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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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韩湘的这句话,昆仑矮奴居然呵呵地笑起来,但他每笑一声,就有深黑色的污血从唇边溢出。整个小院中都飘荡着浓烈的腥臭气。

    聂隐娘逼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矮奴翕动双唇,似乎要回答,却突然昂起头,朝聂隐娘唾出一口脓血。她再也无法遏制怒火,手起剑落,将他的脖颈一割两断。

    韩湘叫:“隐娘!”

    “他不会招的,留着也是多余!”聂隐娘恨道,“大唐全境能有几个昆仑矮奴?不想便知其背景极深,此人定为死士。”

    “难道是皇……”韩湘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说呢?”

    “能用昆仑矮奴为死士的,要么是富可敌国的波斯人,要么就是……那里头的。”

    “哼,那里头的……”聂隐娘冷笑,“我只听说他们上几代曾经豢养过游侠,当今皇帝还颇以为耻,称为人君者当光明正大,不必用暗杀这类下三滥的手段,却不知眼前这一幕更加阴损可怖,又该如何解释呢?”

    “倒也不能那么确定……”韩湘岔开话题,“隐娘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的?”

    聂隐娘紧锁眉头道:“没想到那把匕首的背后牵连如此之深。”她叹了口气,“我寻到此处,是因为李长吉。”

    “长吉?”

    “韩郎可听过这首诗:‘落漠谁家子?来感长安秋。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瘦马秣败草,雨沫飘寒沟。南宫古帘暗,湿景传签筹……’”聂隐娘刚念到这里,韩湘便叫起来:“这是李长吉的《崇义里滞雨》!哦,崇义里,莫非就是此处?”

    “正是,我打听清楚的,李长吉在长安做奉礼郎时,便租住在此地。”

    韩湘不禁摇头道:“唉,想不到李长吉落魄至此,太可怜可叹了。我那叔父也是,说起来怎么爱才惜才,眼看人家受这等苦楚,也不出手相助……”

    “长吉未必表露,你叔父怎生得知。”

    “倒也是。”

    “不过,李长吉早在元和六年就辞官归里了。所以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地,应该是五年前。方才矮奴也提起,此处过去还算热闹,近几年来才荒疏至此。”

    “我不明白,寻访长吉故处,难道不该是静娘所为吗?莫非是她拜托隐娘来的?”

    聂隐娘淡淡地说:“静娘告诉过我,长安城中长吉的故地,她至今一处都未访过。”

    “哦——”应当是害怕触景伤情吧,韩湘倒能理解裴玄静,便问,“那我就更不懂隐娘来此的目的了。”

    聂隐娘没有回答,却吟道:“家山远千里,云脚天东头。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

    这是长吉诗作的最后四句。正是“忧眠枕剑匣”之句启发了聂隐娘,使她循着长吉在京城落脚的踪迹而来。本以为或能发现一些与那柄神秘匕首有关的线索,却不想几乎遇害。

    不管昆仑矮奴的背后是谁,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有人正在疯狂地寻觅匕首的踪迹,为此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匕首的图纸是在吐突承璀的身上发现的,今天昆仑矮奴也提到,若干年前有阉官自宫中而出时,曾经借宿此地。

    聂隐娘感到很庆幸:裴玄静选择远离李贺在长安的故地。现在看来,恰恰是这份痴心救了她,如果裴玄静早早地寻访到崇义里来,只怕已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隐娘,我们该走了。”至此未发一言的夫君突然开口。

    聂隐娘悚然惊觉,问:“韩郎,你怎么来的?你不是和崔郎在一起吗?”今夜她来探崇义坊,原只留了夫君在巷口望风,韩湘有别的重要任务。不过,今夜要是没有韩湘的白蝙蝠,他们夫妇二人恐怕都遭毒手了。

    韩湘说:“是崔淼让我跟来的,他说你可能需要帮手。还让这家伙说中了!”

    “糟了!”聂隐娘道,“我这一耽误,只怕坏了崔郎出城的计划。”

    “问题不大吧?现在还不算晚,崔淼说他可以等。”

    “快走!”

    三人就着月光,一路狂奔出小巷。前方不远处,就是紧闭的坊门了。长安城夜间宵禁制度极为严格,暮鼓之后,除非持有京兆府发出的特别通行文书,任何人都无法敲开坊门。

    “这……怎么过去啊?”韩湘问得心虚。

    聂隐娘向夫君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抓住韩湘的两条胳膊,旋即腾空而起。

    韩湘没来得及惊叫,就稳稳地落在了坊墙高耸的墙头上。

    他还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观看过夜晚的长安城呢。衢、街、里坊、集市、观、寺、楼、阁,还有朱雀大街上成排的槐树,仿佛都变矮了。夜色也显得更加静谧。

    聂隐娘说:“走吧。”

    “走?怎么走?”

    “就在这上面走啊。”

    韩湘顿悟,长安城各坊的坊墙彼此相连,从坊墙的墙头上匿行,既可躲避金吾卫的巡查,又不必过坊门,而且还是条捷径。主意的确好,可是……

    他伸开双臂平衡身体,颤巍巍地才向前迈出步子,就觉头发晕,腿发软,身子不禁一晃,赶紧抓住聂隐娘的胳膊。“不、不行。我……要不,你们去吧,我就不……”

    聂隐娘恨声道:“真啰唆,上来!”韩湘的身子突然又一轻,等他明白过来,整个人已经伏在了聂隐娘的背上。“这、这……怎么可以……”

    隐娘的夫君道:“你刚受了伤,还是我来背他吧。”

    “没事,你的身子不如我轻,管好自己就行了!”

    韩湘窘得都快哭了,却也明白别无选择。他只好闭紧双目,听夜风簌簌掠过耳际,在心里默默地把太上老君、元始天尊、菩提老祖等等挨个念过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停下脚步。韩湘觉得身体坠下,脚底再次踏到地面。他睁开眼睛,前方的夜色中高耸着一座城门。半轮孤月悬在半空,勾勒出绵亘起伏的城墙丽影。墙外,重峦叠嶂,林薮丛密,偶尔传来几声乌啼。

    “景曜门?”他叫起来。

    聂隐娘警告:“莫出声!快寻一寻,崔淼他们是否在此?”

    周围寂寂,看不到半点人踪。只有一路跟随的白蝙蝠纷纷落下,停在他们身边。

    7

    “朕打算把李逢吉派到剑南去。”

    皇帝的人影印在帷帘上,烛光把他的头像拉得老长,摇摆不定。

    吐突承璀跪在帷幕前,定定地望着皇帝的影子。他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始终一言不发。

    皇帝的声音继续从帷帘后面传出来,“近日他连上数奏,称裴度常在府中会见天下各色奇人能士,以宰辅之名揽才,行为失当。哼,他明明知道,裴度为了帮朕剿灭强藩,认为朝廷当广纳贤才俊杰,不该再像德宗皇帝后期那样,以金吾卫暗中侦察朝臣动向,甚至禁止宰相在自己府中会见宾客,所以向朕奏请于私宅会见宾客,经过朕的准许后才这样做。裴度的所作所为光明磊落,并无半点私心。李逢吉却还在这里无理取闹,实在令朕厌恶!他无非是担心裴度削藩有成,功劳超过了他,所以千方百计中伤裴度。看来,朕必须把他送出长安才行了!”

    吐突承璀仍然在发呆。

    “你没有听见朕的话吗?过去与你谈起裴度和那班宰相们,你总有很多话要讲。今天是怎么了,突然变哑巴了?”

    吐突承璀稍稍回过神来,“裴度啊……”他嗫嚅着,眼神依旧十分空茫,前言不搭后语,“大家,奴不太明白,大家为何要把裴玄静放到金仙观里。那样,那样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令贵妃心怀不忿?金仙观毕竟是她的隐痛……”

    “贵妃?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她的想法了?莫非去了一次广州,连性子都改了?”

    往常听到这种亲昵的责备,吐突承璀总能恰如其分地为自己辩解几句,同时还把皇帝奉迎舒服了,但今天他却讷口无言,似乎真的变了一个人。

    “哗啦!”从帷帘中抛出一条金链,正好落在吐突承璀面前。“朕让你把人带回来,你却给朕带回这个!”

    吐突承璀双手拾起金链:“眉娘不愿意回来,我又不想强她……”他的喉咙哽住了,眼圈发红。

    “记得那时眉娘来拜别,朕赐了她这条金凤环。这傻丫头,居然不懂得怎么戴上。”

    “是啊,所以还是奴帮她缠到胳膊上的。”吐突承璀笑起来,真是比哭还凄惨。

    “是吗?这,朕倒是不记得了。”

    “眉娘的胳膊细得呀,金凤环足足缠了七圈,才算不往下掉了。”

    静了好一会儿,吐突承璀又说:“这回,也是我从她胳膊上褪下来的。想来十年中她都一直戴着它,从不离身。”

    “你拿去吧,留个念想。”皇帝叹了口气,“朕知道,你心里舍不得她。”

    “谢大家!”吐突承璀叩头,“奴再替眉娘谢大家的恩,准她附葬丰陵。眉娘祖祖辈辈积德,才能获此天大的恩典呐。”

    皇帝沉默,少顷,突然问:“李忠言怎样?”

    “他?就是不出声地跪在眉娘的柩前,到我离开时,还一动不动地跪着,像木雕泥塑。”

    “你都跟他说了?”

    “说了。”

    “说了什么?”

    “奴说了眉娘这十年都在哪里,在做什么;奴又说了眉娘所奉的,是先皇之命;奴还说了……正是奴用自己的这双手,把眉娘给掐死了。”

    “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吗?”

    “没有……”吐突承璀抬起头,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说,“对了,当奴追问他,知不知道眉娘在等什么人时,他突然说了两个字——贾昌。”

    “贾昌?贾昌不是死在长安了吗?眉娘等的人是从海上来的。”

    “可是眉娘说过,一旦她接到东瀛来人,就要交付一份先皇手谕,然后送来者启程赴京。如此想来,长安应该也有人在等候。李忠言提到贾昌,是不是这个意思?”

    “也就是说,贾昌守的不单单是墙上的那些字?”帷帘的一角微微掀起,露出皇帝苍白的面孔。他的眉头紧锁,似在忍受某种难言的苦楚,“《兰亭序》的谜底,你都跟他说了?”

    “奴谨遵大家的旨意,上回就去丰陵给他透过风了。”

    “他相信你吗?”

    “这十年来我总去找他倾吐,就算再多疑的人,恐怕也该放松警戒了。况且他困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只有从我口里才能得到些活生生的消息,由不得他不信。”

    “所以你认为,他提起贾昌是确有所指?”

    “对……只是我想再诱他多说一点时,他又死活不肯开口了。”吐突承璀终于从悲痛中摆脱出来,言谈重新变得爽利,“大家,要不奴再去一次丰陵?我就不信撬不开李忠言的嘴!”

    “没用的,像他这种人,早就横下一条求死的心。你真用强,反而成全了他。”

    “那怎么办?贾昌的院子都推倒了,灵骨塔里奴也搜了好多遍,连只耗子都藏不住,实在想不出还能从何下手啊。”

    皇帝的目光一凛:“朕早该想到,他不会那么轻易就……”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以手扶额,发出痛苦的呻吟,“这头真真是痛死了!”

    吐突承璀慌了手脚。

    “陈弘志,滚出来!”

    “奴在……”陈弘志应声而出,小步疾行到御榻前跪倒,双手擎着一个托盘,高举过头。

    吐突承璀看见,托盘上有一个金莲花酒樽,旁边还有一个金匣。

    皇帝打开金匣,从中取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又端起酒樽,手微微发颤。他正要将药丸朝嘴里送,吐突承璀突然叫道:“大家,不可啊!”

    这一声喊得着实凌厉,竟把皇帝吓了一跳,几滴玉液从金樽中晃出来。

    “你怎么回事?”

    吐突承璀喘着粗气道:“大家,万万不可服丹,不可服丹啊!”说着,竟“咚咚”叩起响头来。

    皇帝将酒樽缓缓放回托盘:“把东西留在这儿吧。”

    陈弘志忙把托盘放下,又无声无息地退到玄色帷帘之后去了。

    “这丹丸对头痛有奇效,朕试了两次,也还不错。你何苦又要拦朕。”

    吐突承璀直起腰来,额头上已是整块青紫。他颤抖着声音道:“大家,先皇饱受头风之苦数十年,却坚决不肯服丹丸。您还记得吧?”

    “那又怎么样。”皇帝冷笑,“最终仍不得延年。”

    “可先皇毕竟不是死于……”

    皇帝的目光像利刃一般扫过来,吐突承璀自知失言,冷汗一下便浸透全身。足以致人癫狂崩溃的寂静充塞殿中,连灯树银擎上的明烛都惶惶欲灭。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的话音才又响起来:“他不需要服丹,因为那数十年中,他都只是一位东宫太子。太子病了,称病不起便是。没有人等着他去上朝,也没有那么多纷争辩论麻烦乃至战局需要他去处理决断。所以他尽可以病倒,为避害而拒服丹丸。可是朕不行!十年了,朕几乎没有停过朝,更没有病倒过。因为国事不可停,朕更不敢病!这就是他与朕的区别!”

    皇帝的情绪虽然激昂,声音并不高,但吐突承璀听得耳际嗡嗡鸣响。

    皇帝越说越激动:“可是你看看,他给朕留下了什么!这么大一个乱局需要收拾,朕殚精竭虑整整十载,仍然不能有丝毫松懈。朕很累,累极了,但朕必须坚持下去。朕的身体不能垮,绝对不能垮!”

    “大家……”

    皇帝低声道:“朕担心他把病也传给朕了,那可就全完了……”他又狞笑起来:“所以这一切都是宿孽,都是埋在血里的毒,传给朕,想躲也躲不开,你说是不是!”

    吐突承璀不可能答话,所以只能浑身战栗着,徒劳地望着皇帝扭曲变形的面孔。极度恐惧中,他的感官变得麻木,空白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句话:他给你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身体发肤,还有……皇位。随即,他被自己这大逆不道该诛九族的思绪吓呆了。

    就是在吐突承璀愣神之际,皇帝吞下丹丸,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颓然倒下。

    吐突承璀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地匍匐在榻前。面前恰好是一尊银鸭香熏,他便死死盯住镂空花纹中闪动的火光,看龙涎香袅袅升起,在令人窒息的宁静中增添了一抹悲哀的气氛。

    “……你不用劝谏,朕心里清楚。”皇帝作势欲起,“你倒口茶给朕。”

    吐突承璀从煨在炭火上的银壶中倒了一盏热茶出来,双手奉到皇帝唇边。皇帝抿了两口,又推开来:“怎么不凉?”

    “大家要喝凉茶吗?”吐突承璀的心又是一沉。

    “不必了。”这一会儿工夫,皇帝的面色倒是和缓了些,“前些天李道古荐了一个叫柳泌的方士上来。这就是他炼的丹丸,效力好像还不错,朕试试,若觉有异,不服就是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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