些什么,洞里的她心头狂跳,不防发出声响,对方立刻一声低喝:“谁?谁在里面?”

    片刻的死寂后,柔姐姐向她递了个眼神,整了整衣裳,含笑出去。

    就那样,第二天,柔姐姐便“自尽”了,溺死在了湖中留下一封像模像样的“遗书”。

    (十)

    “陛下当真以为能瞒一辈子吗?”

    烛光下的那身嫁衣鲜艳如血,带着凛冽的凄美,让人避无可避。

    许禾晏的脸却是苍白的,她按住心口,泪眼模糊地望着况恒,一字一句已说得十分艰难:“多遗憾,我都还没来得及亲口向她坦白,她待我那样好,那样好……”

    她该为她报仇的,只是她到底喝了有毒的那一杯喜酒,心头至爱难舍弃,便只能替他赎罪,以命相偿了。

    如今总算看到他君临天下,求仁得仁,她也能心无挂碍地走了。

    “我走之后,那些史官也不会为难陛下了,陛下能有个体体面面的新皇后了……”

    鲜血自许禾晏唇边溢出,新房里,况恒颤抖着搂住她,早已哭成了个泪人:“不,不,朕错了,你别走,朕不要新皇后,你别扔下朕……”

    夜风呼啸,大雪纷飞,这一年的除夕似乎格外冷。

    撕心裂肺的哭喊中,许禾晏的眸光渐渐涣散,她望向虚空,颤巍巍地伸出手,分明看见了七岁那年的除夕夜。

    他们三人坐在烟花绽放的窗下,各自许下新年心愿:

    柔姐姐说想让她去太后那当值,就能一辈子掐她的脸。

    况恒说想要离开软禁的西院,早日见到母妃。

    而她呢,她弯了眉眼,声音软软,一手拉住柔姐姐,一手拉住况恒,说只想要平平安安,年年岁岁,身边的人永远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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