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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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宋若华显得更困惑了,“《璇玑图》是我们姐妹小时候玩过的东西,已经好多年没碰了。”

    “最近可曾听三娘子提起过?”

    “这……”宋若华的面色微微一变,随即摇头否认,“没有,并没听她提到过。”

    裴玄静不再追问,接着研究盒子的构造:“这块《璇玑图》锦帕是怎么铺进去的呢?”她摸索着盒子的外侧,用力向外一拉——《璇玑图》竟被她拉了出来!

    原来木盒的底部是活络的。铺着《璇玑图》的底层就像一个抽屉,可以作为一个整体拉出来。所以,只要先拉出木盒底层,铺上锦帕,再推回原位,就恢复成为一个完整的盒子。

    木盒的构思相当巧妙,却根本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裴玄静还是问宋若华:“你能看出这个盒子的用处吗?”

    宋若华只是摇头,脸上的哀戚又浓了几分。

    “据我推断,三娘子死前就在摆弄这个盒子。”裴玄静思忖着说,“木盒是簇新的,似乎还未完工,盒盖也半开着……大娘子真的想不到此盒的用处吗?”

    宋若华半倚在墙上,脸色煞白地说:“真的抱歉,我此刻非常不舒服……还望炼师体谅。盒子的用处,可否容、容我慢慢想……”

    “可以。”裴玄静道,“大娘子请节哀,保重身体为要。不过在案情大白之前,请大娘子务必保管好这个盒子。我以为,此物之中可能藏着三娘子惨死的秘密,是极为关键的证物。别让任何人触碰它,大娘子自己也别擅动。”

    “……谨遵炼师的吩咐。”

    见宋若华都快站不住了,裴玄静上前搀扶道:“这里我查完了,咱们先出去吧。”

    走到门边时,裴玄静突然低声嘟囔了一句:“仙人铜漏。”

    “什么?”

    “昨天三娘子给我看过一个仙人铜漏,说是圣上赏赐的,现在在哪里?”

    宋若华有气无力地回答:“圣上是赏赐了若茵一个仙人铜漏,应该在这屋里啊,没有吗?”

    裴玄静摇头:“昨天就放在屏风后面。我刚才留意看过了,那里没有。”

    “会不会她换了个地方摆放?”

    裴玄静心想,仙人铜漏虽不大,但其中有水流动,会发出不间断的滴答声。此刻屋中却只有一片死寂,仿佛这间屋子也随同主人一起死去了。

    她说:“肯定不在这里,麻烦大娘子在其他房中找一找吧。”

    “好。”

    离开柿林院时,裴玄静听见宋若华勉力吩咐众人,将宋若茵遗体移入西厢。直到此时,压抑的哭声才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对柿林院中的人来说,这只能是个不眠之夜了。

    中使等候在门外,一见裴玄静出来便道:“圣上在清思殿中,请炼师随我来。”

    黎明之前的大明宫中,到处都是磐石一般沉重的黑暗,星光离得很远。

    中使领着裴玄静在寒风中一路步行,见她走得吃力,便解释道:“从柿林院到清思殿都是上坡路,好在距离不远,炼师不必着急。”

    原来如此。

    裴玄静记得叔父曾经提起过,大明宫位于长安城东北的龙首原上,是整座长安城地势最高之处。每逢天降大雨,大明宫被雨水洗刷一遍,污泥浊水却都流向城南低洼之地,在穷苦百姓聚居的地方积涝成泽。

    没想到在大明宫里面,皇帝的居所还要占据制高点。

    可是,住得那么高又怎样呢?人世间的罪恶、疾病,乃至死亡,没有一样躲得开。

    裴玄静的心里很清楚,其实在柿林院的调查才刚开了个头。宋若茵是被毒死的,不论自杀还是他杀,首先都要寻找到动机。但刚刚在柿林院中一番粗浅的勘察,并未给宋若茵的死找到一个扎实的理由。

    深入下去,就必然要接触到罪恶的渊薮之地——人心。柿林院里的人心,只不过是大明宫中人心的小小缩影罢了。所以裴玄静决定停下来,先见一见这座恢宏宫殿的最高主宰者。

    皇帝斜倚在御榻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裴玄静入殿参拜。

    “宋若茵是怎么死的?”

    “中毒。”

    “中毒?”皇帝诧异,马上追问,“是何人所为,为什么?”

    “妾不知道。”

    “你不知道?”皇帝反问,“朕不是让你去查吗,你就这样来搪塞朕?”

    裴玄静抬头直视皇帝:“陛下,为什么是妾?”

    “为什么不能是你?”

    “因为妾没有这个能力。”

    皇帝微微睁大了眼睛,目光瞬息万变,最终凝成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朕说你有,你就有。”

    “可是陛下……”

    “不要反驳朕,”皇帝说,“有些规矩你还是不太懂,得慢慢学。”

    裴玄静沉默。

    他问:“是不是因为朕把离合诗送去了柿林院?”

    “陛下应该早点把离合诗送去给宋若华看,就少了许多麻烦,更没有玄静的事了。”

    “朕要不要拿去柿林院,给不给宋若华看,也不该由你来说吧。”

    “总之……是妾愚钝,配不上陛下的厚望。”

    皇帝沉默片刻,问:“你的叔父有没有向你提起过,当群臣碍于藩镇之猖獗,上表请朕罢免他的官职,以讨好贼藩,换取战事平息时,朕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裴玄静想了想,回答:“妾听过这件事。当时陛下怒称,‘朕仅用裴卿一人,足以击败王承宗、李师道这两个乱臣贼子。’群臣复不敢言。”

    皇帝点了点头,“应该信任谁,仰赖谁,朕的心里最清楚。朕以为裴……卿亦不会令朕失望。”

    “但妾还是不明白,望陛下明示!”

    “你还真是执拗。”皇帝的微笑中竟有些许无奈,“离合诗是在朕的案头发现的。你觉得,朕还能相信宫里的人吗?”

    “宫里有那么多人,难道陛下一个都不信吗?”

    皇帝没有回答。

    这么说她猜对了,裴玄静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良久,皇帝说:“当然了,即使在宫中,能作此诗的人也并不多。宋若华算是一个。”

    裴玄静幡然醒悟——原来皇帝把离合诗送去柿林院,要震慑的人并非自己,而是宋若华!不,准确地说是一箭双雕,让她们二人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从而心生忌惮。

    她在庆幸的同时,又被自脚底升起的寒意激得微微颤抖。

    “现在你知道了,要得到朕的信任有多么不容易。”

    裴玄静重新认识了皇帝。天子——她头一次真切地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和残酷的实质。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是这个世上最孤独的人。他独自一人对抗全天下,手里握着的却是最虚妄的武器——天赐皇权。

    裴玄静竟然有些同情他了。至少,他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皇帝。不是吗?

    “所以,你会调查宋若茵的死?”皇帝问。

    “是,妾当全力以赴。”

    他满意地微笑了,旋即又皱起眉头:“奇怪。离合诗送过去之后,朕本想看看宋若华的反应,不料反倒是若茵出了事。”

    “三娘子的死应该和离合诗没有关系。”

    “哦?”

    裴玄静说:“陛下,请再多给妾一点时间,妾会查出来的。”

    皇帝点头允诺:“可以,朕予你全权处理此案。”又道,“大明宫,加上西内太极宫和南内兴庆宫,总共超过万人,每天都有人死亡,其中亦不乏死因不明者。但在朕看来,有些不必追究,有些却必须彻查。对于那些必须彻查的,朕只能委派最信任的人。”

    裴玄静问:“还有离合诗的案子呢?”

    “你也一起查。”

    “妾……”

    “你可以的。”皇帝平静地说,“都是从柿林院查起,朕不会催你,你有足够的时间。”

    “遵旨。”

    大明宫中响起第一声晨钟,内侍来服侍皇帝更衣了。

    “今天是望日,上朝的时间比平时更早。否则还能和娘子多谈一会儿。”皇帝说着,示意裴玄静退下,又轻松地补充道,“自朕登基以来,已不知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刚刚过去的这一夜,还算愉快。”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宋若茵就死在昨夜。

    离开清思殿时裴玄静告诉中使,自己要立即返回柿林院一趟。

    中使应道:“圣上吩咐过了,一切都遵炼师之命。”

    大明宫中仍然漆黑一片,但只要举目望去,就能看见在前方的不远处,漫天繁星与视线齐平,扩展延伸直至无穷远方。它们的下面,是从长安城的庞大黑夜中升起的一盏盏灯火。

    晨钟持续鸣响,伴随着一扇接一扇宫门开启的吱呀声,裴玄静正费劲地顶风走着,突然看到两道蜿蜒的红光从正南方踯躅而来。

    她问:“那是什么?”

    “哦,那是群臣分列两队上朝呢。今天是望日大朝会,圣上将御紫宸殿。”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抻长脖子,努力想看清楚红光的最前端——叔父,一定在那里。

    她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有,双目却被寒风吹得阵阵发酸。

    从这一刻起,裴玄静真正地走入大唐帝国的核心。她还不知道,这将是一条不归路。

    2

    从平康坊回来之后,段成式就发起烧来,一则确实受了点惊吓,二则也是做贼心虚。在回家的路上,赖苍头和段成式就对好口供,声称那天下午段成式偷跑去荐福寺看戏,贪玩忘归才染上风寒。武肖珂溺爱段成式,见到儿子一病,当即手忙脚乱,把赖苍头劈头盖脸训斥一顿,哪里还顾得上分辨真假。

    母亲这头容易蒙混,起初段成式还怕段文昌会从杜秋娘那里了解实情。但说来也怪,自从那天以后,段文昌就再不去逛平康坊了。每日忙完公务后,便老老实实回家待着,搞得段成式直纳闷,莫非杜秋娘接受了自己的请求,将父亲拒之门外了?可是她当着自己的面,不是严词拒绝的吗?

    大人们的心思实在太难懂了。

    在家里赖了几天,段成式再也待不住了。眼看一切风平浪静,自己大闹北里名妓宅的事情应该算是过去了吧?段成式决定,上学去!

    心不在焉地在崇文馆里混过一个上午,放学时段成式琢磨,是不是找个机会再溜去金仙观一趟,找找炼师姐姐?她会不会还在生自己的气呢?段成式拿不定主意。

    有人轻轻地扯了扯段成式的袖子。

    “咦?”段成式很诧异,竟是“小白痴”十三郎李忱直勾勾地瞅着自己呢。

    “你……找我?”

    李忱点了点头。

    “有事?”

    李忱又点了点头。

    “什么事?”

    李忱低下头看脚尖。这小孩还真是惜字如金,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跟个哑巴差不太多。

    段成式挠了挠头,一拉李忱的胳膊:“你跟我来。”

    两人躲到盘龙影壁后面。

    段成式把双手往腰里一叉:“说吧,什么事?”

    李忱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把右手探入衣服前襟,从脖领子里拽出一样东西来。

    原来是一条细细的红丝绳,中间缀着几颗小圆珠子。

    李忱把珠子托到段成式眼前:“你看。”

    段成式看得真切:总共五颗小珠子,圆润光滑,乳白透明,和母亲房中垂挂的水晶帘上的珠子一模一样。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啊?

    段成式凑得更近一些——咦,那是什么?在乳白色的珠子里面,好像有丝丝缕缕的红色……

    “你上这边来看。”李忱拉着段成式换个角度。

    风在影壁的另一边呼呼地刮着,天上飘过来一朵云,正好罩在他们的头顶上。周围突然变得昏暗起来。段成式凝视着五颗小圆珠,忽然,珠子中间的红色开始流动变幻起来,像火焰,又像鲜血,似乎有某种不可捉摸的生命力正在聚集,即将破壳而出……

    段成式吓得往后一缩,红丝绳从手中掉落。

    李忱“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

    “……血珠。”

    段成式瞪大眼睛:“什么血珠?”

    “鲛人的血泪结成的珠子啊,你上次说的故事里就有。”可能是不常开口的缘故,李忱讲起话来口齿含混,语速又慢。但在讲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湛亮,透着自信。

    “鲛人的血泪?”段成式却皱起了眉头。所谓鲛人降龙的故事,本是他听到南海蛟龙的传闻之后,根据平时搜罗来的玄怪传奇,掺入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编造出来的。虽然段成式从心底里坚信海里有龙,也有鲛人,但毕竟从未目睹过。

    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鲛人的血泪——血珠,会是真的吗?

    然而李忱的这几颗珠子确实太美丽太奇妙了,超过段成式所见过的任何一件珍宝。他不禁想:假如真有鲛人血泪凝珠,恐怕也只能如此。

    段成式喘了口粗气,问:“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我爹爹送给我的。”李忱愣愣地回答,“在我六岁生日那天。”

    “你爹爹?”段成式翻了翻白眼,那不就是皇帝吗?

    “爹爹叫阿母用红绳系起珠子,挂在我的脖子上。他还说……”

    “还说什么?”

    “他说绝对不可以给别人看见这些珠子。不管让谁看到了,他都要杀那个人的头。”

    “呃!”段成式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杀头,不会吧……”

    李忱又“呵呵”地笑起来:“你别怕。我不告诉爹爹,他不会知道的。”

    “多谢十三郎不杀之恩!”段成式没好气地说,“从今往后我的小命可就捏在你手里了。哦对了,你爹爹……唔,圣上说了这些珠子是鲛人的血泪凝成的吗?”

    “没有。他只告诉我这叫血珠,还说能保我一生吉祥。”

    “这样啊……那圣上有没有提起过,血珠从何而来?”

    “他说……他说……”李忱费劲地思索着,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好像……是在兴庆宫的龙池旁边发现的。”

    段成式郁闷地看着李忱傻乎乎的模样。

    “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段成式问,“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血珠,有何目的?”

    李忱摇摇头,又恢复了白痴般的招牌神情,再问什么都不开口了。

    段成式无奈地直叹气。

    也许,最好的办法是忘记这次谈话,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说。

    但是段成式做不到啊。他满脑子都是那五颗奇异的血珠——它们真会是鲛人血泪凝结而成的吗?他多么希望是真的!

    因为这样就能证明,他所幻想和神往的一切——海中的蛟龙与降龙的鲛人,统统都是真实存在的。血珠为皇帝所有,这本身就是一条强有力的理由。假如血珠是由南海献上的,或者干脆由海外诸国进贡而来,那就更不用怀疑了。

    偏偏李忱这个小傻瓜说,血珠是在兴庆宫的龙池里找到的。长安南内兴庆宫,离开大海何止十万八千里。就算兴庆宫里有个湖叫作龙池,可谁都知道,蛟龙和鲛人绝对不会出现在一个湖里面。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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