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牧严早早就已经醒来，面壁思过的这七天来，他仍然无法适应积云洞中阴冷潮湿的空气和坚硬的石头地面，每天早上，难免腰酸背痛。
积云洞位于蜀山第二阶梯，是镇妖塔附属山峰的一个石洞，这座山峰背靠蜀山山脉最雄伟的三座大山：三夫子山。每到四五月份，云海翻腾，灌入洞中，所以有了“积云洞”这个名字。
七天以来，牧严只做两件事：修炼和思考。
他把一半的时间用在了修炼上。魔尊之血使他入魔，其中蕴含着的狂暴力量大大地激发了他的潜能。如今的他，已经是第二境界“锻体魄”前期的修炼者。
如果没有锁妖塔上的意外，现在的他应该在本门师父的指引下，开始用灵力淬炼身体，这个修炼过程，也是“锻体魄”这个名字的由来。
每个门派，尤其是蜀山这样的大派，都会有本门不外传的淬炼体魄的秘法。经过蜀山派的锻体，修炼者对灵力的操纵能力会明显强于其他门派，这也是为什么，蜀山弟子在“御剑”方面如此出类拔萃的原因。
同样的，雷火堂擅长攻击性的灵术，唐门擅长天罗诡道与用毒之法，万剑宗执着于让宝剑与人合二为一，北海医馆则能将奇穴经脉看得通通透透……这一切，都得益于各个门派不同的锻体之法。
没有经过锻体，不能算是真正的本门弟子！正是因为如此，第二境界“锻体魄”才显得如此重要。
可是现在，牧严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蜀山派的锻体了。
他的心中没有一丝的侥幸，因为在诛魔台上，他已经将一切人情冷暖都看得明明白白。蜀山不杀自己，只是因为自己得到了至宝镇妖剑的承认。四长老无法否定镇妖剑，否则就等于否定了蜀山立派的根基。
可他们，绝不会再将自己看作蜀山弟子。更不会再传授他本门秘法。
但是！
这几天来，牧严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一样了，最为直接的一点就是，他那只断掉的左手，正在逐渐变为黑色。而入魔时产生于手上的金色纹路，也若隐若现地在皮肤下闪烁。
除此之外，他的身体更轻盈，五感更清晰，手上的力道似乎也变大了不少。按照以前师兄师姐的形容，这就是锻体魄后的感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改变，但牧严的心中有一个猜测：在诛魔台上完全解放魔之血的力量之后，流淌在他身体里的魔血，已经开始无意识地淬炼他的体魄。
虽然这种感觉十分微小，但或许，他正在经历的，不是蜀山派的锻体，而是魔血的锻体。
但这种改变并不是无害的，相反，这让牧严感觉到了恐惧。他不是一个愚笨的人，他清楚地知道那些完全堕入魔道的修炼者有怎么样的后果。因此，他每天都花费大量的时间抑制体内的魔血，不让他们过多地侵蚀自己的身体。
这样做的确很有效果，七天来，他左手上的黑色褪下不少，几乎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肤色。
这是修炼的部分。
另外的一半时间，他用在了思考上——思考诛魔台上发生的一切！那短短的半个时辰，他有太多想不明白的问题了。
第一个问题：
苏寒青究竟是谁？
苏寒青是他相识十年的师姐，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读书，练剑。外貌可以伪装，魔气可以隐藏，但那份凡人的天真淳朴，是妖魔绝不可能演得出来的。
但前些天在镇妖塔下，那个临阵脱逃的苏寒青，必然是妖魔伪装的！真正的苏寒青倔强好胜，绝不可能因为害怕而逃跑。而那妖魔拒绝接近锁妖塔，一定是因为惧怕镇妖剑的神力，就像她在诛魔台上，面对剑阵面不改色。但一旦看到镇妖剑，就完全崩溃了。
那么，诛魔台上的那个妖魔，究竟是什么时候伪装成苏寒青，将她取而代之的呢？
他不知道。
真正的苏寒青，又在哪里？
他也不知道。
牧严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自己从小就是一个孤儿，苏寒青在他的心中，就像他的亲人一样，他决不能再失去这唯一的亲人了。
还有第二个问题：
镇妖剑为什么要救他？
要想清楚这个问题，就首先要明白，修炼者是什么，洪荒以来最强的修炼者霍云宗又是谁。
自从洪荒时代，中原人掌握了修炼的法门之后，各种修炼的方法便层出不穷。但其中最正统，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途径，就是修仙！
为什么？
因为除了修仙之外，其他所有的修炼方式，都无法提高人的寿命。无论你是什么等级的绝世高手，一旦到了人类寿命的极限，一样是尘归尘，土归土，埋没于黄土之下，挣扎于六道之间。
而走上修仙之路，一旦你到达了十二境界中的第三境界“融形神”之后，便可以挣脱命运的枷锁，延长自身的寿命。虽然延长的寿命仍然与修为息息相关，许多达到了仙境的前辈高人，最终仍然被岁月追上，老死于仙境之中。但这却是唯一的机会！
唯一与人类脆弱的命运，老去的肉体抗争的机会！
在修炼的过程中，修炼者一共可以达到十二个不同的境界，从低级到高级分别是：脱凡俗、锻体魄、融形神、悟本心、了因果、渡轮回、破苍穹、碎星辰、吞日月、凌太虚、不思议、恒河沙。
而这十二个境界，又被严格地划分为前、中、后，三个阶段，不同境界，不同阶段的修炼者的实力，可谓是天差地别。
在这次的事情发生之前，牧严就是最低级的“脱凡俗”境界的修炼者，而在他之上的苏寒青，则达到了第二境界“锻体魄”，所以诛魔台一战，所有人都认为牧严必败无疑。
至于蜀山的四门长老，除了秦问道和常不悔早已达到了第六境界“渡轮回”，即将脱离人道，迈入仙道以外，另外两位长老都是第五境界“了因果”的修炼者，他们的年龄虽然早已超越了人类的极限，但无情的岁月仍然摧残着他们的身体和意志，唯一远离死亡的方式，就是进阶！进入下一个境界！
在人类数千年的修炼历史当中，有许多前辈达到了令后来人望尘莫及的高度，其中之一，便是蜀山派的创始人霍云宗，他也是第一个被镇妖剑认可的人。传说中，他的修为已经到达了第十一阶：不思议。
数千年后的今天，已经没有人可以形容“不思议”是一个怎样的高度，又或是它拥有怎样可怕的力量。大概就如它的名字那样，不思议，不可思议。
蜀山的卷宗上仍有记载，却也只有寥寥几句。传说霍云宗的实力已经足以逆天而行，能够颠倒日月，使斗转星移。即使是上界仙人当中，也没有足以与他匹敌的。
所以，当九百年前大战前夕霍云宗突然消失的时候，没有人认为他死了——因为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东西足以杀死他。所有人都相信，霍云宗只是经历了又一次的飞升，再一次的突破，进入了一个他们这些凡人根本无法理解，比仙境更高的境界。
没有人能给这个境界一个名字，直到有一天，一个过路的天竺僧人，给了这个境界一个名称。
这就是修炼的第十二个境界，也是最后一个境界名字的由来：恒河沙。
恒河之沙砾，千千万，不可数！
世界之广阔，如星海灿烂，不可名！
为什么提到霍云宗，因为他是第一个，也是历史上唯一一个被镇妖剑所承认的人。
而除了霍云宗以外，神器镇妖剑从未对任何一个普通人类有过任何一种主动的行为，哪怕是发出一声剑鸣——
因为它不屑，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及霍云宗的万分之一。数千年来，镇妖剑一直孤单而高傲地镇守锁妖塔，再也没有现过锋芒。
而如今，它竟然响应了牧严的召唤！在牧严性命垂危，即将遭遇天雷的时候，镇妖剑回应了他，为他出鞘！为他沾血！
即使他是一个堕入魔道的人，即使他的朋友、师父、门派，统统抛弃了他！
但镇妖剑，依然回应了他！
为什么？
他何德何能？仅仅是因为他悟到了“剑意入心”的神通吗？
这个问题，或许比第一个问题更难得到回答。因为他要揣摩的，是一柄冰冷的神剑的心。
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他为什么没有完全堕入魔道？
每一个蜀山弟子都知道，一旦经受不了邪魔的诱惑，或是因为意志不够坚定堕入魔道，是完全没有一点后悔的机会的。心中的邪魔会从肉体到灵魂，完完全全将你吞噬。
就像诛魔台上发生的事情一样，牧严败给了心里的那个声音，他向它索取了力量——以自己的灵魂作为代价。正是因此，牧严获得了接回自己断手的力量，获得了突破境界的力量，也正是因此，他才悟到了“剑意入心”。
至于之后的事情，牧严甚至有些记不太清了，因为那个时候，操纵他身体的似乎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心里的那个“声音”。
但是！即便这个“声音”已经完完全全地占据了牧严的身体和灵魂，他却并没有放任牧严完全入魔，而是极力压制自己的力量，将魔气牢牢地限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
甚至在最后，即使牧严心智失控，完全解放心中的魔性。他依然帮助牧严重回人形，并将身体和灵魂的控制权，原原本本地还给了牧严，自己却老老实实地回到了他的体内，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为什么？
这不是魔王的作风，在牧严看过的所有故事和书籍中，恶魔都是邪恶而贪婪的，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占有你灵魂的机会。
可他体内的这个恶魔，分明就是在帮他。
为什么？
他有什么目的？
这七天以来，这三个问题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牧严，任凭他如何绞尽脑汁，费尽心思，都无法理出哪怕一丝丝头绪。
就在他思绪混乱，头痛欲裂的时候，突然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在锁妖塔上被灌入魔之血后，他的听力就变得异常地灵敏。牧严侧耳倾听，终于从这细微的声响中，分辨出了一个男人的说话声：
“快点，那小魔头就在这山洞中面壁思过。今天我们趁其不备，一定要杀了这个杂种，为苏师妹报仇！”
“大师兄说的是，决不能让任何一个妖魔留在蜀山上！今天我们就要代替四位师父，维持蜀山正统。”
牧严听清了，心里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的右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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