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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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不早。”裴玄静望向天空。群山之上,蓝天的色泽变得深邃,已有了一分秋暮凄凄的况味。她说:“多谢陈先生招待,我们也该走了。”

    陈鸿问:“炼师接下去打算往哪里去?”

    “我想去……东川,梓州。”

    “我以为,不妥。”

    “质夫先生是从那里失踪的,总该去找一找线索。”

    陈鸿还是摇头:“我方才已经说过了,白行简和王质夫先后从梓州辞官而去,连白行简都对王质夫的去向一无所知,你们到梓州能查到什么?况且卢坦已故,现在的东川节度使李逢吉是二人辞官后才接任的,对之前的情形一无所知,不可能有所助益。”

    “去跑一趟,总不会有坏处吧?”

    陈鸿看着裴玄静,意味深长地道:“不好说。”

    “那么陈先生的建议呢?”

    “我觉得,你们应该直接去找白乐天。”

    韩湘叫道:“可是白乐天在江州啊!”今天他碰到的意外实在太多了,先是寻仙变成了找人,目的地也由青城山变成了周至县、梓州,现在又说要去江州。韩湘着实有点发蒙。

    裴玄静想了想:“不,我还是想去一趟梓州,就算一无所获也没关系。”

    “也罢。是你们寻人,自然按你们的法子。”陈鸿起身道,“二位若想在日落前赶到最近的驿站住宿,现在就得出发了。我送你们,可走近路。”

    陈鸿的马匹就拴在林中,距离王质夫的草舍不远。于是三人各自上马,按照陈鸿的指点,循着林间的捷径而行。这么走无须经过黑水潭的谷底,就可以直接出山。

    林地渐渐抬升,蔷薇涧水在林木的缝隙中时隐时现,位置越来越低。转过几个弯,正下方的山坳中,正是他们访过的仙游寺。夕阳透过薄暮,铺盖在庙宇和砖塔上,淡金色的烟云浮动,仿佛真有仙人即将飞临。

    钟声悠扬,梵铃齐鸣,然后又一并归于寂静。从他们的位置可以清楚地俯瞰到,寺院中的空地上跪满了僧众,各个虔诚地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仪式。在他们的前方,孤零零地站立着一个人,衣袂飘飘,头顶却不是光秃的,而是竖着发冠——

    竟是一个道士!

    林中三人面面相觑,都露出不解之色:仙游寺的众僧怎么会对着一个道士下跪?

    裴玄静眼尖,随即发现僧人们的僧袍和地上都有斑斑红色。她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怎么像是血迹?几乎与此同时,便听到身边的韩湘叫了一声:“乾元子!”

    韩湘的声音并不高,但是山谷中太静了,几乎能听到每一片树叶在风下摇摆的瑟瑟声。于是他的这一声惊呼,便带着缕缕回音响彻了山谷。

    乾元子倏地抬起头,朝他们三人的方向望过来。

    3

    崔淼骑马缓行于东市的十字大街上。放生池边人山人海,鳞次栉比的小摊贩们把小小的池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连石拱小桥上都摆满了摊子,简直寸步难行。

    长安城中的惯例:每到寺院开筵讲经的日子,寺院周边总会聚集许多来听讲的百姓,小贩们也借着人潮摆摊做生意。东市上有一座宝应寺,当它讲筵之时,因平康坊中的娼妓们都会相约来听,故而风光更与别处不同。这一天,来东市的人比往常要翻好几倍。

    摊贩中大多是售卖钗环、义髻、脂粉、香料、绫绢这类女子所喜之物的,也有不少卖旧衣裙、假古董、粗简的书卷和字画,以及佛像和香药等等货品。崔淼在石拱桥边的磨镜小铺前下了马,随口问看铺的少年伙计:“你家掌柜的呢?”

    “到宝应寺门口去磨镜子了。今天上宝应寺听讲经的娘子们特别多,生意好做呢。”小伙计机灵地说,“客官是有镜子要磨吗?可以放在我这里,也可以去宝应寺前找我家掌柜的。”跟着他的眼风,崔淼扫视铺子两旁,果然有形迹可疑的人正在朝这边张望。

    崔淼笑道:“他一个人从早到晚,能磨几块镜子?算了,我还是过几日再来吧。”

    “也成,客官您走好。”

    崔淼转身牵马上桥而去。来到拱桥中央,他停下来俯瞰池上几只悠闲环游的野鸭,其中一只发现了水下的食物,突然一个猛子扎入水中,须臾又浮出水面,锦缎般的羽翼滴水不沾,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热火朝天的市集喧闹瞬间远去,崔淼失神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整个东市里只有他和裴玄静两个人,长安城的百万之众悉数退却到黑暗后面,令他在那一刻产生了拥有天地,也拥有她的错觉。而此时他站在人群的中央,感受到的唯有失落和孤独。

    难道,这就是自己穷尽心力所要追求的吗?

    哈,崔淼对着水中的倒影苦笑起来,你是谁?他喃喃自问。假如一个人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了,那他又怎么能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呢?

    你是谁?就在今天,王皇太后向崔淼提出了这个问题。

    当时,郑琼娥来请崔淼入寝阁,他连忙起身整肃了衣袍,屏息敛容随她走进去。

    但是他立刻就发现,情形不同以往。前几次来垂帘问诊时,都要穿过一重又一重的纱帐,越往里走,光线就越昏暗,直到自顶曳地的紫色帐帷外,才会命他行礼参拜。每次当他跪下时,眼前永远是那尊压覆帷帐的纯银坐象,香烟从翘起的象鼻中缕缕不绝地吐出来,以至于他总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座佛堂,而非宫殿之中。

    可是,今天他才跨入一层帷帘,就听到郑琼娥低声道:“崔郎中,快拜见皇太后。”

    崔淼双膝一软,应声跪倒在红毡上,深深叩首。

    “皇太后在上,草民崔淼拜见太后千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直发抖,紧张而乞怜。突然之间,所有的桀骜不逊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崔淼五体投地拜倒在皇太后面前,心情从未如此忐忑,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来拜见母亲,害怕着惩罚,又期盼着原谅。

    一个慈和的声音说:“没想到,崔郎中还这样年轻,医术就十分高明了。”

    崔淼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紫色帐帷向两侧掀起,以金钩搭住。王皇太后端坐榻上,从西侧窗牖照入午后的艳阳,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涂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也给久病憔悴的形象增添了些许光彩。

    实际上,除了满头银发之外,王皇太后的容貌并不显得十分衰老。也许是常年避世的缘故,她面上的肌肤非常白皙,鲜有皱纹,神态更是安详,一种视死如归的安详。看到崔淼不顾礼仪投来的目光,她竟然微微一笑,但那笑容中的凄凉悲意就像一把凌厉的匕首,将崔淼的心刺得狠狠一颤。他赶紧又低下头去,只觉心跳如鼓,两只手掌心里握满冷汗。

    “崔郎中多大年纪了?”

    “二十八岁。”

    “二十八?那就是贞元六年生人?”

    “贞元七年。”

    “几月?”

    崔淼强抑住喉头的痉挛,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

    “家父从未告知。”

    “令堂呢,也没有对你说过吗?”皇太后的语气平和温柔,像极了一位慈祥的长辈在同崔淼聊家常。

    “回皇太后,草民幼年失恃,从未见到过母亲。”

    “是吗?那太可惜了。”

    崔淼俯首不语。

    良久,又听得皇太后道:“请崔郎中坐吧。”

    郑琼娥在崔淼身边铺了一块绣毡,崔淼眼观鼻鼻观心,绝不敢东张西望,却在与郑琼娥的一错身间,捕捉到了她那忧虑的眼神。

    崔淼在绣毡上正襟危坐。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皇太后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中反而平静下来。

    “崔郎中的医术不错,是从哪里学来的?”

    “是家传的。”

    “崔郎中的父亲也是神医吗?”

    “神医?”崔淼情不自禁地反问,“家父行医为生,却算不上神医。也许,说他是庸医,更合适吧?”

    “怎么可能?”

    “绝不敢欺瞒皇太后。只是我从小到大,看见被家父医死的人,远比医好的要多得多。为了躲避那些死者的亲人上门寻仇,我们只能一次次搬家,四处躲避。我就是在这样的东奔西跑中长大的。”崔淼回忆着,哂笑起来。

    “可是崔郎中为我诊治,明明比那些御医都更有效。”

    “那是因为……”崔淼语塞了。王皇太后不愠不急的态度实在太矜贵,令所有的嘲讽挖苦失去用武之地,他只能必恭必敬地回答:“回皇太后,按本朝的规矩,但凡民间出了好医生,都会马上被官府或者军队征用,其中最优者直接送入太医馆。以草民这点微末的医术,今天也在为皇太后诊治了。可见家父真的不是一位好医者,只不过……他的手里有一本奇书。”

    “奇书?”

    “对,书中记载了上百个验方。我正是因为熟读了这本书,才有了现在的一点点医术。也正因此书,才敢称有家学。”

    皇太后沉默片刻,问:“难道崔郎中的父亲,没有读过这本书吗?”

    崔淼一笑:“他读不懂。”

    皇太后并没有追问。

    沉默片刻,崔淼主动补充道:“这本集验方书,是草民母亲的家传。”说完,他鼓足勇气再次抬起头,隔着香熏的袅袅烟雾望上去,朦胧之中,皇太后的端正身姿多么像供奉的神祇。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崔淼在心中念祷,求求您保佑我这个罪人吧。

    皇太后终于又开口了:“既然有这样的好书,崔郎中可否献出来,由太医馆登录刻印,颁行天下,岂不是一件造福百姓苍生的好事?”

    崔淼冷冷地回答:“书已经烧了。不过,所有的验方都在我的头脑里。”

    皇太后沉吟道:“也对。此事应该先问过令尊。”

    “家父早已亡故多年了。”崔淼说,“就葬在一大片乱坟堆中。周围都是那些被他治死的人的坟头。”并没人问他这些,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了,“其实也不能都算在家父的头上。因为到后来,只有一些久治不愈、身患绝症的人才会来找他。死马当作活马医,他也就一通乱治,当然绝大多数都死了,但也有极少的时候,一两个病人撞上大运,居然起死回生,便对家父感激涕零,甚至酬以重金。于是,我们的日子就还能过得下去。我还记得,在家父去世前那几年里,总有弥留的病人被扔在我家门口。也有家中贫困,无钱医治的,亲人就把他们送过来,看能不能给救活了。结果那些人,几乎都是我推着一个破板车去埋的。我一共埋了多少死人,自己都记不清了,直到把家父也埋在里面,我才能离开那个地方,发誓永远不再回去。”

    崔淼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已经收干的汗又重新冒出来,湿透了全身。他没有勇气再去看皇太后,也不敢想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席话来。他只知道,这些话憋在心中太多年,今天,终于有人可以倾诉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皇太后用虚弱的声音问:“是在哪里?”

    “淮西,蔡州。”

    “令堂也葬在那里吗?”

    “我不知道。皇太后,关于我的母亲,我什么都不知道。”崔淼回答,眼前一阵模糊。

    “明白了,崔郎中退下吧。”

    崔淼腾云驾雾般地退出寝阁,在侧帷,郑琼娥好像低声对他说了一句话,他也全然没听见。再由内侍陪送到兴庆宫南门,上了自己的马,信马由缰来到东市。直到站在熙熙攘攘的放生桥上,他的神智依旧恍惚。

    他只有一个念头:去找裴玄静。

    他要把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包括自己在皇太后面前脱口而出的话,以及那些并没有说出来的,全都告诉她。很久以来他就有这样的冲动,但每次见到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这时他才想起来,裴玄静已经离开长安了,据说是去寻仙。但崔淼知道,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寻仙之说由兴庆宫起,旨意却出自大明宫,其中的诡谲可想而知。崔淼不得不承认,裴玄静的境界和胆识远远超过自己。

    崔淼很希望能够陪伴在她身边,就像上次那样,即使自己心怀叵测被她看穿,结果功亏一篑,但只要能时时刻刻守着她,护她平安,也就值得了。

    为什么不呢?

    没错,长安城中有他苦心经营的目标,他已经越来越与之接近了,却也感到越来越大的惶恐和空虚。裴玄静曾经多次劝他放弃,甚至许诺与他一起走,是他自己执念太深,不愿割舍。但是今天,他真的害怕了。

    “抓住他!”

    放生桥下突然一阵喧哗,紧接着有人冲上桥来。跑在前面的是个孩子,矮小的身躯在满桥的摊子中灵活穿梭,后头的大人一时追赶不上。

    孩子慌不择路,一头撞到了崔淼的腰间。

    崔淼眉头一皱,擒住孩子的细胳膊。只见他衣衫褴路,面黄肌瘦,一看家境就不怎么样。

    “你瞎跑什么?”

    孩子不答,只管拼命挣扎。追赶者跑来,劈手打了孩子一个耳光:“叫你偷!”

    “他偷什么了?”

    那人指着小孩的手:“我摊子上的笔,让他一把抓走好几支!这小本生意的,怎么成!”

    果然,孩子脏兮兮的小手里攥着几支毛笔。

    崔淼喝道:“怎可偷人东西,还给人家!”

    那小孩受制于人,只得把笔还了过去,腮帮子却鼓得老高,像强忍着才没哭出来。

    小贩拿回笔,突然又伸手一扯孩子的前襟,从里面掏出几页黄纸:“还拿了我的皇历!这么小就能偷,长大肯定是个贼!”

    孩子没有吭声,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下来。

    小贩骂骂咧咧地转身要走,突听有人在背后道:“慢着。”他一回头,崔淼递上几枚铜钱:“这几支笔,还有这几页皇历,我买了。”

    小贩一愣。

    “不够吗?”崔淼又拿出几枚铜钱。

    “够了够了。”小贩把东西往崔淼手中一塞,赶紧捧着钱走了。

    “拿去吧。”崔淼示意孩子。

    孩子迟疑着接过纸和笔。

    “你是想学写字吧?”

    “嗯。”

    崔淼笑了笑:“有志气,省着点用。”

    “谢谢郎君!”小脸蛋上愁云散尽,笑成了一朵花。崔淼又从袖笼中摸出一小面铜镜来,递到孩子手中:“你再帮我个忙,把这面镜子送到宝应寺前磨镜子的摊上。”

    孩子眨眨眼,响亮地应了声:“欸!”朝崔淼鞠了一躬,便跑下桥去了。

    崔淼在桥上目送着,直到那个小小身影消失在街巷中,才飞身上马,向北而去。

    暮鼓快完时,禾娘听见药铺后门传来乱七八糟的敲门声,她从门缝朝外一看,赶紧把门打开。

    崔淼差点儿跌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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