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千阙歌-注定回不到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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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巨野集团董事长刘邦林正在接受有关方面的调查,已经两天没到公司上班。

    这一消息传到司凌云耳中时,她正与上市律师和资产管理公司人员开会,准备完成资产置换方案的最后一轮修改。她顾不得跟其他人说什么,匆忙走出会议室,然而电话那头是巨野的董秘,通报这个尚未公开的消息也自有目的,不肯回答她的追问,匆忙讲了重点便挂断了。

    司凌云心乱如麻,努力整理思绪,让自己镇定下来,一边给还在里面的部下打电话,让他们结束会议,一边走楼梯上楼去父亲的办公室。闻洁告诉她,司霄汉去市政府那边开会,连手机都关掉了,无法联系。

    “马上帮我打他司机的电话。”

    闻洁顺利联络到了司霄汉的司机,将电话交给司凌云。司凌云让他想办法进入会场,把司霄汉叫出来带回公司,司机为难地支吾着:“司小姐,听说这个会议是市长主持的,很重要……”她正要说话,闻洁伸手示意,她将电话交过去,闻洁沉稳地吩咐司机,“公司有紧急情况,马上按司小姐的话去做,一分钟也不要耽搁。”闻洁放下电话,笑道:“我跟司机打交道多一些,他们需要比较直接的指令。出了什么事,司小姐?”

    司凌云还没来得及回答,办公室的门被大力推开,张黎黎出现在门口,“闻洁,董事长……”她看到司凌云,骤然止步住口。

    “董事长开会去了,司小姐已经让司机尽快把他送回来。”

    张黎黎不理会闻洁,盯着司凌云,“这么说,你也已经听到了风声?”

    司凌云清楚,如同她着意结纳巨野董秘,一直保持私下联系一样,张黎黎也一定在那边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她点点头,张黎黎脸色铁青,沉思一下,“凌云,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闻洁,董事长回来之后,也请他马上过来。”

    “看来刘邦林确实出事了。”

    一进办公室,张黎黎便再也不想掩饰内心的焦躁和六神无主,来回踱步。司凌云没有回答她,径直去吧台那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了下去。

    “这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我们的借壳计划?”

    “现在说不好。”司凌云想了想,“首先必须弄清楚他接受调查的原因。”

    “据说是个人涉嫌严重违纪。”

    “当然他违纪了,关键要看因为什么事违纪,严重到什么程度,然后还要看巨野方面会换谁接替他的职务。”

    “不管怎么说,资产置换都不可能按计划时间完成了。”说到这里,张黎黎已经惨然变色,“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她仓皇得有些超出司凌云的意料,司凌云皱眉,“巨野是国企,按正常程序来讲,刘邦林应该提出辞职,接受调查,有关主管部门会安排人接替他的工作。按最乐观的估计,如果刘邦林的违纪行为被认定与巨野的经营无关,借壳方案可能不会受太大影响。但是……”她停住,摇摇头,“猜测没有意义,还是必须打听到准确的消息才行。”

    “可目前我能打听到的只是刘邦林被检察机关采取了强制措施,公司还有一名副总也被带走了。他被举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一年多前他就接受过一次调查,有惊无险过了关,还借机挤走了上级安排的副董事长,巩固了地位。告诉我消息的那个人也说,实在想不明白这次怎么突然弄得这么严重。”

    司霄汉疾步进来,没来得及开口问,司凌云便跟他讲了收到的最新消息,张黎黎做着补充,他同样为之色变,马上便开始打电话。他以顶峰董事长的身份数次往来那边,跟不少人有私人交情,虽然正值敏感时刻,但几通电话过后,还是打探到了有价值的情况。

    刘邦林果然是因为经济问题接受调查,同时涉及未披露的违规担保问题,金额十分巨大。司凌云在一旁听着,心底凉了半截,她从年初自行调查巨野集团开始,便对它的财务始终无法放心。接手借壳谈判后,她虽然能看到更多资料,但她并不信任对方拿出的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报表,反复研究后仍有隐忧,交给审计机构看,专业审计人士告诉她,在没有全方位查账的前提下,拿不出意见来。现在刘邦林出事了不说,她一直担心的违规担保等财务问题也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霄汉,我们要不要再去一趟那边?多少做做工作……”

    “做什么工作?”司霄汉面无表情地打断她。

    “试着见见相关部门的领导,做做公关啊。就算刘邦林进去了,也不能让借壳这件事黄了,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不然上不了市,那个损失我们怎么承受得起?”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司霄汉突然暴躁了,狠狠瞪着张黎黎,“老刘这个事情,不知道大到什么程度,具体牵涉到什么事情,我们这个时候跑去那边,完全是自投罗网。”

    张黎黎哑口无言,办公室内一下安静得只听得到司霄汉粗重的呼吸声,司凌云看看他铁青扭曲的面孔,不免担心,“董事长,你没事吧?”

    张黎黎赶忙也说:“哎哟,霄汉,你脸色不大好,得赶紧量一下血压,我叫闻洁把血压计送过来。”

    司霄汉烦躁地摆手,“现在别弄这个,我们都得有个准备,万一对刘邦林的调查牵涉到顶峰,该怎么应对。”

    司凌云怔住,她脑子里想的全是借壳上市方案会不会夭折,就算不会夭折,是否还应该继续执行这个计划,“他出的是经济问题,我们跟巨野的借壳和资产置换还没有正式展开,怎么会调查到我们头上来?”

    司霄汉叹了口气,“小云,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好。”

    “我不知道就能躲过去吗?”

    “那是当然,这种时候就能看出对亲骨肉不一样了。”张黎黎阴阳怪气地说,“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董事长毕竟疼你,不要不识好歹。”

    司凌云心底涌上疑窦,根本顾不得回应张黎黎这个嘲讽,只定定地看着司霄汉,“爸爸,我不需要一无所知的安全。”

    司霄汉却似乎恢复了镇定,“不用胡思乱想了,小云,我说的只是做好各种准备,不至于到时候手忙脚乱。资产置换方案你继续做,毕竟借壳由巨野股东大会表决通过,并不取决于刘邦林一个人。”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司凌云没法安下心来继续去处理资产置换方案。她工作了一年多,当然不可能天真到认为顶峰最终与巨野在借壳问题上达成一致,完全是她与团队谈判取得的成果。为了达到目的,司霄汉与刘邦林进行了多少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的幕后交易,恐怕只有他们两个人最清楚。

    一念及此,她打了个冷战。

    而张黎黎大失常态的表现同样让司凌云担忧,这个继母究竟投了多少钱做内幕交易牟利,大概也只有她和王军两个人清楚。

    她正心烦意乱之间,有人敲门,小伍探头进来,“司小姐,能打扰一下吗?”

    “什么事?”

    “有几件事必须向你汇报,棉纺厂的债务官司,我们败诉了,必须共同承担四千五百万的债务,白律师那边在准备向高院上诉的材料。”小伍看看手里的文件,“另外,顶峰地产前任常务副总李元中发来了律师函,声称如果不解决他的报酬与补偿问题,他将正式起诉顶峰。还有……”

    司凌云将手中的笔扔到桌上,向后一靠,已经听不下去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了。她想,所谓“祸不单行”这个词,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原本以为经过一夏的辛劳忙碌,可以在秋天有所收获,没想到,最终等来的居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多事之秋。

    2

    李乐川担任编剧的电影《我们的歌》终于要开拍了。剧本设定的部分背景就是汉江市,制片方决定将一部分场景放在这边进行拍摄,开机仪式在高翔的酒吧举行。

    司凌云进去时,仪式已经开始,里面人头攒动,聚集了不少人。她张望着想找到李乐川,头一个过来跟她打招呼的是琪琪,她照例打扮得十分入时醒目。

    “好久不见了,约你出来玩,你总说没空。”

    “我确实没空,现在是直接从公司过来的,等会儿还要回去继续工作。”

    她打量司凌云,“你现在要不要穿得这么标准白领状啊,居然白衬衫加灰色长裤,这一套衣服穿去办公室都嫌乏味,何况是出席开机仪式。真服了你。”

    司凌云心不在焉地说:“你就没别的好讲了,每回一见面就挑剔我穿什么,比我妈评论得还苛刻。”

    琪琪也笑,指着台上悄声说:“快看,温令恺真帅。”

    她早就听李乐川说了,这部电影男主角是温令恺,只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拜托,他以前跟阿乐组乐队,你又不是没见过他。”

    “见是见过,当时只觉得他是长得漂亮的男生而已,没什么特别。现在他光芒四射,整个人的味道跟感觉都完全不一样了。”

    “上去要签名强抱加索吻吧,我不拦你。”

    琪琪挽住她的胳膊,摇动撒娇,“帮我个忙,找阿乐约他一起出来吃饭吧。”

    “喂,你直接约他不行吗?有什么必要装得这么娇羞委婉的,完全不是你的风格。”

    “人家现在是大明星,旁边那女经纪人眼睛瞪得跟老鹰一样,我根本没法近身,贸然开口哪里约得到。”

    “我没时间管这种事。”她指一下恰好走过来的李乐川,“你有要求直接跟阿乐提。”

    李乐川忙不迭摇手,“为了写剧本和筹钱拍电影的事,老头子已经天天大骂我不干正经事,恨不得把我从李家户口簿上除名,如果我再把嫂子的表妹介绍给男明星,他肯定得说我是在拉皮条,你们两个别害我。”

    “你什么时候在乎你爸怎么说了?我又没打算跟他私奔什么的,也就是带朋友跟他吃个饭,炫耀一下。”琪琪觍着脸笑,“最多顺便吃吃他豆腐,哪至于到拉皮条的地步。”

    “琪琪,你在长辈面前装小白兔,在我们面前可真是越来越豪放了。”李乐川笑道,“我这么跟你说吧,就算我不在乎我爸怎么骂我,这部电影对我来说也实在是很重要,我不会允许节外生枝的事发生。等电影拍完了,你爱怎么勾搭,那就是你的事了,我不管。”

    琪琪瞪他,却也无计可施,悻悻地说:“嘁,说得你们不是在拍电影,倒像是朝圣一样。”

    “好了,别闹了,我帮你在前排找个位置,老实坐着。”

    将琪琪送去坐好后,台上主持人开始介绍剧组成员,导演姓史,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其貌不扬,瘦弱的小个子撑着一个不成比例的大脑袋,一双微微突出的眼睛如同受惊一般瞪着,透着一股神经质,讲话的声音十分低哑。

    “你怎么不上去?”

    “编剧就不用非往镜头里挤了。史导有才气有想法,执导的一个短片广受业内好评,得了不少奖,这是他第一次独立执导电影。”李乐川叹了一口气,“可惜记者的兴趣都集中在阿凯身上。”

    到场的媒体记者确实多半是奔着唯一的大牌温令恺而来,尽管他这一次显得十分低调,没有知会大批粉丝拥过来,但记者对于他的八卦新闻的关注显然远远多过对影片的关注,提问集中在他身上,不要说其他演员被冷落在一边,就连导演也没几个人搭理。

    司凌云不以为然地努努嘴,“阿风的酒吧关门整改了两个月,损失惨重,他一点赔偿的意思也没有,甚至没有象征性地打一通电话过去。你倒还顾念老交情,请他当男主角。”

    “我只是编剧,可没权力做这个决定。”

    “你敢说你一点发言权也没有吗?”司凌云瞪他,“活该你们被喧宾夺主。”

    李乐川无可奈何地说:“我跟你一样觉得阿凯上次那事做得不地道,而且我也不认为他是适合的人选。不过制片方觉得他最近一年蹿红的势头不错,又非常有诚意,肯接受低得接近象征性的片酬,不用就太可惜了。我专门跟阿风解释过,他说他不介意。”

    司凌云诧异了,“你写的剧本真好到让人愿意无偿演出的份儿了吗?”

    他被气乐了,“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告诉你吧,在这个圈子里,谁也不是傻子。阿凯演电视剧走红,可他这种偶像小生国内和港台多得是,竞争激烈,他要想成为一线巨星,还需要演出电影证明演技,进一步拓展演艺路线;站在我们的角度考虑,电影是个特别烧钱的行当,我们得到的投资有限,制片方需要节约每一分钱,顺带利用他现有的人气。大家玩的是双赢的游戏。”

    “受教受教。我只当我们做房地产的面临调整资金紧张,没想到你们也一样。”

    “不然我不会厚着脸皮请你帮忙找场地做开机仪式。凌云,这次真得好好谢谢你。你帮我打了电话后,这边的老板高翔非常给面子,知道我们预算有限,提都不提费用,还特别赞助了红酒跟服务人员。”

    “我们之间什么时候也开始客气来客气去了?”

    他大笑,“因为我真体会到钱不够用的难处了。没预算还得讲气派,阿风倒是答应可以借地方给我,我又没丧心病狂到再去折腾他的老房子的地步。你要不帮我,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阿乐,你是编剧,怎么这些事情还要你操心?”

    “经费有限就是这样啊,我是本地人,有什么事不顶上来说不过去,接下来恐怕还得让你帮忙提供建筑工地和公寓内景。”

    “要别的没有,要有荒凉感的建筑工地和精装修好的公寓房子,还是很容易找到的。”

    “大恩无以言报,我一定会让他们在片尾打上鸣谢顶峰地产的。”

    司凌云没觉得片尾打一行字有多了不起,不过最近顶峰背运连连,多少需要做做惠而不费的宣传,“希望你的电影卖个好票房。”

    “唉,说实话,这个别指望了。这种小成本文艺片,票房通常好不到哪里去。能够收回投资,赢得一个好口碑,就是我最大的奢望。”

    “你这一脸的心事,快赶上台上那位忧郁文青型的导演了。”

    李乐川再度叹气,“这可是我几年的心血,马上要进入到我只能旁观没法操控的阶段,我能不紧张吗?”

    “你知道自己不可能操控所有环节就好。认识这么久,我头一次发现你居然也有一点儿控制狂。”

    “什么叫也有?”他坏笑着,“你那位未婚夫是不是也有一点儿这毛病?”

    “你频道不要转换太快好不好,一会儿还为电影前景忧伤,一会儿就有心情关心八卦了。”

    “我关心的是你,凌云,你真的准备结婚了?”

    司凌云心想,要解释她与傅轶则目前的状态,未免比解释订婚不意味着结婚还要麻烦,她只能含糊地说:“不一定。”

    “琪琪果然是在乱传消息。”李乐川笑着抚胸,做一块大石落地状,“我算是放心了。”

    “放什么心啊?”

    “你跟我一样,很适合当朋友,可是不大适合结婚。真要结婚,一定要嫁一个确定无疑爱你的人才会幸福。”

    她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他,“这么抒情可真不像你的口气,你不是一向抱坚定的独身主义吗?说我不适合婚姻,我倒是认了,可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相信有确定无疑的爱这回事了?”

    李乐川咧一咧嘴,“我持独身主义,不喜欢定居生活,所以不打算结婚祸害别人。对于爱情这回事,我可没像你这么怀疑,我觉得……”他突然打住,“咦,阿恒终于来了,大八卦,这家伙身边居然带着两个女孩子。”

    司凌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两个女孩她都认识。一个女孩长发染成金棕色,垂到腰际,穿着牛仔热裤,露出两条修长美腿,是他的前任女友可可;而另一个女孩圆脸大眼睛,兴奋得满面放光地看着台上,是宜园园艺公司的陈会计。

    3

    “阿恒,你让我刮目相看啊。”

    曲恒向来拿李乐川的打趣没办法,只得解释,“别胡扯,可可本来就在这间酒吧驻唱。”

    “那个妞呢?”

    “小蓉是我公司的会计,也是阿凯的忠实粉丝,非要过来开眼界求签名。小姑娘嘛,不满足她说不过去。”

    “买你那首《为你歌唱》版权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还有,到底有没有兴趣参与这部电影的配乐?”

    “我没做过电影配乐,恐怕达不到制片方的要求。”

    司凌云听不下去了,“导演之前也没独立执导过,阿乐之前也没写过剧本——”

    李乐川赶紧插话,“不许把我说得这么懒,我写过三个剧本了,不过只有这一本卖出去了而已。”

    “别打岔。”司凌云瞪他一眼,“谁都有第一次,阿恒,你总不能说你不识谱没做过曲吧,之前没做过电影配乐有什么关系?”

    “还是凌云快人快语。”李乐川大乐,正要接着说下去,工作人员过来叫他,他只得赶紧过去。剩曲恒与司凌云面对面站着,两人目光一触,司凌云暗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现在她与曲恒之间总有几分不时泛起的尴尬,她偏还忍不住倚熟卖熟逞口舌之快,接下来未免更不好说什么了。可是曲恒静静看着她,眼神中并没有任何责怪的意味。

    “我知道阿乐想给我一个发展机会,不过他对这部片子寄予厚望,我不愿意仗着我们之间的交情拖他后腿。”

    她终于直接将一口气叹了出来,“阿恒,你看看温令恺,他就完全没有你这些想法。这是一部小成本电影,能拿到的投资有限。我猜制片方买你写的歌,请你配乐,出的一样是友情价。在他们的出价范围内,你肯定是最好的,想通这一点,你还要客气,就是矫情了。”

    曲恒若有所思,她不想再多加干涉,问他,“阿风怎么没过来?”

    “他去云南了。”

    “还是他最洒脱,放得下所有事情。”

    这时,温令恺的女经纪人走了过来,满面春风,笑得十分甜蜜亲热,“凌云,阿恒,你们好。”

    曲恒没有吭声,司凌云讨厌这种突兀而自说自话的熟不拘礼,老实不客气地问:“请问您贵姓?”

    “对啦,我还没跟你们做过正式的自我介绍,我是令恺的经纪人,你们跟他一样,叫我小浅好了。”她没有一点儿尴尬之色,笑容如同固定在脸上一样,丝毫不受影响,“令恺的行程一向紧张,难得这次片子有一部分外景是在他的家乡拍摄,他非常希望有机会跟你们多聚聚。”

    一句尖刻的嘲讽已经涌到了司凌云嘴边,然而曲恒及时开口拦住了她,“小姐,有什么事吗?”

    小浅连忙说:“今天我安排令恺接受《娱乐周刊》记者专访,那个记者提出希望采访你们,写写他的成长过程。我们对令恺的过去有一套完整的说法,为了不出现相互矛盾的地方,我现在可以跟两位check一下。”

    司凌云想,要想控制住不讲刻薄话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抬腕看看手表,“不必费这个事,我马上要回公司开会,不接受采访。”

    小浅一脸惊讶,“令恺跟我说过,你们都是他多年的老朋友,友谊十分深厚。这个关于令恺的报道,对他、对影片宣传都很重要,不会耽误两位很长时间。”

    曲恒的表情十分平静,“不好意思,我们都不是贵圈中人,今天来这儿只是受朋友邀请凑热闹,不会接受采访参与什么宣传,当然更不会对任何人说什么不利于阿凯的话。”

    小浅还要说什么,李乐川回来了,客气但坚决地说:“小浅,麻烦你跟策划人员统一商量宣传的事,不要单独做别的安排。”

    小浅好歹维持着一个僵硬的笑意走开了,司凌云撇嘴,“这姑娘一定早就跟你沟通了关于大明星过去的官方说法,要不要转达给我们听听?”

    “不外乎就是让我们别提起阿凯以前的女朋友。”李乐川笑笑,“不用理她。阿恒,到你上场了。”

    司凌云惊讶地看向曲恒,只见他皱起眉,随着工作人员向舞台走去。李乐川解释,“阿凯要唱一首歌,我好说歹说,将了无数军,阿恒才答应帮着上去伴奏。”

    这时场内突然安静下来,台上温令恺在高脚凳上坐下,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一把吉他,而曲恒抱着吉他坐在稍后的位置。

    温令恺露出他的招牌微笑,微微倾身向前,对着话筒说:“从很小的时候起,音乐就是我生活中的最大安慰。能出演这部代表我们青春回忆、音乐梦想的片子,我很荣幸。这段时间我都在抓紧练习吉他,希望能交出一份让导演认可的作业。”

    他回头示意一下曲恒,两人同时拨动琴弦,音符从他指间流淌出来,司凌云马上分辨出是曲恒作曲、卢未风作词的那首《我要的承诺》。

    ……

    如果我向你要求承诺,

    你的回答是否仍旧这样冷漠?

    我们共度的岁月如此轻易溃落,

    所有的过往抵不住时光消磨。

    你在笑,你的笑容牵引我为之沉没。

    谁来告诉我怎么抵挡一个又一个诱惑,

    哪怕永恒是一个美丽的错。

    ……

    温令恺原本在乐队中弹的是贝斯,并不擅长吉他,而且毕竟久疏练习,指法颇为生涩,吉他在他手里更像一个道具,只是间歇拨弄着,全仗曲恒伴奏。他的嗓音条件也不算出众,将这首歌改了节拍,而且降了调,才勉强唱出来。但司凌云只能公平地承认,他确实具有天赋的资本,一张面孔没有任何表情,都俊美得无可挑剔,抱着吉他浅吟低唱的姿势更是动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称得上完美,足以颠倒在场女性观众,媒体记者更是一窝蜂涌上前去拍照。看情形,似乎只有他们几个人能对他散发的魅力免疫了。

    她的视线停驻在静静坐在后方的曲恒身上,他神情专注,全身心沉浸于音乐之中,完全无视底下的观众,也全然不曾在意聚光灯打在谁的身上,众人注目的焦点是哪里。她记不清在多少地方听过这首歌了:他们排练的天台、深黑乐队驻唱的酒吧、阿风家楼梯……此刻重听,青春岁月突然涌动如潮,在心底拍击着相应的节奏。

    李乐川突然附到司凌云耳边轻声说:“本来我想让阿凯唱阿恒写的那首新歌《为你歌唱》,阿恒就是没松口卖版权给我们。我觉得那首歌对他肯定有特殊意义。”

    “你编剧本上瘾了吧。”她挖苦道,还是禁不住看向曲恒,一曲终了,他结束伴奏,迅速拿着吉他走下了舞台。可可迎了上去,一脸兴奋地跟他说着什么,他微微摇头,然而可可固执地继续说着。她灵机一动,悄声对李乐川说:“哎,阿风告诉过我,那首《为你歌唱》是阿恒在广州的时候写的,可可那会儿是他女朋友,也许跟她有关。”

    李乐川端详着她,眼神有些古怪,她摊手笑了,“这么看着我干什么,直接用专业人士的口气告诉我这是烂剧本的编法不就得了?”

    李乐川正要说话,突然看到高翔走了过来,连忙跟他打招呼,“高先生,今天实在太谢谢你了。”

    “别客气,凌云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需要什么尽管开口。”他转头对司凌云说,“我刚接到轶则的电话,他今天晚上回来。”

    傅轶则出差近十天,没有跟司凌云联络。高翔这个不经意的通报,让她感慨,同时记起手头繁杂的公事,顿时再没心情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4

    按摩浴缸内的水已经注满,司凌云加入玫瑰精油,解着衬衫扣子,打算泡个澡舒缓一下疲惫的身体,外面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她猜想是傅轶则回来了,正要走出去,却一下停住了脚步。

    “……飞机上的东西肯定难吃,我给你做点消夜吧。”

    这个娇美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毫无疑问是她大嫂米晓岚。她竟然与傅轶则一起回来,司凌云无可奈何地靠在浴室门框上,只听傅轶则回答:“不用了,晓岚,谢谢你特意去机场接我,时间已经不早了……”

    “别急着赶我走,轶则。我就算回去,也是面对冷战而已,我真的已经受够了。”

    米晓岚的声音轻柔低回,又含着一丝说不出的哀婉,傅轶则温和地说:“我认为建宇兄还是非常在意你的,你们需要坐下来好好谈谈。”

    “他以前也许在意我,可是现在受他妹妹影响,已经变了,跟他的秘书鬼混在一起就是证明。”

    “不要把什么都归罪于凌云,她一向不屑于管别人的事,更不可能鼓励她哥哥出轨。”

    “对不起,轶则,我并不是有意讲她坏话,可是她真的很冷血无情,把一切都算计得清清楚楚,我不想你受她的……”

    “晓岚,我们没必要再讨论这个问题了。”

    沉默片刻,米晓岚改变了话题,“我知道你让我回去,也是为我好。最近我总在想,如果当年我能再勇敢一点儿,坚持一点儿,也许还是有希望跟你在一起的,对不对?”

    “晓岚,做这样的设想没有任何意义。”傅轶则的声音很平静,“我们认识的时间太长,早就过了那个有可能发生其他选择的阶段。”

    “也就是说,你对我还是有过感觉的。”

    司凌云发现,她如果从公司过来后,一直枯坐在客厅内等傅轶则回来,倒不至于陷入如此尴尬而进退两难的局面之中。傅轶则与米晓岚的对话很可能继续进行下去,并且更加私密,她不管是此刻出去,还是接着听下去,对彼此之间错综复杂、岌岌可危的关系都只能是雪上加霜。

    她不期然地想起了六年前在傅轶则家中的那一幕,历史以这种方式重演,她心底难以释放的酸涩感觉一直泛上来,整个人都觉得颓丧灰败。好在这时她搁在一边的手机突然响起,帮她做出了决定。

    电话是司建宇打来的,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一边按了接听键,一边走出去,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客厅内一脸惊诧的两个人的视线之中。

    “大哥,你好,有什么事吗?”

    司建宇的声音喑哑,“凌云,有件事我必须请你帮忙。”

    “请讲。”

    “晓岚现在应该是跟傅轶则在他的公寓里,她关了手机,不肯接我的电话。我想麻烦你过去让她回家。我知道你不想再搅进我的私事里,可是我跟你大嫂的关系现在实在太脆弱,经不起我撕破脸上楼敲门。”

    司凌云想,脆弱的何止是你们的夫妻关系,她目光一转,从神态平静的傅轶则看向米晓岚,而米晓岚正死死盯着她,瞳孔收缩得小小的,仿佛在等着一个爆发点。她只是轻松地笑道:“大哥,我们现在都在轶则的公寓里。”那边司建宇显然吃了一惊,她继续说,“你也知道,这些天我手头工作太多,大嫂很体贴我,替我去机场接轶则,她马上就回家了,不用担心。”

    放下手机,她对傅轶则说:“轶则,我已经放好了洗澡水,你先去洗个澡吧。大嫂,谢谢你这么晚送轶则回来,我送你下去。”

    米晓岚求救般地看向傅轶则,傅轶则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温和地说:“晓岚,路上开车小心。”

    有一瞬间,米晓岚标致的面孔扭曲了一下,可她终究只是低下头,匆匆走了出去。

    司凌云随着出来,拦住米晓岚按电梯的手,米晓岚回头怒视着她。

    “想来跟我夸耀你早就预言过这一切吗?对,你说得全中,你大哥开始反击我了,用的招数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轶则还是不会接受我。可是别以为你赢了,司凌云,你只是完全没有感情,既不懂得爱,也不可能得到爱,最终什么也得不到,我可怜你。”

    司凌云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别跟我吵架,大嫂,也别忙着对我滥施同情,没意思。你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根本不介意;我没兴趣当预言家,对你说的那些话,你愿意理解多少,怎么理解,全看你自己,我一样不介意。现在我只多说一句:大哥也许做了错事,但他还是爱你的,他宁可自己咽下猜疑,也不愿意跟你面对面让你难堪,让你们的关系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现在正处于最艰难的时期,需要你的谅解。我跟他只是异母兄妹,可我们长在单亲家庭里,我完全能理解他肯定不希望冬冬也经历我们经历过的童年。你们现在和解还来得及,请你三思。”

    她伸手替米晓岚按了下行键,头也不回地返回了公寓。

    5

    傅轶则已经浸入了按摩浴缸,手边放着一杯威士忌。音响内传出的歌声让司凌云一下站在了浴室门边。

    你说你已踏上归途,

    我却等不及走上另一条路,

    甚至没有擦肩而过,

    我们注定回不到最初。

    ……

    这是深黑乐队的一首老歌。司凌云当然记得六年前她离开傅轶则家时,将这张CD留在了那里,但她不知道他此时放这张CD的用意,也完全不愿意再提及那一天,走过去按了音响的停止键,然后换上了浴室中习惯放的爵士乐CD,将音量调低。傅轶则看着她的动作,什么也没说。她回过头,摊了一下手,“抱歉,我不是有意想偷听。”

    “撞上这种尴尬的场面,不光不愤怒,还肯打圆场做解释,让我印象很深刻。”

    她耸耸肩,“愤怒也得有理由啊。”

    “理由?”他摇摇头,“其实理由并不重要,关键是得有足够被背叛、被辜负的感觉——这么一说,你确实没有必要生气,完全可以不动声色地打发走你的大嫂。不过我纯粹好奇地问一句,如果我跟晓岚有超出朋友关系的暧昧举动,你会怎么样?”

    她厌烦地说:“上次撞见男友跟我的室友躺在床上,我打开窗子,把他们的衣服全扔了出去,这个参考答案对你来讲有意义吗?”

    “这才像你会做出的事。”

    可是她既没心情,也没精力去做那样的举动了。她不想再说什么,倦怠地摇摇头,打算出去,他叫她的名字:“凌云。”

    她回头看他,按摩浴缸内水蒸气升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加了玫瑰精油的一缸水不会是特意为我准备的。”他轻轻一笑,“你看上去很累,进来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命令的意味,但包含更多的是蛊惑。她迟疑了一下,在他的目光下开始脱去衣服,走进了浴缸。她的身体徐徐沉入温暖的水中,走到浴缸另一端,将头靠到头靠上。精确设计的水柱与气流冲击着两人漂浮的身体,肢体温柔触碰到一起,如此亲密,却又如此遥远,她没来由地想叹息一声。

    他倒了一杯威士忌递给她,她接过来,渴望索性一醉结束这个混乱的夜晚,又不得不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只呷了一小口。

    “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天的行为其实有违你对我性格的基本判断了——你跟你大嫂详细分析过我,指出我这个人热衷征服游戏,对于女人主动的逢迎没兴趣,你继续做出一个高傲的姿态应该更有利嘛。”

    他的声音低而轻柔,如同过去对她讲情话一般,可她清楚嗅出危险的信号,在心底暗自叹了一口气,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我从来不认为一个刻意表现的姿态就能迷惑住你。”

    “不一定。我认真回想了一下和你相处的过程,从六年前你跟我做完爱后叫男友过来接你开始,我确实多少被你的姿态迷惑住了。”

    “何必回忆过去那么久的往事。从那天把我丢在你公司干等,到今天看我面对大嫂送你回家的场面,已经算让我姿态脱落打回原形了。”她放下酒杯,歪头看向他,“对现在这个结果满意还是失望?”

    他盯着她,她一动不动,接受他凌厉目光的审视,空气如同凝窒一般,她打破这个沉默,“轶则,我们好好谈谈,不要预设立场。不然,我再怎么做,你也只会认为我是有所图谋。”

    “那么你不介意诚实回答我几个问题吧?”

    “请尽管问。”

    傅轶则伸手将司凌云抱入怀中,伴随这个亲密姿势而来的,却是一个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问题,“你在促成同仁里项目融资协议以前,就已经知道司建宇患了严重的焦虑症?”

    “他只是压力太大,陷入了焦虑状态,吃药便能缓解症状,并不影响他对于公司、项目的操控。”

    他的手顺着她的身体游移,精确爱抚着每一处凹陷与丰盈,不疾不徐地说:“恐怕你大嫂没你这么乐观。在她看来,你大哥的心理疾病不光影响到家庭关系,也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工作能力,近大半年,他全靠李元中支撑着,才勉强维持公司的正常运作。偏偏你父亲又把李元中给解雇了,这也是导致他犯心脏病的原因之一吧。”

    她努力像他一样保持着语调的平和,“我大哥独立管理地产公司接近十年,能力得到我父亲的认可。李元中只是他的助手而已。职业经理人的去留是正常现象,顶峰的运作不会维系在某个人身上。”

    “到目前不止,你都能言之成理。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一点难度,”傅轶则一手揽着她,一手拿起酒杯,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看着她,“你和你父亲为了上市,不顾你大哥的反对,抽走了同仁里项目的资金?”

    司凌云张一张嘴,却默然了,她并没有参与抽走资金,但她毕竟没有像司建宇希望的那样抗命不遵,再对傅轶则辩解一次那只是司霄汉的决定,也没什么意义了。

    “你们的上市计划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问题。巨野的董事长因经济问题接受调查,更要命的是,调查范围已经扩大到了巨野的管理层和有关部门负责人,他们接受调查的原因之一就是内幕交易。你父亲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很可能已经导致你们的借壳计划流产了?”

    司凌云也不过在上午才刚刚知道针对刘邦林的调查已经扩展到了巨野的其他高管头上,但是她明白傅轶则做风险投资这一行,自有消息来源,再对他否认也没有意义了,“我们还在等进一步的消息,借壳计划毕竟是股东大会通过的,不是某个人单独的决定。”

    傅轶则不理会她的这个辩解,“从那个时候到现在,你有没有在内心犹豫挣扎过哪怕片刻:要不要向我通报这些事情?”

    她苦笑,“非要我内心交战,你才开心吗?对不起,轶则,站在我的立场,我不会对你说这些事,而且我认为大嫂更不应该讲。”

    “所谓你的立场,指的是你身为司霄汉的女儿、司建宇的妹妹、顶峰的投资部总经理吧。可是你偏偏漏掉了你的另一个身份。”他的声音保持着不疾不徐,可是一句紧逼一句而来,“你还是我的未婚妻。而我也必须对公司股东和投资项目负责。”

    “我已经让顶峰地产出具报告,详细汇报同仁里项目的工程进度,送到你的公司供你审阅。”

    傅轶则哈哈大笑,“你忽视我的感受也就算了,弄这份报告来打算愚弄我就过分了。”他低头逼近她,带了点儿戏谑的表情,“我有点儿好奇,凌云。你拿我当什么了?一个既然对你有兴趣就可以尽情利用的男人吗?别恭维我说你不敢动利用我的念头,因为你确实从一开始就这么做了。”

    两人赤裸的身体不可避免地交缠着,这种无限接近下的针锋相对让她怅然,她无可奈何地说:“谢谢你的恭维,不过一份条件苛刻的合作协议也能算我尽情利用了男人才达到的目的,那我只能说,我实在太失败了。”

    “说到合作协议条件苛刻,我倒是记得,里面确实对项目资金使用有明确约定。保证一个最低水平的不停工来敷衍我,没有任何意义,这一点不用我来提醒你吧?”

    “顶峰不可能在冲刺上市的阶段曝出项目停工的新闻。我们目前需要的,只是时间上的一个宽容。”

    “现在你还敢说在上市这件事上,你们需要的只是时间?”

    她顿时哑然。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停了好一会儿,轻声说:“这就是你要的全部吗,凌云?安抚住我,帮助你大哥保住项目,让他的事业、心理和身体都不至于崩溃,同时帮助你父亲不计手段与成本地完成上市计划——别的一切都可以放到一边,或者说,别的一切,从来就不在你的考虑范围以内。”

    她怔怔地看着傅轶则,没有说话。

    “你父亲在豪赌,也许最终他能够做到赢家通吃。我就算对他的计划持疑义,也能理解。可是你……”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声音放得更加低沉,“司凌云,你也陪着押上一切,甚至包括我对你的感情。最后一个问题,你最终想得到的是什么?”

    司凌云来不及作答,傅轶则已经吻住她的唇,没有任何柔情蜜意的味道,不等她做出反应,他便将她按在浴缸边缘,重重地挺身而入。她又惊又怒,本能地挣扎,双手却被牢牢钉住,两个人猛烈的动作,搅动得浴缸内的水飞溅四溢。

    尽管傅轶则对司凌云做了一连串毫不留情的盘问,但他的态度始终平和,抚摸她的身体甚至称得上温柔,更衬得此刻这个爆发来得诡谲突兀。她用力试图挣脱他,可在弧形的浴缸内使不上劲,身体反而被拗成一个别扭的角度,头重重磕在头靠上,一声惊叫来不及发出便被直接吞噬。她扭头避开他的嘴唇,正要狠狠咬向他的肩膀,却看见浴缸对着的玻璃窗上映出纠缠的身体影像,一下停止了徒劳的挣扎。

    一个深埋已久的回忆骤然被唤醒,六年前,另一个浴室,另一个秋日,她也曾以狂放的姿态与这个男人在镜前纠缠做爱,然后决绝离开。

    她突然意识到,当她试图用身体亲密弥合裂痕时,这个男人正如当年的她一样,被伤害了感情——心底另一个声音则以不合乎情境的超然提醒她,也许称之为自尊更恰当。不管怎么说,他积攒了不肯言说的愤怒,正用一个狂暴的、带着惩罚性质的性爱传达出来。

    这样一想,她合上眼睛,再没有抗拒的念头了。可是她的消极落在他眼内,是另一种挑衅。他的动作变得轻柔,似乎一心激起她跟平常一样的反应来羞辱她。

    她清楚他的用意,并不打算配合他,然而,身体听从心灵驱使的同时,又会做出微妙的背叛。在他刻意的挑逗下,她还是如他所愿有了感应,慢慢跟上他的节奏,不再僵直木然。

    快乐也许能够伴随羞耻、抗拒一同增长,愤怒和愉悦却不能相互替代。太多的情绪交织蔓延,如杂草般纠结,两个人都做不到跟过去一样,享受一个纯粹的性爱,到了最后,激烈的迸发让他们的感官进入了近乎麻木的状态。

    浴室恢复宁静,司凌云依旧一动也不动,任由身体在温暖的水中重新变得轻盈漂浮,耳边只有水泡鼓动与调得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傅轶则先起身跨出浴缸,他身体上的水散落到她脸上,她睁开眼睛,看到他正低头看着她,两人视线接触到一起,他伸手将她抱出浴缸,取过浴袍给她披上。她抹抹脸,甩了一下濡湿滴水的头发,扯着肿胀的唇微微一笑,“满意了吧?”

    他下意识将她扣紧,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不能抗拒,就不如享受,你现在这么善于支配自己的情绪,我简直怀疑,我六年前认识的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已经不见了。”

    她再度看向玻璃长窗,上面印着相对而立的两个身影,而外面夜色笼罩下,纵横交错的道路、逶迤不尽的灯光、川流不息的车辆尽在眼底。也许只是过了一个风云变幻的瞬间,也许过了很长时间,她收回了视线。

    “没错,那个女孩子确实早就不见了。”

    她声音平平地说完,挣开他的手,系上浴袍带子,走了出去。

    6

    秘书小周敲开司凌云办公室的门,送进来一大束用浅粉色棉纸包着的玫瑰,“司小姐,傅先生让花店送来的花。”

    她忽略这个年轻女孩子满含艳羡的语气,“放下吧,叫小伍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小周只得怏怏出去。小伍很快被叫了进来,目光也是一下落在玫瑰上面,不过他知道她叫他过来的目的,马上汇报,“我准备今天再去找李元中谈谈,看他有什么要求。”

    司凌云点点头,“辛苦了,我们必须找到他,谈一个和解方案,免除后患。白律师那边的上诉准备得怎么样了?”

    小伍将上诉材料给她过目,她看过之后,承认白婷婷做事还是非常严密,至少这件事可以不必让她操太多心。两人正在商量另一起官司,闻洁没敲门便闯了进来,神态慌张得失去了常态,“司小姐,董事长被带走接受调查了。”

    她一下站起身,“怎么回事?”

    闻洁定定神,带着喘息说:“刚才来了几个纪委和检察院的人,说是请董事长过去配合调查巨野集团的问题,话说得很客气,可是根本不容拒绝,就把他带走了。”

    司凌云的脑袋嗡的一响,顿时也方寸大乱,几乎本能地问:“张总知道这件事吗?”

    “张总也在场,可是……”闻洁一脸的迷惑,“她跟我一起送董事长下楼,什么也没说,马上就开她自己的车走了,我再打她手机,已经关机了,怎么也联系不上。”

    她努力想定住神,但一时之间心底近乎一片空白。她也不知道自己茫然了多久,直到看见闻洁与小伍正眼巴巴看着她,两张面孔上神情同样仓皇失措,她才猛地意识到,司霄汉被带走,张黎黎突然消失,司建宇仍在休病假没到公司上班,她已经是公司里唯一可以拿主意的人了,而别人也正等待着她拿出主意。

    “小伍,给侯主任打电话,请他马上到公司来。”

    她一发话,他们便明显松弛了一些,小伍出去打电话,闻洁也镇定了下来,“怪我太慌张了,其实董事长以前也接受过调查。”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一个经济案件牵涉了本地商界很多人,董事长也被叫去做过笔录,过了好几天才回来,那段时间全靠张总和司总主持局面……”

    闻洁顿住,苦笑一下。司凌云清楚知道此时司霄汉被从公司带走,张黎黎明明有应对经验,竟然马上消失,情况也许远远严重过当年,闻洁只是强打精神试着安慰她,同时也安慰自己。她点点头,“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扩散消息引起无谓的猜测。闻姐,公司除了你和小伍之外,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张总情绪有些激动,不过董事长很镇定,说他会配合调查,叫她不要惊动其他人。除了我以外,还有张总的秘书在场,这姑娘已经给吓傻了,我现在上去再嘱咐她一下,不要乱讲话。”

    闻洁离开办公室后,司凌云花了几分钟考虑要不要给司建宇打电话。她不放心他的身体状况,可是也不能向他隐瞒如此重大的消息,权衡之下,她还是拨了他的手机。

    “大哥,你现在在哪儿?”

    “在家里。”

    “能不能到公司来一趟?”

    “不行。”司建宇回绝得很干脆,“我等会儿要去幼儿园接冬冬。”

    “让大嫂去接吧,大哥,公司有急事。”

    他倦怠地说:“房地产公司在售项目销售放慢,在建项目接近停工,没有资金启动新项目,上市的事跟我无关。还有什么急事需要我?”

    司凌云竭力用平稳的声音将刚发生的事讲给他听,电话中猛然传来茶杯落地打碎的声音,她吓得叫他,“大哥,你没事吧?”

    “没事。”司建宇的声音却完全恢复了正常,“我马上过来。”

    司凌云放下电话,这才发现因为高度紧张,自己的身体已经绷得有些僵硬了。

    她坐回办公桌前,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那一束盛开的玫瑰上面。舒展的深红色花瓣有着细腻如丝绒般的质地,喷洒上去的小小晶莹水珠反射灯光,如同一粒粒珍珠。然而,落在视网膜上的这个美丽影像并没有反射入她的大脑,现在她只努力想从这种茫然的状态里挣扎出来:侯主任在司法界人脉颇广,应该可以帮忙打探一下消息;司建宇毕竟曾经历过司霄汉接受调查的日子,应该知道怎么应对,才能在这段时间让公司运营保持平稳;也许她应该让人去找王军,弄清楚张黎黎的消失是暂时逃避,还是另有隐情;她还应该尽快与巨野方面取得联系,必要的话飞过去一趟,了解事情发展到了哪一步……

    需要应对的不测太多,需要做的决定也太多了。千头万绪纠结之下,司凌云已经完全无暇再理会这束玫瑰是傅轶则对昨晚的一个和解的歉意姿态,还是想挽回他们之间岌岌可危关系的信号。

    7

    司霄汉被带走接受调查、张黎黎突然消失已经近一周时间。其间老侯通知司建宇、司凌云,随他一起送去一些衣物,与司霄汉匆匆见了一面,他看上去情况还好,让他们略微放心了一点儿,不过在调查人员面前,当然没法交换任何情况。就算在本地司法界已经混成老油条的老侯出面,通过各种途径打听,都只有一些语焉不详的消息,不外乎是巨野董事长刘邦林的问题很严重,受波及的远远不止顶峰。而张黎黎则人间蒸发,没人知道她的去向。司凌云让闻洁去王军家打探消息,闻洁回来告诉她,王军也失踪了。

    “幸好去得及时。”闻洁心有余悸地说,“王太太正准备出门到顶峰来闹,我好歹拦住了她,告诉她到这里也找不着王军,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跟她通气。她咬牙切齿地声称,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原谅他了。我觉得她真的不知道王军的下落,不像是在耍花枪装无辜。另外,上次他们夫妻吵架之后,王太太留了个心眼,把王军的护照、港澳通行证统统都收了起来,想必他不可能出境的。”

    司凌云完全没心情理会那对夫妻之间的恩怨。她与司建宇商量之后,决定严格保密,对内只宣布董事长夫妇去美国探望幼子,交代他们全权处理集团事务。他们本来便分别执掌着两个重要部门,加上有闻洁与张黎黎的秘书协助,公司员工并未觉察出任何异状,但还是有人不可避免地起了疑心。

    头一个发出疑问的是顶峰的办公室主任、张黎黎的表妹金亚兰,张黎黎没有跟她交代动向,她把张黎黎的秘书盘问得眼泪汪汪,也没能问出什么,被闻洁打发走后,尽管满心猜疑,到底还是不敢去找司凌云,却马上去找了张黎黎的弟弟张毅;张毅同样联系不上张黎黎,他闯入了司建宇的办公室拍桌大闹,坚称他姐姐不会不跟他打招呼便去美国,更不会手机一直关机。司凌云正好过来跟司建宇商量事情,推门而入时,张毅已经揪住司建宇的衣领准备动粗,要求他如实交代张黎黎的行踪。

    “住手。”司凌云叫道,“你是想让我叫保安把你扔出去,还是直接报警?”

    张毅瞪着一双凶狠的眼睛,不屑地说:“想拿这个来吓唬我吗?去呀,去叫保安叫警察随你的便,我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个。”

    司凌云倒拿这个犯起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没办法,司建宇突然冷冷地说:“你真的想警察来吗?你姐姐现在确实不在美国,因为她正在躲警察。”

    张毅大吃一惊,怔怔看着司建宇,“你胡说,她为什么要躲?董事长跟她在一起吗?她怎么什么也没跟我说?”

    司建宇神态镇定,嘴角甚至带了一点儿冷笑,“现在可以把手松开了吧?”

    他这个态度竟然震慑住了一向暴躁的张毅,张毅面现惊慌之色,松了手继续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司建宇整理着衬衫,一副根本懒得解释的表情,司凌云不得不开口了,“巨野的董事长刘邦林出了问题,董事长只是被叫去协助调查,你姐姐大概想避一下风头,我们也联络不到她。”

    张毅怒气冲冲地说:“你们隐瞒这个消息,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大概早就等着这个机会接管顶峰吧。”

    司凌云怒极,“依你说该怎么办?”

    “没有用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张毅脖子一梗,“取现金,我马上出去找门道捞董事长出来,他没事了,我姐自然会回来。”

    “你以为他们犯的是你那种可以赔钱消灾的事吗?纪检部门把董事长找去,是要查清巨野的问题,他只是配合调查。至于你姐,既然连你也不联络,你最好老实待着不去生事,就算帮了她了。”

    “这么不值一提的小事,我完全可以马上去找人解决。”

    “动动脑子想想,你的那些酒肉朋友真有手眼通天的本事能够打通证监会?你姐姐也见识过大场面,如果只是小事,她用得着在先生接受调查的时候玩失踪吗?”司建宇总算又开了口。

    张毅一下被问住了。

    司建宇并不看他,语气冷漠而不屑,“我不妨告诉你,董事长配合调查,除了刘邦林的问题以外,另一项指控就是内幕交易。你跟我一样清楚,真正在借壳过程中玩内幕交易的不是董事长,而是你姐姐。你姐姐选择躲起来,就算有关部门不找她,我们也会找她。”

    这时司凌云也惊呆了,张毅的目光在她和司建宇两人之间转来转去,仿佛在估量司建宇说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度,停了一下,他拔腿向外走,司凌云提高声音叫:“你找你姐姐不要紧,但这件事不能传扬出去,这点儿分寸你应该有吧?”

    “那个蠢人要是能懂分寸就怪了。”

    司凌云被司建宇嘲讽的口气惹火了,“你既然知道他蠢,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他?”

    “不然我能怎么样?等着他掐死我吗?”不待司凌云反驳,司建宇举了一下手,换了安抚的口气,“好了,好了,他早晚会知道的。我们越瞒着他,他越是以为我们在搞鬼。我警告了他,他多少会收敛一下。”

    司凌云也知道他说的是事实,“爸爸真的在接受内幕交易的调查吗?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我也是刚刚才打听到的。”

    司凌云并不相信他说的话,但也没法细究,“我们确实应该赶快找到张总。”

    “怎么找?她存心消失,连她弟弟都不联络,找到她的可能性不大,我们只能继续等明确的消息出来。”

    “如果她不露面,内幕交易的罪名岂不是得爸爸去背?”

    “爸爸知道该怎么应对的。”

    她一怔,转身要走,他叫住她:“等一下,凌云,我还有事情要跟你商量。”

    她烦躁地说:“你看着办吧,我去找侯律师。”

    “现在只是调查阶段,没有进入法律程序,找他有什么用?谁也说不好调查要持续多久,公司正常运营经不起耽搁。”

    他这个淡漠的态度让她诧异,她回头盯着他,他却只摊一下手,“别这么看着我,我说的是事实,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昨天轶则约我见面,明确提出对同仁里项目的进度不满意,要求我们要么公开审计资金流向,要么接受丰华集团作为项目的第三方合作伙伴。”

    她当然没指望出一份工程进度报告就能把傅轶则搪塞过去,“你不是也曾经提过要引进丰华合作开发吗?现在资金成问题,账上现金流告急,甚至要你拿出个人积蓄给员工发本月工资,也许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解决问题。”

    “我正在找解决资金问题的最佳方案,轶则正式把丰华推到台前,我缺乏讨价还价的余地,现在我需要你去……”

    司凌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仰头哈哈大笑了,“大哥,你总算交了点儿底给我。当时你提出跟丰华合作,大概只是通过我传话,将爸爸一军,让他明白你对同仁里项目的开发势在必行。他权衡之下,只好同意你去跟轶则合作,对不对?”

    司建宇勉强一笑,“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怎么想无所谓啊,反正现在爸爸不在公司,随便你要怎么做,没人能阻挠你,还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

    她这个明确带着嘲讽的语气让司建宇沉默了一下,“凌云,你不要误会我。”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司凌云看着他,只见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干燥脱皮,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憔悴。她清楚地知道,经过这些天的辛劳,她自己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怒气稍微退去,轻声说:“大哥,我并不想误会你,我也不计较替你做的那些事。但是张毅指责我们巴不得借机接管公司,我必须问你一个比较天真的问题:你不会证实他这句话没说错吧?”

    “不要把我想得太坏,凌云。不管爸爸之前怎么对待我,我也不希望他出这种事。现在的形势到了这一步,你不妨冷静下来想想,怎么做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对不起,我做不到你这么理智。如果你想要我跟你合作,就必须先如实告诉我你手头掌握哪些情况。”

    兄妹两人对峙着,看司凌云毫无退让之意,司建宇只得叹了一口气,“刘邦林的经济问题比我们预想的严重得多,当地纪检部门在调查他。另外,我通过证券业的一个朋友打听到,巨野股价在停牌之前不合情理地飙升,引起了证监会的注意,已经展开了内幕交易调查,这也是巨野的高层和主管部门官员不断传出接受调查消息的原因之一。”

    “爸爸志在上市,不可能去做内幕交易。张总在这个时候消失,就是不打自招,她跟王军的嫌疑最大,我们更应该赶快找到她。”

    “这一点是合理推论,可不能当证据用。爸爸毕竟是董事长,就算找到张总,恐怕也很难解脱他。”司建宇的面色变得更加阴郁,“其实我也想找到张总,现在没有爸爸和她的授权,我们看不到全部账目,没法弄清她到底调动了顶峰多少资金去做这件事,实在是很被动。”

    司凌云在心底迅速盘算她有印象的法律条款,万一找不到张黎黎,司霄汉真的被指控参与内幕交易,或者与刘邦林的经济问题有关联,该怎么辩护;万一罪名成立,会面临多重的法律处罚……就算张黎黎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司霄汉毕竟是她父亲,而且他已经是一个老人。一时之间,她心乱如麻,突然又想起来,问司建宇,“我负责公司的投资部,如果调查内幕交易,怎么会根本没找我去问话?”

    “你也不用担心,毕竟公司的账户是干净的,购买的巨野股票都已经申报备案。”

    “我还真做不到像你一样不担心。”

    “闻洁大概告诉过你,爸爸几年前接受过一次类似的调查。现在你坐下,听我好好讲讲,就可以知道我为什么能保持冷静了。”

    司建宇心平气和,她只得坐下。

    “那一年的事件其实也始于一场经济纠纷,后来越闹越大,牵涉到敏感的官员腐败问题,上面严查下来,包括爸爸在内的几个民营企业家先后接受调查,他有惊无险地过了关,丰华的老板王丰栽得比较惨,被羁押了近一年时间,最后判了两年缓刑。如果当时不是他太太徐华英挺身而出接管公司,稳定大局,丰华肯定会彻底垮了,他就算没有真正坐牢,也会落得个破产的下场。”

    司凌云曾在一个社交场合见过徐华英,那是一个举止利落洒脱的中年女子,气场十分强大,在男性居多的生意场上颇受敬重。现在想想,也真得有足够的经历才能造就她的那份气势。

    “谁也说不清这种调查会持续多久,结果会怎么样。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跟爸爸的关系确实不好,但我没有丧心病狂到想让他坐牢,好接管公司。如果有让他脱离困境的机会,我肯定不会放过。张毅怀疑我没关系,我不希望你也怀疑我。”

    司凌云疲惫地说:“大哥,我并不想怀疑一切,只是眼下的形势……太糟糕了,我不能不问清楚。”

    “你也要对爸爸有信心,他见识过大风大浪,能够扛得过调查的。现在形势确实糟糕,我同意想办法找张总,不过我们更应该做的是尽快让房地产公司恢复造血功能,才过得了这一关。所以我才需要你帮我稳住轶则,争取时间。”

    “可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这么缺乏资金,尽快引进丰华合作开发,让项目早点儿完工,不正是两全齐美的解决办法吗?”

    司建宇犹豫了一下,但显然知道司凌云不会被随便糊弄过去,“本来爸爸和王丰是有些交情的,但王丰当年被收押,爸爸脱身之后,马上对丰华的项目下了狠手,弄得丰华元气大伤,差点儿被逼到破产的边缘,所以,我们两家的宿怨很深。”

    司凌云这才知道,丰华一向与顶峰在房地产市场上竞争激烈,原来还有这种渊源,“就算爸爸的手段狠了一点儿,可也是在商言商,又不是从前的武林争霸,不至于发展到非要报仇雪恨那么严重吧。”

    司建宇头一次呵呵笑了,“你这话就真的说得天真了。商场如战场,就算没有这些往事,丰华也没义务帮顶峰走出困境,他们觊觎同仁里项目乃至顶峰的其他土地储备和市场份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当初说到跟他们合作,我确实是想给爸爸一点儿压力。眼下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我不会走这一步,就算合作,我也必须把风险控制到最小。”

    他表现得十分诚恳,司凌云就算内心还有疑问,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大哥,你也许高估了我对傅轶则的影响,我跟他已经将近十来天没见面了。”

    “你最近忙一点儿,他应该知道,他不是每天送花到公司来给你吗?”

    傅轶则让花店每天定时送花到她的办公室,已经成为全公司年轻员工谈论的话题,她没料到他居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无从解释他们之间自那天不欢而散之后尴尬的状态。

    司建宇皱眉,“凌云,这些天我跟晓岚沟通得不错,她愿意原谅、宽容我做的错事,修补我们的婚姻。”

    司凌云心不在焉地说:“那很好啊!”

    “她也跟我解释了她跟轶则的关系。他们从小认识,是相互信任的朋友。她一向很信任轶则的判断能力,我让她失望以后,她本能地去找轶则征求意见。我向她保证不会再无端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希望你也不要误解轶则。”

    司凌云想,以司建宇这样心细如发、遇事前推后想不肯轻信的性格,居然会马上相信妻子,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大概还是得有爱做基础,才能忽视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去选择盲目的信任,可是谁能否认信任确实可以解决很多矛盾挣扎呢?

    她不愿意跟他谈这个话题,“我跟轶则之间不存在误解。大哥,你刚刚批评我天真,我得表现我不够天真的那一面了。轶则既然主动提出让丰华加入项目,你应该考虑到他也许已经跟那边达成了某种协议,不要指望我能够影响他放弃出资方的利益。”

    “不管我们怎么保守秘密,董事长接受调查的消息也会慢慢传开,这段时间已经有不少人旁敲侧击向我打听。轶则绝对不可能完全没听到风声,但他只跟我谈同仁里项目,没有向我求证任何事情。你要做的,也并不是让他放弃他的立场,无条件为顶峰输血,只是为我们争取一点儿时间。”

    她沉思着,办公室内一时十分安静。过了好一会儿,司建宇拿纸巾拭着额角,长叹一声,“我知道难为你了,但是我们没有其他选择。顶峰目前没有能力启动其他项目,同仁里是我们最大的指望,停工损失巨大,我们必须争取最好的条件重新启动,否则资金链就会彻底断掉,那个后果,没人承担得起。”

    她知道他说的至少有一部分应该是实话,但她无法细细分辨,也不想再面对他恳切的眼神,转头看着窗外,铅色的厚厚云层低低压下来,天空看上去十分肃杀,尽管中央空调将室温定在舒适宜人的22摄氏度,她的脊背后仍旧蹿起阵阵寒意,一如暴露在外面阴沉的天气下。

    “我答应你去试试看,但是你也必须答应我,不能向我隐瞒消息,不要放过任何尽早把爸爸弄出来的机会,该做的努力都得做到。”

    8

    到了晚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司凌云从公司开车出来,雨刷有节奏地摆动着,灯光照射下,斜飞的细细雨丝如同帘幕一般,将她从小熟悉的城市遮掩得迷蒙一片。她没有像平时那样打开音响,想在这个相对独处的时间,在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里,让自己静下心来。然而平静对她来讲,似乎已经是一种难以企及的状态了。

    她将车停到Fly酒吧一侧,这里和平常一样,没有变幻不定的灯光,没有喧嚣的音乐,更没有往事不息的客流,安静得几乎不像一间酒吧。她下了车,风裹挟雨点而来,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顿时觉得有点儿凉意。保安及时过来撑伞遮住了她,她回身取了外套披上,突然意识到,这个城市已经结束了漫长的夏季和怡人的初秋,现在秋意转浓,而她在忙碌中完全忽略了季节更替。最让她疲惫的是,她看不到这份忙碌的尽头,更不知道她为什么已经停不下来了。一时之间,她心灰意冷,几乎打不起精神走进酒吧了。

    保安显然训练有素,也不催促,只静静举着伞站在一边,雨水打在雨伞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加上偶尔驶过的汽车,一晃而过的灯光,更衬得这条街僻静异常。

    “嗨,凌云。”

    她回过神来,循声看去,从旁边车上下来的是周志超,穿着样式十分打眼的新款Givenchy印花衬衫,手里晃着车钥匙,“真难得在喝酒的地方碰到你。”

    “你好,怎么不进去?”

    “我在等女朋友出来,这里气氛没劲,不合我的胃口。不如等她出来,我带你们去一间新开的酒吧玩。”

    “我来见一个朋友谈点儿事情,改天吧。”

    “对了,听我家老头说,你爸爸最近有点儿麻烦。”

    她对这种问题早有准备,轻描淡写地说:“做生意想赚钱就不能怕麻烦,没什么。”

    周志超点点头,“说得也是,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是钱解决不了的。不过,你在公司挂个职位就可以了,把事情交给职业经理人去做,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操劳,都没时间出来开心一下。”

    如果换个场合,她随口便能敷衍过去,可这恰好也是她刚才问自己的问题,一时竟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见她哑然,周志超越发得意扬扬地笑,“学会享受人生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她回过神来,懒得再理他,“再见。”

    酒吧内的客人零散坐着,或者轻声交谈,或者静静品酒,站在一侧小舞台上唱歌的是一个年轻而瘦削的男孩子,唱的是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California,声音十分具有磁性。

    Seems 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california 好像南加州从来不下雨

    Seems I've often heard that kind of talk before 好像我常听到类似的说法

    It never rains in california,but girl,don't they warn ya南加州从不下雨,可是女孩,他们没有警告过你

    It pours,man,it pours 我看下的是倾盆大雨

    ……

    司凌云驻足听了一会儿,向酒吧后面走去,穿过窄窄的长廊,推开不起眼的木门,顺着楼梯下去,进了品酒室,音响设备同步播放着楼上歌手的演唱,傅轶则坐在背朝门口的丝绒沙发上,一动不动,仿佛听得出神,陷入了深思。她走过去,伸手摸摸他那一头混着银丝的浓密头发。

    I'm out of work,I'm out of my head 我没有工作茫然失措

    Out of self respect,I'm out of bread 我一贫如洗找不到自己

    I'm underloved,I'm underfed,I wanna go home 没有人爱,我饥饿无比,我想回家

    It never rains in california,but girl,don't they warn ya 南加州从不下雨,可是女孩,他们没有警告过你

    “消费这么高的酒吧里,进来喝酒的人非富即贵,歌手居然唱歌词如此绝望的一首歌,不觉得反讽得有些好笑吗?”

    “喝酒的时候,没人真的介意听到的是什么。”

    “你早知道我会过来吧?”

    他笑了,抬腕看看手表,“其实我比较期待喝完酒后回家一开灯,看到你穿着我的衬衫躺在床上。”

    她想象一下那个香艳的画面,也笑了,自嘲地说:“就算摇着白旗求和,也得求得出乎意料一点儿才有趣嘛。”

    “有趣很重要,我完全同意。过来坐。”她绕过沙发坐到他旁边,他给她倒酒,“喝点儿老高刚从西班牙带回来的葡萄酒,味道很不错。”

    她尝了一小口,“嗯,不错。”

    他一下笑出了声,“别勉强自己敷衍我了。我敢打赌,你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

    “太累了,一整天都在开会,开得头皮发麻、味觉失灵,甚至不知道今天都吃了些什么。”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她从公司直接过来,仍穿着样式简单的米色套装,并没有换衣服,可是她精心补过妆,并且洒了香水,她知道这一点逃不过他的观察,不过她既然过来,就并不在乎他看了之后会怎么想。

    “你大哥最终还是决定跟丰华谈合作开发?”

    她点点头,“他拟了一份补充协议,准备跟丰华谈判,不过需要你在时间上给他一定宽限。”

    “看来玫瑰花换不来的和解,谈判合作能够做到。”

    他仍旧用的是轻松调侃的语气,她却结结实实地被噎住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仰头将小半杯酒一口喝了下去,努力平静一下情绪,“轶则,你对我们订婚这件事怎么看?”

    他把她的酒杯拿过去,再给她倒酒,慢悠悠地说:“怎么会突然想到跟我谈这个问题,现在可不是讨论未婚夫有哪些义务要尽的好时机。”

    “不过也许是解除彼此束缚的好时机。”

    他看着她,神色莫测,“我倒没想到你把婚约当成束缚了。等不到明年你生日时再反悔吗?”

    “我们订婚不过半年时间,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情。你需要对你的股东负责,我需要对我的家庭负责,各有各的立场,矛盾几乎是难免的。如果解除婚约,别再提订婚这件事,应该会减少很多不必要的压力,相处能更轻松一些。”

    “也就是说,你不想跟我结婚,但愿意跟我保持性关系。”

    她耸耸肩,“如果不带情绪的话,你是非常好的伴侣,一直如此。”

    他依旧盯着她,突然哈哈大笑,“凌云,我不知道你是在恭维我,还是在侮辱我。”

    “考虑到我曾经被前男友指责为性冷淡,这绝对是一个诚实的赞美。”

    他收敛笑,“所以,当年你选择我当你的启蒙老师,第一个男人。现在我还是能够给你带来快乐,让你享受到轻松的性爱,但我不是你爱的人,更不是你想嫁的人。”

    “我也不是你爱的人,计较来去有什么意思。”她淡淡地说,“我大嫂讲过很多一厢情愿的傻话,不过有一句话她说对了,你没必要娶一个你不爱的女人,接受一段没有感情的婚姻。”

    “别说得好像一切为我着想一样。你呢,你真正爱过谁没有?”

    司凌云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穿着黑色衬衫,眼睛幽深,嘴角似笑非笑,领口敞开两粒扣子,棱角分明的下巴下面露出性感的喉结,他头发内混杂的银色发丝在灯光下熠熠闪光,英俊得让人几乎只想不问缘由不理将来地倾倒——这个突然涌上来的念头如此不合时宜,让她禁不住苦笑了。她伸手抚向他唇边那个她熟悉的纹路。

    “非要按照我大嫂那样严格定义爱情的话,我确实没真正爱过谁,也没被谁真正爱过。”

    他垂下眼帘,将眸中一抹复杂的情绪掩住,向后一退,让她的手指从他面孔上滑落下来,漫不经心地说:“以你一向对她的评价来看,突然这么重视她说的话,多少有些奇怪。”

    “我认为我大哥真的爱她,看上去她也真的爱你,关于爱情,她肯定比我有感受得多。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这种感觉对我来讲,已经足够了。如果我表现得没你需要看到的那样在意,那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我只能老实承认,我没有无条件付出感情的能力,也从来不要求别人对我无条件付出。”

    “听起来很公平。既然你解除了我作为未婚夫的义务,接下来我们该一本正经地讨论公事,还是抛开一切寻欢作乐?”

    这个嘲讽让她完全无法还击,只得继续苦笑,“我希望你给我大哥一个比较从容的时间表,来敲定让丰华加入同仁里项目的协议条款。表面上看,你需要做出让步,不过目前顶峰的情况你也清楚,既然是合作开发,做出一定妥协,才有可能做到利益最大化……”

    他抬一只手打断她,“这种漂亮的外交辞令很适合公开谈判,可无助于我们在这里谈交易。”

    “你不会真指望我用色诱吧,那侮辱的可不只是我。”

    他看着她,目光里是她看不懂的评判,她只能不避不让地接受这个审视,良久,他叹了一口气,“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又一次做到了出乎我的意料,先提出解除婚约,再来跟我讲条件。顶峰并没有山穷水尽到需要你放下所有身段的地步,我如果再羞辱你,我们之间就什么也没有了。”

    “哪一天你要是懒得再追求意外的刺激,恐怕我会是最失望的那个人。”

    他笑,雪白的牙齿在灯下闪着光,“放心,我还舍不得放弃这个乐趣。”

    她赌的正是他还想维持两人之间的关系,然而当他真的如她所愿退让时,她却丝毫没有一记押对之后的喜悦感,他的表情中有说不出的危险成分,超然的态度提醒她,他并没有把自己放到输家的位置。她的身体与大脑绷得紧紧的,无法略微放松一点儿,她涩然说道:“我是喜欢你的,轶则,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太复杂,我不想再掺杂更多东西进去。”

    他蓦地倾身向前,离她的面孔只几厘米距离,两人的呼吸交织到一处,他声音低沉清晰地说:“其实你最不想要的是让这种喜欢变成你害怕的爱。”

    “我没有……”

    “何必急着抗议,人人都讨厌自己有所恐惧,更不愿意流露出恐惧,却不知道恐惧这种情绪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你会一边害怕,一边不由自主地期待。”

    不等她再说什么,他站了起来,伸手拉起她,“我们讲和吧。明天我会跟建宇兄商定一个合适的时间表,确定跟丰华合作协议的条款。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妨维持现状,也许到明年你二十八岁生日时,你会等不及要跟我结婚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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