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处的你-番外:永不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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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明尼苏达州罗彻斯特市。

    又是一场大雪簌簌而下,广播里还在播报因为连日来的大雪造成的交通堵塞以及相关的意外事故,工程搁置,湖面结冰,学校放假,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雪季中,医院不得不变成全民狂欢的场所。

    可就在这所闻名遐迩的著名医院的大楼最南边,有一场谈话正在上演。

    “你的身体状况已经在好转,只要定时做康复治疗,遵从医嘱吃药,每天睡十个小时,运动两个小时,三餐饱食,健康作息,半年以内身体机能就会恢复到基础状态。只要不再接触辐射,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华人小护士开心地说完后,冲温敬眨眨眼睛,朝她比了个加油的姿势。

    屋里暖气很足,温敬又坐了会儿,搓搓手抬起头来:“结果不是很好,你以后再也不能做研究了。”

    顾泾川微笑:“的确不是很美好。”他摊手,做出一个无奈的耸肩动作,“可是宝宝又能怎么办呢?难道是宝宝的错吗?”

    温敬被他逗笑了。

    “你被萧紫带坏了,她净教你这些有的没的消遣。”

    “可我觉得很好,这样说来最起码还能逗你笑。”

    “但是不能抹去现实。”

    顾泾川被她的固执打败了,摇摇头:“往好的方面想,其实我已经很满足了,最起码我还能活到老。失去研究这条路,我还可以去教书,但如果我这条命没了,你会怎么样?”

    温敬揉揉脸,双手交叉托着下巴,诚实地说:“没想过,不敢想。”

    “所以,已经很好了。”他朝她招手,“又下雪了,带我出去转转吧。”

    “外面很冷。”

    “冷也不怕。”他痴迷地看着窗外,“我在床上躺太久了。”

    “好吧。”温敬认命,把他扶到轮椅上,拿了条厚厚的毛毯罩住他。从楼上下去,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玻璃走廊,全透明封闭,四面都是叫不出名字的本土名花,据说有很多人来这里住院,就是为了可以在走廊里听雪赏花。

    温敬一直将顾泾川推到走廊尽头,推开一扇玻璃门,让风卷着雪花吹在他头上。他将手从毛毯里伸出来,伸出门外,真实地碰触到雪花。

    “已经两年了。”他的眉眼依旧好看,相比生病前过分的消瘦,他看起来胖了些,脸上竟然还浮现出了一丝红晕。

    温敬坐在走廊边的长椅上,拉着帽檐看他,眼睛里都是笑。

    “你能醒过来就好。”

    “看吧,相比较起来,我不仅能醒过来,还可以变得很健康,这已经很好了。”他轻笑,看着她,“当初就算是被阮蔚带走,她对我也很客气,在船上和在医院里都没什么差别。”

    “你是在安慰我吗?”

    “温敬,我能安慰得了你吗?”他忽然苦涩地弯起唇,“如果我能安慰你,我一定会穷尽所有可能。”

    “别这么说。”温敬调整了个姿势,挺直腰坐着,她试图转移话题,“阮蔚给我写过信,去年一整年写了有六封信,今年一封都没有了。我打电话询问过,那边说她得了急病去世了,她最后一封信里还请求我一定要找个好日子,替她将她的未婚夫安顿好。”

    温敬直白地说:“这很显然,急病来得很凑巧,她连后事都已经安排好。”

    “她心里有恨,发泄不出去。”

    顾泾川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目光沉静安然:“她跟我讲过一些事,关于她和裴西。”

    阮蔚深爱着自己的未婚夫,裴西利用这份深爱,不仅将阮蔚变成了杀人的武器,还趁机而入,在利用她的过程中筹谋了她剩余的、残缺的希望。她目睹了方志山的毁灭,甚至利用他成长过程中性格的缺失,给予虚假的关怀爱护,长期对他进行意志摧残,一手推动了他的死亡。

    她内心怀罪,在有意识和无意识间不停徘徊,最终选择再赌一次,配合张信出卖裴西,结果输得一败涂地。

    那个男人果然对她从来无情,她最后的希望也灭了。

    顾泾川转过手背,看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把手伸过去,覆在温敬的手上面。

    “有很多次,我都想对你伸手,但总是顾虑太多,现在我终于可以伸出手,却全然不是当初的心态了。温敬,阮蔚的羡慕不无道理,我现在对你说的每句话都出自真心。人这一辈子,能遇见一次这样肯定及确信的爱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那个人也爱你,还有什么理由要分开?”

    他拍拍她的手,想到当初挂在姻缘树上的许愿条。

    她望他一生安康,远离病痛。

    他盼她一生安康,幸福快乐。

    如今都可以实现了。

    温敬却沉默了很久,沉默后又摇头:“我一直在等他,他还没回来。”

    “两年的时间,那件事还没有结束?”

    “裴西和他都没有任何消息。我有时候会怀疑是真的没有消息,还是仅仅对我隐瞒了消息。”她吸了吸鼻头,“你知道的,温时琛这人很记仇,眼里容不得沙子,他不喜欢我们在一起,所以我经常会想是不是他促成了周褚阳的一去不回。”

    顾泾川似乎明白了,看她的手被冻红了,体贴地将毯子盖在她身上。

    “你应该相信时琛对你的爱。”

    温敬的头埋得更低:“我相信,我一直都相信,所以从来不敢真的怀疑什么,也不敢质问什么。”她说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红着眼冲他笑,“请你谅解我,我的敏感和狐疑,颠三倒四不在状态,我只是有一点点想念他。”

    “温敬……”顾泾川怅惘地凝视她,“去找他?”

    “冯拾音一直在找,他一直都没放弃过找他。”

    “那你呢?”

    “我也会去找的,再等等吧,等等消息。”她战战兢兢扯出笑容,将脸上的碎发都别到耳后,坦然面向一望无际的雪白。

    就这样又等了一个多月,原以为等待还将无止境地蔓延下去,温敬却突然接到温时琛的电话。从订机票离开,到返回老宅只用了不到十七个小时。

    老爷子晚年无病无痛,到了这岁数溘然长逝也算是一种解脱,大家都没有显得很悲痛。只是后事烦琐,好在一切都有人打理,温敬只需要跟在兄长身后,尽好最后一份孝顺,让老人安心离去。

    前后丧期七天,忙完人人都累得好像蜕了一层皮,送走所有亲友,温敬又为徐姨安排好疗养院。徐姨坚持不肯再留在老宅,温敬心里明白她的苦,以前还有老爷子陪她守着这么一幢空洞的大屋子,如今老爷子去了,不管是这屋子,还是这屋里的人,都没有理由再留住她。

    安顿好一切后,温敬又回到老宅,整个院子寂静无声,像是常年笼罩在迷雾森林里的空城。温崇言休息了不到两个小时,又急匆匆赶回公司,正好和温敬迎面相遇,两个人简单说了几句话。

    等到温崇言的几辆车离去,整个老宅越发死气沉沉了。

    温敬有气无力地踩在楼梯上,浑身绵软,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爬到二楼。她站在老爷子的门前,恍惚回忆过往。她一步步走进屋里,仔细翻看以前的旧照片,把架子上的书都搬到书房,又重新回去,靠在阳台的扶手上。

    天色微沉,整片山野辽远壮阔。

    不远处的山头威严耸立,泛着乌黑的红霞光芒,色彩诡异,仿佛是在用尽生命燃烧自己,与黑暗做最后的斗争。

    终于,那抹妖冶的红还是被吞噬了。

    温敬手指夹着烟,轻轻吐了口白雾,她双目迷离地盯着那猩红烟头看,一眨也不眨。

    也不知过去多久,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她来不及反应,阳台的移门已经被拉开,她手忙脚乱地把烟藏到身后,表情像是犯了错的小孩,有些胆怯,也有些大胆。

    温时琛揉揉蓬松的头发,上下打量她:“穿这么少站在这里做什么?”

    “想点事情。”温敬随便说。

    “噢,那想明白了吗?”

    “没有。”

    “没想清楚的话就回自己屋里,别一天到晚随便乱想。”他敛下眼眸,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身后。却依旧什么都没说,直接转身离开。

    温敬松了口气,将烟掐灭,剩下的一半抄进口袋里。

    晚上温时琛也没留下来吃饭,给她发了短信,连夜出国处理一桩大生意。温敬没有情绪地倒头就睡,醒来的时候已经凌晨。

    她是被饿醒的,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裹了件衣裳下楼去。

    厨房的灯还亮着,她脚步顿住,意识忽然清醒,有些惊喜,也有些害怕。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厨房的门忽然被拉开。

    萧紫系着围裙,端两碗面出来,抬头看见她,露出笑容:“哎哟,是不是心有灵犀?我刚刚还在想,估计下好面条你也该醒了,果然你就出现了。”

    温敬跟着她挪到桌台。

    “这是什么表情?看见我很失望?温敬,你个没良心的!”萧紫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把筷子递过去。

    温敬吸了吸鼻头:“没有,这么晚了,外面还这么冷,跑这里来做什么?”

    “来看你。”萧紫呼啦吃了一口面,等身体热乎起来,见她没有反应,凑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快吃啊,发什么呆。”

    温敬低头,搅了一筷子面放进嘴里。

    这个场景有点似曾相识,只是当初坐在她对面的不是萧紫。虽然已经过去两年多,但因为一些事,她的心境没有变过,胃口也没有变。

    即便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她却还是吃不下去。

    萧紫很有耐心,陪着她吃了快一个小时,看她实在塞不下去了,这才拉着她上楼洗澡。温敬把外套脱了扔在床上,拿着睡衣进了洗手间,打开水龙头,一只脚踩进浴缸,又缩回来。

    她重新穿上睡袍出来。

    果不其然,萧紫将她外套里的烟头都拿了出来,摆在梳妆台上。看她出来萧紫也不觉得奇怪,微笑着朝她张开手臂。

    “过来吧,让我抱抱你。”

    温敬慢吞吞地挪过去。

    萧紫在她耳边轻声问:“什么时候学会的?”

    “有点无聊,随便学的。”

    “随便?”萧紫才不信,她看到了烟的牌子,是周褚阳以前最喜欢的红旗渠,五块钱一包。

    温敬舔舔唇:“我哥让你来的?”

    “嗯,这场商务会谈很重要,原先的安排就是我先过去,负责接洽项目方代表,但他一个电话,我就算已经上了飞机,也得回来。”萧紫看着温敬问,“很想他?”

    “有一点。”

    萧紫不说话了,洗手间里的水还在不停地流,水声哗啦啦的,回响在安静的房间里。

    “我回来之前和泾川通过电话了,他说他还没放弃,但他总有一天会放下。温敬,我就问你一句话,能放得下吗?”

    温敬不说话。

    萧紫一屁股坐在床上,从包里掏出一张卡。

    “我和温时琛不一样,他虽然是你哥,但我相信他不比我了解你,否则他也不会失策到派我这个敌方分子来做说客。”她笑眯眯地说,“温敬,我一直都相信你不会错,你这辈子都不会错,所以……拿着这张卡去找他吧。”

    温敬也笑了:“卡是什么意思?”

    “准嫂子讨好准小姑子?”

    “也行,那我这个准小姑子就收下了。”

    因为一些关系复杂的事,温时琛和萧紫只领了证,却一直没有办婚礼,大家都讲究一个仪式,再加上他们两人没有公开,所以外界到现在都还以为他们是单身。

    不过在温敬这里,已经不需要任何形式主义的流程了。

    她抱抱萧紫,感慨良深:“这两年过得很慢,而我记得的却都是以前的事。”

    “这很简单,人总是念旧的,你会经常想起他吗?”

    “不只是他,我还会想起很多人,陈初、阿庆、徐工队的那些大男孩,还有阮蔚、方志山,甚至是裴西。”温敬坦然,“我都在想,如果还是以前那些人,一个都不少就好了。”

    “如果是这样,生活会比现在更痛苦。”

    “但至少可以看到想见的人。”

    萧紫鼻头发酸:“你变得感性了一些,或许换个说法,这些感性都建立在与他相关的基础上。”她又一想,打趣道,“如果换成别人,你应当不会如此。”

    “谁知道呢。”她轻轻说。

    温敬手上有一个地址,是两年前的除夕周褚阳留给她的。

    这两年她陆陆续续朝那里寄过许多物品,却没有勇气亲自去看一眼,怀揣着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希望的秘密,总怕自己走投无路,无路可走。

    现在她是真的已经没有路了,除了去那个地方,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回他。

    周褚阳的老家离得很远,但好在不偏僻,转四五趟车就能到。到了当地一打听就能知道他家的位置,在离镇上不远处的一个村上,家家都有门牌号。

    温敬到的时候,门是锁着的,她敲了几声没有人来应,就把包从肩上卸下来,放在旁边,她则坐在大门旁的榕树下等人回来。她一直等到晚上,才有一个男人过来。

    “你找谁?”

    温敬揉揉发麻的腿,问:“这是周褚阳家吗?”

    男人一听立即变了脸色:“是,这是他家,但他不在。”男人又补充道,“我是他二叔,你来找他做什么?”

    “我……我只是想见见他。”

    二叔狐疑地扫她一眼,又看看她随身的包,挥挥手说:“你走吧,别等了。”见她不动,二叔又问,“天这么冷,等在这里算个什么事?你从哪边来的?”

    温敬说从B市来,二叔一下子猜到什么,仔细打量她:“这两年一直送东西过来的就是你吧?”

    温敬抬头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嗫嚅了声:“他爸爸呢?也不在家吗?”

    二叔不耐烦地挥挥手:“没了,他爸早就没了。”

    温敬以为自己记错了,迟疑地问:“那他妈妈呢?”

    “都没了,他妈妈走了二十几年了,他爸走了也有两年多。”二叔说完又看她一眼,“你送过来的那些钱和礼品我都收着呢,你跟我来吧,都拿回去。”

    她摇摇头,脑子里有点乱,贴着门站了会儿,低声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二叔没吭声,从裤腰带的钥匙扣上解下来一把钥匙,重重扔到她手里:“看看就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小村庄不大,有什么消息传一夜大家就都知道了,听说温敬一个人在那间空宅子里住了一夜,第二天都偷偷来看她。

    温敬在院子里的井水旁边洗脸,洗好之后吃了碗小米粥,出门的时候想问问附近的超市在哪里,就有几个中年妇女过来搭话。

    其中一个挺时髦的,染着黄头发,发梢微卷,看着四十岁上下,姑且称作鬈发女吧。

    鬈发女说:“你跟这家人什么关系啊?”不等温敬回答,又问,“是褚阳在外面的朋友?”

    另外一个黑头发的女人拉了鬈发女一把,讪笑两声:“这不是挺明显的嘛,什么时候见有女人来找过褚阳?对吧对吧?”

    温敬点点头。

    鬈发的又说:“那你过来了,褚阳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黑发的惊讶问,“你和他不是那种关系吗?怎么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老妇人咳了声,推开她们俩,站在温敬面前:“别听她们咋呼,都是农村妇女,没文化,其实大伙都是关心褚阳现在的情况。他现在……还活着吗?”

    温敬不自觉地咬住下唇,她挤出笑容:“怎么这么问?”

    “你不知道?”老妇人惊疑不定地瞅瞅周围。

    黑发的那个迫不及待地说:“你真不知道吗?他爸爸……”话没说完,就被老妇人的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老妇人啐了一口痰:“再乱说话试试看!”

    那黑发的立即畏缩地低下头,钻到后面去了。温敬见状更加疑惑,她不动声色地说:“我这次来也是为了找他,之前有过他的消息。”

    “这样啊?说起来他确实有很久没回来过了,既然这样,那你就再等等吧,再过几天就是他爸的忌日了,他要还活着,总得回来的。”老妇人叹了口气,摇摇头离开了。她一走,那两个年轻女人即便还有八卦的心,也没有八卦的胆了,紧跟着老妇人走了。

    温敬若有似无听到其中一个人说了句:“那小子也就仗着有张脸,还能骗骗女人,一年到头不着家,亲爹死了都没回来。你看那个,长得多白多好看哪,一瞅就是城里来的,唉……指不定是哪来的露水情缘。”

    老妇人严厉斥责:“闭紧你的嘴,积点德吧。”

    温敬在门口站了会儿,锁上门去超市。昨天晚上她简单打扫了下屋子,堂院过去是两间房,一左一右分列在客厅旁。左边的房间里摆着二老的遗照,柜子里是一些旧衣服、旧鞋子。右边的房间里是简简单单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双拖鞋。柜子里是一些铁制的模具、一床被子,外加两三件短袖。

    她把床擦了下,把被子铺上去,凑合着睡了一夜。

    到了超市,温敬买了些必需品,还买了一张电热毯。周褚阳那间房里没有空调,被子又很久没晒过,有很重的霉味,她裹着羽绒服哆嗦了一夜,早上起来喉咙火辣辣的,疼得她差点说不出话。

    她在家纺区又转了圈,添了两床羽绒被,随后找了辆三轮车把东西都送回去,到门口时又碰见他二叔。

    看起来他更像是在等她。

    周风南看着三轮车上的东西,又默默地看着她,眼神有点凶:“跟你说了怎么不听!让你走怎么不走!”

    温敬低头:“我只是想等他回来。”

    “他不会回来的。”

    “他会。”

    “我说了他不会,他连他爹死的时候都没回来,他怎么还会回来?说不定早就死在外面了!”周风南的唾沫星子飞出来,他抿了下嘴角,继续说,“走吧,快点走!”

    温敬往门边上靠了靠,没说话。

    周风南掏出根烟含在嘴里,拿出打火机,手有点抖,打了两次才点上烟。他吸了好几口,又看向温敬,摆摆手:“随便你吧,等不到你就会走的。”

    他这反应就是默认她留下来,温敬也没有很高兴,毕竟她是第一次一个人生活。好在厨房里的煤气灶还能用,她简单下了碗面条,随便对付了过去。

    晚上和萧紫通完电话,温敬一个人坐在天井旁边,双手缩在袖子里,抱成一团想事情。大概过了很久,她摸出手机,按出那串熟悉的数字,盯着看了会儿,拨过去。

    忙音很久,还是无人接听。

    她又发了条短信过去,说些没有营养的话:今天的月亮很圆,就是天气很冷,也很干燥,我眼睛脱皮了,待会儿睡觉的时候得贴一张面膜。

    想了想,她又把手机掏出来,继续发:面膜很冷,要先用温水泡一下,这样更容易吸收。你的脸应该也很干,等你回来了给你试试。

    第二条信息发过去,她又开始打字:萧紫买了很多东西,她和我哥的婚期定在明年五月。那个时候我就该回去了,不管在哪里,都会回去的。

    这两年,她给他发过许多条信息,但都石沉大海了。温敬把手机摆在柜子上充电,拎着水壶去洗澡。太阳能的水管都冻住了,用不了热水器。洗手间的位置不大,挂上帘子能捂点热气,不过实在杯水车薪。

    她迅速地冲了一下,裹着棉衣跑出来,直接冲进被子里,哆嗦了好一会儿,身体才慢慢热起来。实在没有力气去拿手机,她就这么猫在被子里睡着了。

    温敬夜里睡得浅,听到了一些声响,她迷迷糊糊从梦里挣扎着醒过来,左右看了一圈,又细细去听,确定声音是从院子里传来的,咔嚓咔嚓,像是一下下跟什么工具摩擦。她抽过被子上的羽绒服套上,摸黑走到柜子边。

    忽然她撞上了什么,凳子倒了,院子里的声音也消失不见。

    她又朝前走了几步,先把手机按亮,再透过屏幕的光找到墙上的开关,把灯打开。屋子里明亮了以后,她才注意到手机的锁屏被动过了,需要过十五分钟才能重新输入密码。

    她又在原地站了会儿,回过头去看房屋门的插销,没有松开,窗户也是关着的。她拿起手机重新钻回被子里,没有关灯。等到十五分钟过去了,她打开手机,查看了下通话记录和短信,都没什么变化。

    院子里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她呼出一口气,拿着手机裹着被子重新躺下来,到天微微亮的时候才又睡了会儿,醒来已经是十点多了。她到院子里找了一根棍子,挨个敲击墙头、大水缸、井口、水桶、柴堆,没找到相同的声音,她又找了根比较尖锐的铁钎,藏在衣服里。

    温敬问了附近的人,找来一名修热水器的师傅。师傅是镇上的,离这儿骑车有十来分钟,没多久就到了。温敬原先在旁边干站着,后来被师傅叫着帮忙搭把手。

    她一边拧住水管,一边问:“您做这行多久了?”

    “几十年了,从出来上工就开始做这个。”

    “噢,那修这个要很久吗?”

    师傅用开水浇水龙头:“不会,很快就好了。”

    “嗯,我以为要很久。”

    “哪能很久?靠这吃饭呢,一天就跑几家的话还怎么赚钱?”师傅嘿嘿笑了两声,“你一个人在家啊?”

    温敬看了看院子里关着的门,慢半拍地摇头:“不是,我先生也在,他出去办事了,快回来了吧。”

    “先生?你们这称呼也太正式了,不过他一个大男人,连水管都修不了?”

    “啊,是,他比较浑,就会打架。”

    “那你还嫁给他?”

    温敬拢着头发,笑得像花儿一样。

    “没办法,谁叫他长得帅。”

    “嘿,你们这些姑娘,真是……”师傅动作麻利,挥着铁钳朝她喊,“快点让开,让远点,别让水溅到你身上了!”

    她赶紧松开手朝后退,等师傅装上新的水龙头,递过去一条毛巾。阳光照在她肩上,将银灰色的羽绒服铺陈得亮晶晶的。

    师傅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摇摇头说:“这衣服很贵吧?听你说的,你老公应该挺不务正业的,住的这房子也太老了,那你?”

    她点头:“嗯,我随他回家探亲,平时都住在城里。”

    “难怪,我说口音不像本地人呢。”

    “是啊,难得回来一趟,都有点不习惯了。这边是不是临近年关了,有点不太平?”

    师傅一时没说话,等把手上的活做完了,才看着她说:“是啊,这一带小蟊贼很多,都是一些辍学的高中生和社会青年。”他又检查了一遍,“你看看可不可以用了,没问题的话,我就走了。”

    “多少钱?”

    “就给四十吧,不能坑人。”

    温敬让他等等,跑到房间去拿钱包,她抽出一张一百的,又看着钱包里剩下的钱,踟蹰了会儿,把钱都抽了出来,装在羽绒服口袋里,把钱包摆在之前放手机的柜子上。

    从屋里出去,她看到师傅正朝厨房门口的某个方向看,她轻声咳嗽,师傅搓着手过来。

    “那我走了,有问题再打电话给我。”师傅背上工具包,温敬先一步去把大门打开,站在门外看着他。他慢几步跟上来,抬眼又看看她,笑了,“如果晚上一个人住的话,一定得关好门窗,再有一个月就过年了。”

    “好的,谢谢您。”

    温敬目送他走远,又在门口站了会儿,看见三三两两的人结伴而过,原本欢声笑语的,看见她之后声音便小了很多,动作不经意地朝她指指点点。她又看见之前和她搭话的黑发女人,这回只有她一个人。

    温敬把门锁上,跟上她们,主动靠过去和黑发的女人攀谈。

    “你们去哪边?”

    “去大堤坝。”

    “做什么?”

    “马上又要降雪,温度要下降十几度,大坝会被冰层冻裂的,水利站让村上每家都出个人去帮忙。”黑发女人漫不经心地斜她一眼,“正好,你就代替周褚阳去吧。”

    她点头:“好,我需要拿什么工具吗?”

    “不用,那里都有。”黑发女人又看她一眼,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指着她的脸,“你今年多大了?”

    温敬说:“二十六了。”

    “我也二十六。”她立即捂着自己脸,视线躲闪,又饱含不甘,“你平时都用什么护肤品啊,怎么看着这么年轻?我还以为你是大学生。”

    “就是一些很平常的,我还多带了一套,待会儿你跟我一起回去,我拿给你。”

    “真的吗?这多不好意思,要让你破费了,谢谢你啊……你刚来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家就在你前面两排的庄上。”

    温敬微笑:“还真有点事要问你。”

    很快就到了大堤坝,冰面上有部分雪消融了,大家走成一排穿行在圩埂小路上。温敬想了会儿,问:“他爸爸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黑发女人一愣,为难地瞅了瞅周围,压低声音说:“两年前吧,大概也是这个时候。”

    “你确定吗?”

    “怎么不确定,每年一到这时候,小偷就特别猖獗,我记得那会儿我家丢了两个羊腿子,第二天他爸就去了。”

    温敬被风吹得鼻头泛红。

    “生病吗?”

    “才不是!”黑发女人喊了一声,引来多双眼睛的关注。原本有温敬在,这些若有似无的探听就不会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竖着耳朵听着她们的谈话呢。又因为黑发女人这一声,大伙的视线都变得更加直接了。

    黑发女人果然不再说话,大家到了堤坝下面,取了铁锹、铁铲去破冰,然后用塑料膜封住堤坝。温敬一直跟在黑发女人身后,那女人开始回避,后来也随她了,等到天黑下来,她们也做完了事,便一起回去。

    温敬又问了之前的问题,这回黑发女人很谨慎,她左右看看,附在温敬耳边说:“是谋杀,死相特别惨,唉……”

    “谋杀?”温敬深吸了一口气,“凶手是谁?抓到了吗?”

    “刚开始我们都以为是小偷,这村上虽然发展不好,但平时邻里关系和谐,周老头为人又很憨厚,谁会跟他过不去,要杀了他呢?无非就是小蟊贼去偷窃,被他抓个现形。”黑发女人走上一条黑漆漆的小路,温敬把手机电筒打开,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我们都想过,是不是认识那个蟊贼才被杀害的,可又一想,周老头又没钱,真是犯不着啊,为什么会这样呢?而且就算是杀人,也没必要……把人弄得都没个全尸。”

    温敬忽然停住脚步。

    黑发女人被她的动作弄得吓了一跳,连忙回头来拉她:“快点,快点走!戳在这里做什么?我就知道周褚阳不会跟你说这些,要是说了这些,谁还敢跟他?还敢一个人来这里?”

    温敬动了两下嘴唇:“和他有关?”

    “嗯,当时大伙都太着急,没顾上太多,等处理后事的时候才在房间里看到凶手留下的东西,好像是一张照片吧。”

    “什么照片?”

    “我也不太清楚,我男人说是一张外国人的照片,指名留给周褚阳。当时大伙就都知道了,肯定是这小子在外面招惹的仇家,报复到他家人头上来了!”

    黑发女人拉着温敬的手往前拽:“说真的,我们都不知道他究竟在外面做什么,都多少年没回过家了,一点音信都没有,早几年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周老头每次听见都要跟人拼命。可临到他死了,那小子却连个面都没露,亏得周老头还一直守在家里等他。”

    她们刚搬过许多沙袋,手掌粗糙得很。那女人还死死拽着她,拽得她半个身子都发麻。

    温敬被拽了几步后又停下来。

    “做什么呀?还不快走!这条路黑,要快点过去!”

    她反手拉住黑发女人:“照片呢?现在在哪里?”

    “这我哪里知道!谁能留着那东西,不怕招来晦气吗?我们这边从来没有发生过谋杀案,就因为他,搞得大家新年都没敢好好过,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晚上都没人敢出门了。”黑发女人跟她拉扯起来,“你放开我,哎,你拉着我在这里做什么?快点放开我啊!”

    “照片在哪里?”她不肯松手,死死拽着黑发女人。

    “唉,怕了你了,应该……应该在他二叔那儿吧。不过你千万别跟别人说是我告诉你这些的,真晦气,要被我男人知道我又碎嘴了,一定得打死我,我们村上不让说这事的。”

    “好。”

    她终于松开手,又继续跟黑发女人朝前走。那女人走得急吼吼的,恨不得飞奔起来,温敬跟了一阵就放慢了脚步。没过一会儿,她便彻底看不见那女人了,只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脚步声很轻,若有似无地跟着她。

    她迟疑了片刻,也飞奔起来,回到家门口,果不其然见那黑发女人还在等她。她松了口气,那女人也跟着害羞地笑了,支支吾吾说:“我……我来拿护肤品。”

    “跟我进来吧。”她开了门,又朝外面看了眼。冬天的夜晚,北风呼啸而过,吹响了落叶,可一瞬之后,整片大地又变得寂静无声。

    她把自己刚刚拆封的一套护肤品都拿给黑发女人,扶着她的手臂说:“用完一套皮肤就会光滑很多了。”

    “真的?”黑发女人惊喜地摸了摸脸,又问,“你什么时候走啊?”

    温敬踟蹰不定。

    “都知道这些事了你还不走啊?不怕他什么仇家再找上门啊?我是不知道你怎么跟他认识的,不过就那二流子,除了一张脸还有点看头外,其他哪里有值得你喜欢的?”

    “二流子?”

    “就是街头混混,像他这种常年不着家,仇家下手还这么狠的,肯定是社会青年,估计在外面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不敢回来见人。唉,只是苦了周老头这一辈子,妻子早逝,儿子还这么不上路子,不孝顺。”

    温敬捏了捏嗓子,盯着她:“你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肯定是做这些啊,不然你跟我说,什么工作能几年不回家?能招惹那些会杀人的仇家?”黑发女人嗤笑了两声,见温敬还盯着她,手不自觉地捏紧衣角,声音微抖,“看着我做什么?我说得不对?那你告诉我,他究竟在做什么?难不成还能是什么建国伟业,国家栋梁?”

    她说到最后竟也不再害怕,十足的嘲讽嘴脸,看温敬一直站着,嘚瑟道:“说不出话来了吧?唉,我劝你还是早点收心,离开这儿吧。莫说他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了,跟着他这辈子也别想享福了,一定有得苦头吃。”她说完拿着护肤品走了,肥胖的身子左右摇摆,姿态很欢快。

    温敬掀了掀嘴皮子,最终还是放弃。她把所有门窗都检查了一遍后,钻进被子里睡觉,夜里她又听见一样的声音,咔嚓咔嚓,这回她听得仔细了些,好像是铁器撞击木头产生的。

    她把铁钎攥在手里,打开手机看了下时间,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声音持续了十几分钟后就消停下去,如果不仔细听,后面那几分钟几乎是微不可闻的。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捂着被子辗转反侧。

    第二天醒来,她看到之前摆在柜子上的钱包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张身份证。随身的书包也被刀划开了口子,里面的衣服少了两件,都是内衣。护照、驾照之类的都还在,只是面膜和按摩仪之类的护肤用具全都没了。

    好在她之前把现金都放在羽绒服里,而她又是穿着衣服睡觉的,所以手机和现金都没丢。

    她简单洗漱了下,坐在院子的门槛上打电话给萧紫。

    “帮我把所有银行卡都挂失,暂时不要注销。”

    “怎么,碰上小偷了?你有没有什么事?”

    “没事,就是丢了几张卡。”

    “那你身上还有钱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很好。”她眯着眼睛笑,坐在她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前面两排的村庄,因为乡下屋宅零散,此处地势又高,所以不仅能看到前两排的庄子,还能清楚地看到他们在做什么。

    黑发女人在给鬈发女人说什么,面容很是得意,鬈发的爱搭不理,却禁不住好奇。两个人说了一阵,其间几次动手,不过都是小打小闹,事后好像意识到什么,侧脸朝她看过来。

    一分钟不到,两个女人都飞快地跑进了家门。

    她意识到萧紫还在那边说话,回应道:“嗯,应该是贪钱的小蟊贼,说不定今天晚上还会来。”

    她背了一只书包,还带了一只行李箱,箱子锁着,放在柜子里,所以才没被偷走,但她已经确定,箱子被移动过了。

    “啊?那你在那边岂不是很危险?温敬,说真的,人生地不熟,你还非要一个人去那里!这不行,你把地址给我,我马上过来。”

    “不用了,你还需要筹备婚礼,虽然还有好几个月,但我哥这么忙,要安排他的时间不容易。”她揉揉脸,起身回屋,经过厨房时忽然停住。

    萧紫说:“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一直都是工作狂,不过……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重返高尔夫球坛了,谁知道他竟然答应了明年开春的欧洲友谊赛,那场友谊赛要从二月一直打到五月。”

    “你好像不是在抱怨他为了比赛,顾不上你们的婚礼筹备。”她打趣萧紫,“难得我哥竟然还藏着这门心思,算是把蜜月提前过了,还要过三个月。怎么,他跟你说你要全程随同了吗?”

    “嗯,所有赛事的安排我都知道。”

    “追了这么多年,总算到手了,真是不容易。”

    “你别笑我……哎,什么声音?”

    温敬一脚踹开了厨房的暗门,这个暗门和墙面一样刷了白色,门闩在外面,从厨房里面是看不到的,所以她一直都以为这是一条墙裂缝,谁知还有个外开的暗门。

    她站在暗门后,看见一条长长的甬道,这条道从厨房边缘砌过来,是封闭的。她一步步走过去,声音很低:“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他们家还有条侧开的回廊。”

    “哦,回廊里都有什么?鱼塘,花园?”

    “有一堆砖头。”

    她爬上砖头堆,看到墙的外面也堆了一些砖头,正好够一个人爬过这个院墙。她跳下来,接着往前走。

    “有一些木屑、刨具,还有些彩纸、元宝蜡烛之类的。”

    墙砌到尽头,便连接上大宅的后院了,因为外砌在厨房边缘,所以她一直不知道。她看着那堆元宝蜡烛,身体微微向前倾。

    “这都是什么?听着怪瘆人的,元宝蜡烛不是祭拜用品吗?又不是清明节……”

    “嗯。”她没动那些东西,捡了根木柴压在砖头堆底下,走回厨房,从里面关上门,门和墙又融为了一体。

    “他家里没有人,准备这些东西做什么?真是奇怪。”萧紫又嘟哝了句。

    温敬从厨房出来,站在庭院里左右看看,还是进了右手边她的房间。关上门和插销,她开始拍墙面上的缝。

    “你在做什么?”

    温敬说:“我看看房间里有没有暗门。”

    “暗门?你当演电视剧呢?哪有人在家里搞这种东西啊?”萧紫笑了两声,话音一转,“不过他也有可能啦,毕竟他是那种身份。”

    温敬点点头,手机开着扩音,她爬到柜子下面,推那条深缝。她推了两下,暗门从里往下翻出一个窗口大小的滑道。

    她朝着滑道爬过去,把头伸出去看了眼,是她刚刚来过的外接的甬道,被一堆木柴给挡住了。

    “找到了?”

    “嗯,还真有。”她笑笑,“不过好像不是什么秘密了,可能他父亲离世的时候,大伙把他家都翻遍了,所以也知道这里有个暗门。”

    “哦,难怪,那你赶紧把那个暗门堵死了,别再让人进来了。”

    “好。”她拍拍手,从柜子下退出来,任由那个暗门原封不动地虚合着。

    萧紫没听见声音,不确定地问了一遍:“堵了吗?”

    “堵好了。”她看一眼手机的电,“快没电了,我不跟你说了,外面好像变天了,我要把被子收回来,就这样,挂了。”

    温敬重新回到与厨房接通的甬道,将木柴摞在一起堆成先前的样子。她弄完这一切后回屋,就听见外面许多人在喊叫,她也跟着跑过去,拉着其中一个人,问了之后才知道,原来昨天夜里降温,堤坝又裂了一条大缝。

    现在全村都在进行紧急维护,水利站派了好几个车队过来抢险。

    温敬也回屋里拿了件雨衣套在身上,急急忙忙跟着大部队一起去堤坝。她到那儿的时候,几乎全村的人都在,男人们被村干部分配了任务,在下游埋沙袋。镇上也派了消防队过来,正在进行抢修。

    天色黑沉沉的,暴风雪说来就来。

    远处有人拿着喇叭在大喊,说的方言,温敬听不懂,只看到那人说完后,圩埂上的妇女们都开始往外退,抱着孩子的和弱瘦老人都已经往回走,余下的多是年轻人,叽叽喳喳讨论不休。

    黑发女人和鬈发女人也在里面,不过隔得远,瞅了她两眼便继续说话。

    温敬也看着她们,视线转了圈,捕捉到什么,定定看过去,却又不见了。

    有个半大的孩子不肯走,被拉扯着从温敬身边经过,她朝旁边让了两步,那孩子却硬要留下来看热闹,和家长争执起来。圩埂路窄,两边都是水。她看了眼不远处的抢险队,刚要往那边去,却被那孩子一撞,脚下一滑,斜斜地冲到了冰面上。

    人群顿时骚乱起来,无数嘈杂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她看到消防队的人都朝她这边跑了过来。

    “趴在那儿别动!”一个消防官兵大声喊道,“快!把绳子拿过来!”

    温敬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已经有裂缝的冰面,咬着唇点点头。她一只手支在冰面上不能动,另外一只手压在肚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被撞击的部位。

    救援行动只维持了十分钟,她就被直接拉上了岸,送到了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有个官兵给她送来了干毛巾和热水,嘱咐她:“快点喝了暖暖身子,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能走路了就赶紧回去,知道吗?”

    她点头:“谢谢你们。”

    “不客气。”那人咧着嘴笑笑,一下子冲出了帐篷,拿着扩音器对外面喊,“女人孩子都赶紧回去!有什么好看的?”

    温敬全身都湿了,头发有几根黏在脸上,还有的在颈窝里,她搓了搓脸,又把头发都抽出来,沥干水,用毛巾裹着擦了几下,然后把热水都喝光了。

    暖了好一会儿,她脸上的血色才回来。

    帐篷的帘子没有放下,雪花顺着风一直往里面鼓。只是下午四点多,外面就黑漆漆的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消防官兵们突然都朝河堤岸跑过去,指挥官大喊:“怎么搞的?谁让你们下去的?快拉上来!”

    她刚站起身,外面就冲进来一个人。

    “你怎么还在这儿?快点回去吧,雪越下越大了。”

    “发生什么事了?”

    “有块地方塌了,现在水堵不住。哎,我不跟你说了,你记得快点回去!”那人拿了东西又马上冲出去,她跟在后头,看到河堤岸围聚了一大群男人。

    雪下得很大,夹着黄豆大小的冰雹,一颗颗砸下来。温敬站了一会儿,微微蹙眉,对岸的人一直朝她挥手,大喊着“快走快走”,她捂着头往帐篷的方向退了几步,忽然又停下脚步,盯着对岸。

    有个男人从人群中心走了出来,背对着她,佝偻着腰,扶着右腿,走两步停一会儿,走走停停爬上了圩埂。他戴着黑色的帽子,穿着黑色的羽绒服,长到膝盖的位置,里面是一条黑裤。

    他爬上圩埂,整个人蜷缩了一阵,又站起来。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抹暗沉沉的黑。

    温敬丢了毛巾,拔腿朝圩埂上跑去,身后的消防官兵大喊:“喂喂,你慢点!那边很陡!靠,搞什么,刚刚还不肯走,现在跟逃命似的,你慢点啊!掉下去还得救你……”

    她摔了一跤,又爬起来。等她从对岸冲上圩埂的时候,那道黑影已经不见了。她迟疑了半分钟,回头看了眼堤坝的位置,手指攥得紧紧的,一直没有松开。

    温敬回到家就看见行李箱被人从柜子里拖了出来,密码盒被撬开了,箱子里的东西七零八落散在地上。她检查了下,发现大部分文件和书都还在,就少了两件衣服和一台笔记本。

    她嗤笑了声,扶着床头坐下来,手机彻底没电,已经关机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没有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凌晨四点左右她醒来过一次,翻到手机给周褚阳发过去一条短信。

    依旧没有回应,她等了五分钟,又拨了电话过去。

    黑夜中好像从哪里传过来一串铃音,只短暂维持了两秒,之后就偃旗息鼓。

    这一夜大雪过后,整片村庄都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寒冷中。

    温敬再次去了大堤坝,抢险工作已经收尾,留下了两名消防官兵驻守观察,等大雪过后再回去。见到她又过来,那个之前和她说过话的消防官兵冲她挥手:“你怎么又来了?现在全都是雪,看不清路的,你不要瞎走了。”

    她把一壶热水递过去:“谢谢你们昨天救我,这是我煮的生姜汤,喝了御寒。”

    “行,我们收下了,你赶快回去吧。”

    她没动,看着河堤岸的方向,嗫嚅:“昨天参与抢险的除了你们,都是村上的人吗?”

    “应该是,怎么了?”

    “没什么,后来是怎么堵住穴口的啊?”

    消防官兵愣了下,摸摸后脑勺说:“那会儿抢险太着急,我都没注意,应该是用沙袋强堵上的吧。”

    “你忘啦?昨天有个男人跳进水里堵着穴口,我们才能及时把沙袋都堆上去。”另外一名消防官兵喝了口生姜汤,苦着脸吐了吐舌头,继续说,“要不是那男人正好在堤岸,跳下去得及时,估计也不会那么快堵上。”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天太黑,又匆忙,都没看见那人的样子,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你小子能知道啥?他挺牛的,右腿不太好都能挡得住水流那么急的穴口。”

    “右腿不太好?”温敬问。

    “嗯,好像是个瘸子。”

    “穿的黑色衣服吗?”

    “是,一身黑。”消防官兵说,“当时我就在他旁边,看得很清楚,他上岸的时候我还看到他的脸了,白得吓人。”

    温敬不说话了,掉过头爬上圩埂,气喘吁吁地跑回家。进了门她的速度又慢下来,轻轻走到房间,被子、衣服都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没有被人动过。她又走进厨房,停顿了两分钟,推开暗门。

    整个甬道里全是积雪,厚厚的一层落满了墙头。

    有一串脚印横斜交替在地面上。

    甬道的尽头,一堆元宝蜡烛都被装在塑料袋里,还有一个纸盒子,上面封了黄条,写了红字。

    纸盒子是手工的,支架留下的木屑和刨具都放在另外一个塑料袋里。

    她没有走过去,就这样看了会儿,关上暗门。

    这一夜温敬没有睡,一直趴在柜子底下,耳朵贴住深缝。大概凌晨两点半,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墙院后头传过来,声音很轻,拉扯了几下塑料袋,踩断了砖头最底下压着的树枝。

    她把暗门推出一条缝,藏在柴堆里偷偷朝外看。

    一双脚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右脚虚点地,没有支撑力。很快那两只脚从她面前经过,一瘸一拐地走向了厨房。

    暗门打开后,一个黑影投射到了墙壁上。

    厨房灶台后的草垛被人压了几下,发出几声沙沙的响声,慢慢又恢复平静。

    十分钟后,她爬到床上,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浑身轻颤,有压抑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

    第二天她去找周风南,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二叔的家。

    周风南没有老婆,也没有子女,一直孑然一身,白天上工,晚上回家,逢雨雪天气休息,在家里做农活,打麻将。

    温敬去的时候,周风南正坐在廊下抽烟。

    那是一天里阳光最明媚的时候。

    她在院子里磨蹭了两个小时,最后拿着一张照片,被周风南拿着扫帚赶出来。她叫了辆三轮车去镇上,买了些元宝蜡烛和纸钱,全都用黑色的塑料袋装着拎回家。

    她又坐在天井边洗脸,她洗得很慢,搓得脸上泛了红,依稀想起什么,打电话给冯拾音。

    电话接通的那刻,她的鼻尖又开始泛红。

    “在哪里?”

    冯拾音那头全是风声,嬉皮笑脸地逗她:“怎么好久不给我打电话?一来就说这么沉重的话题?”

    “上回你说在西点有他的踪迹,现在呢?”

    冯拾音清清嗓子,咳嗽了声:“我找过去的时候,已经没了他们的消息。温敬,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我找了一些关系,知道了裴西的下落,他现在在西部某个秘密监狱里,听说受了很重的伤,但没有死。”

    温敬换了只手托住手机:“你知道我不关心他的死活,周褚阳呢?”

    “他们在西点发生了些事,闹得挺大的,我的关系告诉我,当时和裴西在一起的中国人已经死了。”冯拾音吸了吸鼻子,“我不确定一定是他,所以我还在查,是生是死,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过了一会儿,她把脸从膝盖里抬起来,低声说:“不用了……”

    电话那头的风声一下子就没了。

    冯拾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为什么?温敬……你别这样,现在还没有看到尸体。再说了……我相信他,也相信你,才只有两年而已,你不会放弃了吧?喂……你说话,说话呀!你还好吗?温敬,你怎么了?快说话!我靠!”

    “你回来吧。”

    “什么?”他不确定地大喊,“你放弃了?”

    “我会给你一个地址,按照地址找过来,和我见一面吧。”

    她没再听冯拾音说话,直接挂断了。她回到房间将手机充电,然后倒头睡觉。凌晨一点四十分,闹钟叫醒她,她穿上衣服,拎起黑色塑料袋出门。她走得很慢,仔细靠手电辨别着脚下的路。

    雪消融了许多,但她从未走过这条路。

    她来到黑发女人所在的那一排庄上,沿着小路一直往里面走,经过大概二十几户人家后,来到一座小桥上,桥后面就是墓区。

    她按照周风南提示的位置,来到东北角区域。

    周褚阳的父亲名叫周城,石碑刚修过不久,上面的红字还很鲜艳,并不难找。周风南说,周城的忌日在明天,但他们这边有早忌之说,所以大部分人家都是清晨时分就来祭拜。

    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两点二十七分。她把袋子里的元宝纸钱都倒出来,一张张烧掉,十几分钟后,火灭了,余下一地的灰烬。

    她没有当即离开,而是找到一块平坦的土坡,站在老树旁边。月色淡出了云层,整个天地里只剩下雪的光泽。

    不久后,远处传来脚步声,那声音一轻一重,左右腿有不同分量。

    声音在周城的墓碑前停下来,黑色的人影笼罩住碑头,微微弯腰,将纸盒子和蜡烛都放下,动作缓慢地跪下来磕了个头。碰到余温未散的灰,黑影抬头,朝四处张望。

    温敬从树的阴影下走出来,站在空旷的夜色中,目不斜视地盯着他。

    他也看着她。

    半个小时后,温敬和他一起站在小道上。

    她不说话,默默走在前面,他跟在后头。回去的路程很快,比来的时候短了五分钟,她爬上床缩进被子里,焐热了手脚后,对他伸手:“把手机给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

    两千多个未接来电,一千五百多条短信,她都以照片的形式截图保存了下来,可到他这里,却干干净净,只有一条信息。

    两天前凌晨四点多,她发给他的:我知道你回来了。

    当时他就在一道墙外,没有回复。

    周褚阳扶着墙动了下腿,停顿半分钟后,在她的注视下坐到床边上。温敬把头发都拢到肩后,低垂着头,抿着唇,两只手时不时地交叠搓捏。

    这样的沉默维持了二十分钟左右,她爬下床,从柜子里把另外一床羽绒被抱出来,铺在旁边。

    “睡觉吧。”

    他没动,睁着眼睛看她,眼皮子抬了好几下,最后归于平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温敬又重新钻回被窝,扭头冲他微笑了下:“睡会儿吧,好吗?我困了。”

    这回他总算动了,半个身子在床上,往里面挪了挪,然后弯腰脱鞋,一双黑色的球鞋还是春夏款,有漏气网,袜子上都是泥,被他扔到门边。露出来的两只脚都变形了,左脚还好一些,右脚萎缩变成手掌的大小,五个脚指头都不同程度地断了一截。他掀开被子,把右腿往床上搬。

    他脸色惨白,鼻尖沁出汗珠。

    温敬又跑下床,从行李箱里翻出来一条运动裤,居家宽松款。她从床尾爬过去,伏在他身上,扒着他的裤子往下拉。那条黑色的运动裤很单薄,也很脏。

    周褚阳按住她的手,她挥开,他不准,她抬头瞪了他一眼,这回他不阻止了,任由她帮他换下长裤。

    “抬一下。”她拍拍他的腰。

    他把左边半个身子抬起来,轮到右边时,双手撑在床上,靠支撑抬了一点高度。

    “好了,放下吧,不用……”

    她说到一半停住了。

    他的右腿从膝盖往下都萎缩了。

    温敬把运动裤拿过来,从脚背往上套。

    “给你穿可能有点紧,将就一下,穿这个睡觉会舒服点,明天去超市再给你买新的。”她扶着他的腰,先套上右边的腿。

    给他换好裤子后,温敬出了一头的汗。

    她又找出来一件宽松的T恤,看着他换了。脱下衣服的时候,他上半身的伤口露出来,大大小小又添了不少。

    等一切都忙好,已经接近四点半了。

    温敬把羽绒服盖在他的被子上,将电热毯开到最大,翻过身背对着他:“睡吧。”

    她又做梦了,猛然惊醒,已经中午了。

    周褚阳还睡着,眉头微微皱缩,嘴唇抿成一条线,唇角下弯,双手握拳抵在胸口。温敬把他的手拿下来,使劲掰开,握在掌心里。

    她干坐了一会儿,看到手机里冯拾音发来的短信,又过一会儿,她穿上衣服出门。

    冯拾音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穿着单薄的夹克和牛仔裤,一张脸清瘦干净,瞅着她眉开眼笑。

    “十六个多小时,我一分钟没敢停,到这儿才发现真要命的冷。”他搓着手朝她走过来,看了眼门后,“你怎么找到他的?”

    温敬抿唇:“他还在睡,我们走走吧。”

    “行。”冯拾音把随身的包卸下来,往门口一扔,手抄在口袋里跟在她身后。

    几天下来,雪已经消融了许多,但天气依旧不好,广播站里还在提醒村民做好防冻措施,明天可能又要变天。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冯拾音记性好,想了想说:“差不多把方志山抓进监狱里,当时刚从鹤山出来不久,你和他应该在医院休养。”

    “不对,时间早了点。”她揉揉脸,提着眼皮子醒神,“我记得出院前两天,裴西来见过我,和我说了一些话,走的时候他和周褚阳迎面相遇。那次我先回了B市,过了一阵子周褚阳回来,其间我曾经打过电话给他,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任何回复,一直到夜里才回过来。”

    温敬看着冯拾音:“当时你说他伤口发炎,去医院了,然后跟我说他后天回城,还记得吗?”

    “你记性很好。”

    “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才想要刻意记起来。那两天你没有跟他在一起?”

    “对,我在处理鹤山的后续,他去医院。我以为他伤得很严重,在医院里过了一夜,所以没有联系他。”

    她点点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一切都呼之欲出。

    那天她在参加阮蔚举办的慈善晚宴之前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没有接,过了很久才回过来。她说要去接他,他也不吭声。后来她急了,他才答应。

    那夜满城都是雨声,他的声音布满泥泞。

    温敬看着地上:“应该是那两天。”

    冯拾音舔了舔唇,拉着她停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父亲被谋杀了,在那两天,是裴西下的手。”温敬声音哽咽,递过去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裴西一家人的合照,当时的裴西还是少年的模样,手里拿着西点军校的录取通知书,照片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叉。冯拾音盯着照片看了许久。

    “那年除夕你问他想不想家,他给了我这个地址,跟我说让我多替他回来看看他父亲。我一直以为他父亲还活着……没想到,我真的不知道当时他说那话会是这个意思。”

    十年间事,满目疮痍。

    十年之后,颠簸周转,负重而归。月还是那年月,故乡还是当日离开的故乡,只是父亲的坟头已长满了草。

    而他依旧只能沉默。

    他们走到村口的泉水眼,冯拾音顺着台阶下去,捞了把水扑在脸上,他狠狠拍了脸两下,好像嫌不够,又把脸伸进泉口里灌了几口水,随后抓着头发瘫坐在地上。

    “他什么都没说过。”冯拾音红着眼大喊,“他妈的!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说!”

    温敬蹲在他对面,用小树棍搅地上的雪。她的动作很轻很轻,轻到仿佛一粒尘埃被绞进了指尖,都能在手掌与粗棍间留下鲜血淋漓的痕迹。

    那些沉重的,不为人知的过去,此刻都刻进了她的骨头里。

    “最开始在安阳村,他因为928工程试探过我的身份,跟踪调查过我,说的话也是颠三倒四,没几句真的。后来陈初出事那晚,他让我走,说是求我了。说真的,我没那么害怕过,怕得第二天一早就逃了。后来杰克打电话给我,指责我懦弱,当时我就在想,是呀,我一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怎么突然身上就背了一条人命呢?我真的很怕,我怕陈初来找我,我怕陈初不来找我,可我更怕他也跟着去了……我每天晚上做梦都在喊他的名字,清醒的时候靠在床上全身都是湿的,一阵阵冷寒。”

    她的语速很慢,最后彻底停下来,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前半生过得顺风顺水,无病无灾,骨子里的确是怕事的,真的想过逃,又明白逃不掉,所以我想那就扛着吧,咬牙扛着,不同任何人说。可是你知道吗?他后来找上门来了……你说吧,这么一个男人找上门了,我能放过他吗?我想,行吧,就这样吧,就他了,有一个人陪我一起扛,这事就不会太难,对吗?”

    “可是呢,他陪着我扛了这么久,我却没有来看过他父亲一回。”

    温敬垂下头,身子佝偻着,仿佛要埋进地底下去。

    “冯拾音,咱们都是普通人,对吗?那你说说,他到底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要活成那样?”

    他活着的真实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温敬真的不知道。

    她捂着脸:“他父亲忌日,他回来,却不告诉我。他每天白天很早出门,不知道做些什么,晚上在我睡着之后,又爬墙进来,给他父亲做纸盒子,睡在炉灶后面的草堆里。天气这么冷,也不知道他的腿怎么扛得住的。前几天下大雪,他还去堤坝上帮忙堵了穴口。如果这些我统统都没有发现,或许十天后,我就会离开这里了。”她抬头看着冯拾音,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

    “如果我没发现,我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对吧?”

    冯拾音来拉她,拉了一把见她没动,他站起来跺了跺脚,双手把她抱起来。他拍着她的脸颊,低声说:“温敬,醒醒神,想清楚点,这是你要的结果吗?”

    她迷惘地看了他一眼。

    “还撑得下去吗?”他问她,“看着我,大声告诉我,还撑得下去吗!”

    温敬闭了闭眼,从他怀里退出来,缓慢直起腰。她将乱糟糟的头发都拢到肩后去,摊开双手擦脸,擦了好几回,抬头望着天。

    她还很年轻,她这辈子还没有完。

    “回去吧,他应该醒了。”

    冯拾音一口气憋在胸口,整张脸涨得通红,他拉着温敬不肯松手:“你说吧,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别憋着!放弃也好,撑不下去也好,没有人会怪你。”

    “说什么呢?”她问自己,也问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他能回来就已经很好了。”

    她含笑看他,眉目间平和温柔。

    冯拾音一瞬觉得积压了数年的大雾都被风吹散了。

    天地间一贫如洗,昔日之黑暗,再无法重现。

    回去的路上,他们从前两排的庄上经过,远远地就看见一户人家门口站了许多村民。温敬加快了脚步,连忙跑过去,还没到跟前就听见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你们说说我冤不冤枉?他好几年不回来,一回来就说我偷了东西,证据呢?害死了自己的老爹,连看都不回来看一眼的人,现在却在质问我,凭什么?他哪来的资格?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拿走的,现在被发现了,怀疑到我头上?大伙帮我评评理啊,我真的冤枉啊,这种二流子真是不要脸啊……”

    人群里指指点点,小声嘀咕着难听的话。

    被指着鼻子骂的男人说:“其他的都可以不要,把她的电脑还回来,她工作要用到。”

    “什么电脑?我不知道!”女人尖叫,“我难道连台电脑都买不起吗?还要去偷别人的?你们大伙说说,我什么时候手脚不干净了?”

    “是啊,褚阳,是不是误会?或许是被其他村上的小蟊贼偷走了。你不是不知道,咱们这儿一到年底就招贼,偷啥的都有。”

    “就是,前儿个我晒在院子里的萝卜,还被人顺走一筐呢。”

    “没有证据不能随便怀疑人家,传出去坏了人名声。”

    “对啊对啊!要说她偷的,证据拿出来。你也老大不小了,可千万不能再做混事了。”

    那女人一听有人赞同,立马嚣张起来:“谁说不是呢?一把年纪了没个作为,弄成这死样子回来,人不人鬼不鬼的,一条腿都废了,怕是躲不过仇家了,才偷偷摸摸回来的吧?到这会儿还没娶上媳妇,以后谁能嫁给这种残废,谁敢嫁给你这种二流子?”

    她这话一说,没人吭声了,实在戳人的脊梁骨。

    冯拾音冲进人群里,气得大骂:“老子还没见过哪个女人嘴巴能这么毒呢,你竟然敢这么说他?你知道什么,你这么说他?靠!忍不了了,老子要撕了你这女人!”

    “你要干什么?你是谁啊?啊啊啊!”

    周褚阳上前拉住冯拾音,腿上力气不够,被冯拾音撞得往后退。人群立即躲闪,他没了支撑,一连往后踉跄了好几步,就要摔下台阶时,温敬扶着他的腰,将他往前推了一把,自己磕在地上。

    她又很快爬起来,拉住周褚阳的手,站在他身前。

    “不如这样,你给我们搜查一下,如果东西不在你家,我当众给你磕头道歉;如果在你家,你给他磕头道歉。”她对着黑发女人微笑,“上回我还送了你一套护肤品,这样东西不算在里面。”

    黑发女人支支吾吾:“凭……凭什么啊?我清清白白的,凭什么要无缘无故给你们搜查?”

    “你是不敢了吧?做贼心虚!”冯拾音凶狠地瞪她。

    “我……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就是不想给你们搜查,你们如果敢进去,我可以告你们。”黑发女人瞅了温敬一眼,又迅速转移视线,向人求救。

    “你们都说说理啊?我怎么可以让一个二流子随便进我家,万一丢了什么东西,我……”

    “闭嘴,你这个臭女人!”

    冯拾音在怀里摸了两下,掏出一张警官证。

    “我是国际刑警,现在怀疑你与一桩盗窃案有关,请配合我调查。”

    骚动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

    黑发女人震惊地看着他们,往后退了两步:“警……警察了不起啊,我……我就是不让你们查。”

    “你不想他进去嘛,我进去就行,你可以全程看着。怎么,还不配合?告你妨碍公务哦。”冯拾音一把推开她,大步朝屋子里走,几个村民跟上去,余下的人在门口继续看热闹。

    温敬插空和周褚阳说话。

    “什么时候醒的?”

    “你走了之后。”

    她看他又换上了先前的黑色长裤,脸色依旧有点苍白,捏了捏他的掌心。

    “你怎么知道是她?”

    “有一回看见她从里面翻墙出来。”

    “是你回来得太晚了,每次她都偷完了,你才回来。”温敬低声说,“不过我感谢她,如果没有她偷偷摸摸,我不会找到你。”

    周褚阳沉默。

    她把手伸进他的羽绒服口袋里,摸到几截烟头,随便抽了根出来,用打火机点着,吸了两口,熟练掐灭,又塞回他的口袋里,抬头冲他笑:“还是五块钱的红旗渠?”

    他停顿了片刻,点点头,摸了摸她的脸颊。

    “温敬……”

    “别说了。”她抱住他,轻声重复,“别说了,你想要说什么,都别说了,别说出口。”

    没一会儿,冯拾音出来,众人面如菜色,黑发女人全身颤抖,一步一趔趄地跟在后头。走到周褚阳面前,她瞅了瞅温敬,又瞅瞅冯拾音手上的笔记本,腿打着颤,哆哆嗦嗦往下蹲。

    她皱缩成一团,哭得都没声了。

    “算了吧,这事就这样吧,传出去也不好听。”

    “褚阳,你难得回来一趟,听叔的,这事就……唉,改天到叔家里吃顿便饭。”

    “道声歉就得了,哪能真跪?不像样!”

    “都是一个村的,没必要弄得这么难堪吧?不就是说了几句难听话,本来就是实话,你是很多年没回来,又在外面瞎混,怪不着大伙。”

    “……”

    温敬攥紧拳头,周褚阳按了下她的肩膀,对众人说:“不用了,就这样吧。”

    他们回家,温敬煮了一壶水,给每个人一只杯子,满上,三人围坐在桌边,谁也没说话。冯拾音想到刚刚那个女人的污蔑,想到那些村民的指责,憋得整张脸通红,端着水杯一口喝完,气咻咻地坐在门槛上看着远方。

    下午温敬去镇上的超市给周褚阳买衣服,每样都拿了好几件,又给冯拾音带了套小一号的。回来后屋里没人,她转悠了一圈,爬到床上睡觉。

    其实她也气,气得胸口闷疼。

    朦胧的意识里,有人给她盖上被子。她踢了两次,每次被子都重新回到她身上,之后她就不踢了,手无意识地翻出被子,又被拿回去。

    触感不是很好,她却不肯松手,在低沉的意识间硬是拽了很久,又缓慢熟睡,醒来是因为嗅到了一阵香气。

    堂屋里一桌子菜,冯拾音在摆筷子,看她站在门口,冲她招招手:“你醒了,正好洗手吃饭。”

    她点头,走到厨房洗手。

    周褚阳在灶台边盛汤,往里面退了两步,让她进去。她打开水龙头,随便搓了两下又走回来,从他手上接过汤碗。

    “我来吧,你去坐着。”

    他闷沉地应了声,扶着门槛走进堂屋,温敬跟在后面,若有似无地盯着他的右腿。冯拾音注意到,嚷嚷道:“这排骨汤真香,我跟你们说,这两年我是一口热汤都没喝上过,可把老子馋死了。”

    “那你多喝点。”温敬拿空碗给他,又盛了一小碗给周褚阳,“你也是,喝点吧。”

    “呵……你这女人,真是一点也没变,袒护得够直接的。”

    “羡慕?”她笑,“你羡慕不来的。”

    冯拾音不理她,埋头喝了一碗汤。

    一桌菜都是周褚阳做的,谈不上多好吃,但已经是温敬来这里的这么多天,吃过的最好的一顿了。

    他们都没喝酒,简单吃了饭,坐在桌边说话。

    冯拾音几次想开口都犹豫,但好歹还是问出来了:“说说吧,这两年发生了什么?”

    周褚阳含住烟:“从哪里说起?”

    “从最开始说起。”

    “最开始?”他眯起眼睛,余光瞥向温敬。

    那年,他从西苑公寓离开,经过内部调查,被降职了,上头直接说他这一辈子,升职的可能性都不大了。审讯结束后,他被送到和裴西约定的地方——安阳村。

    裴西知道有小叔的存在,他担心裴西会对小叔不利,所以早早通知小叔离开,果然到安阳村时,小卖部已经不成原样了。后来就像猫捉老鼠一样,裴西一直跟他玩各种游戏。

    他们数次交锋。

    彼此都曾在死亡边缘徘徊。

    为了拿回裴西研制多年的病原体,他该给的都给了,该舍的都舍了,包括这条腿。

    “他是外籍退伍士兵,这件事牵连太广,将他抓起来后,就交给上头处理了。”

    冯拾音感慨:“他还真是难缠,不过也难怪,西点军校出来的,他本身就具备一定的反侦查能力。”他搓搓手,想了会儿又问,“五个月前我去西点,你们都已经离开了,当时是什么情况?”

    “我和他都受了伤。”

    说这话时,他的手抚摸了下膝盖。

    温敬把水杯放下来,推着冯拾音的衣领说:“今天就到这儿,不早了,你走吧。”

    冯拾音愣住:“我走?走去哪儿?这不是还有间屋子嘛。”

    “没有被子。”

    “凑合一晚上不成问题。”

    温敬说:“叫三轮车去镇上,有宾馆。”

    “我不去。”

    “我帮你叫。”她掏出手机打电话,师傅没几分钟就到了。

    冯拾音一边指着她,一边朝外走:“行,你行啊!温敬,你让我来我就来,让我走我就走,靠!老子凭啥要听一个女人的?成,要不是我赶了一整天的车,也累了,不然我跟你没完。”

    他抓着头发跳上车,捂着包哼唧:“我明天再过来,给我准备饭。”

    温敬弯唇笑了:“知道了,快走吧。”

    冯拾音走后,她烧水给周褚阳洗澡。她把放在货仓的大木桶拿出来,刷了一遍后,把热水倒在里面,用木盖子盖上。连烧了两壶水后,她把帘子拉起来,站在他面前。

    “你自己还是我帮你?”

    周褚阳按住她的手臂:“我可以,你出去吧,身上会湿的。”

    “好,我就在帘子外面,你有需要叫我。”

    正常人脱一条裤子只需要三十秒,他花了三分钟,其间还撞了木桶两回,每回都是半条腿贴着地面。

    帘子是透明的,水汽蒙住了上面的暗花,只让外面的人看到一个轮廓。

    在他第三次摔坐在地上的时候,温敬掀开帘子,帮他把右腿的裤子拉下来,又扶着他坐进木桶里。

    “水烫不烫?”

    “还好。”他看着她。

    她低头拿毛巾、肥皂和脸盆。

    “把眼睛闭上,我给你洗头。”她看了眼肥皂,又说,“明天去买洗发乳,之前忘了,肥皂可以吗?”

    “嗯。”他从水里伸出手,摸她的脸,“温敬,看着我。”

    她抬头,把肥皂抹在他头上,语速飞快:“闭上眼睛,水很快就会冷的,不要浪费时间。”泡沫的香气是柠檬味的,充斥了全部的空间。

    这间小小的卫生间,灯光是暗黄色的,一张帘子遮住里面的水汽,水汽氤氲笼罩了里面的两个人。

    泡沫进了眼睛,他用水洗干净。泡沫又进去,他再洗。

    温敬察觉到,手停下来:“为什么不闭眼睛?”

    “想看看你。”

    “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看。”

    周褚阳拉住她的手,唇角微抿:“我可以亲你吗?”

    她低下头,准确无误地找到他的唇,手从后面绕过去,托住他的头,她的手穿梭在他坚硬的后颈,一直往下深入。

    水汽萦绕,一室芬芳。

    他忽然惊醒,拉住她的手,扑通一声钻进水里,动作太大,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一头的泡沫,也淋得她胸口濡湿一片。

    她气喘吁吁地盯着他。

    “怎么了?”

    “没……没事。”他在水下揉着眼睛,缓慢地钻出来,扭动了好几下,指着窗台的位置,“帮我把搓澡巾拿过来。”

    温敬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抹了把脸上的水珠:“你要搓澡巾还是肥皂球?”

    “搓澡的。”

    “好。”她站在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他好像没有反应,依旧指着窗台。

    温敬握住他的手,吸了吸鼻子。

    “怎么了?”

    “没事,可能有点感冒。”她低下头,“我帮你吧,后面够不着。”

    “不用,我够得着。”他伸出手,“给我吧。”

    温敬往后退了两步,把搓澡巾摆在篮子上,突然说:“我忘记外面还在烧水了,估计都要烧干了,你自己拿一下。”

    她掀开帘子,快步往堂屋里跑。

    过了一会儿,她又赤脚走回来,从帘子的缝隙往里面看。篮子挂在他头顶不远处的洋钉上,他伸手在空中挥了挥,碰到篮子的底,又往上伸了点,抓住篮子,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拿到搓澡巾。

    他顺着搓澡巾的边角找到突破口,动作缓慢地把手套进去。

    温敬一声不吭地朝外走,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煤气灶上的水壶嘴冒着白汽,一直咕噜咕噜地叫着。她把火关掉,拿起抹布盖在上面,拎到水池边。

    厨房没开灯,光线很暗,她没注意撞上了水池底下的砖头,往前趔趄了一步,一整壶开水坠落在池子里,盖子飞出来,水溅出来洒在地上。

    温敬跳着脚冲出去,打了一桶井水上来,全都浇在小腿上,整张脸通红。

    好在她穿得多,刚刚又刻意救了自己一把,腿上只是有点红。在井水里泡了会儿,她洗了把脸,到房间换了条裤子,又回到洗手间。

    周褚阳看她:“刚刚什么声音?”

    “打井水的时候,桶掉地上了。”她盯着他的眼睛。

    他瞥向她的下半身:“那烧的水呢?”

    “烧干了,我又重新烧了。”她温柔地冲他笑,抚摩他潮湿细软的头发,“周褚阳,跟我说句话吧。”

    他又抬头,摸到她的脸:“你想听什么?”

    温敬与他的视线对焦,缓慢松了口气,紧紧抱住他。

    “你给我点过的歌。”

    他沉吟,手指划过她的唇。

    “最后一首?”

    “嗯,说吧。”

    “说什么呢?”他眯起眼睛,又转移视线不看她。

    温敬捧住他的脸,深深凝视着他:“你不说我来说,是《永不结束》。周褚阳,你给我点的最后一首歌,是《永不结束》。”

    她低声重复:“永不结束。”

    这一夜温敬和周褚阳依旧各自拥被入睡,她睡得浅,时不时翻个身,看一眼身边的人,然后再入睡。记不清是第几次醒来,身边的人不在,她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倒把窗边的人吓了一跳。

    周褚阳靠在窗台上抽烟,目光沉沉。

    她看着他,他磨蹭了一阵,把烟掐灭了,拍拍身上的烟味,重新躺回床上,从头至尾一声没吭。

    温敬看着他睡觉了,才又伏下身,趴在床上。她的手从被子里伸出去,抓住他的被角,压在胳膊下。这样任何一丝动作,她都会立刻察觉。

    冯拾音来的时候,温敬正在揉面。他凑过来挑了根榨菜放进嘴里,嘟哝道:“你在弄什么?”

    “看不出来?我要做煎饼。”

    “你会吗?”冯拾音看到她手机里的教程,大笑,“一顿早饭而已,不用这么麻烦啊!”

    “让开,别挡着。”

    “做给他吃?”他贼笑,“你能不能行啊?”

    “没做过,但要试试。”

    “哎,你这样不对,要这么揉。”冯拾音卷起袖管,“我来我来,你让开。”

    温敬被挤到一边,看着他大手搓揉,一会儿的工夫面团就成形了。

    “怎么样?”

    冯拾音揉出一块圆饼,朝她嘚瑟。

    “没想到你还会这个,挺不错的。”她又把他挤到边上去,开始烙饼。

    “等等,拿这个擦下脸。”他递过来一张面纸,指着她的脸颊部位,低哼,“都是面粉,丑死了。”

    见她擦不干净,他直接上手。

    温敬躲闪了下:“正好,你帮我看着火,我去屋里叫他。”

    她刚回头,就看见周褚阳站在厨房门口,唇角微微下抿。她走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快洗脸吃饭吧。”

    冯拾音跟着搓搓手:“你去陪他,这边我来弄吧。”

    温敬回头:“那交给你了,看着点火,别煳了。”

    “行了行了,真啰唆。”

    她陪着周褚阳回到屋里,帮他换裤子。

    “这两年你不在,冯拾音一直在帮我打探你的消息。”她拍拍他的左腿,套上裤脚,又到右腿。

    “前不久在西点,我知道裴西受了很重的伤,你也是,对吗?”她将裤管套进手里,撑开来往他腿上拉,从小腿经过的时候,她的手指轻柔抚摸在他已经萎缩的部位。

    周褚阳及时按住她的手。

    “已经好很多了,只是还有点不太习惯,我可以自己来。”

    “那行,你自己穿。”

    她松开手,站在一旁看他。

    周褚阳弯腰,把裤子拉到大腿,支起半边身子,套上腰,又换另外半边。裤子穿好后,他把右腿搬下去,全靠左腿的力量穿鞋,拔了一次鞋跟不成,又拔了一次,还是没成功。

    温敬蹲下来帮他。

    她把鞋套箍在手上,抬头看他:“你要我帮你吗?”

    他面无表情。

    “我再问一遍,你要我帮你吗?”她咬着牙,“我知道我不帮你,你再多试几次,七次,八次,十次,总该成功的,对吗?可是如果我帮你,一次就能成了。周褚阳,告诉我!你到底要不要我帮你?”

    他继续默不作声。

    温敬一拳头捶在他的大腿上:“你说话呀,说呀!有什么要说的统统都说了!”见他还紧闭牙关,她红着眼继续捶打他的腿,一下又一下。

    “说话呀!把你想做的都说出来!”

    眼泪不断往下掉,她一边抽噎一边死死盯着他:“你说话呀,要我求你吗?那好,我求你,求你别这样了,别都憋在心里,都说出来。要我走是不是?要跟我分手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活着,这一辈子都不再给我交代了是不是?”

    她又一下捶打在他胸口,整个人无力地往下滑,一下子坐在冷冰冰的地上。

    周褚阳喘了口气,抹了把脸,抬头看她,眼睛里遍布红血丝。

    “我现在还没全废,以后有可能就全废了。左脚萎缩不明显,但是两三年都未知,必要时得截肢。还有眼睛,最终弱视还是失明,我不清楚,其他的并发症也还不明显。”

    他搓了搓脸,深吸一口气,瞳孔放大。

    “我和裴西在西点的时候,受到了病毒辐射,虽然没有直接传染,但是病原体变异了。温敬,未来我会变成什么鬼样子,连我自己都不敢想。”

    温敬闭了闭眼,手按在地上,青筋暴起。她忽然收回手,抱在胸口,痛苦地低号了几声。屋子里异样沉默,厨房里还有翻锅铲的声音,又大又突兀。

    过了很久,连锅铲的声音都变小了,她还低着头。

    周褚阳喊了一声:“温敬,看看我。”

    她擦掉鼻涕眼泪,揉揉脸,努力微笑,看进他的眼睛里。她走过一条漫长曲折的羊肠小道,才从他眼里看到了自己。

    而此刻的他,此刻他眼中的自己,并不那么美丽。

    “还有吗?还有要说的吗?”

    他语调慢沉:“我们之间早该结束了。”

    “你一定要这样?如果我说不呢?”

    “我会离开。”

    “……”

    “好,好,我答应你,我可以走,求你别再消失了。就这样吧,在这里平静地生活,活到老。”她认命了,垂下头。

    温敬收拾完所有的东西,冯拾音叫了辆三轮车,还是昨天的师傅,把她送到镇上。她在公交站台等了很久,看着一辆辆车出现在她面前,再疾驰而过。到了下午四点多,车站的学生多了起来。

    一群初高中生连推带挤地把她逼上了车。

    没有位置,她站在学生中间,恍惚意识到今天是周五,明天就是周末了,难怪这么多学生都赶着回家。

    整个车厢里嘈杂一片,全是年轻的面孔,她混在其中格外醒目。她每看向一个人,那个人都会看向她,然后匆匆转移视线。

    她挨个看清楚人世间的面孔,抚过深深的发际线,一场浓雾又吹皱黑发红颜。

    旁边的学生惊喜喊道:“快看啊,下雪了!”

    车到桥口,方向盘开始打转,急速刹车,所有人趴在窗口,还没看清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一辆大货车已经笔直地朝他们撞过来。

    天旋地转的瞬间,她感觉这一生到了尽头。

    温敬,move on。

    温敬,it's over。

    ……

    周褚阳从梦中惊醒,胸腔闷闷地疼,一声惊吼卡在喉咙口里,他的眼眶瞬间湿了。冯拾音坐在天井抽烟,听见声响冲回屋里。

    “怎么了?”

    “几点了?”

    “快天亮了。”冯拾音看着表,把烟递到嘴边,“哦,五点多了。”

    周褚阳点点头,抹完头上的汗开始穿衣服。冯拾音靠在柜子上看他,屋内光线很暗,依稀衬出他半张脸的轮廓,下颌紧绷,极度不爽。

    冯拾音看他穿得吃力,甩掉烟走过去。

    “以后别脱了。”

    周褚阳挡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你可以吗?”

    他抬头笑了声:“脱个裤子都要人帮,我成什么样了?”

    冯拾音摊手,又退回原位。

    “在西点找到你的时候,你跟我说不要告诉她,我答应了,但是看起来你并没有放下。”他重新掏出一根烟,快速吸了一口,“来这里之前,我也已经打电话告诉你,温敬都知道了,但是你没有走。”

    周褚阳把手机抄进口袋里,一瘸一拐朝外走。

    “你根本不想走,你想见她!你心里还有她,分明还爱着她!”

    “那又怎样?”他走过冯拾音身边,佝偻着腰,回过头冲他笑,整个人都被墙阴笼罩着。

    “你想要她,你还想跟她在一起是不是?为什么要折磨她,折磨你自己?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能怎样?你说我能怎样?我就是舍不得她,就是想见她,我能控制得了吗?可你看看我……”他捶打自己的腿,一拳又一拳毫不留情,“你看我痛吗?我不痛了!我没感觉的……我还能活几年?你说吧,我还能活几年。”

    他喘着粗气,转头朝外走。

    冯拾音紧紧捏着的拳头逐渐松开,一股子气发泄在桌椅上,狠狠踹了好几下,又跟着他追出去。

    “天还没亮,你去哪儿?”

    “喂……你去哪儿?”

    “她已经走了,你去哪里找?”

    “你放过她吧,也放过你自己,行不行?”

    “说句话,跟我说句话,你到底要做什么?”

    周褚阳猛地停下来。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继续朝前走。

    空旷的天地间洁白如缟,一夜雪后,枝头干净利落。年关至此,该热闹的都热闹起来了,还没热闹起来的也就这样过去了。

    他走遍了整个村庄,最后来到周风南家门口。院子的门虚掩着,他停顿了片刻,推开门。

    门顶上积雪簌簌往下掉,黑瓦屋墙沉沉发青,整个黑白天地间映着光。

    温敬穿着红色的夹袄,皮肤雪白,挥着扫帚在这微光中转过头。

    一条羊肠小道铺陈在她的脚下。

    那是通往她心里的路吗?

    他走过去:“怎么在这里?”

    温敬握着扫把:“本来要上车了,碰巧看到你二叔,说有东西要给我,天黑了,就留我住了一晚。”

    “他人呢?”

    “不清楚,应该还没起。”她又问,“这么早过来,有事啊?”

    周褚阳抿嘴:“嗯,找他有点事。”

    “那我帮你喊他。”

    “不用了,我等他,你忙你的。”他走进正屋,还没坐下,周风南已经提着一条扁担出来。

    “你来干什么?我跟你说过的吧,不准你再跨进周家的门一步!你不把我的话当话是吧?”周风南不由分说,一扁担直接朝他后背打过去,“滚,你给我滚!我们周家没有你这样的混账东西!”

    周风南撵着他往外推,步子大又稳,几下推搡就把他推倒在院子里。周风南又大步跑回屋里,把礼品都扔出来。

    “还有你,带着东西快点走,跟他一起走!”

    温敬顾不上一地的礼品,扔了扫帚,跑过去扶起周褚阳。

    拉扯间,周褚阳半条腿露在空气中,像条干巴巴的咸鱼干。

    周风南瞳孔收缩了下,嗓门顿时小了几个度:“回来这么多天都没来过我这里,现在来做什么?”

    “二叔。”他恭敬地喊了声,“我想把家里的房子卖了。”

    周风南咬牙:“混账东西!几年不回来,一回来就要动老宅!你就这么缺钱?你就这么着急要动你爹留下的唯一东西?”

    “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在我这里拿到宅基证!”他又拿起扁担,“你走不走,再不走我打死你信不信!”

    温敬连忙阻拦,周风南一扁担又下来,周褚阳立即翻身将她压在地上,咬着牙闷哼了声。

    周风南动作没停,又怒气冲冲地给了他几下。他的肩膀逐渐往下,手臂呈弯曲状,弧度越来越小,最终绷不住彻底压下来。

    他的手还护在她身上。

    周风南却好像没了力气,将扁担往院子里一扔,背着手走回屋里。

    温敬缓了好一会儿,在他之前爬起来,又伸手拉了他一把,手臂僵住,她又拉了把,将他拽了起来。他重心不稳晃了几下,温敬赶紧抱着他的腰,让他全部重心靠在她身上。

    “还行吗?”

    “让我缓缓。”他笑了声,“就这样别动,缓缓就行。”

    过了十分钟,他率先朝前走。

    温敬扶着他,脚步没有迟疑,她知道这是要回去了。

    从前排庄上走过时,有三三两两早起的村民,见着他们两个在雪地里踽踽而行也不作声,装作没看见,从他们身边疾步而过。

    温敬抿了抿唇,问:“你二叔……他为什么会这样对你?”

    “我爸去世的时候,他打电话给我,我没接。”

    “他怪你?”

    “嗯,他没有成家,我爸以前对他很照顾,他们兄弟感情很好。可是后来因为我,他们经常争吵。我爸是个老实人,护犊心重,不能听别人说我一点不好,每回都要跟人吵。我二叔就恨我不成器,更恨我不孝顺。”他声音低沉。

    温敬迟疑:“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

    “什么?”

    “你的工作性质。”

    “我签过保密协议的。”

    “什么都不可以说吗?”

    他停下来,摸了摸她的脸颊:“也不是,你不懂……我能说的始终太少,说了还不如不说,知道了也未必好。”

    他们回到家,冯拾音不在。天还没彻底放亮,温敬把窗帘全都拉上,也没开灯,在屋子里静静地看他。

    “你还要赶我走吗?”

    周褚阳放在膝盖上的手缓慢下滑,攥紧了衣服边角,双腿抵触似的轻轻碰撞,摩擦了几下后终于停滞不动。他整个人低垂着,腰背是一道弯弯的扁担,被压得几乎变形了,却依旧不会断裂。

    这是他骨子里最后一口气了。

    温敬走过去,在黑暗中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唇、他的下巴。她的手游刃有余,碰触他的每一寸皮肤。

    回到最初。

    她捧起他的脸,凝视他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还记得当初我是怎么找上你的吗?”她轻笑,“怎么总是这个男人坏我的事,过了这么久还是这样。”

    他被迫注视着她。

    “你听着,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就记住一句话,我不会错。”她吻住他的唇,温柔碾压,“不要低头,不要回头,记住我的话。我选择你,这一生都不会错。”

    周褚阳的眼睛又短暂地陷入黑暗,他伸手在空中抓了两把,什么都没碰过,最后他拦腰抱住温敬,将她的双手按在墙上,用劲掐她的腰。

    他的目光似燎原的火,凶猛燃烧。

    “温敬,适可而止吧!”

    “你这男人,还真是说一套做一套。”她扭着腰,顶住他的身体。

    周褚阳在这一刻失去了光明,他的世界无尽黑暗,却有一双柔软的手在抚摸他的全身,在给予他黑暗中最极致的愉悦。她好像变成了一条水蛇,丰满妖娆,缠住他的腰,几乎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下意识顶胯而上,掐住她丰盈的身体。指间触感真实,欲望疯狂燃烧。

    她的身体仿佛淬了毒,无药可解。

    “你记住,你活一天,我陪你一天;你活一年,我陪你一年;你活十年,我陪你十年。你活到下一秒,我陪你到下一秒。”

    周褚阳笑了。

    他眯着眼睛,细长的纹路一直延展到灵魂深处。羊肠小道,乍现温柔。

    他吐着热气,挥洒汗水,轻声说:“你还真是,没我不行。”

    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他屈从于她的美丽。

    他们走向终结的时候,他臣服于她的一切。

    温敬被压在湿漉漉的空调被上,手从他的发间穿过,脑子里嗡嗡嗡的,乍现了一片空白。这时,她好像听见不远处的广播里在放一首老歌。

    其实我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多刺难以安慰。

    爱人的心应该没有罪,为何在夜里却一再流泪。

    她不自觉笑出了声,紧紧攀住他的后背。她从未如此用力地拥抱过他,周褚阳感受到一股从脚冲上头顶的快感,双臂一软,贴着她的身体趴下来。

    他热泪盈眶,伏在她的耳鬓。

    “温敬,老天待我不薄。”他沉沉说。

    冯拾音临走前,和他们两人各自都有过一场谈话。

    “半年前,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是裴西发来的。他问我这世上最让人烦躁的存在是什么。”

    不是背井离乡、亲人故去、师友尽负、信仰背离,而是——被一个人如影随形。

    这也就罢了。

    最可怕的是,这个披着正义旗帜的影子,竟然想要越过法律底线,用自己的方式对他进行裁决。

    “虽然最终未遂,但他们每次交手,他都想置裴西于死地,不计任何规则手段。”温敬的手撑住双额,“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冯拾音想到一个可能性,摇了摇头,又瞪着眼睛看她。

    “他母亲早逝,父亲是他前半生唯一的支撑,却被裴西用那样残忍的方式杀害了。他在长达十年的卧底生活中练就了一身沉默隐忍的本事,却无法磨灭那些扎根在心底深处的伤痛。我问过泾川,他说有可能是创伤后遗症,偶尔会有过激反应。”

    冯拾音眼睛眨了下,湿润润的:“创伤后遗症?”他抹了把脸,强努嘴笑,“怎么跟做梦一样的。”

    “他最终还是走在正道上,我想他应该是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曾经看过医生,也积极配合过治疗。他能去给他父亲上香,就代表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

    “可是周风南,他二叔对他一直都有误解……”

    “他想把老房子卖了,去跟周风南一起住。”温敬坚定地看着前方,“慢慢来吧,都会变好的。他这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的话,总会用行动慢慢做到的。”

    “那你呢?”冯拾音眼眶也红了,“会很辛苦。”

    “会比他还辛苦吗?”

    “……”

    “说真的,我不知道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这条路他还能走多远。但我的初衷不会变,我希望他倒下来的那一刻,是安息的。”

    “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离开这儿吧。”

    “我真羡慕他。”

    她依旧还是笑。

    冯拾音对周褚阳说:“这十年来,你执行过的任务,记录在秘密档案里的一切,都会伴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最终被模糊,周褚阳这个名字不会存在,你的身份职位都不会存在,唯一能证明你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是档案纸的颜色和厚度,以及首页上一个发黄的编号,显示最终状态是已经殉职。”

    冯拾音的眼眶未曾干爽过,或许他真正敬佩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在经历了十年的激流勇进后,他仍旧如刀锋一般笔直地站立在最初的位置上。

    以热血纵横凉薄现实的天地之间。

    希冀黑暗来临得晚一些。

    “我想没有人能懂你默片一样的人生,但终有一天,她会懂的。”冯拾音说了句感性的话,倒把自己说笑了,“按照她说的,慢慢来吧,你没什么做不到的。”

    周褚阳点头:“我曾经摇摆过,但现在时间不多了,所以不想再浪费。”

    “温敬知道吗?”

    “我不说,她也会知道的。”

    “以前总想不明白,‘生前敞亮,死后清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好像多了一层领悟。”

    “说说看。”

    “活着的每一天,都渴望堂堂正正对得起国家,这样死后所有的时间,所亲所爱之人,才能因为我的清白而堂堂正正地活着。”冯拾音双脚并拢,脊背挺直,直视他,“到这一步就够了,真的,就够了。”

    他眯着眼睛,含住烟。

    “温敬只爱过你。”

    “我知道。”

    “活得久一点。”

    “我尽量。”他扶着门槛站立,眼底黑瞎一瞬,又恢复明亮。他紧紧抠住门框,抬头说,“她一个人也能走完这条路,但我还是会努力多陪她一些时间。”

    冯拾音点点头,抹了把脸。

    “再见了,我的兄弟。”

    温敬从后面走过来,和他一起目送冯拾音离开。察觉到他站立的姿态倾斜,她从腋窝下扶住他,轻声笑:“有点冷,手都冻红了,给我捂捂。”

    他的身子晃了一下,黑暗再度来袭。

    “我们走吧,回屋去?”

    “好。”

    底下有门槛,他扶着门框跨了一次,撞到脚背。温敬立即回头,看着远处说:“阳光真好,我们先不回去了,你陪我晒会儿太阳吧。”

    他正好顺着门槛坐下来。

    温敬靠在他肩上。

    “你还记得那句话吗?”

    “记得。”

    “嗯?”

    你还能活着回来吗?

    如果有那一天的话,我们一起晒个太阳,喝口小酒,睡个安生觉,走完这条路吧……

    这是他们一生里最好的日子了。

    而我们这一生最明媚的时刻,才刚刚开始。

    我相信。

    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苦,都是在等不善言辞的甜。

    终有一天,你会遇见那个人。

    以沉默预知所有甘苦。

    用信仰支撑未知将来。

    从生至死,永不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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