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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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贾昌,朕倒想起来,他身边的那个禾娘至今还未找到吧?”

    “还没有。”

    “那就去找!”

    “遵旨。”吐突承璀道,“请大家放心,这回奴就算上天入地,也一定把她找出来。”

    “嗯。”

    “……还有那柄匕首,既然不是眉娘带走的,奴也再想想办法。”

    “不必。”

    吐突承璀又是一愣。

    “你就去盯住李忠言,再设法找到禾娘。匕首的事情,朕交给李素去办。”

    “他找了那么久,都没什么进展啊。”

    “最近,朕和他商议了一个新办法——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你想,当年之人除了死的和李忠言,真正放出宫去的只有两个——卢眉娘和内常侍俱文珍。现在可以确认,眉娘没有带走匕首,那么只剩下俱文珍是最可疑的了。”

    吐突承璀思忖道:“俱文珍当年是以病重为由出宫的。可他已卒于元和五年了啊!如果真是他带走了匕首,又如何查起呢?”俱文珍是阉人,身后并无子嗣。族中虽有些亲戚,但因俱文珍憎恨他们当初将自己去势,送入宫中的行径,也早断了往来,所以俱文珍最后是孤独一人死在长安的,对此吐突承璀多少知情。

    “李素把俱文珍出宫后,在长安落过脚的所有地方都调查了一遍,并搜罗了一些身怀绝技的异人,许以重金,派他们分别驻守在俱文珍的那些落脚点,等着有人找过来,即所谓守株待兔。”

    吐突承璀有些糊涂了,难道皇帝怀疑俱文珍将匕首带出大明宫后,转交给了别人。这种可能性当然存在,但拿到匕首的人为什么还要找回来呢?

    皇帝仿佛看透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找来的未必是带着匕首之人,但会循着这条线索而来的,肯定不是局外人。而今你又带回来眉娘的话,更加佐证了朕的判断。”

    吐突承璀似有所悟:“大家的意思是说——长安城中有内应!”

    “否则东瀛来人,到长安干什么呢?”

    “奴明白了。或许贾昌就是其中之一,但肯定不止他一个。”

    “没错。贾昌十年前就快九十岁了,总要提防他死。所以埋伏在长安的内应绝对不止他一人。俱文珍带出去的匕首,很可能是相认的信物,或者行动的号令。”皇帝缓缓地道,“既然有所谓的十年之约,如今十年已过,东瀛并没有人来,那么埋伏在长安的人会怎么办?朕以为,他们必将有所行动。就算他们想按兵不定,朕也要诱使他们动起来!”

    “诱使他们动起来……对,只有这样才能发现他们的踪迹,将其一网打尽!”吐突承璀灵光乍现,“莫非,大家重开金仙观也是此意?”

    “你心里明白就行了。”今夜,皇帝头一次露出淡淡的笑意,“你跟朕围猎过许多次,应该懂得围猎的三个步骤。第一步打草惊蛇,让猎物动起来,离开隐蔽的巢穴;第二步设下诱饵,诱敌深入,把猎物引入包围圈;第三步才能围而歼之!你还不知道吧,自你走后,长安城里出了不少与蛇有关的是非。很明显,有人耐不住了,朕就干脆给他们抛出诱饵,促使他们现身。”

    所以,皇帝把裴玄静和金仙观都当成诱饵了?

    吐突承璀无语。假如有人像他一样醒悟到,此刻皇帝处心积虑谋划对付的,竟然是已经死去十载的父亲,大概都会感到不寒而栗吧。

    但吐突承璀仍然觉得难以置信:先皇真的会在死前布下层层阴谋,设置了长达十年的迷局,用来惩罚乃至报复自己的儿子?

    不。他很想对皇帝说,肯定弄错了,您一直都是先皇最宠爱的儿子啊,他绝对不会害您的。

    但是吐突承璀不敢说,因为他看得清清楚楚,对父亲的怨恨已深入皇帝的骨髓。更确切地说,皇帝需要这种仇恨。

    “很晚了,奴服侍大家歇息吧。”吐突承璀低声说,“还是,您打算叫谁来侍寝?奴让人去传话……”

    “你想害朕吗?”

    吐突承璀吓得一激灵,这又是从何说起?

    皇帝狡黠地笑了:“柳道人千叮咛万嘱咐,服丹后两个时辰不碰荤腥,不可动气,更不许行房,所以……”

    “哦,呵呵。是奴该死,该死。”吐突承璀也讪笑起来。

    突然,寝阁的门被人大力推开,冷风顿入,将玄色帷帘吹得半卷起来,满屋的烛光乱晃。

    吐突承璀大怒:“什么人?如此惊扰圣驾,不想活了吗!”

    陈弘志连滚带爬进来,颤声高喊:“大家,十三郎不见了!”

    8

    京兆尹郭鏦是直接将郭浣拖到殿上来的,祠部郎中段文昌紧随其后,同样面无人色。

    郭鏦把儿子按倒在殿前,气急败坏地奏道:“十三郎与段侍郎的公子成式陷落金仙观地窟。请陛下下旨,臣等方可入金仙观搜索!”

    皇帝惊骇得几乎坐倒在御榻上。郭鏦喘着粗气,将经过讲述了一遍。

    当天下午段成式带着李忱潜入金仙观“探海眼”后便失踪了。郭浣引走赖苍头后,独自一人翻墙进入金仙观,在池塘边等了整个下午,到天黑时方才出观呼救。而赖苍头在东市遍寻小主人不着,回府禀报武氏后,段文昌才得到消息。等到郭府和段家都快闹翻了天,派出去的人马几乎找遍整个长安城时,有人在辅兴坊金仙观外不远处,发现了边哭边走的郭浣。

    还是从郭浣的口中,众人才得知,随段成式一起失踪的还有皇子十三郎。

    “朕的十三郎不见了?”皇帝在殿上惊问,“竟然没有人来禀报朕?”他团团四顾,“你们在做什么?你们不知道吗?你们、你们……”

    皇帝哽住了。十三郎是他的亲生儿子,一位金枝玉叶的皇子,平白消失却根本无人问津。而他这个做父亲的,即使拥有全天下至高的权威,却还要等旁人来通知。

    个中悲凉,盖过了愤怒和焦急,使皇帝一时说不出话来。

    “陛下……”大殿之上,此刻唯有郭鏦还敢开口,“请陛下赶紧下令搜观吧。十三郎和段成式,已经没入金仙观地窟两三个时辰了,再不去找只怕要出意外啊……”

    金仙观!

    这个词激起了皇帝狂飙般的怒火。

    金仙观,为什么是金仙观?

    他大声质问:“十三郎怎么会跑到金仙观里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谁能够回答朕?”

    郭鏦冲着儿子怒吼:“你快说啊,将前后经过禀报于圣上!”

    郭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但好歹是皇帝的亲外甥,从小见惯了大场面,还能抽抽搭搭地回答问题。要是换了别的孩子,在这种情势下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郭浣说:“因、因为十三郎有血珠,段一郎……成式说要去探海眼,找更多的血珠。所以我们就去了金仙观……”

    “……血珠?”

    郭鏦急道:“你说说清楚,什么血珠?”

    “就是鲛人血泪凝成的珠子、天下至宝……”郭浣看着殿上暴跳如雷的舅舅,想起见过血珠就杀头的话,吓得语无伦次了,只忙着辩白道,“我、我没见过血珠。十三郎只给段成式看过……呜呜……我都是听他说的……”

    郭鏦看向段文昌,祠部郎中自从进殿后,就一直面若死灰地肃立着。

    皇帝问:“段卿?”

    “陛下,臣对此确实一无所知。”段文昌俯首奏道。从刻意压抑的嗓音中,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焦虑、内疚和彷徨,所有这些情绪复杂地纠结在一起,压迫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顿了顿,段文昌跨前一步道,“陛下,臣的这个儿子向来顽劣,实乃臣疏于管教之责,臣甘愿领罪。”言罢,长拜稽首。

    皇帝闭了闭眼睛,不理段文昌,还是转向自己的胖外甥:“就算十三郎有血珠,你们为什么要去金仙观?”

    “因为段、段成式说金仙观里面有海眼,能够直通到大海里。鲛人的血泪凝珠后,从海眼中汇集过来。所以,我们只要进入海眼,便能找到更多血珠。”

    “海眼?金仙观里有海眼?”皇帝连连摇头,“这都是些什么奇谈怪论?”

    段文昌连头都不敢抬一抬。

    郭鏦无奈地回答:“臣听说这个段成式,一向喜欢胡编乱造些玄奇诡异的故事,什么妖魔鬼怪的,崇文馆里的儿郎们,还都特别喜欢听他讲那些东西……”

    “朕问的是,为什么是金仙观!”皇帝喝道,“段成式怎么会知道金仙观里有地窟?”他看着段文昌摇头,“不,段卿和家人去年刚回到长安,根本不可能了解那些。莫非是你?”皇帝逼视郭鏦。

    京兆尹急得额头青筋乱迸:“陛下,臣、臣绝对没有啊……再说金仙观已经封了那么多年,都没人记得当初的事情了……”

    “可是……”

    “陛下,先不管这些了吧,找人要紧啊!”郭鏦情急之下,居然打断了皇帝的话,“没有陛下的旨意,我等兵马不敢入金仙观的后院。而今都已过了一更天,再不能耽搁了呀。陛下!”

    烛火炎炎,把殿上每一张仓皇的脸孔都照得红白相间,格外怪异。其中最狰狞的一张,属于皇帝。在这副标致绝伦的五官间,已经找不到刚刚为儿子焦虑的父亲的痕迹,只剩下盘算和怀疑、恐惧和残暴。

    他终于开口了:“朕亲往金仙观。”

    深夜的皇城夹道中,皇帝一马奔驰在队伍的最前方。狭窄的一方夜空被火把染得变了颜色,非黑非红,似明又暗。星辰在烟火缭绕中若隐若现。看不到北极星,因为他们正在朝相反的南方狂奔而去。

    没有人说话。耳边只有急促的呼吸声、马蹄哒哒和兵械撞击的声音。在皇帝的率领下,他们仿佛正在奔向一场真正的战斗,却无人知晓敌方的身份。也许,那个首领是清楚的。然而谁都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盯住他的苍黄色披风,在奔跑中被鼓起扇动着,绣于其上的那条龙就如同活了一般不停地翻飞起舞。

    走到院中时,裴玄静才发现地上的湿意。这是今年的第几场春雨了?在无人察觉时,悄悄地下过,又悄悄地停歇了。她径直来到观门旁的耳房前,从屋檐上掉下几滴雨水,落在她的发髻和肩头,湿湿凉凉。

    烛光从半掩的房门里透出来,在门口的泥地上画了个红圈。圈中是一个端坐的人影,裴玄静一看,便莫名地心疼起来。

    “自虚,”她站在门外轻声唤道,“为什么不关门,夜里还冷得很,会着凉的。”

    光影中的人跳起来,赶至门口,脸上微微发红,“我一心在读《璇玑图》上的诗,就把别的都忘了。嫂子——”

    裴玄静迈步进屋,东首的一张小小坐床上,点着一盏粗瓷油灯。灯下摊着的,正是三幅《璇玑图》,旁边还有数张黄草纸,上面已经涂满字迹了。

    “就快读完了。”李弥喜滋滋地说,“而且嫂子,除了你教我的回文读法,我还想出新的读法来了呢。”

    “是吗?”

    见裴玄静有兴趣,李弥赶紧演示给她看:“你瞧,回文就是一直……这么兜转着读回来。可是我觉得,应该还能兜一兜,再兜一兜地读。”

    “什么叫兜一兜,再兜一兜?”裴玄静忍俊不禁。

    “你看嘛,这里我录了几首诗,就是兜一兜,再兜一兜的读法。”

    裴玄静接过李弥递上来的黄草纸,随意地扫过那些诗。突然,她的目光被其中一首吸引住了。诗云:“神龙昭飞,文德怀遗,分圣皇归。”

    “自虚,这首诗是从哪一幅《璇玑图》里读出来的?”

    李弥拿起中间有个洞的《璇玑图》:“就是这个。”

    裴玄静陷入沉思。

    李弥等了半晌,忍不住怯怯地唤了声:“嫂子……”

    裴玄静回过神来,抱歉道:“哦,是我想出神了,差点儿忘记正经事。”她微笑起来,“嫂子问你件事,你觉得禾娘好吗?”

    “禾娘?”李弥睁大眼睛,突然面红耳赤起来,“我……觉得……”连嗓音都虚飘了,“我觉得……好……”这个“好”字从口中吐出时,好似带着满心的期盼,又有无限的羞怯。

    不出所料。裴玄静向他微微点了点,免得他更加窘迫。

    李弥垂下眼帘,复又抬起,目光变得朦胧:“可是……我不好。”

    “你不好,你怎么不好了?”

    李弥低头不语。

    裴玄静的心中又是一阵悲喜难言。她说:“那么,你愿不愿意随嫂子一起走?”

    “走?”

    “对,离开长安。”

    “离开长安?”

    “不止你我。我们同禾娘还有三水哥哥一起走。好吗?”

    李弥瞠目结舌,少顷,喜笑颜开道:“好!”

    “这就好了?”裴玄静嗔道,“也不问问去哪里?”

    “和你们在一起,我哪里都愿意去!”

    裴玄静笑着点头,眼眶却胀胀的:“还有件事嫂子要嘱咐你,从今往后,再不许告诉任何人你叫自虚,只说大名即可。嫂子也从此称你为二郎。明白吗?禾娘和三水哥哥,我也会对他们说的。”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你只听话便是。”

    “哦。”李弥答应,向房门外张望道,“奇怪,好像有很多人朝咱们观来了……唔,还有好多好多匹马……”

    第五节 君如海

    1

    金仙观前,火把照得通明。绕着围墙数丈开外竖起了荆棘编成的路障,金吾卫团团肃立,仅让出一条通路,待皇帝陛下的马匹疾奔而至到观门时,所有人齐刷刷跪倒。

    裴玄静和李弥及观内的女冠们全被金吾卫们押解着,跪在院墙之下。在辅兴坊中居住了大半年,裴玄静还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金仙观前,也从未体验过如此诡异的寂静,仿佛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活物都同时失去了发声的功能。此地,俨然成了一个喑哑的世界。

    提前赶到的郭鏦抢步上前,奏道:“陛下,观内人等已全部拘押在此。无人能够提供十三郎他们的情况。而今之计,必须进后院入地窟了。”

    皇帝扬起马鞭:“那还等什么!”

    仍然是皇帝一马当先,金仙观后院的禁地赫然敞开了。

    月亮躲入乌云深处,再也不肯现身了。在熊熊火把的照耀下,茂密的树丛中仿佛燃起火来,夜雾和烟彼此缭绕,将人身烘托得如同幢幢鬼影。

    由枯枝、败叶、杂草和落花填埋的池塘中央凹陷,像一张黑黢黢的巨口向上张开着。

    皇帝在池塘前驻马,众人也跟着停下。

    坐在郭鏦马匹前的郭浣哭喊起来:“十三郎,段成式,你们快出来吧!别躲了……呜呜……”

    池塘中央的黑洞里无声无息。

    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帝一声令下,那么多呼吸交汇在一起,重如千钧。

    “下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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