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14)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你还知道回……”半句责怪的话噎在喉咙里,禾娘诧异地看着崔淼酡红的脸,这张脸上的笑容比平时更加魅惑了。

    他半倚在她的肩上问:“你在等我?”

    “等,我每天都在等你!”她气鼓鼓地说了一句,又心酸起来,“可你并不是每天都回来。”

    “是吗?今天我不是回来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人却左右乱晃。禾娘只得架着他往房里走。好不容易挪进屋里,崔淼就像根木头似的摔在榻上。

    她从旁边拉过一只枕头来,抬起崔淼的脑袋垫上去,嘴里嘟囔着:“我把采下的菊花晒干了,填在里面。你闻闻,有没有一股子清香?”

    崔淼闭上了眼睛。

    禾娘愣愣地看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才说:“怎么喝醉了?你从来不会喝醉的。”

    “我是想醉,可是……”他突然又把眼睛睁开了,“不管我怎么喝酒,只要感觉快醉的时候,我就再也喝不下去了。每一口酒灌进来,都好像是火,是刀,根本就咽不下去,就算吞下去了,也会马上忍不住吐出来。我没用,我根本连让自己醉都办不到!”

    他用力捏住禾娘的胳膊:“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因为……那个老头子就是个醉鬼!”

    “老头子?”

    “在我的记忆中,他没有一天不是醉醺醺的。一个医人,却成天喝得酩酊大醉。你想想看,他如何能给人治病?又如何让人相信他的医术?”崔淼的双目充满血丝,连眼眶都是通红的,“当然咯,其实他根本就没什么医术。光凭着从那卷方书里抄下来的十几个方子,就连蒙带骗地混了大半辈子。”他狰狞地笑起来,“你知道吗?这个人就是我的爹爹!”

    “崔郎——”禾娘的声音直发颤,她还从来没见过崔淼现在的样子,心慌极了。

    崔淼把她拉向自己,酒气直喷到她的脸上:“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爹。”

    禾娘吓得一哆嗦:“不是?”

    “当然不是!他和我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我的父亲怎会那么不堪!”崔淼声色俱厉地吼起来,“但他毕竟于我有养育之恩,所以我才亲手为他下葬,并且至今用着他的姓。他是小人,我却要做磊磊君子。况且,我也不知道我真正的姓氏是什么。除非有一天,我找回了我自己的姓,在那之前,我都要用着这个可耻的姓氏,时刻警醒自己,是不是要一直耻辱到死!”

    “真正的姓氏?”禾娘喃喃,“我也不知道我真正的姓氏是什么,是贾,是郎,是王,还是聂?”她咯咯地笑起来,“崔郎,你见没见过一个人有我这许多姓的?”

    崔淼抬起手,轻抚禾娘的脸蛋:“可怜的禾娘……”

    “不,我不可怜。禾娘只要能和崔郎在一起,就不可怜。”禾娘顺势将脸贴到崔淼的胸前,酒让他的身体散发出特别诱人的热力,烧红了她的面孔,更激烫了她的胸怀。她情难自禁,头脑中乱哄哄的,充斥着难以形容更羞于厘清的思绪,“崔郎,我的崔郎……”她伸出双臂,用尽全力抱紧他,再也不愿松开了。

    崔淼发出含糊的声音,好像在说什么。突然,他用力将禾娘推开去。他的力气很大,禾娘差点儿从榻上摔下去。“崔郎!”她惊叫一声。

    崔淼翻了个身,面朝内躺着,不一会儿便发出低沉的鼾声。

    禾娘愣愣地看着他,良久,巡夜的梆子声才将她猛然唤醒。她蹑手蹑脚地爬下榻,往外走了两步又返回来,从榻脚扯过单衾,盖在崔淼的身上。

    “静娘。”他在酣睡中唤道。

    禾娘的动作一滞,嘴角扯了扯,仿佛在笑,然后转身离去。

    第二天将近巳时,崔淼的房间里才有了动静。禾娘一声不吭地坐在自己屋中,听他去井台边打水洗漱已毕,又过了一会儿,他的脚步声来至她的门外。

    “禾娘,禾娘。”他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禾娘没有答应。

    崔淼的脚步声终于远去了。禾娘又等了片刻,院中再无响动,她知道他已经离开,才推起纸窗,阳光顿时洒满了小榻,却照不亮她的脸。打开的妆奁上竖着一面小小的镜子,镜中映出一张彻夜未眠的面孔,黑眼圈中的两只眸子倒是灼灼如电。

    禾娘从妆奁中取出黛石,三下两下就将眼圈描得更黑更深,又麻利地画了浓眉,连嘴唇都涂成赭色。她脱下襦衫,看了看胳膊上的青色抓痕,正是昨夜他推拉她的印迹。她若有所思地停下来,发了一会儿呆,才拿起早就搁在榻边的衣裙。先套上灯笼裤,再罩上缀满流苏的袍子,腰间束带,最后戴上覆有面纱的绣帽。镜中,一个绰约又神秘的“波斯女郎”焕然而生了。

    为了不被人认出来,再次回到长安后,禾娘总是换过装才会外出。跟随在崔郎中身边时,她是青衣随从,独自一人时,她便祭出这一整套波斯装扮。这还是崔淼从波斯人李景度那里搞来的。当然,若非万不得已,禾娘基本上不会独自出门。

    祆祠离得并不远,脚步轻盈的“波斯女郎”很快就走到了,并且顺利叫开了门。波斯奴子一边领路,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不会说波斯语,却指名道姓要见李景度,奴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波斯女人呢。

    在圆拱形祭堂后面的琉璃屋中,李景度翘着二郎腿斜卧于毡毯上。等到禾娘掀起面纱,他才手抹唇髭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崔淼的那个小女人,是他问我要的这身衣服。不错,穿着还挺漂亮,又与真正的波斯女人不同,别有一段风韵——找我有事?”

    “波斯人在找一把匕首,对吗?”

    “哦,你有?”

    “我知道它在哪里。”禾娘说,“你付酬金,我便告诉你。”

    李景度不禁坐直了身子,仔细端详她的脸:“我们波斯人做生意的规矩可是一手交货,才能一手交钱。”

    禾娘紧抿双唇,与波斯人默然对峙。从祭堂顶上传来乌鸦的聒噪,声声不绝。

    4

    裴玄静和韩湘纵马奔驰了将近一个时辰,已经离开周至县很远了。料定不可能再有追兵,二人才放慢速度,人和马匹总算喘过一口气来。

    韩湘这才把在西市独柳树下看到乾元子行骗,此后跟踪被打,又获崔淼所救的经过讲了一遍。

    裴玄静点头道:“我算明白了,原来打劫韩郎的是个道士。”

    韩湘很不好意思:“本来觉得此事与静娘无关,所以就没提,谁知竟在仙游寺碰上了他们!”

    “难道乾元子是跟踪你而来的?”裴玄静摇了摇头,“不太像。他若要抓你,只需向仙游寺的僧人打听一下,便知你在何处,没必要将合寺僧众都抓起来啊。”

    “而且他发现我们时,似乎也很意外。”

    “那么说乾元子并非为你而来,只不过恰好撞上了。”

    “那他到仙游寺来做什么呢?”

    裴玄静想了想,问:“楼观台是不是就在仙游寺附近?”

    “对!”韩湘的面色顿时阴沉下来,“莫非乾元子是挟楼观道而来的?”

    楼观台位居道家七十二福地之首,也在周至县内,离开仙游寺仅三十余里,是道教楼观派的中心圣地。当年高祖李渊起兵反隋时,楼观道曾大力拥戴。楼观道的道长岐晖称:“此真君来也,必平定四方矣。”发道士八十余人前去接应,尽以观中存粮资助唐军。所以李渊称帝后,对楼观道特别青睐,为楼观道拨款赐地,还曾亲临楼观台祭祀老子,楼观道显赫一时。楼观道的道士们看到隋文帝所建的仙游宫宫阙巍峨,风景秀丽,曾一度占领了仙游宫,将其改成为仙游观。安史之乱后楼观道开始衰弱,道士们撤离仙游观,和尚们取而代之,仙游观才变成了今日的仙游寺。

    到元和年间时,楼观道已经相当式微了。今天乾元子率领着一帮道士,在仙游寺中嚣张跋扈的样子,不禁使人怀疑,难道他要以欺压仙游寺为手段,重振近在咫尺的楼观道?

    很有可能。从西市大柳树下的闹剧来推测,抑佛扬道,似乎正是柳泌、乾元子这帮人在致力而为之事。

    韩湘喃喃自语:“这样可不行,不行啊。”虽然他与裴玄静都算道教中人,却断断无法接受,道教凭借此等卑劣的手段在佛道之争中占据上风。

    “唉,先不管那些了,咱们还是寻找王质夫要紧。”他挽了挽马鬃,举目遥望沉落了大半的夕阳。前方的旷野上,已能远远地看到驿站的轮廓和升起在上方的炊烟了。

    “今天幸亏遇上了陈鸿先生,经他指路才能顺利甩掉乾元子那伙人。但愿没给陈先生带去什么麻烦。”

    裴玄静说:“你还是认为,今天咱们与陈鸿是巧遇吗?”

    “怎么?”

    “我倒觉得,他是专门在草庐等候我们的。”

    “等我们?”

    “我们在仙游寺问路的时候,他应该就在那里。见我们打听蔷薇涧,便从旁边的山上抄近路,赶在我们之前到达草庐。”

    韩湘听得愣了:“这……”

    裴玄静解释道:“第一,他说已经在草庐中住了好几天,专为等待王质夫。但是他的足下并非山间居士常穿的草履,而是像我们二人一样着靴,在山中生活未免太不方便。第二,他一见到我们,便断定我们是一大早从长安赶来的。但据我所知,从长安到周至县的这段路,半个月前才刚整修好。此前从长安到仙游寺都需绕行,骑马最少三个时辰,只有最近这半个月,才能做到从长安朝发午至。由此可见,陈鸿自己也是最近才从长安来的,而不是像他所说自洛阳而来。第三,草庐中的茅屋廊檐虽粗粗打扫过了,但窗楣上仍积着厚厚的灰尘,院中的杂草和枯叶也未经整饬,连陈鸿自己的袍服下摆都沾染了不少黑灰。他还说漏了嘴,提到在草庐半天就舍不得离开……哦对了,你没有发现吗?陈鸿招待我们的茶具都是新的,绝不像是王质夫数年前留在草庐中的旧物。总之,种种迹象表明,他要么是和我们差不多前后脚到达仙游寺的,要么就是在仙游寺中借宿了一两日,见到我们打听蔷薇涧,才赶在我们之前到草庐迎候,却装出已在草庐居住多日的样子。”

    “啊!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为什么呢?”裴玄静像在自问自答,“无非是想让草庐中的会面显得不那么刻意罢了。”她望着韩湘道,“你想想,他从长安赶至仙游寺,安排寺中僧人为我们指路,又打扫庭院,又围炉烹茶,难道就为了对我们二人细说一番《长恨歌》的来历吗?”

    韩湘道:“你倒别说,今天他提到的那些隐情,我还真是闻所未闻呢。”

    是啊!王质夫与《长恨歌》的隐秘渊源。

    在出发之前,裴玄静只来得及匆匆了解了王质夫的生平。虽然从《长恨歌传》中,她已经读到了王质夫启发白居易写就《长恨歌》的过程,然而今天陈鸿却指出,整个《长恨歌》的后半段都是建立在王质夫一人的口述之上,这的确是一个惊人的发现。

    甚至那句千古绝唱“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按照陈鸿的说法,竟然是王质夫引述的玄宗皇帝的话,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那么,这一切会不会与王质夫的失踪有关呢?

    裴玄静问:“韩郎,你有没有发觉,陈鸿一直在套我们的话,想知道那个派我们来找王质夫的族人究竟是谁?”

    “发现了,可他不是没套出来嘛。”韩湘突然嗫嚅起来,“静娘,其实我也很想知道,王皇太后为什么非要派你来找她的族兄呢?”

    裴玄静自己又何尝不困惑呢?

    汉阳公主告诉裴玄静,王质夫与王皇太后为同族兄妹,幼年时一起长大,感情深厚。王皇太后十三岁时,以良家子身份入选宫中,初封为代宗皇帝的才人。王质夫当时十四岁,陪同族妹一起来到长安,备选羽林军。后代宗皇帝因王才人年纪太小,将她转赐给了自己的长孙宣王李诵。大历十四年时,代宗皇帝驾崩,德宗即位,六月册封宣王李诵为皇太子,十八岁的王氏随之成为太子良娣。也正是在上一年的冬季,王良娣为皇太子生下了长子李纯。住进东宫的那年秋天,她又为皇太子生下了长女李畅。

    就在王良娣与太子李诵过着琴瑟和鸣的美好小日子时,德宗皇帝决定要给太子迎娶正式的太子妃了。琅琊王氏虽为望族,但在综合权衡之后,德宗皇帝还是选择了自己的表妹、身世更加显赫的萧氏为太子妃。对此,贤淑温柔的王良娣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甘心情愿地居于萧氏之后,仍然一心敬爱着皇太子,为他养育子女,悉心照顾着他一直有些孱弱的身体。

    但不知是否受到此事的影响,时已年满二十岁的王质夫放弃了加入羽林军的机会,开始云游天下,立志当一名超脱世事、纵情山水的隐士。自那以后,王质夫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又在做什么。唯独王良娣,总能定期收到族兄的书信,仅仅只言片语,聊以慰藉她的一颗牵挂之心罢了。但至少说明一点,在王质夫的心目中,还是相当看重与族妹的这份感情的。

    时光荏苒,世事变迁。三十年的光阴一纵而逝。当年的太子良娣,早就升格成了皇太后,在兴庆宫中孤独地度过了十余年之后,她的身体日渐衰弱,似乎终将去往另一个世界,与她挚爱的丈夫团圆了。她等这一天,恐怕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王质夫失踪了。

    裴玄静对韩湘说:“你已经知道了,元和六年时,隐居多年的王质夫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突然决定出山,应白行简之邀前往东川梓州幕府,在当时的东川节度使卢坦手下任了一名幕僚。去年卢坦病故,圣上将宰相李逢吉派往梓州接任东川节度使。就是这期间,王质夫挂冠而去,不知所踪了。”

    “会不会又去云游了呢?”韩湘道,“其实像王质夫这种人,浪迹山野是很自然的事情,不一定非得回家不可啊。他这么多年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没有消息也不足为奇吧。”

    裴玄静道:“话是没错。然则据汉阳公主说,王皇太后对王质夫的下落极为在意,她坚信王质夫过去不论云游到哪里,都会与她联系,这次却一连数月没有只字片言,所以皇太后才觉得,王质夫一定是出事了。”

    “但是,他给陈鸿去了信。”

    “还有白居易。”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