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江湖-懵懂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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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庆跟小满第一次见面是在 年,那年元庆十三岁,小满十二岁。那一年的秋天,街上已经很少看到游行的队伍,标语也不再是直接刷在墙上了,而是写在花花绿绿的纸上,元庆记得最清楚的有两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治理整顿,拨乱反正”。元庆在中铁子弟中学上初一。他是班里最调皮的孩子,经常被老师罚到黑板前站着听课。那年秋天的一个早晨,上课铃刚刚响完,班主任就推着一个跟熊猫一样圆的 孩子进来了。班主任说,这位同学是从江苏转学过来的,叫向春满。后面又啰唆了一大通,大意是希望同学们不要欺负他,他年龄小,又腼腆。元庆尖着嗓子喊:“我年龄大,不腼腆,交给我吧,让他跟我一起在黑板前听课!”班主任走过来,提溜着元庆的衣领,一把将他搡出了教室。那节课,元庆是在教室外听的。他不想跑的原因是,心里惦记着这位新来的同学。元庆的好奇心一向很重。下课了,元庆蹿进教室,直奔被一群同学围着的小满:“哥们儿,你住哪里?”小满的普通话很蹩脚,声音却不小:“以前住徐州,现在住中铁大院……我爸爸是工程师,我妈死了,我还有个妹妹。”

    同学们“哗”的一声笑了。元庆拍了一下小满刺猬一样的脑袋:“没问你那么多,彪子(傻瓜)。你住几号院?”小满依旧不抬头,只是声音小了许多:“三号。昨天搬去的……我爸爸说,三号院住的都是工人阶级子弟,不会学坏。” 元庆矜持地点了点头:“嗯,你爹是个明白人。咱俩住一个院儿,以后上学放学我喊上你。来,叫一声哥。” 小满叫了一声哥,声音小得像蚊子。元庆两手叉腰,大喊:“我听不见——”小满扯起嗓子,一声唱戏般的“哥”字刚喊出来,班主任又进来了,拧耳朵将元庆拽出了教室。从那以后,元庆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就多了一个伙伴。元庆显得不太合群,倒不是他不愿意跟大家一起走,是因为那些孩子的父母不喜欢让自己的孩子跟元庆一起走。大人们说,元家老二是个造孽的祖宗,将来肯定会挨枪子儿。唯一一个愿意跟元庆一起走的孩子叫肖卫国,他妈跟元庆的妈是同一个车间的。因为肖卫国的下巴长得很长,还往外撅着,看上去像一把木匠用的扁铲,元庆就一直叫他扁铲。小满加入进来,走在路上的就是三个人了。

    熟悉起来以后,元庆知道,小满的爸爸以前是国民党军舰重庆号上的机械师。小满说,解放前夕,他爸爸带着他“前妈”跟着舰队去了台湾。后来重庆号出来执行任务,整个军舰就起义了。他爸爸原先在福建当老师,后来调去徐州的一个军工厂当技术员,因为他的老家是这里的,所以后来就调回来了,在中铁总厂当工程师。小满说,他爸爸是在福建娶的他妈,他妈没有文化,一年也跟他爸爸说不上几句话。元庆问,你妈是怎么死的?小满说,病死的。后来元庆知道,小满他妈是疯死的。大人们说,前几年老满被人举报,说他曾经阻挠过重庆号起义,还跳过海,说要回台湾见他老婆。于是,老满就成了“四类分子”,经常被红卫兵押着游街。有一次,老满被罚站在军工厂大门口,脖子上挂着一个很沉的大铁牌子。小满他妈去给他送饭,看着他吃,看着看着就疯了。扭着秧歌在老满的跟前唱福建小调,谁也听不明白她唱的是什么。军宣队怀疑她是在跟老满对暗号,连她也被挂上了牌子。元庆揭发小满撒谎的时候,小满哭得鼻孔下吹起好几个大鼻涕泡儿。小满说,他妈后来跑了,好几年也找不到她。有一年,老满对小满说,你妈死在福建和江西交界的地方了。元庆问,她是不是被人给打死的?

    小满瞪着眼睛看元庆,目光像两把锥子,元庆再也没提小满他妈的事儿。上初二的时候,换了班主任,元庆再也不用站在黑板前面听课了。他很满足,于是老毛病又犯了,经常在课堂上制造点儿容易引发大笑的声音,比如,用手指搓桌面模仿放屁的声音。这样,他经常被老师喝令站着听讲。有一次,元庆又被罚站了。坐在后面的小满用圆规戳他的屁股,说,看看吧,又成冰棍了。元庆故意捂着屁股跳起来,大喊有人暗害他。小满正不知所措,被老师一教鞭抡了出去。从此,小满接替了元庆的“工作”,不是被轰出教室,就是站在黑板前听课。小满能够享受这种待遇,得益于他的学习成绩——全班倒数第一。小满有点儿人常说的“蔫坏”。比如,他站在一个同学的左边,从后面用手打一下那个同学的右脸,然后装模作样东张西望。再比如,他坐在座位上,有女同学经过,他偷偷伸脚绊人家一下,再装作吃惊的样子过去扶人家。有同学私下里说,小满是个小流氓。小满的妹妹小翠有个叫小凤的同学,长得像京剧里的李铁梅,她来找小翠一起复习功课的时候,小满有事没事总要跟人家说话,其实在平时他是很少说话的。

    有一次,元庆指着小凤的背影,一脸不屑地对小满说,长得俊管个屁用?俊女人最容易坏男人的事儿。小满明明知道元庆是在嫉妒他,但嘴上仍然说,就是,要干大事的男人是不能沾上女人的,一沾准“尿”(软)。 说归这么说,小满依旧有事没事地跟小凤“搭咯”,让元庆怀疑他是个报纸上经常批判的资产阶级两面派。有首诗说“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小满就是这样,偶尔会办一点在学生看来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比如,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小满用一把削笔刀划破了一个高年级学生的脸,缝了好几针。在发生“划脸事件”之前,小满就小小地露过一次“峥嵘”。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大院里的孩子们都吃了晚饭,元庆没吃,他被他妈赶出了家门。因为老师家访,说他在学校太不像话,顽劣得就像个国民党兵痞。元庆一个人在火车站溜达,遇见从铁轨西边偷煤球出来的扁铲。元庆帮他把煤球送回家,撺掇他出来,说自己发现一个好玩的地方。扁铲就跟着出来了。这个好玩的地方是火车站北边的一家饭店。

    元庆让迷迷瞪瞪的扁铲打掩护,自己去饭店偷了一屉包子,扁铲用比煤还黑的手去抓包子,被元庆踢疼了裤裆,弯着腰问元庆什么意思。元庆说,有福大家享。然后就让扁铲去喊小满出来吃包子。吃完包子,三个人在大街上乱逛,突然发现一个高年级女同学走在前面。元庆说,这个女的她妈是个破鞋,老辈人讲,她妈在生活困难时期,跟厂里的一个伙房师傅“那个”,为了几斤大米。小满吐着舌头说,那她一定也是破鞋,这玩意儿遗传呢。扁铲说,那是肯定的了,我听人说,她跟电机厂的一个青年睡过觉,那个青年出来说,她的屁股上有一块红色胎记。元庆示意大家跟上,悄声说,咱们玩剪子包袱锤的,谁输了谁上去拽下她的裙子,看看到底有没有胎记。于是,三个家伙贼头贼脑地开始比赛,结果,小满输了。元庆以为小满会耍赖,没想到小满直接蹿到那个女同学的身后,一把拽下她的裙子,撒腿冲进了一条胡同。那个女同学蹲在地上哇哇大哭,元庆和扁铲吓得腿都软了,跑的时候跌了好几跤。事后,元庆心有余悸地对小满说,你小子可真够大胆的。

    小满说了一句至今仍会令那些谎话连篇之徒汗颜的话:“是男人就得给自己的话做主!”小满跟扁铲的关系发展得突飞猛进,因为这俩家伙有共同语言,那就是不爱学习,喜欢逃课,不同的是小满精力十足,扁铲看上去耷头蔫脑的。有一次扁铲又去铁轨那边偷煤球,被小满踹了一脚:“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扁铲就不再去偷煤球了,满大街捡柴火。院儿里的大人们都喜欢小满,说他懂事儿,像个大人。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比如,小满见到一个扛面袋或者提水桶的邻居,都要上去帮忙,人家说谢谢,他总是回答一声“不客气”。

    有一次一个邻居家的小孩摔倒,磕破了下巴,那个孩子不知道去医院,甩着满下巴的血坐在地上哭。小满看见了,扛起他直奔医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大夫说的,缝了好几针,一分钱也没花。小满家门前的那条路是全院最干净的,早起的大人们总能看见他在那里扫地。小满喜欢吃街西口老王家的糖葫芦,没钱买,走到老王家的摊子那儿就流口水。扁铲经常偷偷塞给他几个沾着黑手印的糖葫芦。其实小满知道这糖葫芦的来路不正,可是他不问,只顾吃,很奇怪。扁铲的模样很呆,看上去就像没睡醒的样子,这副模样很糊弄人,大家都以为他老实。可是二十年后他换了外号——肖大忽悠。二十年后的扁铲跟小满形同陌路。扁铲背后说小满心狠手辣,必定暴尸街头。

    小满听了,没有反应,只是冷笑。可是二十年前不是这样,那时候小满拿扁铲当可以割头的兄弟。看着小满和扁铲在路上勾肩搭背的样子,元庆很嫉妒。有一次,元庆从后面把小满和扁铲的脑袋猛地碰在一起,坏笑一声,刚想跑,就被两人摁在了地上,不是元庆力气大,恐怕得挨上一顿小“忙活”。可是后来,小满跟扁铲疏远了,因为那次“划脸事件”。其实,这事儿不怨扁铲,因为扁铲根本就没请小满帮忙。那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元庆发现扁铲哭丧着脸,一副死了没埋的样子。问扁铲这是跟谁生气?扁铲说,他下午在操场踢球,因为撞了一个高年级同学,被他踹了一脚,肚子到现在还疼。

    “真丢人啊,”扁铲说,“他的大臭脚蹬过来,我直接就一个‘腚墩儿’跌在地上了,难看死了。”小满说,你怎么不起来跟他打?扁铲说:“我哪儿敢?知道他是谁吗?胡林!”本来元庆想立马折回学校找那个打人的报仇,一听胡林这个名字,直接不吭声了。他知道,胡林这家伙惹不得,他弟弟叫胡金,是他们大院里最牛的人,身边整天围着一群叼着烟卷、歪嘴斜眼装社会青年的同学。元庆亲眼看见胡金拎着一把菜刀追得一个比他高出半个头来的同学满校园跑,不是被人拉着,那个同学的脑袋就该开瓢了。扁铲见元庆和小满都不说话,撇着嘴哼唧:“反正挨打的不是你们。”元庆眯着眼睛想了想,一脸崇敬地说:“要不咱们回家告诉你哥?”

    扁铲的哥哥肖卫东在电机厂当翻沙工,一米八五以上的大个子,模样跟个生了气的山贼似的,一双拳头比饭钵小不了多少,浑身全是一棱一棱的腱子肉。最冷的天气里,他也敢光着身子在院儿里洗澡,一盆水当头浇下,腾起一团白雾,跟刚掀开了热锅盖一样。上高中的时候,肖卫东跟一帮社会青年结仇,那帮人冲进学校找他。肖卫东提着一条板凳腿,迎出来,虎入羊群似的往前闯。那帮人起初还进进退退地抵抗,被肖卫东砸趴下几个之后直接丧胆,丢下同伴,翻墙跑了。肖卫东踩住一个家伙的脖子,抡起棍子砸扁了他的鼻子。那个人昏死过去,肖卫东揪出一个跑不及钻进学生堆里装学生的家伙,一脚踹倒,对准他的脖子又是一棍子,那家伙的人生从此改变——歪脖儿,一辈子没有找到对象。因为这件事情,肖卫东被少管一年,解教后闷在家里半年多,年底就业去了电机厂。扁铲听元庆这么一问,烫着嘴似的吸溜舌头:“不敢,不敢,你想让我死啊……”元庆纳闷:“怎么个意思?”扁铲愁眉苦脸地说:“我哥要是知道这事儿,肯定能管,先死揍我一顿,再死揍胡林一顿,弄不好,我俩都得死。”

    元庆一想,感觉扁铲的话不算夸张,肖卫东的身上老是有一股杀气,谁碰谁死。瞥一眼扁铲,不说话了,闷着头走路。小满追上来,呆声呆气地问:“胡林在初三几班?”元庆说,你问扁铲去,我不知道。扁铲跟上来,不屑地横了小满一眼:“装什么装?人家胡林是个男的。” “告诉我,胡林在初三几班?”小满很固执,重复了一遍。“你什么意思啊,帮我报仇去?拉倒吧,咱们惹不起……”“告诉我。”小满的脸泛出青色。“告诉你也白搭,你要是敢在学校跟他理论,保准有一群人上来把你踹成虾酱。” “那你告诉我,他家在哪里。” “算了算了,”元庆推了小满一把,“胡林是胡金的哥哥,咱们最好别去惹他。” 小满站住,冷冷地盯着元庆看。元庆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拉着扁铲就走。扁铲说:“小满不会真的去找胡林吧?”元庆说,不能,就算他回去也找不着,放学好长时间了。扁铲回头看小满,小满依旧站在那里,夕阳打在他的身上,胖胖的小满看上去就像一只蹲在那里的老虎。元庆和扁铲走远了。小满摇摇头,捏一下拳头,转身往学校的方向走。一帮同学走过来,小满拦住一个同学问:“胡林家在哪里住?”那个同学伸手一指:“那边,左数第三排楼,三楼,西户。”

    小满说声谢谢,掀开书包,找出一把削笔刀,打开,捏在手里,把书包斜挎在身上,挺起胸脯,硬硬地往那个楼群走。巧得很,小满刚走近胡林家的那排楼,就碰见胡林下楼倒垃圾。小满迎上去,拦住胡林,直接问:“你是不是胡林?”胡林笑着说:“小满是吧?我认识你,你爸爸是厂里的工程师,开过军舰……”后面的话还没说利索,胡林就跳开了,双眼圆睁,傻愣着看小满,脸上划开的一条口子瞬间涌出鲜血。小满折好削笔刀,慢慢倒退着走:“以后不要欺负扁铲,他是我兄弟。” 胡林好像刚刚才反应过来,丢下垃圾,撒腿往楼上跑:“胡金,胡金!我被人砍啦——”胡金提着一把菜刀冲到楼下的时候,小满已经不见了。踌躇满志地走在路上的小满不知道,一场危险正在悄悄逼近自己。晚上吃过饭,元庆把小满喊出来,躲到一个墙角,问他是不是去找过胡林了,小满轻描淡写地说,找过了,没事儿,他以后不敢欺负扁铲了。元庆问他去找胡林的过程,小满说:“没什么,让我在脸上划了一刀。别怕,在徐州的时候我就干过这事儿,那个人欺负我妹妹,被我划了脸,从那以后见了我就躲。”元庆说,那不一样,这次你划的是胡林,他弟弟是胡金。

    小满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胡金不是人?告诉你,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我拿命跟他换,他敢?”元庆说,人家人多。小满说:“长坂坡曹操的人多不?照样不敢跟张飞玩命。” 元庆没有看过《三国演义》,不知道长坂坡和张飞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小满有一套《三国演义》连环画。元庆打从上了初中就不看连环画了,他觉得那很没档次,要看就看大人书,厚厚的一本,多气派。元庆看不懂《三国演义》,勉强可以看懂《水浒传》,看了好几遍,里面每条好汉的外号他都能说出来。有一次,小满跟元庆比较武松的武功厉害还是张飞的武功厉害,元庆说,应该是武松吧,那么猛的老虎都扛不住他的拳头。小满说,还是张飞厉害,张飞仗着一杆丈八蛇矛,能杀退万军。元庆不跟他抬杠,他觉得武松跟张飞不在一个朝代,没法比,比不好就成侯宝林的相声关公战秦琼了,让人笑话。其实元庆最佩服的人不是武松,是宋江,宋江讲义气、够哥们儿,再厉害的人也得听他的。

    元庆总觉得这次小满惹了大祸,心揪得就像被人用手攥着,可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瞪着眼睛看小满。小满见元庆不说话,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元庆的肩膀:“没事儿,一切由我来 顶着。” 话音刚落,元庆就看见肖卫东扎着一条宽板腰带出门,连忙把脸转向了墙壁,他怕肖卫东骂他带坏了扁铲。元庆知道肖卫东这是要去公园“捣套子”(打拳击),肖卫东跟着外号“瓦西”的江师傅练了大半年“套子”了。那年暑假,元庆偷偷去公园看过他们锻炼,没看几眼就兴奋得像是打了鸡血。江师傅抱着膀子在一边看,十几个浑身肌肉块子的青年捉对厮杀,嘭嘭的击打声冲击着元庆的耳膜。休息的时候,元庆壮着胆子凑到肖卫东的跟前,央求他跟江师傅说说,他也想跟着练练。肖卫东让元庆把手伸过来,一把攥住,猛地一捏:“毛都没长,练个鸡巴呀。”元庆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肖卫东的手就像一把大台钳,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在肖卫东的手里全碎了。元庆盼望着自己快点长大,长大了不求肖卫东,直接去求江师傅。小满也看见肖卫东了,望着他的背影,用肩膀扛了扛元庆的胳膊:“扁铲他哥哥真威风。”

    元庆转过头来,看看肖卫东出了门,猛喘一口气,捂着胸口说:“肖卫东就像武松,扁铲就像武大郎。” 小满用拳头捣了一下墙:“我要是有这么个哥哥,还怕谁?”元庆哼了一声:“照这么说,你也有害怕的事情?”小满的脸忽地红了:“我没那意思……我是说,我没有哥哥帮我,所以我要自己帮自己,谁也别想欺负我。” 元庆笑了笑:“没人欺负你,胡林欺负的是扁铲。” “一样,”小满闷声道,“我跟扁铲是兄弟,他欺负扁铲就是欺负我。” “有道理。咱们三个是兄弟,他这是在欺负咱们三个呢……”元庆用力咬了咬牙,“跟他们拼了!明天咱们当心点儿,万一胡林和胡金过来找麻烦,咱们三个一起上。”“用不着扁铲,”小满说,“扁铲不顶事儿,就咱俩跟他们死磕……”瞥一眼元庆,“其实也用不着你,这里面没你什么事儿嘛。”元庆觉得小满这话里有话,好像是在揶揄他开头没帮他去找胡林,不禁有些脸红:“废话。明天看我的!”两个人分手的时候,扁铲躲在他家的玻璃窗后面,望着已经没人的那个墙角,呆得就像一具木乃伊。几乎与此同时,大门外走进来胡金,一个人,刀条子一样瘦的脸平静得像个大人。胡金好像已经提前知道了小满家是哪个门牌,径直走过去,抬手拍门。

    小满的爸爸出来,问他找谁?胡金说,我是向春满的同学。小满的爸爸把小满喊出来,让他们在外面说话。小满看着胡金,愣了一下:“我不认识你。” 胡金的声音很细,像个女人:“我是胡金。” 其实小满已经猜到眼前站着的这个螳螂一样的家伙就是胡金,故意装憨:“胡金?我不认识胡金,我认识胡林。” 胡金用手勾过小满的脖子,轻声说:“你去给我哥哥道歉,这事儿就算完了,不然我弄死你。” 小满抬手打开胡金的胳膊,一横脖子:“让你哥先给扁铲道歉。” 胡金盯着小满看了一会儿,冷笑着点了点头:“该做的我都做了,你要是给脸不要的话,别怪我下手狠。”

    小满笑笑,说声“那我等你”,转身进门,一声巨大的摔门声让胡金打了一个激灵。胡金站在小满家的门口待了片刻,放眼瞅瞅扁铲家的方向,一甩头走出了大院。这一切都被躲在玻璃窗后面的扁铲看见了,他的腿突然就哆嗦起来,整个人像是坐在开动着的拖拉机车上。胡金没有回家,站在路口等了一会儿,直接跳上了一辆刚刚停下的公共汽车。第二天一早,扁铲他妈过来找元庆,说她家卫国昨晚洗澡不小心感冒了,今天不能去上学了,让元庆帮忙跟老师请假。元庆边应答着边想,扁铲你这个小人,早不感冒晚不感冒,这个节骨眼上你感冒了,糊弄孙子呢。喊上小满出门,走在路上,元庆说,扁铲感冒了,今天不能去学校了。小满不接茬儿,莫名其妙地问:“胡金是不是知道扁铲的哥哥是肖卫东?”元庆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小满说:“昨晚胡金过来找过我。我以为他是来打架的,可是他没动,只是让我给胡林道歉。” 胡金终于还是来了……按说胡金不应该是这么个表现,元庆有些纳闷:“他再没说什么?”小满说:。“还说了一些吓唬我的话,就像小孩儿打完架以后说的那声‘你等着’操,有什么呀,我不怕。” 听小满这么一说,元庆的心跟着轻快了一些:“对,没什么可怕的,敢动手咱们就跟他拼。” 沉默了一会儿,小满说:“我估计胡金知道了他哥哥惹的是肖卫东的弟弟,所以才不敢跟我动手的。” 元庆点点头又摇头:“不会吧?要是真那样,他就连你也不用找了,吃个哑巴 亏拉倒。”

    “他那种人会吃哑巴亏?”小满想了想,猛地一甩手,“管他呢!他要是敢动我一根毫毛,我直接拿刀捅死他,”说着,从腰上拽出一把身子扁扁的刀子,一按刀身上的一个按钮,半根筷子长短的刀刃弹了出来,“见过这个吧?这叫弹簧刀,光看就能把他吓个半死。” 快要走到胡金家的那排楼房的时候,小满放慢了脚步:“胡金家就住这里,他要是敢动我,我每天过来等他。” 元庆笑道:“你又不想捅人了?”元庆的话刚出口,胡金家楼群那个方向就走过来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是脸色煞白的胡金。元庆猛地拉住小满:“胡金!”小满已经看见了胡金,继续往前走。元庆犹豫一下,挺起胸脯跟着走。胡金的那帮人有七八个的样子,除了胡金,其他人都不面熟,个子都很高,嘴唇上面毛茸茸的,好像是些刚刚毕业的学生。元庆有些紧张,脚步不由得迟缓下来,有一种想跑的意思。那帮人迅速接近了小满。

    小满没看见似的继续往前走。几个人呼啦一下围住了小满。元庆心慌,可是又不想丢下小满,硬着头皮往上冲:“大哥,怎么个意思这是?”胡金猛地一指元庆的鼻子:“没你什么事儿!”元庆后退两步,迟疑着想要过去拉小满出来,两条胳膊立刻被侧面冲过来的两个人别到了背后。紧接着,耳边响起胡金的尖叫:“操你妈!敢拿刀子!”随即听见小满的一声狂叫:“杀了你们——”

    元庆看见小满拿着刀子,甩链球似的转着圈儿划,那帮人纷纷躲闪。扭住元庆的那几只手松了,元庆趁机挣脱开,弯腰去抠地上的一块有些松动的水泥块,刚一抠出来,脊背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棍子,元庆直接趴在了地上。几乎同时,小满手里的弹簧刀被一根棍子打掉了,小满扑过去捡,腰还没弯下就被一阵棍棒砸在一片尘土当中。元庆的脖子被人用一条腿跪得死死的,他觉得自己的喉管被压扁了,满胸膛的气呼不出来,像要爆炸。棍棒纷飞,小满在地上翻滚。胡金的两条胳膊抱在胸前,站在圈外,眯着眼睛看乱腿缝中不停翻滚的小满,一只手的大拇指一下一下地蹭着下巴。

    小满拼命用双手护住脑袋,可是没坚持多久就松开了,因为那些人不打他的脑袋了,丢了棍子,用脚踢他的肚子。小满用胳膊护住肚子,手背立刻被踢得鲜血淋漓。胡金抠着一只鼻孔笑笑,横一眼几个看热闹的人,弯腰捡起小满的那把弹簧刀,在手里掂两下,折起来,揣进了裤兜。就在元庆感觉自己快要被憋死的时候,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老师在远处大喊:“住手!”压在元庆脖子上的那只膝盖离开了,一口气呼出来,元庆大声咳嗽起来。那帮人停下手,站在原地,征询地望着胡金。胡金推开围着小满的几个人,用脚蹭了蹭小满的脸:“行了,不用你道歉了,咱们扯平了。”弯下腰,咳出一口痰,在嘴里搅动几下,猛地吐在小满的脸上,冲那帮人挥挥手,转身,边走边冲骑自行车的老师扬手:“别他妈跟我装,你管不着我了,老子退学啦!”元庆爬起来,踉跄着往小满那边跑,刚一接近小满,胡金竟然站在了他的跟前:“小哥,对不起了,你是撞上的。”

    元庆的心中竟然泛起一丝感激,脑子一乱,这话冲口而出:“我们都是卫东大哥的兄弟。” 胡金歪起脖子,瞅着元庆看了片刻,一笑:“我知道。感觉不服气的话,就让肖卫东去四马路找大宝,这事儿由大宝处理。” 大宝?元庆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一个长相如电影《闪闪的红星》里胡汉三模样的人来,两腿冷不丁哆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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